金栗斋先生文集
卷之二 

《周礼》,周之礼乎?曰:非也,因于殷。殷之礼乎?曰:非也,因于夏。然则夏之礼矣?曰:虞之伯夷巳典礼,夷之礼又必有所因。求其端,其天之所秩而性有之乎?人之初生也,蠢蠢蠕蠕,若不见所谓礼者,而礼之全体大用已合于中。盖生不能无性,性不能无情,情不能无亲疏厚薄贵贱,而礼从生焉。其既也,文生焉;又其既也,文盛焉;卒至于三百三千而犹莫可巳。是皆情之发有不容己者。如是说者谓周尚文,非也。周焉能尚之也?质敝而文兴,欲不尚之不可得也。

今观之《周礼》,上自王后、公孤、卿大夫、士而下及众庶,莫非人也,而莫不有礼也。大而祭祀、朝觐、会同、宾客、军旅、丧纪、田役、燕射、献贡、覜聘;小而交际、辞令、送逆、进止、揖让、登降、授受、拜答、问对,莫非事也,而莫不有礼也。近而宫寝、殿庭、国中、四郊、都鄙;远而六服,又远而四裔,莫非王家所治地也,而莫不有礼也。广大如天地而无所不包,周匝如泰和元气流行而无微不被;纵横曲折不相参涉,如眷夏秋冬错行而各有所归;明著易简如日月之县象、造化之显设,而人皆可知可从;大纲正于上,万目举于下,如乾坤定位,而山川、入物、鸟兽、草木,形形色色,各适其性,各足其分,而莫知为之者。浩乎其无畔岸,茫乎其无端绪,混乎其无渗漏,而究其所归,不外乎立极一言,而五典之教乃为之本。其他若设官分职、叙礼治兵、明刑兴事,攘攘籍籍,杂然而有事者,皆所以经纶其间以翼其至者也。

当是时也,君臣上下合为一心,王畿列国联伙一体,中国夷狄混为一家。古人谓泰和在唐虞成周宇宙间,猗与盛哉!此孔子所以有“郁郁乎文”之叹,而梦寐见焉,卒不得一小试,有遗憾也。

予蚤岁为博士第子,尝剽五经之文以资进取,而不悦于《礼记》;又求之《仪礼》,亦然。于是索《周礼》诵之,见其首“维王建国”数句,六宫不易,耸然异之曰:大圣人之制作,固如是其有本乎?及省其中之所列,则见其官有定职,事有定制,不袭于古而亦不悖于古,不徇乎时而亦不逆乎时,不溺乎情而亦不拂乎情。复掩卷叹曰:至哉文乎!体备情周,义正辞严,非其胸中蕴有天下古今之度者,曷足以及此?亟欲叩其门而入,而阻于举业,未能也。

晚在林下,时与诸子姓谭礼事,慨然复有志焉。捡之旧笥,仅得汉郑氏、元吴氏、明何氏三疏,而二疏大抵袭郑,遂沿郑疏求之。日复一日,渐觉有见与郑别者。因念曰:是不可以不存。乃随其所见,日纪之,积十有三载,遂成此编。

嗟夫!《周礼》,周公为周之书也。虽封建郡县、井田税亩,古今不同,而大经大法,千古一日。《周礼》不列于学官,何也?汉人之附会累之也。夫附会而为文,正犹剪裁而为华,质与色虽肖,而生理必别。《周礼》之文,流自心胸,随物而赋,浓淡繁简,浑然天成;附会之句,悉出模窃,不乖于体则乖于义,不乖于义则乖于情,不乖于情则乖于辞。予虽非作者,而揣摩之久,䌷绎之深,遂觉此礼若自己出。外有所附,具如赘疣,一经吾目,便可指摘。如之何可以乱《周礼》?

方今圣天子在上,以礼治天下,天下方翘首盛周之治。瑶不揣僭,以是编请正于大方君予。傥因是而得使此礼焕然复明于世,则岂惟吾道之幸,而于国家之治亦未必无小补云!

世之有谱尚矣。邃古以来,世纪之法,国之谱也。嗣后列国丁口图版,民之谱也。世纪易姓犹传,而丁口图版止于一代。于是知道之君子,往往立有族谱,以为一族之世纪。其法上叙得姓以来,以迄于今若干世;旁列巳身以往,以迄于亲尽若于服。𠏉立枝散,奕叶相承,而天下大夫士庶民之家,致有子子孙孙,历数千百年不替。虽国家之兴衰逓见,而彼固岿然巨藩重镇,屹不可拔,期与天地为悠久者。此岂惟有益于某族?其于国家尚亦有赖,谓非古今一良法哉!

予氏之得姓,说者谓出少昊,邈不可考。汉秺侯日䃅,以内附功得姓金氏。其后七叶为侍中,世居长安。子孙流派,海内奕布星列,难以数计。而吾休白茆一派,则自长安避黄巢乱而来。郡志载:黄巢之乱,中原衣冠多避于此。初投歙黄墩,巢灭,居白茆。历五季迄宋,改元初,予十七世祖七府君,又由白茆迁石田,是予一族之初祖也。石田二世,尽室迁洲阳。六世,予九世祖六十府君,又自洲阳迁瑞溪。石田、洲阳、珰溪皆联壤,在白茆酉亚十五里。据白茆谱,自梁开平至宋咸淳,科第之盛,岂惟吾宗?或各宗莫之及。由白茆迁者,不知其几,而吾珰溪一枝,代有文流达宦,名绩著业,足以婉美,见于一统志、郡县志诸书,可征。旧存有谱二:一出高伯祖上犹县知县韫一府君,一出族伯祥二府君。韫一府君前有八世祖宋进士新宁县主簿千一府君谱,而千一府君谱序又云:即旧编补入。是千一府君前又尝有谱,但不知其作于某也。传世二十,历年六伯,生{?}}娶葬,历历可稽,所赖者谱牒之相承而巳。

自祥二府君谱以迄于今,又百馀年,向未有谱之者。嘉靖甲寅,予自庐陵转官归省,以母老辞牒,得处林下。一日,族人语及谱事,予弟四川断事璜语予曰:此事非伯氏任之不可。予素未谐谱法,因默想其义,画为十款,谓此皆谱之不可少者。既乃索诸家谱证之,则或举彼而遗此,或举此而遗彼,间有一二,又诸家所不及者。予曰:此虽诸家所不及,而可以义起。乃遂以十款为定本,集予弟璜暨子侄典仪三德、司训材、第子贠子明、应秋、应宿、子升、宗庠、应南、子云、又灵、维藩、榜、嗣忠、嗣恺、相龙、族子第浙辈,于一经堂始事。乙卯正月,至五月而谱之大略成,所未备者节目耳。予乃罢一经堂事,退而躬加捜讨。初谓复越旬日就矣,孰意旧籍多缺,远迹难寻,间有一疑,遂至数月不能决者;有一缺略,数时不能补缉者。既绎之心,又询之父老,又稽之载籍,积日靡月,今且十四阅岁矣,而是谱始克成编。噫!观予谱者,宜有以谅予之用心矣。

昔韫一府君谱自云:经营三十年乃成。予始未之信,以今观之,予在林下且十四年,则府君之优悠宦途,何怪乎其然也?府君之心,予谅之矣。观予谱者,宜有以谅予之用心矣。十款之义,已具各款之引,兹不复及。然而位置先后,则亦有序。人本乎天,而地载以生之,君所当先也,故首之以著居。不有迁者,夫孰得是居而居之也?故溯迁次之。既迁而子孙生焉,上自高祖以下以至今日,旁自吾身以往以迄亲尽,皆于是乎在,故序族次之。有族而后有宗,故明宗次之。族聚而宗立,贤贤之义所当急也,故征贤次之。贵贵贤贤,其义一也,故录仕次之。节者,女之贤者也,故纪节次之。凡此皆义之大者也。既有其大,于是祖宗有遗述焉,搜而存之,以示不忘,亦宜也,故存述次之。文翰者,述之大者也,且有先朝之宸翰、先儒之名笔在焉,所宜特加崇重,故裒翰次之。所赖以维持乎族者,俗焉。俗不美,虽有子孙千亿之繁,仪文三千三百之美,皆虚焉而巳,何足以为族?故以陈俗终焉。

著居、溯迁,谱所从有也,谱之根也。序族,谱之𠏉也。明宗、征贤、录仕、纪节、存述、裒翰,谱之千枝万叶也。至于陈俗,则所以斡旋乎人心,以归于厚,谱之生生之理,而根𠏉枝叶所由以不●者也。而谱于是乎有成矣。所少者,谱之阳春耳。使复得阳春以为之嘘,则是谱者,固蔽牛之材也。行将由根而𠏉,由𠏉而千杖万叶,生生不穷,不崇朝而荫及一族矣。孰谓吾族而非乔木之族也耶?惜乎予也,时已向秋,徒怀嘘枯之私,难究三春之泽。所赖以成吾志者,旅之贤子孙也。不知吾族之贤子贤孙,其将何以布兹阳德,以嘘此谱之生理于无穷,而使吾犹得躬蒙垂天之荫,以慰此迟暮哉!

我见斋曹先生之为新昌也,甫三载,即以风宪员缺被命以入。今制,凡两京缺风宪官,则于外补七品衘中取之,然必治行优异,屡登当道之荐剡者,始得与是选。先生为新昌,立教有约,敷政有规,礼贤典学,节用省费,锄强剔蠹,凡理所当为与职所得为者,凿凿然著之实政,不溺于情,不挠于势,政成化行,声名籍甚,考必称最。其得与是选也,固宜。

虽然,此特一邑耳。由一邑以上,其所治益大,则其所以治之者益重以难。今兹之入也,非谏即台耳。台谏,古师氏、保氏之职,掌谏王恶,掌以媺诏王,掌诏王以国中失之事者也。是故,君德之未修,吾责也,吾不得不言也;朝政之有阙,吾责也,吾不得不言也;庶官之或瘝,民生之未利,边境之弗宁,吾责也,吾不得不言也。吾言之而君从焉,幸矣;不幸而君不能从,吾不能已也。吾不已而君从焉,幸矣;不幸而君固不从,吾不能已也。于是而牵裾、折槛、碎首阶陛之事继焉,吾所当然也,吾乌得而避也?又于是而挫辱甘焉,黜罚贬谪甘焉,吾所当然也,吾乌得而避也?嘻,难矣!

先生将以其治新昌者治之乎?则其道必至是而后尽。夫苟易乎新昌之心,则又何取于先生?而兹行祗为先生辱耳。先生勉之哉!古之贤大夫,三命滋益恭。先生之官,正古之三命,果能持以益恭之心而不懈其初,则安知天下之不为新昌乎?而先生当日之宠命,必又有大于是者。先生勉之哉!

先生,饶产也,侥之郡怜徽为同土;先生官新昌,予会稽为同属;先生之召也,予视篆为同事。先生行,予恶容以无言?然予所言者,天下事也。先生不以天下私其身,而予敢私先生哉?是为序。

诸福之在天下,必相依以立,而天之锡福,每若有靳焉,何也?福也者,天之垂泽,所以崇德以示劝。德不足当天心,而欲享其泽,不可得矣。故幸而一得焉,且足以为难,而况并其所依者而骈集于一身,丛见于一家,日优优焉骎入单厚戬谷之域,而莫知为之者?此非其所积之厚,而天心之仁爱注于是焉者乎?

吾邑上溪口直轩汪翁,以是月廿六日寿百岁。翁家素殷富,子昱以贡授饶州郡博,封户部广西司主事;孙三次垍,以进士授户部广西司主事;曾孙十,玄孙予。惟《洪范》五福言寿与富,而未尝及男子;至华封之祝,始及男子,然犹曰多而已;至《假乐》之颂,始并其多与贤而两及之。诚以诸福之在天下,非一人所得专,而天之所与,每每足于此而缺于彼,用其一而惜其二。寿而富,已足为幸矣,敢望其多男子乎?多男子幸矣,敢望其多而贤乎?寿富而多男子且贤,此天下之完福,而《洪范》、《华封》、《假乐》诸君子所共惜而不轻与者也。又敢望其所谓寿者必百岁乎?其多也,必罗子孙曾玄五世于膝下无恙乎?其贤也,必以贡举、以进士举,秀出于士林而班序于天朝,不徒为不家食者乎?若是者,是又兼乎《华封》、《洪范》、《假乐》诸君子所颂者而上之。岂惟今之世鲜其人,虽历数十世而得一人焉,且足为异也;岂惟此地鲜其人,虽合数十郡得一人焉,且足为异也。孰谓吾邑而有若翁者乎?此岂惟一邑之光,实一郡之光,国家天下之光。

惜乎予也,言而不足传,无以继《洪范》、《华封》、《假乐》之音,以鸣我翁之盛,以信诸天下后世。然予尝登堂拜翁,辱交翁子若孙,予族孙松又通家于翁为子姓,将以是日称翁觞焉。予欲无一言以颂翁,其将能耶?而又焉知予言之足传不足传也?夫予言虽不足传,而厚蓄者广发,以翁之盛,要有不赖于人言而后显者,则虽不有予言且传,而况乎又有言也?则其信诸天下后世也奚疑?予方幸翁之有以传予言,而乐与翁言之,而又焉知予言之足传不足传也。

嘉靖庚戌春二月,予奉檄之任庐陵。庐陵附吉安郡郭,理刑忠斋王翁时综郡事,百度叙饬,庶狱帷平。越二月,省抚东沙张公至,按牍录囚,囚凡数百人,分队而入,伏阶下。翁侧立,俛首倾听以俟讯。囚有怙终者,翁雁鹜行以进,呼其人,陈其坐状,指摘其是非曲直,若数一二,辨黑白无声,无雷同之词。囚稽首服辜,母问,咸自以不冤。于是张公器翁能,荐于朝。

又四月,几山曹省巡至,乃覆讯,视昔加详焉。翁辨对如前,于是曹公又器翁能,属以阅视南赣诸郡库狱,凡八越月不得解。今其荐剡虽未下,不卜其谁某,计不能遗翁也。

夫以吉安之刑难天下,故郡设理刑二以别于他郡。然予之至也,翁同官栗亭刘公出治吉水,翁不惟独综郡事,又独理郡刑,宜翁之不能详慎也。而翁乃若此,果以何道而能然?粤稽诸古,儒与吏一道。舜之时,道在皋陶,故以皋陶明刑而刑明。后世儒不通吏,逐使一切刑狱之事假手刀笔,而使之得以遂其移情合法之私,刑罚不中,无足怪者。

予闻翁素名知道,其为治也以儒饰吏,以道求法。夫儒之道广矣大矣,以是餙吏,何吏不文?以是求法,何法不当?执此以往,优于天下,而况一郡乎?方今圣天子在上,万机之暇尤留神狱讼,而翁适以是月某日报初考之政于朝。微二公之荐,吾恐吉之民且不得借寇矣,而况有一公之谔谔乎?是行也,吾兹为天下贺,而犹不能不致恨于吉氏之不得有翁也。不惟为吉民致恨,而犹自恨予辈之不得有翁而失兹典刑也。噫!翁能忘情于吉民与吉之为予軰者哉?

邑大夫霁川宋侯为邑之数月,树坊于谯栖之南,榜曰“近民”人或语予曰:“民可近乎?”予曰:“然。民可近,不可下。语有之矣,民固可近也。”曰:“然则独邑之职然乎?”予曰:“不然。谓邑之职为近民,语其官也,非语其政也。语其政,则自天子以下,皆当近民者,国家所恃以为命脉者也。为民上而不能近民,则上下判隔,是犹人之一身,艮止于限,而列夤熏心之病具至之矣。是以古之王者,有外朝以询万民,近也,而斯民之公论于是乎得以上闻矣;有时巡以省民隐,近也,而斯民之下情于是乎得以上达矣;有省耕省敛以施民惠,近也,而斯民艰难困苦之状于是乎得以上逮矣。夫如是而后,上下之情合;上下之情合,而后上下之势一,而天下治。夫莫隔者,上下之势联情以一势,而使天下顺治,非近民其将能乎?”

曰:“然则侯之政近乎?”予曰:“近矣。内而戢其吏胥,使不得多事以扰;外而遏其寇盗,使不得啸聚以虐;中而平其讼狱,使不得逞其喜斗之性以荡其家。是虽不置身陇亩肝陌之间,而民情合矣。”问者因唯唯而退。

予时方忧居,不敢与外事。适侯以被召北上,子姓痒生三德等蒙侯之知遇甚深,强予一言。予曰:“近民,侯政之大者也。是行也,不为台则为谏。台谏,古司谏之职,掌紏万民之德。使侯持是政以往,其何所失矣?”遂述是说以授之。

族子三德,智先质敏而行修,困于艺𨵾,俛奉权诏,入赀为藩府监仪,将以是月某日入京。子姓同业者若干人,绘图为别,歌咏之以相其行,请予题其端。余与智先有一日之与,是行也,人或訾智先,余独以为荥,因题曰“作宾王家”,而绎其义以告。

夫今之所谓王,非古之王也。古之王以称天子,自秦以皇帝称天子,而后以分藩之君为王,位在五爵之上。爰及我朝,又加重焉,非帝胄分藩者不得称王。谯则王之爵,其尊哉!王之爵尊,则为王之臣者,可以例升古之王者宾臣。后世尊君卑臣,乃臣臣。今之廷省诸臣皆臣也,独藩室之臣有宾道焉。盖今之制,帝胄之藩不寄以民事,故为之臣者,惟以悫愿恭审翼王于度为尽职,无狱讼之听,无案赎之阅,无钱税之征,无使臣出入之送逆,无督巡宣使监司诸上官之按视紏察。入其堂,据案而指挥,惟其所欲,无不如意,坐享水陆之赍,遂以养其私。至于为之王者,亦惟以礼相遇,而挫折屈辱不加焉。然则名为臣而实宾也。虽其职不外迁,无大廷台辅之望,然能随分而尽道,是即一台辅也,安得以其不外迁而左之?

典仪之官,所职者礼事,在藩室诸职中尤清以简。智先之五世祖贞一府君,尝为是官于楚府。智先之于是官也,何有?但礼有本有文,典仪之名,不知者以为典司仪文摈相之事,而不知王有不率礼者,责又谁归?方今天子以礼御诸藩,而诸藩亦皆恪守此礼以自效,君臣上下师师以度。智先入官,其必兢兢焉以礼自范,朝夕与王相淬砺,使其不懈益虔。慎母谓尔官之左也,有怠心焉,吾谓子有馀荣矣,智先勉之;慎母谓尔职之易称也,有忽心焉,吾谓子有馀责矣,智先慎之。

饯绍兴苏太府便道西归叙代会稽张石洲大尹作

我双柏苏翁之为绍兴也,锄奸剔蠹,起敝振颓,排群论,违俗好,冒时讳,毅然以古道敷时政,治化以行,民用丕变。观风者佥谓纯古之治行当复见。乃明年,翁适以左迁去,百姓汹汹,将借寇阙下。人或以语翁,翁曰:“此非善为予者矣。君子之一身,未仕则属之亲,既仕则属之君。属之亲,吾焉敢以身许人?属之君,吾焉敢自主其身?人亦焉得为吾主吾身哉?予性素质戆,不能为突梯滑稽脂韦之态,是以所至率多忤物。故予前日尝从台史斥为县矣,由县而州,由州而部,由部而又三迁得今官。奔趍唯诺之劳,挫折屈抑之辱,饱历而备尝矣。如是而犹不能克以有今迁,则今又可复借乎?借于今,适以酿其夺于后也。今日之迁,予所甘心,其又奚借以重予罪?”于是饬仆夫,治行李,即日戒行,不少留滞。

人曰:“翁其有道哉!治不违古,行不通性,屈伸不违时,进退不违分。鹓鸾之伏,栖霞餐露,彼岂肯仰吓于腐鼠之失得哉?”于是相与咏其事以闻。其属吏会稽县尹张某某曰:“有道之不容于天下,自古然矣,毋怪乎翁之去也。然予闻至治之世,公道暂蚀而复明。方今圣天子求贤如渴,网罗密睿,下及田雀,顾肯使瑞世之珍安于枳棘,久于野食哉?尔辈其试听焉。旬月之间,复闻有高冈之鸣,而天下争快睹者,必翁也巳。”

嘉靖癸丑冬十月十有四日,宜城新斋孙翁寿七袠。厥嗣永丰县尹两山先生以不得称觞膝下为歉,索诸缙绅能言者言翁寿,将屇期驰归以献,而猥及于予。予未有以应也。乃者,庠生庐陵宋子克承受知先生,而义先生之为首,为诗一章以倡,继之者若干章。宋子裒为册,取狄梁公故事,题其端曰“望云祝颂”,而谒予为序。

予惟梁公以不得侍亲而寄意于云,先生以不得侍亲而寄意于言,其情同;梁公与先生俱有官守,其迹同。但云之为物,不可为常;言则实而有据,间有能几道者,则又可爱可传,诵于一时,流于天下后世,而可托以不朽。然则先生之所寄,视梁公不其优与?虽然,犹有说焉。人子之于亲也,一体而分。夫曰分,则有不得以时亲者,而况有官守乎?曰一体,则能以父母之心为心者,孝也。夫父母之心,何心也?惟欲其子之富且贵也,惟欲其子之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也。为人子者,苟能承父母之志,发科跻仕以迈其迹;其居官也,又能体父母之心以及其治之人,妻子以待百姓,奴仆以驭吏胥,家事以处官事。苟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苟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必不果。则虽不在父母之侧,而父母之心固乐也。如其不能承志,而厕迹于俗夫村竖之列,则虽瞿瞿然日侍杖屦,朝随父母以出,暮随父母以入,搔其痛痒,尝其甘旨,苟有贤父母,其不歉然而饮恨者几希矣。

先生以进士为永丰,予闻其在永丰也,省里甲之支费,革粮役之供奉,拔狱讼之淹滞,锄奸剔蠹,兴学礼贤,永丰之人德之若真父母,然而尸祝之,则所以德翁者可知矣。然则先生将以一邑之人心寿翁,而何假乎一身之在侧哉?将以道傍之口碑为翁颂,而何假乎言哉?虽予之鄙言,不敢自谓不几于道,且将赖先生与翁为不朽,而敢谓能与翁先生为不朽哉?予,先生乡人,又同官于吉,予不识翁,识先生矣。以先生征翁,翁之寿其尚未艾哉!

大阪在新安为交献首地,不独婺源。其地发自芙蓉峰,芙蓉,婺之镇山也,胎灵孕秀,气象万千。中泻一脉,幻一山如屏,屏下又一小山如釜,于是敷为平野,广轮皆数千百武。东峰当其前,屏山障其背,阴岩、石耳二山峙其左右,鳙溪之水横出其前,环绕如带。旧为荆榛所芜,人呼为荆洲,牧童樵竖日织其间。唐间,汪氏祖小五公者始胥宇焉。由唐而宋而元,代有达贤潜德;爰及国朝,文物尤盛:发迹甲科者十有三人,发解试者倍之,发贡例杂途者又再三倍之,在庠胶者以百计,待试庠校外者以数百计,侈然敌一大县。而吾先师感莪先生实生其间。先生宾吾家塾者四十馀年,子尚甫继五十年,今其孙杲又继之,忠厚一脉,三世相承。然自先生以上数世皆未仕,岂其地之灵独不灵光生家耶?抑别有说也?

夫地信未尝无灵,但其灵不能择人而锺,顾在人有以承之,而忠厚一脉则其承之之基也。先生世忠厚而灵不锺者,未定之天也。然亦安知天不将益大其所承而厚锺之耶?蓄不久则其发也不烈,承不大则其受也不厚。雷八月收声,而再岁二月始发,故其发啖天撼地而震惊百里;雾霾在天地间氤氲弥漫,何厚何薄?然注于草则一滴,注于花木之叶则滴而欲流,至于七丈之盘则其注也滴而流,流而溢,可吸可饮,可掬可挹,可以浮翩,可以负芥。此非雾霾有异也,承之者异也。然则自今其将受此地之灵而流溢之矣!

先生厌世已久,而尚甫以是月二十八日寿七十。族人知尚甫者谓予为三世通家,宜有言。尚甫号荆洲,盖拳拳不忘此地之旧。而予意此地若有负吾尚甫者,故为之测其理之必然者先焉。然寿与富贵功名皆地灵所毓,而寿于五福为先,故古之有道之士往往会精聚神,息气以养寿,而脕屣于功名富贵,芝山四老是其一也。帷彼鄙人则啧啧于冠冕绅黻以为多耳。尚甫言简而履实,貌恭而气夷,类古之有道者。予惧其予为鄙人也。

小舟林子为尉会稽者五年,又前尉海阳二年,先后凡七年,始得迁今官以去。今官,尉之迁次也,但雷于中土为远,所又为闲署,尉之年资深者多不迁,而林子迁之,人皆为林子持不平,而林子亦若有不豫色。夫官,朝廷官也,岂容有所择选于其间?而林子若此,悮矣。虽然,吾犹为林子幸之也。

会稽属绍兴,绍兴隶浙,浙,天下剧藩也;绍兴,浙剧郡也;会稽附绍兴郭,又剧县也。尉之官,主于紏察一切寇窃攘閗非法及役诸上官之事,其为职又琐以难。而林子且七年矣,则其所以经事乎两院、两司、郡邑之长贰者凡几人,而林子当必得其懽心,然后有以至今日。林子岂尽能得其懽心耶?其所以承委乎督视、磨勘、捡踏、稽察、监守、侦逻者凡几事,而林子当必不辱其命,然后有以至今日。林子岂尽能不辱命耶?日与所辖诸奸徒相较论,其所以遇乎伪而莫辨、悍而难治、噬肤噬脂、茫然莫知措手者凡几人几事,而林子当必中其肯綮、服其心,然后有以至今日。林子岂尽能中而服之耶?

今之世,朝廷有便宜之诏,竞进杂途,岁以千计,当辖者常阴为乘除。若林子之官,不二年、三年辄索之瘢而刊落之。林子居之凡七午,又得迁今官以去,才疑不至是也,不可谓非幸矣。夫雷属广,广之俗视浙为厚,所辖军军之从命视民为速。广之上官犹浙之上官也,林子既得意于神矣,独不能得意于广乎?然则林子异日之转迁,揆之今日而可卜矣。吾惟恐林子不以治会稽者治雷耳,他非所虑也。天地之数,小屈而大伸,惟有道者为能知之而不失其正。林子,莆人也,莆最多缙绅,而林子亦与闻道。予故闻之以是说,林子不吾信,兹之归,请与贵乡诸士夫质之。

予家素能蚕,苦无桑。嘉靖庚戌春,之任卢陵,邸后有桑数株,因取以蚕,属下螺川驿驿丞胡绵。浙人也,以浙蚕方献予,按方治之,得茧如卵。越明年,中堂宋十洲先生至,予以告,先生又治之,复然。于是先生命录绵方,刻布之,复取穉桑数百株,树于便民仓后,欣然有课桑之志焉。

乃者,先生以迁去,正治装,土人刘承四者,学绵而精其业,尝取绵本,附以古方数条,并蚕器图为书以进。先生受观之曰:“是可见蚕学之大成矣。”予不得以迫辞,乃躬订重刻之。语予曰:“此予二人之志也,子盍弁一言于首?”

予惟民生之所资者二:衣与食也。而蚕乃衣之源,盖衣之出不止于蚕,而蚕乃其大者,收效于一月之间,而获利于数倍之外。孟子论王道而首以树桑为言,盖此意也。然今之天下不皆蚕者,何也?以其土之于桑有宜有不宜也,风气之于蚕有宜有不宜也。土不宜桑,不可以为蚕;风气不宜蚕,不可以为蚕。故其利独归于浙人。

夫江与浙,邻省也,而江为中土,庐陵又江之中土。此其土宜桑不宜桑耶?此其土之风气宜蚕不宜蚕耶?谓其不宜桑,则予之邸舍有旧植也,便民仓有新植也,皆欎然葱菁,可采以饲也,安得谓之不宜桑?谓之不宜桑者,不桑者也。谓其不宜蚕,则予与先生尝治之官舍也,刘承四尝治之民舍也,皆绎成茧,可缫以织也,安得谓之不宜蚕?谓之不宜蚕者,不蚕者也。

土宜桑矣,风气宜蚕矣,如是而土之民卒无一人蚕者,以其未得蚕之利也。未得蚕之利,以其不知蚕之方也。不知其方,未得其利,则其不为蚕也亦宜。是书之刻,盖示之以方也。得其方而犹不能缘是以开衣帛之源,而布褐甘焉,是守祖父之遗券而荒其菑畬于弗播弗获也,此之谓惰民。惰民,天所穷也,其谁能亨之?尔民慎毋自流于惰民以负此方也!尔民慎毋自流于惰民以负此方也!

先生名登,定兴人,由进士,今陞兵部职方司主事。尝课民植松,行之巳有次业,今又有是刻,皆首务也。噫!可以观先生之政矣。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夫以文会而曰辅仁,何也?仁者,心之德,文之所从出也。君子以文会,岂徒欲其文之美哉?正欲其因文见道,以辅成此仁。仁成,则不期文而自文矣。此善会文者也。

吾乡在邑西偏,而吾村与石田、板桥皆连壤。十馀年来,斯文不振,说者谓缺一文会。于是,汪子某倡三材之同业者若干人,共为一会,而约之以规:月有课,季有试,会有常时,膳有常供,乖约有常罚,登之籍以明有守。而问名于予,予名之曰“辅仁”。

嗟夫!仁、文之判也久矣。文之会,孰知有辅仁者哉?古者习射上功,此会之所从来。然古以射,而后世以文。射以观德,是故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不变,移之郊;不变,移之遂。要其归于有聪。文则饰文辞以干进耳,即使藻丽如班、扬,掇高第,登荣秩,于身心何益?于天下国家何禆?诸君当是时而能以文为会,以振起一乡斯文,甚盛举也。但不知诸君之志,将似饰文辞干进巳乎?抑犹有大者乎?

人生天地间,所恃以成此人者,意诚、心正、身修,而其端发于格致。不格致,固无以成诚意、正心、修身之功;然格致而不归于诚意、正心、修身,则所格者何物?所致者何知?不将荒于空寂,蔽于隐怪乎?文会者,格致之实也;辅仁者,诚意、正心、修身之事也。此大学之教也。

诸君行有家国天下之责,今日之会,乃其始事。使其所志者不在于仁,则他日所就必不能止于仁。发端有机而归宿无地,吾恐终身事业,卒非纯心所发,而何以上追皋、夔、𢍆、稷、伊、傅、周、召之盛?请就诸君质之。

赠郡别驾梓州丁翁擢守大理序代内弟汪炼溪举

《鲁论》记夫子答群弟子问政者六,答子张者二。群弟子皆救其短,独子张再问,乃一言政体。是岂圣门之政不先体哉?盖人之问政而骤语之以其体,中人以下将何所执以从事?而吾虽有言,实无益于彼之用。故夫子先以补偏救毙之方,俟其人湔去其短,而后以大者言之。盖圣门立教先后之序如是。

子张初问而示以“择美恶”,亦其短也;再问则进于是矣,故以“行之以忠”告之。无上事而曰“行之”,其之要有所指。盖人能尊美屏恶,而又行以忠,则美在其中,而纲纪文章皆由是畅,而政成矣。此之谓政体。所谓“忠”,乃实心也。为政而能以实心,则虽杀人亦义也,而况非杀人也!

吾郡贰守梓州丁翁,由进士再陟而贰吾郡,又六年始迁守大理以去。大理属云南为边郡,人咸谓公不能脂韦媕婀致然。予曰:“不然。”翁之政一出于实心。以实心为政,譬之以核投地,勾萌甲坼,以至生根、生𠏉、生枝叶,岂一朝夕所能致?比其成材,则栋楹也。翁在郡为贰,贰之职主清戎,何以展翁能?既而视篆各属,而两驻吾休。休之俗愤嚚而又重以贿挠,当权为常。翁镇之以静,主之以公,持之以介,而民皆慑息以退。然不数月而翁去。及翁再至,民咸乐翁之为,而翁又亟去。翁虽有是心而未得洽于民。

今翁之为大理也,大理正南徼,其民皆椎鲁浑朴,不若徽之嚚;民之俗皆勒作业,相友信,不若徽之漓。守之职得以兼摠庶务,可有为,不若贰之拘。翁以实心布实政,而民又以实德承之。是谓以水投水,不和而合;以气承云,不匀而同。弛张进退,将惟吾之所为而无有于乖。何感而不应?何为而不成?何求而不得?底绩于期月之间,而蜚声于万里之外。吾恐大理之不足久稽翁也。

方今圣天子在上,留心缘边诸郡,聪明所注,远而益彰。今日之迁,安知非我翁秉钧持衡之一阶乎?予在庠尝一辱翁试,翁许予以决科。是秋,予领乡荐,不可不谓之知己。翁是行,予岂容以无言?然予所言,公也,不敢为翁私。人能以实心为政,何适而不可?即使翁为蛮陌,而蛮陌之邦行矣,况大理乎!他日闻有式南邦以扬申伯之烈者,必翁也。予又将执管溯南风以颂。

近世士大夫能言者讳言寿。夫寿者,人之所深愿而不可必得者,何负于人而讳之?是非讳寿也,讳德也。言寿必及德,寿而不德,徒寿也,徙寿不足言也;言寿不及德,徒言也,徒言不足寿也。寿而德者寡矣,夫安得而不讳?

予诸侄少尹梅轩翁以是月念二日寿八十。族子诸生材谓予軰诸斯文当有言,请于予,又惧予之讳言也,指作翁号说。嗟夫!世所以讳言者,果谓翁軰寿乎?翁之生虽未得大行其道于天下,使天下知有翁,然予辈与族人而犹有不知翁者乎?

予尝验翁之立心于予軰诸斯文。予少时,谓予能继翁志,即劝予就学,凡有知必诲予,有可为必为予尽力。行则先期促治行,候饯祖,归则郊迎,就家居劳问。试台府,比南都,贡上春官,则燃薰龥天曰:“天乎!庶其使斯人得志以劝进我后人乎?”如是者,虽屡次不倦。然不独予也,其视后予二三子,亦莫不然。人之情于同类必多忌,其甚也,且有操戈以入室者矣。其孰有如我翁者?使翁得推此心于天下,安知其不能视天下如一家乎?

又尝验翁之行事于予族。予之族指繁而心乖,每有公业,多为人所蚕食而莫之谁何。公有识即以为巳责,看犯之者辄以身先之,或议于乡,或辨于县令刺史之庭,皆翁自纾其筹画,料其事机,以预处其胜负,有不计一切怨诪祸患而为之者。故终翁之身,族之祖遗祠祀、墓祭、香灯等业,俱复其常。然不独予族也,即邻里有不平,公亦为之匍匐。人之常情于事之不切巳者,多畏怯退缩,莫之肯前,其甚也,且有倒兵以自伐者矣。其孰有如我翁者?使翁得推是心于天下,安知其不能以天下为巳任乎?

夫君于之生斯世,得行其道于天下与不得行其道,此非人力所能伙。但不得行其道,则当以诱引后进以绍续斯文为第一义,其次莫若随分致力以庇其家族,以求少尽我所以生于斯世之意。予虽不能顿忘乎天下,然于启后进、庇家族之谊,已不能无愧于翁。又见人情日薄,而继予后者或又愧于予也。方企慕翁为吾族第一等人,而敢为今日之寿少乎?因遂以是为翁寿,使后之入皆知翁为人,而有志者或因是而加勉焉,则为幸多矣。然予已不能躬自勉以无愧于前人,而乃欲望后之人能自勉以不愧于予,其将能乎?予因言翁之寿而深有感于斯。

家之有谱,犹国之有史。史以纪事,故凡事之关国家者,无问大小微显美恶,皆得书;至于臣下,则惟择其善可为法、恶可惩者书之,以垂劝戒,而等軰诸臣皆不书。谱以叙族人,凡人之出吾族者,自始祖以下,随其尊卑贵贱、知愚生存徒,皆以次书而不遗。若夫事,惟祠墓祭祀乃得书。盖谱之体与史不同,谱以叙族为主。故近世之谱,往往不敢及外事。予以谱不及外事,则与天府之名籍何异?而奚取于谱?故予家之谱,每遇一族事,则示之义,而要其终之恪不恪,以明有守,不计其体之合与否。

万历甲申冬,予九旬初度,邑邵君汝义借其弟大尹君汝和、侄待封君汝思,并以故知联辔蓬荜,留连数日。间尝索予谱一览,予语以予谱之义,佥曰:“是足为谱法。”越明年秋仲,汝和乃集邵氏谱稿二册,遣使币请予叙其首。

按稿,邵氏先出睦州,唐封乌龙王仁祥后。王廿三世孙文肇,以明经宋授歙州教官,子孙因留居吾休南门,三转而之务东,乃世居焉,故标曰“务东邵氏”。文肇之孙韶,以进士历官大理评事,尝修谱;韶七世孙悦绩焉;􏿽世孙伯华、􏿽世孙兆寿又续焉。汝和之谱,继兆寿谱为之,分为七款:溯源、系世、保茔、录仕、表节、述文翰、陈风俗。有生必有自,生岂可忘所自?故溯源先之。谱为叙族作,而昭穆岂容以无次?故世系次焉。茔者,祖宗体魄所藏,谱之故孰有重于此者?故保茔次焉。男子而有爵,女子而有节,皆一族之望,所当存之以示劝,故录仕、表节次焉。屡朝之宸翰,儒先之鸿笔,乃文献之征,所当辑之以贻世范,故述文翰次焉。风俗者,人情习尚所由,习于厚则贻祚长,习于薄则贻祚浅,其所关于一族者甚大,故以陈风俗终焉。

源则水之源也,世系源之流泒也,先茔众流所从发之脉也,仕节、文翰流中之游鲤、流面之荷芰鸥鸳以华此流者也,风俗又所以澄治乎流,而使其不肴于污、不阻于坎、不激于石,底于海而后已者也。七者一缺焉,不惟不足以为族,而亦非所以为谱。作者之用心,良苦哉!然则为邵氏后者宜如何?谚曰:“居之百岁,树之以德。”《诗》曰:“毋念尔祖,聿修厥德。”邵氏之先之树德也远矣,为子孙者必以德承德,而后为能念。盖能修其德,则其施之宗祖也,自无不爱且敬,而源不足溯,茔不待保矣;其施之宗族也,自无不和且亲,世不待系而不乱矣;男子而有德,则爵为外物;女子而有德,则节乃馀事;身有其德,文绣不愿,而文翰胡为也;世济其德,淳古可复,而近俗何足鄙也。一德立而万善从,不必事事步步趋趋,而七者无不具举。此谱于是乎有成矣。

能如是,则上有以承列祖而使之犹一堂,下有以联群族而使之犹一人,内有以齐亿万人而使之犹一心。和德汪濊,淳风沕穆,而四邻望之,罔不靡然归崇而耻格恐后,谓之曰“右族”,信无有出其右者。苟无其德,而徒挟其财力之富、衣冠之盛,𫍙𫍙然号之人曰:“吾右族!吾右族!”吾不知之矣。

我国家设官分职,立之守令以分理郡邑,监司临之,紏其治守,稽其功绪,岁定其总核之章以挂吏部,以诏废置。其考上者,不一再岁辄得征入为台、为谏,不亦不失为部寺。守令之所赖于监司重矣。

嘉靖丙申秋,休宁邑大夫进贤傅君以贤能见褒于代巡侍御莆田宋公。时君为休甫数月,士大夫咸幸君之遇,播之歌诗以颂其事。庠生金子一镕、邵子龄軰次为册,题曰“鸣琴早誉”,盖异之也,属予叙之。

予惟天下之事,为之固在人,而遇则有非偶然者。君之为休也,则诚贤矣,能矣,足以得民而治之矣。然其始之为之也,夫亦自尽其心焉耳,敢谓其必有遇如今日乎?又敢谓其必有遇如今日之易易乎?盖守令之臧否定于监司,而监司之定臧否实稽诸民。子产为政已一年,舆人曰:“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君之政诚善矣,诚足以得民矣,使不遇乎民,安知无舆人之谤乎?齐大夫之守即墨也,毁言日至,及齐王使人视之,田野辟,人民给,然后始辨而白之。君之政诚善矣,劺足以获上矣,使不遇乎上,又安敢必其有今日之褒?

于语曰:“居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君之心固不以上之获不获为忧喜,而民之得而治、不可得而治系焉,顾可以弗念乎?嫌于获上而弗以自念者,私也;自信其治之足以获上而不知其遇者,昧也;知而弗自幸者,妄也;幸而弗自勉者,怠也;勉于幸而弗克自励成厥终者,弱也。予职贱且辱,不得与考绩幽明之说,于二生之请也,嘉君之政,荣君之褒,幸君之遇,而大有望于君也,因承之以规。

朝觐之礼,昉于虞庭之肆觐,而虞以五载。夏商之礼无可考,周大计群吏,虽三年而其时畿外属候国,候国之计必俟天子十二年巡狩乃行。秦变封建为郡县,而汉以下有考课而无常时。至我太祖有天下,始定为内官六年考察,外官三年朝觐,而诛赏黜陟于是乎行。

万历乙酉,适当外官三年之期,而我邑大夫江夏丁侯遵制以行。侯为休甫二载,予不入城邑者久矣,既未得面聆侯教,在林下又日与田农山叟话桑麻而不及城邑事。兹欲一言以赠侯,而何以为言?

予闻侯之始至也,首以戒赃滥自誓,而著有誓言。予曰:“戒赃滥,廉矣。廉,立职之本也。周以六计蔽群吏,善、能、敬、正、法、辨,而皆冠以廉。盖吏而能廉,则六者有一焉,亦足以为治,不必求其全;不能廉,则具有六计,亦虗文耳矣。侯而能戒赃滥,无馀治矣。”

休之弊,民顽而好嚚,所难听者讼也。侯治休以听讼为急,凡民有造辞,先閟其辞而使其情之不露;既而两造具,以次登于牌以听。听之,日出其先辞以观其所举,参以后辞以察其情于差。两造之情得,则以己见判其是非为案,而胜者负者皆不得复有言。然则侯虽未能使民无讼,亦庶几乎不得尽其辞,比迹汉之袭、黄軰哉!

休之士气似振而未振。侯始至,作兴士气,先令合学诸生月两会,侯亲为品题。会有日给分之俸馀,季考有常犒赏,侯倍犒赏之数以示崇重。时学官颓坏,侯又新宣圣殿,新明伦堂,两庑外门皆恢弘其规制,以斡旋一时观听。于时,诸士子咸翕翕有轩翔意气。是岁,捷应天试者果七人,而数倍于前。

夫有司者,以作兴斯文为首务,以理民讼为当务,以廉为本务。国家三年蔽群吏,莫先此三者。是行也,侯考必上上,持是考以诛赏,侯不为谏即为台。林之邑宜不得复淹侯矣,予不能不为休民惜也。虽然,予所惜者私也。天岂独为休民生一侯哉?天生侯,必将有以大其受,而使沛其泽于天下。吾惟惧侯不以治休者治台谏耳。侯能以治吾休者治台谏,则所抟击者必赃滥而百官以治,所禁毖天下者必毋恃顽斗讼以蠹圣世而万民以顺,所植而立者必大经,所阐而明者必正道。斯文不丧,而万世之太乎以开,其为国家之利甚大,而侯亦无愧一生矣。此台此谏,何莫而非侯渐逵之阶?异日进台辅,坐庙堂,与天子都俞吁咈以议国是,以造民福,以寿国家之命脉于干万年,皆侯之有也。侯无让!

古者列国之诗,多出于里巷狂童鄙女骋怀之作。其所引之辞,如“乃如”“只且”“也且”之类,皆当时俚语,无所前述者。使后人为之,则甚可笑。但其风韵洒洒,泻自胸腑,而可以叶之律吕,故夫子删诗,复有取焉。而后世艺圃辞林,往往摘其绪馀,饰之撰次,以为高古。然则辞何足以累诗?顾所为诗何如耳。

予族第原一,朴茂而知义,少与予善。迩年又共朝夕以老,竟不知其能诗。一日,予治谱成,索族人能诗者,人登一二首。适有以原一诗一章来者,予览之曰:“佳哉!是何几席之旁有遗珠也。”乃急以入谱,而就原一扣其稿。原一以无辞,予不解所谓。今年正月,原一卒,而予亦失予室,相去仅十一日。予方以礼治丧事,而原一子吉始自云间奔丧回。予欲启之以是礼,而悲戚方殷,末及也。既闻吉治丧,一以予家为准。予家所为者,吉必为之;予所不为者,吉决不沿旧习以为,至有一家非之而不顾者。予喜曰:“明道先生家治丧不用浮屠,在洛一二人家化之。洛之大视吾珰溪百倍,而予之不肖,焉敢望明道?明道倡洛以礼,而洛之化者止一二家。敢谓予甫倡即有吉耶?吉固有志,而鄙俗一变之渐,此其会也。”予于是属意于吉。

乃者,吉手诗一册示予,谓予曰:“此予父手著也。”予曰:“予孰从得之?”吉曰:“吾父素性不存稿,偶有作,随所有楮登之,或掩诸籍中,或即顿之几,多为人所废。予卒丧,念及父手泽,悉索素所览书,翻阅之,得此数首,皆出掌楮,因录为册,惧其终于废也。欲刻诸梓,以贻我后人,不知其不可也。”予受观之,辞若未致,而气骨遒古,类汉人柏梁之作。内《悼内》一首,室家情好,婉转悲切,若有为予发者。予不觉三复久之,因命吉曰:“子此举,孝子之情也。孝子之于亲也,謦欬言动且刻之心,矧其撰著乎?汝父之诗,辞木而意藻,若其人然。第为之诗,可以观睹。是诗当必有得汝父之情状于言外者矣,是足以寿汝父于不朽者。是诗也,天下之人孰无孝予慈孙之心?而孰能人人有父能诗如子,而得以伸其情?第为之诗,可以兴睹。是诗当必有思致力于其父而无从者矣,是启天下孝子之情者。是诗也,汝是举岂徒能存汝父,实有禆于名教。”吉起避席曰:“有是哉!请书其言为此册先。”即为之。原一名天二,号双林。双林,原一祖藏所在,不忘孝也。吉是举,要有所启云。

人有言:“士修于家而坏于天子之庭。”然乎?曰:“未也。学与仕一道,修非修艺文也,修身也。人能修其身,则家国天下一以贯之矣,而谓其有坏乎?彼有坏焉者,必非能修者也。”

人又有言:“大夫士忠于国而贰于其乡。”然乎?曰:“未也。处与出一心,忠非忠职业也,忠心也。人能忠于心,则乡党之忠特其馀耳,而谓其有贰乎?彼有贰焉者,必非能忠者也。”

然则何以有是言?世衰道微,学不求心,仕不求道。凡言学者,皆以修艺文为学,而无养心养德之资,故其仕而坏于天子之庭者容有之矣。是非其仕之坏也,学之坏也。使其果能以乐尧舜之道为学,则自求尧舜君民之不暇,而暇于坏乎哉?凡言仕者,皆以勤职业为忠,而无忠君爱国之心,故其居乡也而贰于其乡容有之矣。是非其居乡贰也,居国贰也。使其果能推赤心以爱国,则其居乡也必有甚焉者矣,而忍于贰乎哉?

是故,观人之学则可以知其仕。学不本于身心,而谓其不坏于天子之庭者,否也。观人之居乡则可以验其忠。居乡而贰,而谓其居国之能尽心者,否也。

吾休上溪口云岳汪翁,由进士历户部主事、员外郎中,擢佥闽藩宪,所在有声。家居三十年,足迹绝不入城邑,不惟无干谒之私,即郡县大夫求一见而不可得,或虚礼礼宾席以迓,而翁竟不赴。休之俗好嚚而凟贿以求济,至倾家不悔。故休之士大夫虽贤者不免干没其间,翁独挺疾风之劲而一介无所污。故予以此为翁之大节,将以是而信翁之居国与学。

翁此月七日七十初度,族人石田汪某某请予一言为称觞之献。予遂以此言先焉。然非予一人之言也,乡人之公言也。予聀贱且辱,无乡人之嫌,而于翁窃有慕焉。若以为妒妇之口,则非知予者也。

人之情,苟有所适,率多采其所适者以自私,以究其情。而世之味物者不察,往往别求一义以为美,而不知义则高而与其人略不相涉,是所谓“蒙羔以豹,豹其依于羔”乎?余甚厌之。

松涧余族子伟,号伟,生长珰溪里,厄于火,移处里之寿安桥东,依涧负山。山上古松数百章,伟暇日渡涧登山,憩于松阴之下,俯美潺湲,仰观苍翠,縻日移时,遂视松与涧若一德侣仁邻,依依不忍离者,因以是号,期终身焉,而忘其故居之为华也。乡人善伟者,多以诗歌颂伟,积而成秩,持以示予,丐余弁一言于首。

予观其咏松也,多以操;咏涧也,多以清。以是咏松与涧,非不确然有据,但于备松涧之义未协。伟固非不操不清者,至其以是号,则惟寄其所适,而不在于清与操。即其居不邻松涧,而伟又自有适;即松之性非操,涧之质非清,而伟亦未尝不适松与涧也。使其所适者在松涧,而其所以适者又在清与操,则情有所著,而不足以言忘。其知伟也浅矣。

伟少尝折肱,知医,因医而求之儒,知诗,因儒而通艺,知奕律之医。惟就其所知者治之则已,而所不知者则任之也。故虽尝收有奇效,而伟不役情于精。伟之诗,遇有感则随其所能,口占数句以自娱;遇有倡则和,虽时有佳句,而伟不取必于工。伟之奕,止于守边隅,营作罣目,无大阖辟,然值有敌手,则索与对局,比著自朝达暮,虽时已当飧,而伟犹据枰恋恋不欲释去,至有践更以縻伟而伟不知者。其好之如是,而伟竟不介意于胜费而求其巧。乡人以积著为犂耕,伟未四十即谢江湖,潇然林野,今且白首,与冠裳者游不羡其高,与台舆末流杂处不厌其卑,口不出雌黄,目不露青白,逌然于漭旷之野,荡然于无何有之乡,茫然于无识无知,羲黄无怀葛天之世,若与化人居,与梦华胥者游,颛蒙淡泊,抱朴含真。伟之松,盖植于方壶员乔之颠,而掠于扶桑之外;伟之涧,分流于天潢星汉之泒,而泄于归墟之末。夫岂人所得而赏其操,挹其清哉?

余与伟不同调,非深知伟者。予不知医,不善诗,不喜奕,年高于伟而日孜孜从事残篇烂简之末,如不及者。虽与伟同荫此松,同玩此涧,而余未免为松涧所染,局蹴清操间。予以是叙伟,伟母曰:“此徒以目皮括我也。”

儒与吏一道也。三代以前,有吏而无儒,而儒在吏中,何也?学至而君求之,位不称其德,君察而登之,吏之用舍进退一准于儒。是故即吏而儒见焉。舜举禹治水而水治,举皋陶明刑而刑明,举伯夷而礼,夔典乐而礼乐明备,伊举于汤而开殷,召举于文而造周,皆儒之功也。后世岐儒吏为二,谓之儒而或不达于吏治,谓之吏而或不根于儒术,岂其道端使然哉?世教不明,而人各徇其资以有事,士以章句为性命,吏以簿书为职业,其流之弊遂至于儒吏不相通,而上无善治,下无真儒,其所由来远矣。

全椒傅岩王君,少有文名。予尝识君荐书中,遣孙国子生维藩不远千里从君游。君后知临漳,不一载卒于官。予方悼君之未究所施,而君嗣子某乃缄君是册,介币丐予序其端。其曰“三台”者,临漳迹也。予阅前二册,乃君酬应上官僚友之作;末一册,始述君治漳之迹。不知者咸谓君能以儒饰吏,予曰:“不然。以儒饰吏,此正末世岐吏于儒之弊。君之为儒也,有文烨然,究之的然其有物,扣之可作金石声,吾信其可达于政。君之政,予虽未躬睹其盛,然观是册而可以知其张弛作为之槩。其酬应诸篇,不但其辞义之高,而获上信友之义见焉,于治民乎何有?其竟案诸条,不惟刀笔之锐,而烨奸之智、得情之哀宛然可掬。其木隶之设,虽非时王之制,然能行之以威,持之以信,使斯民视之如人隶而有惮心,则不役而令行,不敲朴叫嚣而事集,是亦圣人神道设教之一义。使其由是而之焉,龚、黄、卓、鲁之治岂足多哉?”

嗟夫!三代之治不见于天下,以天下无真儒也。而今天下之为儒者又下矣,幸而有如君者,予意其必有所展以复三代之治,以征儒之真,且为吾道立一赤帜也。而今乃若此,是岂君之不幸,亦世道之不幸,抑亦吾道之一大不幸也。反复斯册,良足悲叹!

地理之学有三到:一曰心到,二曰目到,三曰足到。皆为相地者言。天下万事本于心,而况地之学?后人以心为权衡,而古经未有载,使心有不到,何以尽俯察之力而知其为地?故心到为大。然地之所在有龙、有 、有沙、水,各有明征,非目览其槩,心何所运其神?故目到次之。然目虽能视,心虽能察,而地常毓于山溪袭亩奥坳之间,而人所不见,故又必足先到。足到虽最下,而实心目之阶梯也。其义起于《诗》‘聿来胥宇’之句,而定之《方中》示其详:曰“升”、曰“降”,非足到乎?曰“望”、曰“观”,非目到乎? 归于“秉心之塞渊”,信乎地之理微而奥,非塞渊之心不足以究之也。

吾休雁塘吴子乐山,以地术鸣一时,尝著有地书一册,命曰《三到心法》,而请予叙一言。夫曰‘心法’,必其义得于心,而非徙到之所能与。予虽不知地,然尝味乎其言,姑揣予之得于地者以阐其义。

予蚤岁不言地,中年后见先祖丧在浅土,不能葬,而先君亦老甚,徬徨予不能坐视,因索看家藏《玉髓经》,期一得以为助。朝夕披阅,甫一载而知其义;既知其义,复尾时师入山以验其作为。如是者若干年,而后此心始若有见。初得上呈地,予曰:“此经中夫穴也。”急邀乐山视之,而乐山大以为佳,遂涓日迁先祖葬。得佳土,自喜益索诸家书博之。诸家虽皆不言理,而其所拟议葬法,非深地理者不能越。十馀年得环田地,则予见又决。众皆欲阡葬右 以乘旺气,予坚执中 穴,凿之前后左右皆青石,而中 乃土且佳,又涓日阡葬先君。予时年九十一矣,自揣晚学地,得葬祖父二穴,良足自慰。此后虽倦于登山,而此经日在目前,龙、穴、沙、水四法日往来予怀,所见益觉超诣,与时师别。有时师以为佳者,予曰不佳,卒之不佳者是;有时师以为不佳者,予曰佳,卒之佳者是。同予行者竟莫知所谓,非惟同行莫知所谓,虽予亦自不知其所谓。此所谓几也,所谓天之几也。天不可以人为,几不可以矫强致。意予之借力于足者勒,借力于心目者熟,熟与勤相遭,而此理自迸于心而几生,此之谓心法。

古之入有登龙而知其作穴不作穴者,有入水口而知其作穴美不美者,皆足未到而心目之间已有真知,谓非其精之会,心中有全地而触处皆见邪?乐山作是书,岂徒示人以相地之方?必有以会其精于三到之外,而指其法以示八。盖人能会其精,则足之所到,目与心之所到,自有以植其几,而心法于是乎存。心得其法,则心之所运无穷,而到与不到非所论也。

南京都督前府诸军事新宁伯谭公,以诸从事荐,移檄吾休,礼聘雁塘吴子济本仁,职其府教事。本仁之承聘入京也,不见诸从事,不谒谭相,先偕其侄公式过余南雍之馆,长揖而言曰:“子尝知吾是行乎?”予曰:“然。”“然则子何以教我?”予曰:“不然。子是行将以教人,而顾于人求教耶?”

本仁曰:“古者天子选士,必先世家。其士庶人子弟之贤者,虽未尝不参用之,然其始也养之乡校,其贤也然后选而升之司徒,其不贤者不与是列焉。可徒又选其贤者而后升之学,始得比齿于世家子弟,其不贤者不与是列焉。升于司徒者,不过为乡遂之官,而一时朝延之职皆出于学。然则当时为公卿大夫者,大抵皆世家子第。今者国家用入,惟贤是取,不问其类。世禄之家多倚籍父祖馀休,安享厚禄,骄夸逸豫,孰肯从事于文学?百六十年积习成风,夫岂一时所能更化者哉?余用是惧,敢不请教。”

余曰:“人之论篇子第者,我知之矣。不求自立而徒仰前人之休,非志士也;不知先事而坐享国家之养,非纯臣也;有武备而不知文事,非全材也;堕于颓肌柔质曼肤而不能自克,非刚德也;狃于球马、弋猎、游冶、博奕、歌唱之习,而不求自树,非能子也。子之所主者,谭伯也。余闻谭伯贤也,谭伯贤则知其子弟贤也。子为师,子览也。谭伯以贤举子,子以贤帅其贤子弟,以贤其父兄之贤。安知不有超异特达之士出谭氏之族者乎?昔者康王以殷士难化,作《毕命》委诸毕公以成厥终,其言曰:‘公其维时成周,建无穷之基。’信斯言也,子是行,余将为国家万年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