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栗斋先生文集/卷03 中华文库

夫松，天下之巨植也。有参天之标，有傲岁寒之姿，有贯四时而柯叶不变之操，有无不尔或承之气，有轰舞风霆、弦宫商之韵。其性挺而直，其质坚实而不蠹，其文云涌波绉，荡漾不可状。暨其成材，则栋明堂、楹廊庙，百植让良焉。

然是松也，生而孤特，则风雷摧挠之，独尝而无以遂其生；或寄根于窈谷岩峦之间，则虽非孤特，而肥硗土石所值不齐，生理不得以尽遂。惟夫连而成林，即其托生既均，而其引类又广，枝𠏉相逼，不揉而自直，阴翳交加，不灌而自滋。合抱连寻之材，皆由是出，而松于是乎为贵耳。

林塘范公銏，汝承号松林翁，仲嗣今比部君，尝以书伴乡先达汪司马所为公传、友人六水陈子所为墓志为一凾，委门人陈子子心谓予为之说。予与公未素，而传志述公事甚详，览传志已足以悉公为人。公之号松林也，要于松有契焉，而非漫焉为也。

公名家子，而又饬厉于为人。观其内而孝爱诚悫，有松之质；外而治躬教家，交驩诸贤士大夫，有松之文。又其人直而有为，柔而能执，尝以里正正县大夫之法，而傅奸人于辟，有松之性。然则公固人中之松也。

凡^[1]物之相契，多出其情之相有。知有水之情，故契水；仁有山之情，故契山。公有松之质、之性、之文，则其视松也，犹其人也，翕然而无违，茫然其同归，盖有不缔而自合者。此公之所以号松林也。

惜其养晦山林，而无以收栋明堂、柱廊庙之绩，若有歉然者。然比部方以甲科试剧曹，贤声籍籍，绰有宰辅之望，则其所以作栋作楹者，固自有在。然则公虽托号于林之松，而其种则固远分于徂徕，而倚云以栽，天下所具赡，安得复以苞莽中物视之？

予固为之辞以究其义，且以为比部异日之征云。

植物之在天下，受性于天而托质于土。性欲贞而质欲厚，在理则然。然而有不尽然者：松，植物之贞者也。夫使其产于丰林广野之中，培之者厚，荫之者密，扶之者直，及夫日之既至，非不巍然高大，挺立于群芳之表。然而危于抡采者，不知其几矣！方其初也，盈把图𣏾，狙猴者睨之；其既也，盈围图椫，榜者睨之；其□也，盈抱或一抱再抱，图筵楹梁栋为庙廊计者睨之。挟斧斤，怀绳度，环视于其下者，日相寻焉。求其屹然得尽生理者，百不能一二。前日之贞，果足恃哉？不惟其贞不足恃，为松谋者，方自憾其初未得分栎社之种，而贞之为累也。

惟夫崖上之松，引根于溜石之罅，而侧身于嵌嵚岩广之阻。下无壤沃之滋，而上多风霆霜雪憾剥之患。铁𠏉霜枝，坚瘦若石。又其处峻而且颠，飞鸟之所不敢度，而猿狷之属骇于跻攀。即有徂株之姿，其孰能即之？松之质本以世计，而崖上之松，害既不及，而其性日益贞。此其年当与大椿论春秋，而岂凡^[2]卉所能比伦哉！

上海潘翁□□，号松崖。明年正月一日寿七袠，族子子龙軰治生于其馀，合蒙翁荫甚广，谓予言为寿。龙之兄诸生子云，今年尝拜翁之门，归为予道翁素履甚悉，且云：“翁乃大□□致仕笠江公之第，刑部□□□公、光禄寺监正□□□公之兄，知黄州府□□副宪，□□□□□□二公之仲父，国子生云城□□□二公之父。翁亦尝以贡�浙之温州，不逾月挂冠，今在林下者十年。”然则翁之松，生于丰林广野之中，而移根于崖者也。《诗》曰：“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古之颂寿者首言松，欲颂翁者，恶用他求？遂说翁之号以贻之。

白岳山，即今齐云山。山瘠胁皆磬石相撑持，高数千仞，中有玄武神宫。世传神神所手圬，故其灵显于东南，直抵海际。南泻一脉，敷为平野，叠阡连陌，皆膏腴。靖江府教授汪君，世家其麓。君讳元湛，字□□^[3]，别号白野。人曰：“白，西方色，于时为秋。秋之野，草荒木寒，君何所美而取诸？”予曰：“不然。人之号，多会其意之所适，而非有所期。虽然，君之号，予则有大期焉。白野之白，即白岳之白。白岳之灵既锺于神，而神灵则野之灵岂无所钟？君兄弟三人皆以贡举，而君为白眉，此岂吾邑所未有？虽求之吾郡，亦不易见；岂独吾郡，即求之畿省间，亦不多见。君之为诸生也，于予为后进，而君之文锋惮赫千丈，所向无前。予每与君遇，恒倒戟于三舍之外。虽其终不能掇科第以大行其志，然其所不能者，天也。《诗》曰：‘维岳降神，生甫及申。’谓君非白野之申甫耶？四时造化，莫非生生。白之色虽属于西，而与秋同事，然实职成物之功。春耕夏耨，野之种生且长矣，然必待秋而后其实芁芁然，既坚而好，又颖而栗，可以谷士女，可以养父母，可以飨妣祖，可以燕宾旅，可以供输委。彊易之瓜大如斗，沼沚之菰露如手，霜叶红于春葩，寒英洒于秋江，栗辞于房，枣剥于条，橙黄橘绿，四时之景，孰有美于秋者？君中年犹艰嗣，既而灵茅竞茁，六枝附于一𠏉，皎然玉挺，森然林立，岿然山列，可耕可读可商，惟君所使。此正万宝告成之秋。农之有秋也，且将醑酒醴，息老物，蜡饮若狂，以乐其有。不知君其何以乐此？君以是月七日七袠^[4]）初度，厥倩予族孙某及程君某丐予说君之号以为寿。予曰：‘君之号有二征：其生也有自，其继也有人。生有自，则生为有用；继有人，则盛为有传。天下之美，孰大于此？予请君张寿蜡以饮一国之人，以观其狂。’”

板桥之山水风气与吾休诸村落异。两山自□□山分脉而下，若交虵然，逶迤萦绕，依附而行。左展则右随，此缩而彼就。两麓相距，违者仅三二百步，而近则相枕，圜转声屈，凡^[5]若干曲。而曲曲有负有面，有来有束，可以居民，可以授田。中泻一渠，广不逾寻丈，而依山绕回，净如飞炼。渠底之石，齿齿浮水面，土人业呼为石渠。居其间三四村，皆杨氏，而村皆饶衍，足以贻燕。出而仕，未仕而庠胶者，世有其人。杨君甫者，以石渠篇号。观君之号，则知君爱此水，而山者水之母，爱此水则爱此山矣。谓君非禀兹山兹水之秀而生者与？何其与兹山水契也！

予与君家世有连，稔闻君为人：性直而坦。惟直，故当言则言，不当言则止；是则行，不是则止，无世人突梯依违媕婀之态。惟坦，故其迹易明，而言与行出，人皆可谅。君之生虽均禀兹山兹水之秀，然得石之气多，而水以间之。石燥而水润，石得水以滋则不泐。其在石也，非比音于金、争润于玉者与？其诸他山之错、豫二之介、柏舟之转，非所论矣。水懦而石确，水得石以注则不汨。其在水也，非山下之出、川上之逝者与？其诸行之潦、儆予之洚、七八月之集，非所论矣。虽其泽有所限，而不得大沛于天下，然上溯于源，而下穷于会，蔓列于此渠之浒者，孰不濯之、湘之、泳之、游之？吸者各足其量，挹而注者各充其用哉！

人生天地间，岂必尽有功于天下而后为无负？但能随分而致用，则得矣。渠之不能大有施者，分也，非性也。知此义，始可与语君渠矣。

君以十月十四日寿七十。馆甥诸生又灵，予族子也，请予说君之号以为颂。君之号虽出于一时之适，然予因是而得君为人，又因是而并得君颂。《天保》之言寿曰：“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渠之流方增而未已，君之寿其有艾乎哉！

吾休上溪口有梅郭山，环山植梅如郭。致政大郡博汪君阶升之世家其麓，因号梅郭，而问梅之说。予曰：“梅，果物中第一品也。得春之气于春之先，其性劲而能与严霜虐雪为敌；得木之质于木之穉，故其味酸而蕴甘。颂于《书》，咏于《诗》，纪于《春秋》。《春秋》举其实，《诗》举其实之熟而标，《书》举其标实之作用。王家三代以前，言梅者皆取其实。自汉而晋，乃有咏其香者，曰‘寒香’，曰‘幽香’，一人倡之，百人聚而和之，而梅之香遂为天下群芳之最。由晋而唐，又有咏其色者，曰‘雪白’，曰‘霜白’，一人倡之，百人聚而和之，而梅之色遂为天下群芳之最。流而至于广平一赋，则又并异其香与色，直比之仙俦道侣、幽士名姝，飘然绝世而立，有难以口舌状者。广平铁石心肝，不可以后世骚客辞人逞文藻快人心目者目之也。而沉溺于梅若此，则其香与色信有异焉者矣。然曰香之异，足吾嗅焉耳矣；曰色之异，快吾玩焉耳矣，而何益于用？惟夫实则有以调𦎟^[6]鼎鼐，上荐夫天地宗庙社稷，以致孝享，而后之味物者必经世之才，始敢曰‘此调𦎟^[7]手也’；必宰辅之器，始敢曰‘此盐梅味也’，而宰辅以下不与焉。其尊且贵也如是，即使无是香、无是色，而何损于梅？故古之咏梅者皆取其实，而香与色不与焉。今君之有取于梅也，其取之实乎？取之香与色乎？取之实得矣。若犹滞于香与色，则亦汉晋以下人物而已，吾不敢以汉晋以下人物望君也。君其以为何如？君有盐梅之质，而用之不尽，留以遣后之人。《剥》之上九曰：‘硕果不食。’言其有复生之理。吾观君之子若孙，皆能蕴藉君之滋味而咀嚼之者，卜以剥之数，当必有如说者出，以效君不尽之味于王家，而梅郭与傅岩并传不朽矣。”

君以是年七月三日寿七十。君姊甥耀，予诸侄也，请予言为寿。予曰：“是说也，不徒寿君之年，且以寿君之德与誉与君之子孙于无穷。欲寿君者，无逾此说。”遂书以畀之。

云台山在蜀之阆中，高四百丈，广十之。休宁万安亦有云台山，低而小。里人黄君美中，号云台山人，取诸里之云台也，而寄情于阆中。君生而孱么，比长，授道家内养法，进之而徤，因有志道术。闻阆中云台多仙踪，又汉张道陵飞升处，尝欲挟策游云台，不果。今年□月□□日，七十初度，厥倩予族孙洲场寿乞序说君号以为寿。

予曰：“号有说乎？虽然，君之号宜有说。予请言君之素。君故业儒术，尝与予司学，后因受讲巾石吕公门，遂厌科举之习，弃去。夫弃科举之习而从道，诚是。如之何复有道术之好？道术之去道远矣。盖道术以外丹为候，外丹成而后驯至于飞升。吾道但以洗心为内丹，能洗心则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可以前知，可以藏往，可以佑神，而其至也，知天地之化育。飞升犹与天为二，日以此而昇彼也。知化育则与天通，而天在我矣。其所就之得失大小为何如？自古以丹昇者，世传有赤松、王乔、韩众诸人，今皆漠然黯然□，未有屹然独存见于世者。若吾道之丹成，则愈远而愈神。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成此丹而南面；皋、�、稷、契、伊、傅、周、召成此丹而北面；孔、颜、曾、思、孟授受此丹而化当时、师后世。之数圣人者，至今凛凛犹有生气，临之在上，质之在旁。是岂韩众、赤松诸人可同日语哉？君欲求长生，当求之吾道。吾道之长生，与天地为终始。必求之外丹，则吾未见有外丹成而长生者也。即有之，亦不过弄小智以攘窃天地之机缄，偷此生于生理之外，是乃天地间之一蠹，又何取于长生乎哉？君今已七十，由七十而八十、九十以至百年，皆君所自有，甚无捐自有而归德于道术。由百年而复有假焉，则当与赤松軰为朋徒，弃妻子，去亲爱，离其桑梓，而结草于穷岩窈壑之中，松柏以为邻，狼狐以为侣，而后宜。君欲之乎？请质焉。”

源者，泉所从出处，而源有大小。小者其流短，必源大而后泉大；泉大而后其流也不息。始而为沟，既而为渠，又既而为涧、为溪、为河、为江，注而为汪，汇而为泽，潴而为湖、为荡，其极也底于海而后止。语曰：“源泉混混。”疏谓“混”为涌出，盖出而涌则大，而沛然有至海之势。其在天地也，则一气源也，而其义具于《易》：一阴一阳为道，继为善，成为性，而盛德大业为极。其在人也，则性源也，而其义具于《中庸》：自诚而明，自明而诚，而不显笃恭为极。其在学也，明明德源也，而其说具于《大学》：格致、诫正、修而家齐、国治、天下平为极。盖天下之事，有源有流有会，未有无源而有流者，未有源不大而流长者，未有源大流长而不会于海者。源之时用大矣哉！

首村汪君某，号混源，委其姊甥予族子诸生仲和问其说于予。予曰：“君商也，混源之义可以言气，可以言性，可以言学，于商也奚谓？虽然，商有商之源。商主利，累之而后致。累之云者，自一而十，而百千万，以至不可穷，而后为极。《货殖传》谓‘巧者有馀’，非也。岂有十百千万之累而能尽以巧幸哉？又曰：‘廉贾五之。’或庶几焉。所谓廉，非不累也，迹则累而其识已超然于累之外而不为所牵。时而有也，不自为己巧，故有而能散；时而无也，不即为己拙，故散而又积。钱货之有无多寡，每随其人之器识而致。器识大则有而多，器识小则无而寡。升而实之以斗，斗而实之以釜，小折则覆，器小而不能大受也。器识者，商之源也，天所生也。吾闻君之为商也，亦自升斗始，不十数年而即能以有馀被三族，而三族之生理皆倚君之生理以生生。夫自升斗起而即能有馀，既有馀而又能以其有馀散乎人，此非其器识不累于多寡有无之间而钱货自来也，其孰能与于斯？天道益谦，地道流谦，天地之性也。‘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地之数也。消息盈虚之理，不惟人不得而与之，虽天亦不得而违之也。君之生理，吾不能量其所极矣。此混源之所以有取于君也。惜乎君商也，而非士也。使君而发迹于士，则必不以爵禄入其心，而惠之及天下也又广矣，岂止三族哉？嗟夫！懋迁有无，何士非商？鼓刀鱼盐，何商非士？君而能不以钱货累其心，则迹商也而实士也。达而在上则为稷、为益，穷而在下则为尚父、为胶鬲。君之商，可以商待哉！”

人生天地间，性同天地之理，形同天地之气。气有厚薄清浊，而人之生也有圣、有竖、有愚不肖，计其品万有不同，而性无不同。所贵乎学者，变其不同者而已矣。夫变其不同以友之同，是之谓复。复者，作圣之功，而学之所以成终者也。然以不同之气求变而同，非有刚德不能胜，非有不已之功不足以胜。

昔者文王演《易》，而列复于六十四卦之中。复，震下坤上，上五爻阴，阴主晦，若人之迷；而下一阳生，阳主明，若迷而悟。此复之所自来。《彖》曰：“复，亨，刚反。”言其有刚德也；曰“反复其道”，言其有不已之功也。有刚德而其功又不已，其于复乎何有？故又曰：“利有攸往。”言人苟有复，则不必论其浅深偏全，而无有不利。不远之复尚矣，而复之休者亦吉；敦复、独复虽不言吉，而吉在其中；甚则频之复，亦可以免咎。盖取其今日之复，而既往之失不足追也。惟迷而不复则凶，而其凶也，在吾身则有灾眚，在事则大败，在一生则十年不克征。夫言复之利，虽小有复而不遣其爱，复也何其长！夫言迷之害，则随其迷而有害，而害又各逢其极，其恶迷也何其甚！长于爱复，所以示大劝以引其复；甚于恶迷，所以示大戒以骇其迷。复之时义大矣哉！

予长女倩渠滨汪甥厚，号复斋。是月念日寿七袠^[8]，甥之二甥板桥杨君某、荷桥吴君某，请予说甥之号以为是日称觞之颂。吾谓厚，天地之磅礡气也。厚者，未必清；即清矣，又未必其不挠于习、不淆于欲，皆不能无赖于复。故甥以复名斋，以辅乎厚而终之。然甥之性生而厚，而甥又餙之以学。予观其动也有仪，其言也有章，间有一二言见道，则又诸老宿所未及，足以启予者。予恒诵之以训予之子姓。《中庸》曰：“敦厚以崇礼。”甥共崇礼之厚欤？坤厚载物，德合无疆。甥之寿已根于有生之初，而此特其始萌焉耳，其生生者未艾也。惜乎！予也为甥舅而有父之义。古者父不为子媒，言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之信也。予惧予言之不足以信甥，而或反为甥累也。

礼，四德之一。四德浑然同体，而其间秩然有辨，不相参涉者谓之礼。所以节乎德而俾其无过不及者也。然其体有本有文：忠信，本也；章于身，施于四体，显设于日用动静、言默酬酢、交际而不可纪者，文也。人情趋华而厌扑，其始也，文一礼也；而感物之动，则固有徇于欲、狃于习，惟其情之适而莫之顾。虽以周公之圣作则于上，而其末流犹不能无僣越侵窃之弊，况其他乎？故林放问礼之本，而夫子答曰：“礼，与奢也，宁俭。”夫礼本以节为德，而其靡也又赖俭以节。俭亦礼也，是犹水以静为性，而其沸也又扑之以水。此乃圣人补偏矫枉之政，而非得已然。非圣人有是不得已之政，则水之沸也必枯，而文灭质矣，礼孰从而存哉？

邑西门汪君礼，号节斋，与予侄吉为莫逆。是月十有九日寿六十，吉请予说君之号以称觞。予初谓君号赘于名，既而念夫子答林放之言，而度以休之情，然后知其号有说。休之文于徽为最靡，而市又休之靡，市西门又市之靡。计其文之胜，必不减周末。予虽不识君，然闻君为人，市于居而野于情，言实而行朴，与人交久而能敬。若然，则君已身有节矣。林放徒有文胜之伤，故夫子以俭教；君实有是俭，则不可以凟。予请因君之寿而进君以天之节。天之节人也，莫如岁与时。至有靳之晷刻不容假者，然又有纵之长，遂至于百年或犹过者。是岂天之节无节哉？节之字从竹，竹之节有长有促。天之以岁时节人，惟视人之德为伸缩。德优矣，引之百年不为长；德苟劣，摧之夭衄不为促。君今年六十，由是而七十、八十以至百年，或犹过焉，皆君之有也。君其修德以延之。节可以行之身、刑之家、贻之子若孙，千万世而不可施之修德。修德则当引而长之，悠远广大博厚，不可为限量。乃《节》易曰：“当位似节，中正以通。”节必通而后短长始不乖其度。君能以通持节，则节崇；君能以通修德，则德广；君能以崇节广德祈年，则年长。请君择焉。

《洪范》五福首言寿，尊寿也。物之寿者其如山，山之质与天地为悠久，故言寿者必以山尊。高寿也，然所贵乎山者，岂徒以其悠久巳哉？无所倚而矗立千仞，戴土含石，实而能通，燥而不涸，静而有生。草木禽兽宝藏兴其间，小可以备新蒸、供庭宇、榱桶栋楹器物椫榜之用，大可以兴云雾、致雷雨、沛泽于一方。故古者名山大泽不以封，为其利大也。若徙童豁而州生，巉岩而不能孕植，则亦何取于其山？其在人也，其怯柔而不能以力振人者乎？不然，则富而未仁，日孳孳然以厚其囊、以肥其家，不以一亳利天下者乎？则亦何取于其寿？语曰：“仁者乐山。”又曰：“仁者寿。”言寿与山而总归于仁，盖言寿之所重者仁也。寿而不能仁，非寿也。

方塘汪翁岩福，字义远，别号寿山。今年八月□□日寿九十。予诸孙云龙与翁为姻家，又同袍，请予一言以为寿。夫以山比寿，翁之自颂至矣。予请颂翁之所以居寿者，以称翁觞。翁早贫，有志不以自立经心。年十二而孤，而最苦于孤，故特取“寿山”二字以自号，以祈于天，非其境有是山而翁乐之也。意曰：“天其能与我以永年乎？”则资财产业，我所自有。故公之始入商也，以纤啬筋力为资，作力而不以为劳，学事于人而不以为聇。年未三十而生道遂通，比四十以往，遂拥高资为巨商，治产积居甲于一乡。而翁犹裋褐蔬饮，不改其旧，日惟以周人之急为急。辟地为街，而缭以垣屋，以庇其族；作居室、作寿山书院、作环翠楼，以庇其家。邻聚�连，待以举火者若干家。夫人之不可必于天者二：寿与富也。人曰：“翁能以力致富。”予曰：“翁之所以致富，即翁之所以致寿者也。纤啬所以养财，亦所以养福；筋力所以生财，亦所以生精。固骨寿以百岁为期，而翁已九十，越一日则百岁之域也。观翁所以居寿者，则翁之百岁犹升阶而尽之耳，何假于颂言？” 予长翁一岁，而与翁异途。予少年蒙先人馀休，若不减于翁；既也恃其种而不求其熟，故今但坐守故庐，不能展一筹，愧翁多矣。因含愧而与翁颂。

屯川韩生魁，字子元，号宾泉，持《宾泉诗册》，因予侄吉示予，欲予之言之而未敢言也。予览之不觉跃然欲有言焉。凡言泉者多以水，水非泉也。以水言泉，则宾必非其宾矣。夫泉水之初出也，既出则为水；为水则有渠、有涧、有壑、有江、有河，潴而为泽，流而为川，锺而为渊，小而汪，钜而海，皆水也。然莫不有沙泥混焉。惟夫泉则出目山下，莹然澄彻，其穉若未醨之醪，其�沸不已若春山之滃云，须臾而浸山翳野，不可壅阏；其清若秋月之悬，毫发可鉴。其在人也，其清明而未与物感之初乎？韩生而欲宾乎泉，则将为泉主焉。主与宾对待，吾可以淆淤不明之主而对莹彻无瑕之宾乎？故必能复吾清明之体以无愧斯泉，而后可。

夫泉以静而清，而其浊也恒失之动。人之天性亦静也，而感物之后，怪斯凿焉。是故善治性者，不必求之他，法乎泉而已矣。泉之清以静，吾则主静以立体；泉以动而浊，吾则制动以适用。主静则内者不出，而此心之理生生而不匮；制动则外者不入，而此理之生存存而不亡。不匮则神明蕴焉，不亡则天光发焉。夫然后清明之体复，而与泉同。由是而宾泉，则吾之心囿乎泉，泉�乎心，心与泉两无愧负，斯其为宾泉也已。不然，泉自泉，我自我，虽日与瀑布净练相挺立，而彼我不相干，吾不知其何以宾之也。

昔者夫于亟称源泉，岂徒宾之？盖契之也。至求其所以称，则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果行始足以制动，育德乃所以养静。此正吾夫子法泉之学。故古之善宾泉者，无如夫子。川上之叹，泉在夫子之心矣。韩生之治生商也，商之艺四民莫杂焉。韩生而思宾乎泉，是必有见于夫子洗心之义。然徒知夫子洗心之义，而不知夫子法泉之学，其将何以洗心？吾故道夫子之象蒙者示之。

予馆万安之南洲草堂。草堂主人吴子易，拜予字其名。易之行以“东”字联其字，予字之曰“东震”，而遂语之曰：“此后天之次也。后天之易主生，东，生方也，于四时为春。由东而南而西而北，莫非生也，而东为之首。震，生卦也，于六子为长。由震而巽而离而坤兑干坎艮，莫非生生也，而震为之首。震者，干索于坤，一而得。干独不生，坤独不成，干一索坤，而易之生理于是乎具。是故震之卦为雷、为徤、为刚而下柔、为一阳生于二阴之下。《易》曰：‘帝出乎震。’言其体之足以生万物也；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言其性之足以正万物也；曰‘动万物者莫疾乎雷’，曰‘雷以动之’，言其象之足以鼓万物也；曰‘震为旉，为大涂’，言其德之足以育万物也；曰‘其究为徤’，言其才之足以始万物、终万物也。帝以命之，质以生之，性以正之，象以鼓之，德以养之，徤以终之，而生生之义备矣。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拆，震之功也。故后天之易首震而属之东，以典其生生之门。譬之一家然，委其责于长子。长子受职而一家之生理顺矣，震受职而一元之生理顺矣。此东震之所以字易也。子识之，子于诸子为长，有震职矣；子之得字冠于阼，有东位矣。今子又当有家之始，凡所仰生于子者多且远矣。苟无震之德、之才、之性，吾为子惧矣。子勉之。” 易悚然起揖，曰：“易闻先生命，震苏苏矣。矧当其事，敢不敬早夜恐惧，修省震不于躬而于邻，以毋忘先生之命。”

爱之情生于仁，仁统四德而为性。然则爱当何如？谓其不兼有四德之情，可乎？是故有爱之仁焉，爱而爱也；有爱之义焉，爱而断也；有爱之礼焉，爱而节也；有爱之智焉，爱而辨也。爱而爱者，爱之不可解于心，纯乎爱者也；爱而断者，可以爱，可以无爱，爱而知其恶是也；爱而节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爱而有等是也；爱而辨者，有所爱，有所不爱，爱而知所择是也。无所不爱者，爱之心也；有所不尽爱者，爱之施也。无是心，则爱之体不立；而施之不如是，则爱之用不行。故知有不尽爱之爱，而后识爱之义；知以不尽爱用爱，而后尽爱之道。彼徒拘拘于儿女之情以为爱，陋也甚矣！

渠滨汪公仁夫，号爱轩，没之廿年，厥子予从姊倩璋始以其说请旌予。予犹及见公，外和而内明，要知所爱者也。为之辞以归之。

名不必同，惟其人；迹不必同，惟其心。说之筑传岩也，非有择也，随其寓焉耳；其发迹传岩也，非有赖也，会其适焉耳。使说而不筑传岩，而不发迹传岩，其为说者固在也。故善学说者，求诸说之道；不善学说者，求诸说之迹。求诸道，则不必是岩而说存；求诸迹，则虽栖是岩而说远矣。虽然，召伯以甘棠存，见说于岩，而乃因岩以求说，谓之善学说者，非邪？

滁场王君作霖，号傅岩，谓予为之说。君尝歌《鹿鸣》，行有说之责。是号也，岂徒缘诸名？盖将因是以求说，曰：“吾必作说之霖矣。”遂说之。

予友人绩溪程君箕斗，南号桐罔，贡于京，觏予于京师之次，谓予能口，丐予言其号。予曰：“何哉？君取所谓桐冈者，其取《诗·卷阿》章语乎？”君曰：“不然。予居有是冈，因托焉。予不知其它。”予曰：“若然，则予乌得而知之？不得而知之，又鸟得而言之？虽然，冈不可知，而义可推也。其有能外《卷阿》者乎？夫凤之性，非桐不栖，而桐生于冈。桐冈者，天下之所由以栖凤者也。然有其桐而无凤者，常也。凤，灵鸟也，不世出，出则世必治，安得即桐以求凤也？然无其桐而凤栖者，未之有也。贤者之于天下也亦然，安有礼未至而贤者宁轻身乎？故诗人以凤比贤者，而以桐冈比人君待贤者之礼。其言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言桐生而后凤来，礼至而贤者处矣。君以桐冈自托，非以凤自期者欤？而国家方以贡为君桐，君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君将何所为以章我天朝文明之治，以无愧斯桐也哉？方今圣天子在上，有舜文之德，时雍之化，上迓天休，天下方熙熙然冀一睹来仪鸣岐之盛以为快。君求惭愧于斯冈，吾请侧耳以俟朝阳之鸣，而听其□□喈喈也已。”

邑西门汪子澄，本静从事于京，与予同舍，因识予，丐予命其号，且曰：“幸承我名若字。”予曰：“子之名字取诸水，水静而后清。子之字信承名矣。然天下之水，孰有得其静者？其止也或行之，其行也或激之，其聚而广也或拂之、荡之、淖阏之。是故大而河江湖海，细而沟潢行潦，汇而泽，窊而注，�而坎，涨而波，泓而隍，皆水也，卒未有见其清者。何也？不得其静故也。求得其静者，其惟山下之泉已乎？山，静物也，而泉出焉，则其清也固宜。《传》曰：‘山下出泉，静而清也。’请假传之义，命子以山泉，可乎？虽然，山泉，泉初出也，宁保其末流之不淆乎？夫不能保其末流之不淆，则亦何取于其始之清也？子也慎毋见其始之清而忘其末流也。子也慎毋见其始之清而忘其末流也。”

邑西门汪子德明，学藤溪子之道于著存道院，得识予院之西舍。予见其倜傥不群，尝思有以进之。一日，称其连塘号以请说，且曰：“俊不佞，即以此领教。”予曰：“莲，莲也；塘，塘也。予胡为乎莲塘说也？莲塘，莲塘也，又胡为乎莲塘教也？虽然，吾尝闻其说，而教存其中矣。夫古之说莲者，莫如周子。周子之说莲详矣，而最得莲之美者，莫善于‘中通外直’一言。夫古之说塘者，莫如朱子。朱子之说塘详矣，而最得塘之美者，莫善于‘源头活水’一言。夫周子之说莲，表其德也；夫朱子之说塘，溯其本也。必本立而后德斯盛矣，必德盛而后本益深矣。此莲之所以有资于塘，而塘之所以有资于运也。此莲塘之所以有资于吾子也。吾子学藤溪子，是有志于二子之道也。因叙二子之说说之。”

东关程子锐，从学于予，问予字。予字之曰“养吾”，而遂语之曰：“人之生也，性得天地之理，形禀天地之气。天地之理，专一而已矣，专一则锐，故人之性也亦锐；天地之气，直遂而已矣，直遂则锐，故人之气也亦锐。然天地之专一直遂，始终一而已矣，而人之锐也，狃于习，惑于欲，乃有发于性质之偏，而用壮用罔，流于狂躁，至理势所不能胜，遂惄然沮丧，若羸病然。是皆不善养之过也。故予以‘养吾’字子，正欲子之养吾锐也。夫锐养则坚，坚则久，久则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夫如是，则有以复乎天地之正性正气，而百折不挫，常伸于万物之上。此作圣之功也。吾于予有望矣。”锐再拜，曰：“锐惟无以自养也，以至于是。既承教，敢不敬早夜请事于养吾？幸先生之无忘吾养。”

溪阳项子维祯，从予游。祯字征周，并问其二第维桐、维梓之字于予。予曰：“维周之祯，子之义取诸《诗》。然则《诗》又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字维桐曰‘征凤’，可乎？”项子曰：“可。”“《书》又曰：‘若作梓材’，字维梓曰‘征材’，可乎？”项子曰：“可。”予曰：“子兄弟之字，皆有征于《诗》《书》之文，殆非偶然者矣。”

项子曰：“幸先生有以教我。”予曰：“祯而曰征周，欲其用世也；桐而曰征凤，欲其择友也；梓而曰征材，欲其成德也。德必友而后成，用必德而后显。子兄弟其慎择所与，以成其德，而后有以用于世矣。勉之哉！”

项子再拜，曰：“谨承教。”

黄村黄子袍，偕予北上，因识予，谒予为之字。予曰：“予未识袍之制，观其载于《诗》，载于《鲁论》，则袍要古之禓衣。衣者，身之章也。请字袍曰‘君章’，可乎？”然章虽所以字袍，而章之义实有切于子。子也饶质而少文，是其为袍也，非蕴籍之厚而囊以缯褐者乎？善为子计者，因子之敦悫朴茂而裁成之：绎之以智卢，以别其绪；经之以德义，以定其制；餙之以威仪文词，以焕其贲。夫然后暗然日章，而天然之袍成，被之身也，荣于华衮矣。此君章之所以字子也。不然，古之人不聇缊袍，顾于子之袍而欲子之章之耶？虽然，内重而后见外轻。人之欲章乎袍者，常也。子苟不能变其质以自章，则必有文绣之愿而借章于袍者矣。子而借章于袍也，吾弗知之矣。

道者，人所以立身立政之本也。凡为臣者皆以道，岂独相？但相以下各有分职，不以道，其所失者一职而已；若相，则上而君德之修否系焉，下而民生之休戚关焉，中而庶官之则效寄焉。调爕元阳，经纶万化，相而不以道，其所系岂小小哉？故为相之道，必以道为权衡，而一亳己私无所与焉，然后可。《书》曰：“论道经邦。”《语》曰：“以道事君。”古之论相体者，率如是。

会稽俞生相，质美而好学，将有相之望。予爱之，字之以“道与”，说云。

𠏉以生华，华以生实。然华而不实者有矣，其在人也，以文灭质者也。字世华曰“子实”，以反质也。实生于华，华生于干，谓华而不本于𠏉者，未之有也。其在人也，忠信以学礼者也。号世华曰“𠏉斋”，以敦本也。本敦而后质反，质反而本益敦。此华之所以有资于实，实之所以有资于莘，而华实之所以有资于𠏉，内外交相养之义也。

寅长定兴宋十洲先生，尝问其尊文府世华翁之字与号于予。予与之字与号，又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