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金栗斋先生文集
卷之三 

予尝读《小学》,见其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为教,求其义之所从起而未得。及观《鲁论》,子游讥子夏门人,夫子论第子职二章,然后知其教本于圣门,而“馀力学文”之意,《小学》犹未及焉。然则古者小学之教,凡以为身心计,而文艺乃其末耳。予因作而叹曰:“古今人才之不相及,有由然也。”何也?人之幼也,良心未丧,虽丧而易复。蒙养之正与不正,而圣狂之界于此焉分。古者小学之教,其子弟也,洒扫、应对、进退以敛其躬,孝弟、谨信以约其心,汎爱、亲仁以端其趋。于是有馀力焉,则又游心文艺之场,以资泛应,而不使少有暇逸以习于顽。是以人才之成,达则为皋、夔、契、稷、垂、龙、益、伊、傅、周、召,而功名勋业著于当时;穷则为孔、颜、曾、思、孟,而功名勋业垂于后世。凿凿乎有以收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之效,而天下后世未有能及之者。不幸而不成,则亦康衢击壤之流,而不失为圣世之良。今之小学之教何教也?塾以为之所,塾之师以为之教。方其幼而人也,范之傲以为籍记之资,授之句读以为记诵之门。及其觅梨栗不得,怒而詈其父母,而师不知也,知亦不计也。比其长也,博之以杂撰以通其古今,课之以艺交以达其词章。及其顽发而纵欲以逞,旋雨僇及其父母,而师不知也,知亦不计也。其所以教者如是而巳。不惟师之教如是,虽父兄所以望其子弟,拳拳焉嘱其师以教,嘱其第子以学者,亦如是而已。是以今之人才,其成也,不过为骚人墨客,取科第功名富贵为荣身肥家计;不幸而不成,其究也,有不怨言者矣。是岂古今人不相及哉?要亦小学之教异耳。盖古者小学之教,求以淑其身心,身心淑而大学之基立;后世以文学为教,祈不知文艺虽大学所不废,然而非其本也。故古人但以馀力为之。夫古人以馀力为者,而今乃以为正学;古之所谓正学者,今且馀力不及焉。何怪乎古今人才不相及也?欲为国家人才计者,必先复小学之教而后可。

予归田之明年,曾大父南园翁派下 增一塾师,而立塾无所,乃彻后巷之废室改为之。逾年而告成,中为楼三间以居师与第子,左矮屋一间为庖湢厕牏之所,右面巷为浅楼三间,二以居守者,而一以为塾门。将蠲日延师居之,佥谓是室虽陋,而所系于子第者甚大,不可以无榜。予因命之曰“馀力家塾”,盖言子弟有馀力则就是室居之,不然则固有本务者在,而奚暇及此哉?然使居是室者,因是而有省焉,师易其教,弟子易其学,为父兄者易其所以望第子者,而嘱其师弟子以教以学焉,则不易塾而道存,而洒扫、应对皆修齐治平之理,诗书六艺乃孝弟谨信之基。是塾也,即古之小学也。安知不有如古人者出其间,以为是塾之光乎?予将以是为为国家人才计者先焉。

著存观故有予家珰溪金氏世宦祠。嘉靖庚子,弗慎于火;壬寅重建,癸卯工讫。祠之广轮高下,一仍乎旧,惟缭以甓垣,杜其檐端两门,而门其前途,则今制也。为屋仅若干楹,规制视他祠虽劣,而据高视广,明敞爽豁,连峰四拱,叠障如屏,依山一流,拥护野田,泓带其前,则又若天造地设,特以壮吾祖宗之居者焉。此则他祠所未有也。

祠祀八世祖宋进士新宁县主簿革公以下若干人,不入仕版者不与焉,入仕版而不出吾珰溪派渚不与焉。祠后即主簿公墓,观以墓设,祠之设疑即当时墓祠,祀主簿公一人。主簿公以下,后人以义祔之也。祔之祔之,延及奕叶,则可以言世矣。故以世宦名祠,必非当时祠名,后人以义创之也。旧未有记之者,不可得而考也。然祠曰世宦,必世有是宦而后称。以今观昔,则诚世矣;以今自观,宦迹之不昌,莫甚焉。如之何则可?

人有言曰:“欲求世宦,必多读书。”予曰:“世固有读书而不得宦者,则又何居?夫宦,天下之大业也,其得其不得,维天主之。读书虽可以求宦,而不能使天必与之宦。能使天之必与者,修德而已矣。德也者,感格乎天以召祥者也。昔汉于公之为吏也,有阴德,于公自多其德也,高其门,令容驷马车,曰:‘吾后世必有兴者。’既而其子定国果为宣帝相,孙永又为御史大夫,封侯奕世。宋晋国王公文武忠孝,见称于时,公自以为德浮于粒,乃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后世必有三公,而以此为之征。’既而子文正果相真宗,享荣名十八年,孙懿敏出入侍从三十馀年,奕世位三公。今夫施人以惠而随责其报,十九不得报。二公执其今日之为以卜再世之显达,如持左交手相付,无纤毫爽,何也?德足据也。有德而承以读书,既读而益增厥德,此宦之所从来。老子曰:‘重积德则不可克,不可克则莫知其极。’人有世德,于世宦乎何有?虽然,君子之修德,亦曰德所当修,而非为宦谋也。使其为宦谋,则其为德也薄矣。此予虽籍口于于、王二公之言,而未免于陋之也。

汉秺侯日䃅,予氏之得姓祖也。观其一时所为,如史传所纪,孰非积功累仁之事?然而侯未尝一言及后嗣,而后嗣卒以宦显,至七叶为汉侍中,屹然超张、许、史三氏之上,而今之言世宦者先焉。然则为吾氏后者当何如?欲近取诸冢,则法吾今居之祖;欲远取诸先代,则法吾得姓之祖。庶于是祠为无愧云。

会稽县丞金子瑶,徽之休宁人,志大而才疏,行迂而计拙。论于天官,得丞会稽。人曰:“以子之学而丞是官,诚负子矣。”瑶因而怏怏不能平。

至之日,县无长吏,瑶视篆,庶[1]务颓弛,民生雕敝。瑶于是尽督察之术以绳吏,尽抚恤之方以怀民,稽其簿书,紏其治守,辨其良黠,展其功绪,严其惩赏,平其狱讼,正其供赋,省其征缮,劝其课艺。卯而登堂,终酉而不得退,至继以烛。而上官之追责,下民之注望,犹逐逐未厌。不两越月,发巳有就白者。瑶于是俯而念曰:“瑶哉瑶哉!人谓丞负瑶,瑶今负丞矣。昔崔斯立丞蓝田,欲为而不得;瑶今丞会稽,得为而不能。何古今人之不相及如是夫!”因取斯立“予不负丞”之意而反之,署其退食之所曰“予负”,以志愧也。

嗟夫!丞,卑职也,而瑶且负丞。使瑶当日而宫丞以上,其为负也不亦大乎?然则又乌用怏怏为也?官无大小,能官为难。能则称其官,不能则不称。称其官则虽丞何足愧?丞固尊也。不能称其官则虽公卿何足羡?公卿固卑也。尊卑之分,不存其官,存其人。瑶不能丞也,因著能官之难,以与有官之君子共朂[2]之。

南明山在新昌县治之南三里,势环围而斗起,石骨巉巉,止其中若一巨舰然,广约四五丈,纵十之。西际突画一峡,方广若门,中有三松掩映,天光怵若图画。每遇中秋,倚东山对峡望之,月适峡中而下流;馀夜则渐有前却,不正对初入之状。两山呀然而月临其空,若老蚌眠沙中,偶乘风日,仰天哆颐而献其珠;其既入也,若宝鉴在奁而适揭其盖也;又既而下历三松,柯𠏉蚴蟉,时有蔽亏,又若蛟螭虬唇之属,快睹夜光,吞吐莫能争,相盘旋萦绕,依依而不忍释也。夜半寂静,月隐山黑,而峡中之照炯炯如射,对之者皆毛骨疏耸,神情旷逸,忽若飘然遣世而别托一天。斯真天下之奇观也!

于是山之僧因即其面峡之所,筑基而树州亭,题曰“观月”。予始至新昌,即闲是山之胜,不数日,屏事一游。庠生吕子光演軰引入此亭,并道所以名亭之义。予惟月夜皆所以为月,见月之处皆可以观月。今此亭之月,惟峡中得之,惟中秋一夕见之,则此名岂足以尽此亭之美乎?因易之曰“中秋对月亭”。夫岁有十二月,而望日之月为圆;月有十二望,而中秋之望月圆而且清。中秋之望之月,一岁而一见者也。峡而得月固奇,得望之月而又得中秋之望之月,岂非其奇之奇者乎?究其实,特适然之会,而非天之有意于是峡而为之流其月,亦非地之有意于是月而为之呈其峡。然而是峡实地之胜,是月实天之胜。天不爱其胜而以是应乎地,地不爱其胜而以是承乎天。天与地各出其素所靳且秘者以相与,以共贻此地之美槩,谓其适然,不可也。

新昌僻在万山间,居者多积储至长其子孙,出者多科第,至有一门而三占伦魁,一姓而同捷十进士者。予意其必有奇气锺其间,观斯峡也而信其有賸灵矣。乃记之。

昔予得此官于会稽,日悒悒不乐。人咸语予曰:“一命之士,苟存心于爱物,于人必有所济。”予时不以为然。既而莅会稽,予惟率予性以行焉,知予之能爱也。然而会之入方欣欣然,比予既则熙熙然,输情以接予。其后也,凡[3]政之经予出,狱讼之经予听断者,毋问中不中,帖帖然以承,罔予逆焉。其视予真若其父母然者。予于是始信前言之有验,而喜是官不予负也。尝名其堂曰“存爱”,而未为之记。

越明年,予以忧去。又二年,服阕北上,改官庐陵。庐大倍会,而民更弗率。予始至,又若初得此官然。或复以是语予,予乃惕然有感于会事,因以名会堂者名庐堂焉。夫予之名会也,适民情既孚之后;而今之名庐,庐之民方缉缉然,不知予之为谁。嗟失!彼不知予为谁,此予所以名吾堂以自省,以求自尽也。

夫爱生于仁,仁者天地生生之心,而人得以生者。有是生则有是仁,有是仁则有是爱,有是爱则有是应感之机。孟子曰:“爱人者,人恒爱之。”尧舜之为治也,存心于天下,洽德于民心,而尧舜之民卒以尧舜之心为心。然则予惟患不能以治会者治庐耳,毋患乎庐民之不会如也。岂惟庐哉?虽举天下之民皆庐焉,苟能以是道行之,则虽合天下为一家,联[4]万姓为一人,亦奚不可?惜乎予也,无其位而独以是求之庐耳。虽然,予且求之庐,而谓治之大于予者,独不知以是求之乎?夫不知以是求之,非所以为治;知以是求之而谓天下不复如尧舜之世,非所以为天下。天下卒未尝不可复,而吾所以求之者或非其道,则咎有所归。予惧夫咎之巳归也,记之堂,为天下先。

凌波渡旧隶庐陵卢家巷下,后为商舶所据,迁清水巷。巷隘而埠欹,渡者不便。旧设渡舟七艘,分日鬻渡。近有私舟夺鬻,官不为禁,渡舟遂迤逦不进,往往有覆溺之患。嘉靖癸丑秋,渡东生员林子朝以医寄冶邸,为予言其事。予曰:“当为子复之。”次日,因诣渡,集诸渡邻,讯其实,即日排去商舶,禁私舟毋得夺鬻,令渡舟仍旧分日以鬻,违鬻有罚。于是渡者皆懽呼称便。

予曰:“古人制置原有所择,兹而复古,此人情所以协也。然古而择于卢家也,后乃逊于商舶而莫之争,何也?嗟夫!其必有由来也。盖埠之大者,舶舟所利。卢家之埠博而整,故凡[5]商舶之来,莫不望是投止,以横截渡口。其始也,渡子必尝与之争,或争之不胜而邻人莫为之助,或助之而犹不胜,闻于官,官亦漫焉以释其不平,固未尝严为之禁以杜后也。于是商舶习见其然,遂晏然以是埠为己之埠。此去彼续,栉次鳞袭,莫知顾忌。渡舟无间而入,亦遂晏然于清水之便而莫之复争。积以日月,至埠之人且不知是埠之为凌波,而况商舶乎?然则卢家之逊于商舶,其所由来远矣。夫前日之卢家既可逊而他之,则今日之卢家宁保其后日之不他逊乎?舶舟利大埠而渡子不足与敌,古今同情也。如之何则可?”

因召林子而语之曰:“是渡也,复于予而始于子。予且行矣,此则子世世之利也。子何以守之?”林子曰:“出入是渡而不以是渡之利害悬于心者,非人也;知民间之有利害而不能为之卫其利而捍其害,非官人者也。恫瘝切于身,喑者欲言而跛者欲趋。前日之逊,以未知有今日之害耳。今知之而幸释之,而犹不能兢兢以图终,是悮服鸠毒者既解焉,幸其不𣦸而又服之也。世宁有是人乎?”予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是渡庶[6]𠃔终矣。”

于是乐为之亭于渡西以憩渡者,榜以凌波之名,以立其赤帜焉。林子又为之东亭,并榜如西。予捐俸资之,亭成,购土三亩,收其入以备二亭缮修之费,俾邻老某某主之。是为记。

龙山在金城之南,世传是山分脉岩公山,虵窜螭飞,迤逦数十里,止于金城,状若龙然,故名。或曰是山也有龙湫焉,亢旱,土人以所忌投之使雨,多验,故俗又名龙过山。伯舅文华汪翁,世居金城,雅爱兹山之胜,取以为号。今年且八十矣,是月十三日乃其诞辰。厥倩重瑶诸侄也请瑶言为寿,瑶受翁爱自膝下,翁之寿虽微重之请,瑶岂容无言?而况复有请乎?虽然,山,静物也,而以龙名,非静不能以不动耶?然而山则固未尝动也。其在人也,其诸静极而动,动而无动者耶?

我外祖之存也,以创造经营甲一乡,然与乡人相安于无事。逮翁之承也,约已自下,不减外祖。然而外侮屡至,翁于是奋起而捍卫之,左瞻右顾,前跋后,夙夜而不以为劳,饥寒而不以为困,挫折屈辱而不以为病,忍人之所不能忍,甘人之所不能甘。夫然后始得一息以保我外祖之业于不坠。是岂其性动耶?抑亦其所乘之时之势然耳。盖静极则动,时也;创置多则衅孽萌其中,非有所事事弗克有济,势也。干之初,龙可潜也,积而至于三,则有终且乾乾,夕惕若者,始可以厉而无咎。然则外祖其干初之龙,而翁其九三之龙与?易穷则变,变则通。初之潜既转而乾乾矣,则安知其后不有或跃者乎?

翁仲第以例丞太康,侄培以贡丞龙泉,皆位不称德。今子侄业举子者四五軰,潝潝有进取意气。翁又龙德中正,虽重为时忌,而济急恤孤,息争释忿,虽怨不废人事。天时会相符契,翁行当有大封之荣。乃者有司锡以冠服,秪引年耳。瑶不佞,请记以俟。

勤之义昉于舜之赞禹,而舜配以俭。目后凡颂人之德及训戒人者,皆曰勤俭,迄未有以朴配者。以朴配勤,自《梓材》始。按《释文》,“朴,小本也”,或曰“丛木”,皆于勤之义不协。及以古人制字之义参之,朴从木从菐,易木以玉则仙璞,易菐以卜则为朴,皆材美不外见之义。然后知朴者,未斲之木,其在人也,以质胜者也。朴乃俭之质,非朴不足以为俭,非俭不足以成朴。于是《梓材》立言之义始白。

予姻氏渠滨汪翁樟,家世以勤朴相承,而翁尤若性然。省进士婺人吴君体先尝号为“勤朴翁”,翁因以名其所居之堂曰“勤朴”。今年五月十八日,寿八十,翁甥予族弟天二軰乞予记翁之堂以为寿。

予念少年不能勤朴以有今日,今虽林下不为世用,然犹深自惩艾,昕夕俛首翻校陈编,不废敝袍粝飧,晏如也。使三十年前而知此,宁复有今日乎?翁今以是名堂,深有𢍆于予者。余请击节为君扬之。盖天之生我,正以劳我,则生而勤者,生之理然也;天之养我,取足于地之所有而不过,则既生而朴者,生之理然也。勤则生理生,朴则生理足,天之常理也。人生天地间,苟能顺其天常,治生以勤,养生以朴,则天之生理在我,虽天不能为我困。其或籍有馀休,不思自树,骄惰生焉,荒其日程,废其四体,口取适于肥甘,体取适于轻煖,役使取适于便嬖,一切奉身之具务欲夸丽美好以炫燿于一时,至谓昔之人无闻知。若是者,必自以为能厚生矣,而岂知天之生理自尔而●,一且所籍者尽,坐守穷困而莫之为计。夫然后归怨于天曰:“此天困我。”是果天之困我耶?抑我之自困耶?

翁名是堂,将开后人以千万世自生自育之源。善承天者,顺其理;善承祖父者,体其意。是在翁之孙若子。然予闻翁子三:尚德、尚厚、尚嗣。厚,予婿也;嗣,予门生,今为邑诸生。孙时生、时迁、时迪、时来,馀幼类能勤朴若翁然。岂其所以承家者,乃其素习,而非以其堂与?嗣方骎骎德业,有声于时,行当涂丹艧于堂,而非终示人以朴者。予虽老,或及见焉,尚能为翁颂之。

昆山不知出何许,韫玉扬采,色书纪其事。山下之溪必随山而名,虽未有据,义当然也。邑西四十里石田有隐君予汪君,号崑溪。予未知崑溪所在,意其境必有山袭号古昆山,而此其山下之流也。一日,登君之堂,酌酒临流,水光映席,情意逌然。予问君曰:“崑溪何在?”君笑而不言。予扣之再三,君曰:“吾境无是溪。”予曰:“然则君何号为?”君曰:“予性爱溪山,意昆山韫玉更佳。平居尝念曰:“予安得是山下之溪一啸咏也。”逐自号曰崑溪,意之所适,即以为真。”予曰:“达哉!以情为景。”

君曰:“万物备于我,吾性然也。人生天壤间,凡[7]天壤之物,孰非吾性之故物?而吾性则又包乎天地之外。吾性之所有,夫岂天壤间之物所能尽?即其有是溪也,吾性之故物也;即其无是溪也,吾性固有之也。吾知有吾性而已,夫庸知乎吾境之有无是溪也。”予曰:“达哉!以性为足。”

君曰:“道德高深,万仭之巅,千寻之渊,鄙予小子,敢尔自画。杂冗紏缠,俗态纷错,吾以荡于是溪,则清意见横出;嗜欲坌生,吾以煎于是溪,则息;六贼外攻,五蕴内剥,吾以拂于是溪,则灭。万古此天,万古此圣,万古此心,万古此灵。毋摇尔精以汨其清,毋扰尔形以淆其明,毋营尔思虑以挠其静。鸢鱼飞跃,品物流形,天光上下,掩映沉凝,渚花馥馥,岸草青青。童冠游泳,若鲁狂之浴;方舟上下,若春水之生。吾见崑溪日流于前,而孰谓吾境无是溪也。”予曰:“达哉!即性为物,即物满性,道在是矣。予不图君之得于是溪若是深也。”

乃命侍者酾酒临流,以赏其趣,歌曰:“崑溪冷冷兮在何方?中有幽人兮浴心涤肠。安得相从兮漱遗芳。”又歌曰:“崑溪混混兮在何许?中有幽人兮枕流漱石。安得相从兮弄馀泚。”歌罢,引觞更酌,主宾酬酢,欢然合尊,不觉尽醉。予乃起而四顾,溪山满目,意兴飞动,恍若神游崑溪之上,而挹其清渡以自洒也。不知何者非崑溪也。登舟东归,顺流而下,薄暮造门,入室热坐,犹觉溪流绕吾窗扉而溯回末由也。乃命予孙诸生维藩执笔纪其事,诘且持以遗君,题于崑溪之舍以为记。君讳亨,奉例为藩府典仪,虽不由士学,而所造更深,胸次洒洒,若泉坠霤落,萦回旋转无凝滞,类古之智者。维藩其馆甥也。

近世士君子相与,率多折节降志,铲方而刓,揉直而拳,突梯脂韦以相顺承。世道不明,谓古者浑然之道宜然,至以是自诲,诲其子弟,此风遂以蔓延。辛丑之秩,予在白马桥馆,姻氏钟泽程子有信执币远来,为共妇翁博村吴翁请记于予,其目即日“浑然”。予方厌俗流之下趋,而重疑翁之有累也,辞之再且三。程子因黾勉告退。予念曰:“知其累而不以闻之,非也。”率二三子饯之郊,予因与二三子曰:“昔者阳子遇老子于途,老子诲之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卒致舍者与阳子争席。其道何如?”二三子不能对。予曰:“天之心非不与万物为一体,然而天下之物,走飞天乔,高下洪纤,荣瘁万有不齐,是故春生秋杀,并行而不悖者,天之道也。圣人之心非不与万民为一体,然而天下之人,强弱众寡,大小智愚,贤不肖,万有不齐,是故仁育义正,并行而不悖者,圣人之道也。君子之与世也,睢雎盱盱则诚异矣,何致使舍者敢争席乎?二三子识之。”

程子归,述其事以语翁。翁曰:“先生命之矣。先生不欲斥吾今日浑然之非,故假微言以告天下。理一而分殊,殊不知其理一则浑然之体不立,不知其分殊则浑然之用不行。温而不理,统而无辨,阉然以浮沉于世,若今士君子为者,是老氏之教,非天地圣人浑然之道然也。先生命之矣。田记诸斋以自省。”

嘉靖庚戌月仲春,抵任庐陵,谒文忠烈公祠下。庙貌崇严,溪山宏丽,足妥公灵。既秋仲,有司践常典致祭,品物有常需,而祭器取给于厢役,用器取给于地役,多寡无数。临期呼索,供者往往后时,至有遭捶挞,号彻祠内者。予惟公之忠义,上有以增重邦家,下有以感发人士,中有以扶植纲常。其功德之盛,岂斯祠斯祭所能报称?顾犹有所不备,致苦于公之乡人,为公累,共何以慰公在天之灵而蒙其休享耶?

因捐所有为之祭器若干,用器若干,又置田若干亩,取其入以供岁时营膳之费,俾奉祠者世守之。虽所裨益者不多,聊随分致力云尔。嗟夫!忠义之在人心,千古一日。过公祠下而不知起敬者,非人也。行当有感激之深而翻倒江海,以洗兹祠之陋,为公光者。予适荐勺水为润。愧矣!愧矣!

歙溪南吴翁,荣让字子隐,号介石,迁居严之焦山。今年八月十一日,寿八十。姻友同邑程君宾、叶君侃以币委予侄法保,自焦来乞言为寿。溪南予五世祖大使公妣吴氏族也,不相通问者馀百年,不知翁旅属远近。翁仲嗣鸿驴君与予第璜同事南雍,又与予门生汪子守敬为忘势交。第与守敬道翁事甚详,予容以不文辞。虽然,物之寿者莫如石,予请记翁号以寿翁,则何如?夫石,天下之至静者也,亦天下之至坚确者也。古今之咏石者多矣,然有言其可转者,有言其可攻磷者,是皆以人为言。至于易之豫,以介命焉,而后得石之性。人之生也直,其始也何异于石?惟其后也,感物之动而物交有以引吾好而不能自持,于是乃有违其性而突梯滑稽以自便者。是故墨之丝可黄可黑,扬之岐可南可北,可荣可辱,可予可黜,可生可杀,子可以悖,臣可以乱,夫妇可以相乘,兄弟可以相犹,友朋可以相贼,言可以诬,行可以诡,日用酬酢惟其气与习之徇而莫之所主。如是而谓吾人之介不如石,可乎?可转可磷,不可以为石之性,其于次也亦然。诗曰:“我心匪石。”古之介者且不欲此德于石,曾谓人而不如石乎?予不识翁状,然闻翁懿行甚多,而其大者知学好古道。古之道,直躬而行,则翁固有石之性者。但以予观之,翁之能孝、能训、能勤啬起家、能乐施与、能置义仓义塾,皆硁硁磷磷硗硗类耳。求其介,惟迁焦一节为能当之。何也?溪南华族也,华则易以溺人,而末流不能无弊。翁生于华,习于华,一旦舍华就朴,若出黄潦而濯清涟焉,且属后人以世守此,非中立而持以不变者欤?是之谓介。豫之介,上下皆溺于豫,而二独以中正自守,此介石之象之所自来。翁是举正合豫此爻之义,然则翁之号介石也,夫奚愧?乃从而歌曰:“维石之介兮,质之偏;维翁之介兮,性则然。质之介兮,容可镌;性之介兮,不为物迁。石不磨兮,翁弥坚;自兹荣养兮,享寿年。日怡怡兮,地行仙;视兰桂兮,竞芳妍。伫看封诰兮,来日边;懿哉翁兮,乐万千。何当为翁兮,颂抑扁。”

庐陵县二衙后园有二冢:一在东北角尽处,不知为谁氏,计亦前任人所遗也;一在北而返东,距前冢一丈五尺,乃予殇孙所掩处。是孙,次子应锺携妾郑氏随任所生,生则不育,时嘉靖癸丑闰三月十七日。霖雨初霁,先卜地前冢之前,土皆产砾,欲濬入之,得真土,潜水四射,愈汲愈盈,不克葬[8]。明旦又雨,巳分乃止,改卜于西北角,土如前,水视前加浅矣。又改于中,亦然,卒乃定卜于今处。命役人曰:“及水即止。”攫入不尺五,泉脉津津,亟以土窒之,纳之槥而冢其上。

嗟夫!骨肉至情,不能归葬,而又在浅土,予之心其能安乎?虽然,汝自含生以迄于今,凡[9]十月皆此土,则此乃汝之故土也。汝魄宜掩此矣,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凡宦者之视其舍若传舍然,不数载而代。予寄此三春矣,又有老母年八十,宥了垂白在堂,朝不谋夕,岂能久为汝主?但代者视予犹兄弟也,视予犹兄弟,则视汝犹子姓也,焉有父兄而忍戕其子姓之冢者乎?则虽浅土,无恙也。因题诸壁,以告来者。

复斋,予业师九江贰守林塘范公号也。公讳初,以诗领乡荐,知冀之隰州,移今官,所历皆有政誉。公殁之十三载丙申,季子锐孙洛学予于爽桥之馆,昕夕叙公事甚悉。一日语予曰:“某兄弟尝欲别构一斋以昭先君之号,以时记忆而力未暇也。今幸拜先生门,欲请为之记,而愧无所托,若之何?”予笑曰:“子失先君命号之意矣!子先君之号复斋也,其取诸‘复’乎?取诸‘斋’乎?子欲吾之记复斋也,其记子先君之复斋乎?记子之建复斋乎?予也知先君号有托于斋,而不知先君命号之意惟在‘复’也。子先君之号本于名人之初也:凡[10]吾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何者非天之所与我而我所当自尽者也?是故存之而有性焉,必尽之而后复也;动之而有情焉,必正之而后复也;作之而有才焉,必达之而后复也;统之而有心焉,必诚之而后复也;具之而有形焉,必践之而后复也;施之而有伦焉,必明之而后复也;运之而有事业焉,必致之而后复也。有‘与’必有‘复’,天全而与之,则人必全而复之。苟徒受诸天而吾之所自尽者或不能如天所以与我之意,其可以为人乎?子之于父,其即人之于天也。子或不能继父之志、述父之事以复于父,则亦不可以为子。子先君以‘复’名斋,是欲求尽仁人之道。然子先君有学有政以昭闻于世,其于仁道几矣。子欲以建复斋求复于先君,是欲尽孝子之道。然余谓子:毋求孝于斋,求孝于复也;毋求复于建斋也,求复于子建斋之心也。以斋孝,孝在斋也;以复孝,复则孝,不复则不孝。如之何可言复以免此不孝之罪也?以建斋复,复在建斋也;以建斋之心复,心存则复,心不存则不复。如之何可言存以免此不复之罪也?则所以为子谋者,当有出于建斋之外者矣!《礼》曰‘孝子成身’,言孝也;《诗》曰‘世德作求’,言复也。子能求世德以成身,以无负子先君,是真能建复斋也已。”锐瞿然起拜曰:“先生言是!将为先君建万年不朽之斋,其庇我后人远矣。敢不敬蚤夜铭诸心,以永托于世世?”

予藩理第外孙石田汪甥可学,祖遣有室一㕓:内楼五间、厨三间、蔬圃若干畦,在厅事之左,与叔某共居;又有遗基一区在厅东北陬。甥有弟,叔有二子,念曰:“此非可以兼容处也。”遂与叔议,以祖室逊叔,而自就东北陬为屋如祖室以居。逾年而告成,乃移居焉。客有高其事者,命其堂旦“弘先”。甥具纸笔乞予题其颜,予曰:“地犹先人之地,费犹先人之遗,名以‘弘先’,义未协。昔武王既定天下,惧后世之无以承之也,作《大诰》以诰后人,中言:‘若考作室,既底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甥之为是室也,念祖父购地之勤,而思以是室终其志,正是肯堂肯构。予因摘‘弗肯矧肯’之文而易之曰‘肯肯堂’。盖天下之事有创有承:非创则无以开其始,而后人无所承;非承则前人虽有创而未终之业,或不免于废弃以遗旁人之指笑。武王之创大矣,不有成康相继,则三监之变、顽民之梗,谁与靖之?古人谓‘创难’,予以为创固难而承尤难。盖承多起于丰亨燕逸之后,非卓然有志者不足以有承。故武王之诰,拳拳以肯构肯堂为后人劝,要有见于创者之必不能无遗漏,而补葺之功伊谁之责?承者之责也。观其词不曰‘弗能’而曰‘弗肯’,一字之变,其意之所寄远矣。不能犹有可委——或歉于力,或挠于势而不足以济;曰‘弗肯’,则必其势之得为与其力之能为。得为而不为,能为而不为,要之皆无是志。《诰》之意正隐然示人以无可委之责,而欲其思以自愤。则志立而天下无不可为之事矣!甥之志本求以自尽,而非有所愤然,而后人能有承,则前人之业因是而益辉,前人之志因是而有终,死者犹有鬼,当含笑地下矣。不然,则虽有是地,不过为萑苇之场、疏韭之圃,曾何益于人世?事虽非创,而其志其才具有创之能矣。甥早失怙,质眇而言讷若女子,然至其为是室,则有狂夫之所不敢为者。谓甥能善承,非耶?吾闻善承者善贻,甥之后必有思涂丹艧于此堂而享以长世者矣!”

嘉靖甲寅秋,予自庐陵归耕大瀛山中。行辙初停,文簦未解,族子诸生材即以慕陶耕舍求记。“慕陶”者,约山汪原一先生号也。先生初筮仕即乞归田,筑是舍于居旁,寄傲山窗,陶情艺苑,出处行藏俱与陶彭泽同,因号“慕陶”。粤稽晋史载陶彭泽传,彭泽非高不仕者,为晋祚之衰耳;其耕也以贫,非必其乐也。先生当明盛之世,羲黄在上,天下晏然,又其家有厚积,无耕事,安得有彭泽之慕?嗟夫!君子之处世也,惟其意之适,时非所论也。当平世而仕,是矣,然尧舜之世而下有巢许,君子未尝以巢许为非;乱世而不仕,是矣,然时至春秋而夫子辙环天下,至有伐木绝粮之厄而不止,君子犹曰:“圣人不以无道弃天下也。”夫际时以行义者,生人之分;自圣人以下,其出处去就不同,固各有志。苟随其志之所之而持以必行,内不愧心,外不愧人,脱然于纷华利欲之外而无所累,则不必其迹之同而皆可以语道。今之世,世道虽大明而奔趋成风,廉聇日丧。督学之黜罚严矣,而曳白以求试者何限也;铨曹之沙汰严矣,而斜封以求用者何限也;给舍之弹劾、监司之紏察严矣,而墨污以求容者何限也。诚使先生不当有彭泽之慕,吾犹以先生为胾脯之醯醢,顾可以是少之乎?予惟惧先生不能潇散如彭泽,而以折巾慕郭耳,他不足为累也。予与先生有一日之雅,先生辨之早,而予也入仕两考始有今日之行,岂惟有愧于彭泽,其愧先生多矣。乃含其愧而为之记。

国朝属里仁乡,道出邑西门,渡白鹳溪,经八都棠源上管,逾查履出,抵大溪,即其地。一道至上管渡桥,从新塘岭出,路差近而岭高,在邑西南三十五里。其地东迫小溪,溪外有畈,畈外山其高大而立者曰岑山,平浅若眠驯伏畈外者曰青龙山。山上长松离离挺立,每清夜月自松间腾跃而上,晻映如昼,澄影清阴散布村落。村人傍松月三五为群,行歌坐啸,或至夜分不散。南亦溪,溪外一山逆水而上,横止其前,若列笔然,曰文笔峰。峰上古木数千章,偃蹇若虬龙,多唐宋故植。北倚蓬莱瀛,巃嵸突兀,视群山独尊,横障若屏,下出一脉迤逦南布,望文笔峰二百步止,状若横琴。村人多沿琴麓面文笔而居。迩来生齿益繁,沿麓之居直升于颠,望之若七级浮图状。地褊人丛,级山而屋,高出巢居,厥惟艰哉。西临大溪,浙水出焉,溪之广视小溪十倍,故设有义渡,嘉靖癸丑改官渡。渡外沿溪旧植竹,清风时至,竹声与溪声错杂鸣竹,今废。竹外平原可千亩,土疏不宜稻,春夏艺麦菽,秋冬艺芦菔菜。芦菔视他产微小而坚实,可久芼,尤美。土人旨蓄之,每熟时,邻土各持其所有,履亩相易,富者以谷粟,贫者以艺业,肩任驴负,舟载辐辏如市,不三日而空。原外小田,田外山亦平浅驯伏,与左山峙而差远。左山外有山曰水鹭瀛,右山外有山曰石簰瀛,与蓬莱瀛大小相埒。中村而立,则水鹭夹其左,石簰夹其右,蓬莱障其后,鼎立若相持,皆一方巨镇。查岭源水出东小溪,寿安桥卧其尾。桥夹岸旧植梅,西岸有亭曰春先,取梅义也;东岸有栖负村而西面曰朝阳,取初暾义也,今皆废。桥之外不数武,有水自新塘岭出,合流而绕其前以入于大溪。流间有石方广各一丈有奇,上干如砥,屹立中流,曰印池石。流之末潴以堨,堨旁有石屿,自文笔峰之右趾落下,入大溪平布溪面,绝流而过,直抵西岸,上下皆汇为潭。每秋冬间水涸,石骨齿齿浮溪面,若马迹然,可蹑而渡,曰石龙潭。村之址可了百亩,中有大街,居室周匝如鱼鳞,虽属村落而喧豗杂遝,过于阛阓,是为珰溪。相传溪流有珰珮声,故名。金氏一宗据焉。由珰溪东小溪入二里,有村曰长干;由珰溪西大溪上三里,有村曰篁塘,皆珰溪宗。逾大溪沿原直上二里,有村曰洲阳,珰溪以上宗也。

泗洲山在珰溪渡顺流三里泗洲滩之右。其山发自俨锥山,[11]家谓俨锥土星开障,中泻一脉为小金星,又分二脉:一脉从左下直蔓度峡,起一山,左右环揖,前有平阜,乃陈氏葬地;一脉右落虵行四五折,始度峡起一山如梭,内怀一窝,吐乳俨然玉几状,左右舒翼,无龙虎,面溪即泗洲山,土人陈氏众业。时师佥以为下不中葬,过而不睨。隆庆辛未□月,有以是指予者,予始登览之。先从右脉上至巅,复从左脉下至陈氏葬处,恍然悟曰:“此二山与《玉髓经》前夫妻山何异?彼以同脉分夫妻,又以脉促而四际有障为妻,以脉长而四际旷远为夫。即《玉髓》言可信,泗洲当是夫,可葬。”时良术雁塘吴玄锦乐山在舍,亟邀视之,乐山大以为佳。遂命儿锺、侄鲁图购之。二子诘旦往视,即值侩者俟山下,迎谓锺等曰:“二君游此山图之乎?”曰:“然。”曰:“此山虽山主不齐,皆欲售,可媒而得也。”钟问其值,侩曰:“已有议,不逾一十金。”锺遂与订约。次日侩果来申约,又次日成券。前后四日得此山,涓壬申三月念八日请乐山视葬。先四日穿圹,乐山约葬下十尺。初下五六尺,士疏;七尺土始凝,尚与疏间生;又下九尺十尺,土尽凝而腻,撚之若面,风戾如石,红黄白三色错出。左畔如碎锦,右畔文渐舒,似玉有瑕,中育一钜块卵状,大如斗,凿适半,露葬尺盈鉏,迸之裂,纯白色间以缝衣。闻面观者奔趋如市,途告迁我先祖养素处士、先祖妣胡氏二柩葬焉。贺容踵至,间犹以不及见土为恨者。予因而喜曰:“[12]家谓葬地首论形,次论土色。今此地之形有《玉髓经》证,而土色又加是,意者生气果有在乎?葬必吉。”又因而念曰:“莫难测者葬之地。今之葬者,孰不以为得形得土?然而不吉者往往而是,予焉敢知吉?嗟夫!葬而吉也,我可以少息肩矣;如其不然,我将何以自处?盖人皆知我今日得地之易,而岂知我往日求地之苦?昔我先君已葬二柩新塘山,见者谓为不吉。先君卒,窃穿视焉,土末侵肤已侵棺。予遂浅葬于金村。自予之移此葬也,惧得罪先君,日夕不宁。暇日多究堪葬家书,闻有以葬地指者,近则倒屣而往,远则褁粮挈赍而从,虽百里二百里不敢以为远,虽连信宿不敢以为久,虽雕严寒甚暑不敢以为病,虽旅食蓐宿露行不敢以为恶,虽穿丛棘入深莾裭衣袿不敢以为苦,虽足倦体疲筋节倦怠不敢以为劳。子姓矗矗立膝前,吾末尝敢自惜而有所委。俗师庸流末术相沿寄吾舍,吾未尝敢有所爱而不解衣推食。如是者二十馀年不变,而予亦齿豁肤焦发种种矣。今始得一地而复不信,是天不谅我也,是天不欲成我之志而故如是相戏也。我岂复能为役乎?噫!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虽然,天能不谅我,而不能不享我之前人。我不及见吾祖,然闻其尝以正直遴为邻耆,乡有争责其居间;害见吾祖母,我祖母常懽负人,人有鬻吾祖业者,退而有未厌,必私益之,乡人至今诵其事。举此二闻,已足见我祖祖母之心合乎天心。天末尝祐之大施于时,而复靳此一杯土,则天下孰劝于善?吾于是而信此地之必吉也。

族孙桐,朴茂而知义,素贫,籍缝人之业以给其家。年六十外,忽失两明,不惟出入仗人指携,而晨昏之限亦籍人口语。故尝蓄一雄鸡于其宿处,聆其鸣声以为起宿饔餐之度,如是者十馀年而卒。室人咸欲杀是鸡为奠馔,桐室吴氏曰:“是鸡,吾瞽天所资以为昏晓者也。是鸡存,瞽夫犹其末死也,吾安忍杀之?即杀以为奠,亦必不享。”于是复饲鸡如故。又一年,吴氏病,伏枕五日卒。人言吴氏病,此鸡不出栖,亦不食。卒之日,室人匍匐治丧事,鸡乃出栖,垂首舒翼,傍徨踯躅数四而死。噫!亦异矣!是鸡蓄于桐,不死于桐,死之日而死于吴氏之死。彼自以为日饲吾者吴氏也,故遂以死报吴氏。

吾见古书传载有义虎、义犬者,非此类也耶?然则是鸡也,亦可谓义矣矣!人生天地间,饲养乃其末事。饲之前,不有生我者乎?十月之怀,三年之爱,其恩之轻重大小,视之饲我者为何如?而人固有忘之者矣,而况于饲也?饲之后,不又有成我者乎?收之小学以发其蒙,人之大学以成其性,为之婚姻嫁娶以成其生育,为之科第功名以成其事业,其恩之轻重大小,视之饲我者为何如?而人固有忘之者矣,而况于饲之末也?若此者,视之此鸡,有䩄面目矣!嗟夫!世之骂詈人者,凡[13]忘恩失义,槩之曰禽兽,岂知禽兽中又有此鸡也?桐子伯高因感鸡之义,誓终身不食鸡,此固以为鸡之荅,而实求自免于禽兽也。彼以死报吾母,而吾复欲食其肉,此又禽兽中之禽兽也。作《义鸡记》。

邵赠君,邑之西门人,讳万,字一之。以子宪副圭山先任户部云南司主事贵,赠君如其官。君弱冠丧父,服阕,毅然以父业自托,怀资馀千金,自其家抵浙之湖州德清,投质人张定六家,议贩籴。未成券而家人驰至,谓县有役事,坐呼严趣君归。君议复怀其金去,客有告者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子之金与昭昭人耳目矣,难以率意行。张老工于贾,又其家有‘千牛’之号,盍以金托张老代转徙,俟君役毕来,可保无虞。”君悟,遂如客言,受券去。

越明年,湖大水断收;又明年水,张氏苦赋征,家业尽颁,千牛多疫死。张老抑郁成疾,将络命,二子曰:“我死无他累,惟负徽人邵某寄不能偿。幸犹有竹山十里在,虽不当子本,亦我家重业也。我必以偿,母悖我言以遗我死后憾。”言毕||。

后一岁,君至,二子不敢言,委其亲吴某(亦封君)以张老言达。君不应,二子重自疑。次日,封君又以言。君视其家果徒四壁立,乃曰:“俟我改日祭过张老墓,然后处。”又明日,君设酒羞,同二子往祭。祭毕,出其券焚墓前。明早遂登舟,二子惊,亟捡其家所有诸玩物以赆,君取书画若干品去。时君未有子,二子送至舟,以手加额,吁天祝愿君早生贤子受天祐。吴封君及旁观者咸啧啧羡叹,以为奇男子事不可及。

君既归,坐守祖遗以自老。人有以商事劝者,君曰:“此途非我利,我安命。”年三十始生宪副,三十仲君生,四十县尹君生。君晚年筑书舍一于其居后,请明师训诸子。岁宪副考补县诸生。庚子,杨督学案考君舍,客陈某夜梦人扣门问:“邵某家安在?”陈曰:“舍主人也,在东壁。”君问之何,曰:“某浙湖人,姓张,旧尝逋有邵某子本。今囊米若干先偿子,过三年偿本,幸假君一估。”诘朝陈来以梦告,君识其吉,喜不言。是年宪副果食廪,又三年癸卯中乡试,庚戌中会试入官,至今官一如梦。

噫!世之人恒谓阴德之报不足信,君之报果焚券事乎?非也。害随利生,福以德至。人谓阴德不信,必未尝实有是德。苟实有是德,福岂待求而至?君之焚券也,予谓君不但有德,非实有大德者不能。财者民之命也,古之称不取者,但不取之人耳。若君之券财,则祖父所遗,曰“寄”,则其财犹我之财。孰肯以我之财捐之人?又其数不比五金十金可略也,其重抵中人百家之产。人之情,箪食豆见于色,今也举百家之产似畀人,孰有不顾惜而矜重者?而君乃捐之若敝屣。已之寄既不可追复矣,而彼以区区竹山偿我,此不过存十一于千百,以明其家之无仗物,姑以是厌我之心,冀我之哀而纳之而不较其他。此虽至廉者不屑让,而君犹以是为二子之依而不欲施之夺。且张氏非君之骨肉亲,又非君之素知,又无祖父以来相与之旧,而君乃能厚施之如是,此其情何居?意君仁人也,仁人不以盛衰改节。张老虽巳死,见二子即见张老也,遂不觉矜悯之念恻然而兴,若有引之手而不可得者。彼岂复念其所寄之重而有所惜?此其心上与天合,即天心也。以天感天,天乌得而不锡之福?

昔裴晋公还妇带,义矣,然犹妇之带而非公之带;范忠宣之付麦舟也,忠宣之麦舟矣,然所付者乃故人而非无所因。较二公之德犹出君之左,而二公受天之报甚厚。然则天之以是福君,又何足怪?但予犹有说:予早年知君,君之状端方而伟,君之言笑动履雍容而有则,俨然一衣冠品流,则其膺是福也,疑不独在焚券。

万历甲申夏,予在南园楼下纪邵赠君焚劵事。那邑西门人名万,尝在湖州以千金委张质人代转徙而归。比邵至,质人费郡金尽且,室如悬罄。郡焚劵墓前去,邵子后第进士官宪副,人以为焚券之报。

时祁门县学诸生李子之华(实夫)设帐予家川上草堂,见纪,慨然对予曰:“予家君亦有代偿事可方邵,而数不及。予不才未能请有纪,或遂至湮没,予愧矣!愧矣!” 予曰:“第言之。”

李子曰:“家君兄弟五人而家君长,性孝友,疏财崇义,尤好振入之急。少年客句容,有社友洪姓者驾木过河下,称欠榷木价,恳家君为贷谭主人五十金以去。及偿期,主人索之急,家君躬造其木所,始知洪为人驾木。洪无木得前金,逐手快意费尽,锱铢不能偿。家君不得已,懋迁己有代之偿。家君原不满百金,既偿而句容之业遂废,因而抵家访洪。家徒四壁立,室人大小皆归怨,而乡里多为家君持不平。内有雠洪者,谓家君:‘洪犹有基并舍,若鸣于官,尚可偿原贷无缺。’家君自念曰:‘始以旧识代之贷,既以不能偿代之偿。若复鸣于官,坏其家室使无居,不以德贾雠乎?非筭也。古人有言:“牵牛以蹊人之田而夺之牛。”蹊者固无情,而夺者则又甚矣。宁人负我,无我负人。’甘守穷困以至今日。”

予曰:“尊君之事诚可方邵矣,诚可纪矣!子母歉其数少也?天下之事惟其情,而数非所论。邵富室视千金为轻,子尊君不满百金,视五十金重于千金。财者民之命。予观市道闲,握筭而乘除,作色相矜,争及亳忽,孰肯以五十金代人偿?索人之负而不得,攘臂椎剽,致伤其命而不恤,而奚暇恤家舍?子尊君所篇在太古或以为易,而在今时为甚难;在贤人君子以为常,而在等軰以为最奇。论数邵诚优,论情则子尊君五十金重于千金。邵固厚于仁者,非厚于仁,何以能挥千金而不惜?子尊君可取而笃于情,不取其一念之仁,岂在邵下?天之鉴人惟以情。邵之子以科第显,子之前途犹当远迈,其天同也。天岂有二命乎哉?子尊君事不必他有纪,天自纪之矣!”李子悚然曰:“有是哉?”

予因述其事附于邵纪之后,以见予州里之多德人义士,以为俗劝,且以为李子异日食报之征。

金氏予宗弟洲阳存华女,名淑弟,年十六适长丰吴依长子大顺。大顺受商业,甫三月即从父之崇德商所。明年正月,姑李氏死,遗幼子四、女二。淑弟随分治棺敛,抚育诸幼,日夕惟谨。四月,大顺随父归治李氏丧,事毕又之商。十一月,讣报大顺以十月六日得疾死瓜步邸。淑弟悲恸不胜,怏于一决,或时引斤斧,或掩户,室人左右闲卫备至,犹惧有间。诸母有谕之者曰:“观汝志必死,死乃快。但有说:汝名家女知义,汝夫柩未归,汝即死,柩归当谁为主?汝且忍痛含哀,俟柩归扶柩即土,然后行汝志以从汝夫地下,则上得尽情于夫,下不失吾愿,死得所矣。乌用瞀瞀焉徇一时之憾,幽死为沟渎鬼!”淑弟憬然良久,曰:“毋言是,吾哀迷不暇念及此,幸诸母辅成我志。”自是日起,视事如李氏死时,抚诸幼视昔有加无替。

又明年五月,柩归。淑弟郊迎,每道峭巇湍激处,室人犹以身翼之,不令行胸臆。及葬,淑弟躬视穿筑畚捶,抚柩入圹。既入,果以身投柩旁,攧扑顿憾,血溅如喷。众急抱持起,淑弟竟掉手援一拳石自揕其胸,呕血数口,昏眩若死。室人相与舆掖还家,伏枕连日,容色渐,气息缕缕。自是虽不复求死,而无意人间世矣。如是者数月,一日忽出其装箧所有缯珥付贩母,曰:“为我易为赀。”诸母因扣之,曰:“我家生计众所知,又我舅子女偿多,安得复有仗物给我?无用之口,我愿易此为衣食不敷,以纺絍继之。”诸母皆私喜曰:“妇今为生计矣。”又数日,拥麻枲缕一箧将就织,经营间觉前日石揕处微若揽刺,顷又喷有血。淑弟知恶症,急遣人请其父至,以所易赀付其舅,遂奄然而逝,时年才十九。吴氏诸父老皆谓:“此妇不徒烈且贤。”合族往吊,哭尽哀,请祔祀大宗祠以示敬,曰:“不如是不足为后人劝。”

赞曰:此妇死事时,远近闻其烈籍甚。予不识其作何颜状,乃能如是,岂天植其性耶?虽然,天植之烈不必其中道。此妇所处死间有从容就义处,不可谓无闻见。父存华屡以医过予,予与之言,议非忠孝节义不出口,且其人恂恂闲礼度若儒生然,则其家庭告语亦可槩见。竹不揉而直,然加以镞翼,其入益深。此妇其镞翼之竹非耶?


  1. 古同“庶”。
  2. 古同“勖”。
  3. 同“凡”。
  4. 古同“联”。
  5. 同“凡”。
  6. 古同“庶”。
  7. 古同“凡”。
  8. 古同“葬”。
  9. 同“凡”。
  10. 古“凡”。
  11. 同“葬”。
  12. 同“葬”。
  13. 同“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