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三 金栗斋先生文集
卷之五 

言者,心之声;而诗又声之有文者也。声纯发乎天,而有文则经思,思则杂以人矣。故诗之品不容以无别:上焉者,虽有思而思出自然,即天也,《三百篇》是也;其次则思而绎之矣,然犹得于天者多;又其次则思之不得而究索从之,非绘绣以为文,则雕镂以为质,风云月露仅足以美视听,而不可协之律吕、被之管弦。故善论诗者,先论其声响。声响一发于自然,则虽其句意未工,而君子有取焉。 予从伯时习先生,少失学,比长,自以其质步古人诗法,学为诗。既能诗,益读诸经子史群书以多其畜。性资敏甚,落笔风生,每有倡和,冲口直出,不经思索,若宿构者。尝曰:“古人以七步得为奇,予之诗奚必迟七步?但有韵则得句,有题则得诗。”乡人能诗者怪其狂,故摧抑之。先生辄不服,索题面试,众又竞搜险韵枯题以倡,倡则呼和,和应声至,众乃嘿,少有迟留,交口讙哄,不令其得言;甚则举手捓揄之,即有佳句,不为数。先生于是益自狂,但呼曰:“我之才果何如曹子建也!何如曹子建也!”然乡人虽面相乖拂,而退则莫不推让为不可及。今观其诗,虽不及子建之精确,要自胸次流出,无凝滞,无凿琢之痕。使能早知向学,充其质,岂真出子建下耶?

先生又长于对句,自称“江东对首”。予幼侍先生笔砚,尝记其一二,如“葭管灰飞阳气动,金炉香烬漏声残”“夜半生孩亥子二时难定,日中见斗二十两数分明”之类,皆天然之对。先生诗无虑几千首,俱散逸。今其孙应求、应旺始搜索之,得此数首,又惧其再逸,谋梓以传。求、旺二子亦能诗,与族人典仪、三德等为诗社,号“竹林吟社”,有《竹林联句》。旺又有《黄梁梦乐府》,俱梓行。二子诗足绳武,而敏捷不及。先生讳凤雏,字景瑞,时习其别号云。

吾郡取民旧制,五丁折米一石以起徭赋。嘉靖戊戌更议,谓休歙二邑民多商贩获利,于是减为三丁折,婺祁黟绩仍五丁。嗟夫!此岂至当之论哉?夫商非二邑世业也,势也。何也?四邑田多而丁少,一岁之入足以给一岁之用而有馀,故其民坐食园田之利而优游卒岁;休歙丁多而田寡,每岁所入不足以给十一,故其民多怀赀四方,转徙贸易以觅锱铢,离父母,弃妻孥,捐家室坟墓而不以为苦,冒乎风波而不以为险,绕乎海北天南而不以为迥,营营终日而不以为劳,经岁时寒暑不旋而不以为间阔。如是者,十室而九。此岂性与四邑殊哉?田不足耕而飧无计,不如是不足以聊生。间有因是而积赀钜万,号大贾者,固亦有之。然以二邑之商计之,不过亿万中一二耳,况复有失利者厕其间乎?又况有遭逢不偶而毙于道途、葬于鱼鳖、戕于寇虐者乎?槩以一二而例亿万,责以三丁折粮,是犹见乌获之胜重而求诸齐人也,可乎?

古者㕓以抑逐末,惧其废耕也。今二邑之商无田,必以是为㕓抑,是谓泥其迹而昧其情。田园之富,名不出其乡,而子孙相传,非大不肖不足败;商之富,籍籍江湖间,然一不幸,朝盈而夕耗矣。必以二邑之富过四邑,是谓徇其名而遗其实。四民在天下,不可以相无。二邑田虽少,未尝无耕也,但商者多耳;四邑田虽夕,未尝无商也,但耕者多耳。二邑以商之多而耕者蒙其害,四邑以耕之多而商者冒其利。即使二邑之商可抑,二邑之富过四邑,而吾所以处之者,亦未免协乎一而戾乎一,举其偏而不会其全,岂尽得裒益之道?

予邑后街汪君□□,尝鸣其事于当辖而行之未就,因集先后牒诉为一册,题曰《如砥录》,取“周道如砥”之义,以寄大东之思。予分卑,爱莫能助,为之说以告来者。方今圣明治隆盛周,四海同春,焉有一郡而使其有泣隅之二邑乎?当必有秉大同之政以复旧制,以终汪君之志者。

古歙王仲房,以词章名海内,人以不得亲就为憾者滋多。向与予侄汝吉加忘年交,吉素不能诗,因识仲房,今能诗。仲房尝两过吉家,始也,人高视仲房,不敢亲;仲房兹之来也,人识仲房矣,坦夷率易而略无作意,莫不欣欣然喜其至而亲就之为快。门外之屦日满。仲房见人不言诗,惟博论时事,或追述旧时尝所议论,口吐霏霏如泉涌不绝声,要其归莫非崇古道、追厚谊、黜陋见诐说,出入群经子史而无一俚语。虽间有一二语离儒入侠,又皆其一时有感而慷慨激烈所发,非苟然者。故听仲房语,不有所警,必有所省,而尘怀习想不觉洒然一洗。人谓仲房词章士,非深识仲房者。仲房要有古烈士之风。 仲房是行,有倡咏诗十三章,属而和者:予长子应秋诗一章,侄应宿十章,吉六章,吉子德新二章,侄孙三德一章,维屏一章;婺人吴维叙与吉同社,时在吉家,亦识仲房,诗三章。吉搜为一卷,命之曰《竹林游集》。予家诸子姓尝结有竹林吟社,以人数同七贤,因冒曰竹林。然七贤之会以酒不以诗,酒可以昏酣忘世事故,为是会以群饮。今考阮、稽诸人之作,绰有古十九篇之风,而非后人所易及。诸子为诗而结社,不为酒,然而岁时之社不乏酒,但不沉湎耳。至于诗,则惟酒日有联句,而他未之闻。又不知其联之句有能继阮、稽诸贤之遣响者乎?未也。夫六朝之响已非大雅之音,即其继焉且未足为多;若较其诗品犹下六朝,则又不若以酒会而犹得酒中趣也。其何以副诸子结社之意?

然则如之何?仲嘉之诗不羡六朝,诸子者慕仲房,而仲房亦深有意于诸子。诸子果能学步仲房以进,仲房又因仲房而进焉,则他日当必有超六朝、追两汉以上窥三百篇之义者出其间,而此社为不虚矣。若徒以结社为名而不求进于社,则不惟有负仲房,其自负此社多矣。诸子慎毋负此社哉!诸子慎毋负此社哉!

张仙,不知何时人,世传为主生育之神。凡生子迟及艰子者,皆禋祀此神以祈。予其像,少年挟弓矢,或谓为周宣王卿士张仲,非是。考姓氏,张姓出黄帝第五子青阳,生挥,观弧星始制弓矢,帝命为弓正,主弧星祀,受姓张氏。弓即弧之别名。郊禖有授弓矢以祓无子之礼,挟弓矢即授弓矢之遗意。又受姓张,张仙之为挥也,奚疑?

万历丙戌夏,大水,水口诸佃人捕得一神像,识者指为张仙像。诸佃不敢,醵金黝垩,冠裳之,栖以神座。未周年而一门八妇皆受孕,人皆以为异。于是族中少年未有子,或有子未广者,共十五人结为一会,以禋祀此神,立有规约,乞予弁一舌。

予按禋祀之说,其来远矣。郊禖发其端,而尼丘衍共泒其义,遂蔓延于天下后世,迄今为尤盛。郊禖之礼,必非民间所得为,而后世遂援授弓矢之义,指青阳挥为禋祀之主以祈子,而命之曰张仙。曰仙者,谓其灵异与仙同,非神号也。此神之主生育,固未有据,而大众以生育归此神,则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众心之所归,即天命之所聚。诚积则凝,凝则神。众谓是神为生育之主,而谓上天生育之命不于是神而惟所赋与乎?诸子但无贰尔心,此神挟弓矢,正以祓无子之祟,即无于且变而有子,而况应有子而迟乎?

或曰:“记称男子始生,桑弧蓬矢以射四方,则弓矢男子所有事也。男子之生必需之,溯弓矢所自出之神以为祀,正所以祈男子,亦通。”昔苏明允尝祈此神而生二子,伯而仲,皆才名冠世。此神不但主生男,而神之所生又皆颖异超群。诸子能无贰尔心,则此神之灵千载一日,行当有如轼辙者出吾珰溪,而三瀛之灵屹与眉山争峙矣。予虽老,或犹及见之。

家有贤子孙,犹国有贤臣。国有贤臣,则史纪之;家有贤子孙,而可无志乎?然而或不数人焉,或间有数人而先后不继焉,或继矣而其间不有事业炳著足以范今传后为此志之光者三二人焉,则亦不足以成志。

安福汶源王氏,自唐□□徙汶源,由唐而五代而宋而元以迄国朝,凡[1]历九朝二十馀世,绍簪缨者代不乏人。又其人类有士行,而胜业之在唐则固已昭于门帖民瞻之,在宋则固巳载于名臣录,梅边在宋元之交则固巳载于《一统志》,声望事业炳如日星。于是安福之言士族者先焉,而族子某某軰因录为一帙,起自始迁以迄于今,凡三十有七人,附于谱后,题曰《簪缨志》。志成,属其族彦礼部儒士颙持以示予,请予为之引。

予曰:“是志也有数善焉:录其名氏官称履历以垂于世,前人之德彰焉;彰前人乃所以启后人,后人之业劝焉;前人有是德而后人不敢忘,孝子慈孙之思致焉;随其大小而实录之,无矫餙,敬爱之诚昭焉;特叙其人以附谱后,景行仰止之志存焉;上以补皇史之未备,下以备郡乘之采择。虽曰作于王氏,而可公天下也。若曰徒侈其前人之衣冠以夸于人,则非作者之意也。”

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宗庙之急于居室也,岂惟礼所宜然,实情之宜。我家自龙场祠废,祖宗魂魄委诸草莽,垂五十年,而村中室屋日增如织。少有人心者,岂忍一夕安?隆庆庚午五月,族子吉軰若干人倡为立祠之议,惧无以自结也,各捐一金为会,而问名于予。

予曰:“予尝图此祠于谱,名曰‘收族祠’,即以此名名此会,曰‘收族祠会’,可矣,不必他求也。”时族无众积,而祠之费计千金以上。诸子指族中岁折荤素酒席以为始事之资。余笑曰:“是为万仭之山而假力于一篑也。虽然,七年之病而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今此祠之病已逾七年矣,诸予自今能畜艾,则日又一日,转盻便是三年,得是艾也不远矣。是病庶其有瘳乎?精卫衔石以填海,愚父执畚以夷山,是在二三子立志。”

著居(以下谱例十款引)

族以居别,举其居则可以知其为某族。其族予金氏之在吾邑者,屈指二十馀村,其微而不及屈者犹多。原其初,虽或同出于一宗,然而今则各宗其宗,各谱其谱。使谱而不先其居,是言孔子而不系之鲁,言孟氏而不系之邹,观者何以知此谱为吾族?

金氏旧谱首载京兆与徽州沿革分野,予谓京兆金氏得姓之郡,微州今居所隶之郡。谱今居而沿革分野二郡,不亦迂乎?因考予居历世所属,并所在山川道理,大都系以图,共为一卷,以备沿苇,使观者一披卷而知是谱为吾族金氏,且以示离居者之子孙,使其有据而异日不至于妄宗也。若分野,则惟直隶郡邑志宜载,谱可略矣。

物得其所居则大,夫孰不欲得其居?居之然而不得者多也。以不得者之多,而后知得之者之为功。予氏祖居白茅,予一宗由白茅迁石田,迁洲阳,而珰溪又洲阳所自迁。予不敢谓所迁之香得其君,然自始迁以迄于今,生齿之繁,生理之盛,视诸今日之白茅且百倍矣。使当时苟安于彼,又焉有今日也?然则今居之迁祖,岂惟有生人之功,实有生千万世之功。

旧谱特表秺侯世系,予谓秺侯世系,汉史具存,此迁祖者,乃今日之秺侯也。因采其事迹,别为一卷,庶有以彰前人肇基之绩,而示后世以水木本源之义云。

世远则易忘,族繁则易疏。夫族之初,一人也,而何至忘且疏哉?势也。势吾无如之何也,然有情焉。略其势而通之以情,则固有万年犹一日、千指犹一人者矣。

吾族自六十府君以迄于今,传世日远,生齿日繁。其间贤者固多,而愚不肖者亦容有之。就彼愚不肯者之情求之,岂惟不念有祖,问其祖之讳且有不能举者矣,其他可知也;岂惟不念有族,问其族之服属且有不能别者矣,其他可知也。此无他,无为之叙其族以示之者也。苟叔以示之,则上而数十世,旁而数十服,一览具在目前,安知夫尊祖睦族之必不油然兴乎?即则彼之忘且疏,岂独彼之罪,而予亦与有责矣。此叙族之所以作也。

族之有宗子,犹纲之有纲。纲不举,则纲不张;族而无宗子,则事无统纪,而情义乖离,不相系属,虽子孙千亿,亦奚为哉?予族宗子之法不行久矣,独有喜庆忧吊,家庙以宗子主鬯,数者犹有宗意。但古之宗法甚广,此特其一二耳。至于其间之详且密,族之人岂惟不能行,且或不能知;岂惟不能知,且或执俗礼为礼以病礼者有矣。夫不知礼,其礼存;以俗礼病礼,其礼亡。予惧夫俗礼之日胜,而礼之亡无日也。因取族之大小宗子,联而为图,摘取古宗法之可行于今者,系其后,共为一卷。此盖夫子存羊之意,不能不有望于族之贤者也。

贤者,人道之成,其有闻于人常也。然而有不尽然者,变也。值其变而无以复其常,兹固若人之不幸;而为之后者不能少加意焉以存其槩于不朽,则若人将何所赖,而后人亦将何所劝以为善,其为不幸尤甚。

予家自六十府君以下,代不乏人,予敢有择焉。其间但潜德者,闻诸人而人不信,此当付诸天道;惟夫功德有征而未得食其报者,予无力以振之,而又使其湮测而无闻,岂所能忍哉?因举其人,摭其事略,以俟公道之著。

仕者,士之成也。人而能为士者鲜矣,士而仕者又鲜。故族而得一二仕焉,则号曰仕族,而况吾宗代不乏人,而顾使之混迹于齐民,其何以彰前人之业,为后世劝?

旧谱载金梁等以下二十八人,皆史传所载金姓入仕者。予以为诸人同姓而宗未必同,索而叙于谱,似于无谓。因取吾宗凡一命以上者若干人,纪其入仕始末为一卷。虽位之崇卑与二十八人者不同,而同出一宗,庶观者易于感而兴起也。

节妇者,家之忠臣,朝廷例有旌典。世衰俗下,观风无人,凡应有旌典者,多由谒而后得,或既谓而犹不得,或又子孙不肖不为之谒,或肖而无力不能谒,或并无子孙堪以谒,遂使凌霜老𠏉,往往同众草木以腐。岂惟死者之目不瞑于地下,抑何以为后人之劝?

予宗素以节义见推,然自始迁以迄于今,仅得一周氏垂名于志,予甚悼焉。因索近世妇之处不幸而励志者,以旌年为常限,无子者假以五年,并叙于谱,女亦如之。其远而不能详者不及也。是虽末能暴其名于天下,亦使其得与一宗为存亡。盖将以是为一家之旌典,且以愧后世而忍于狗彘其行者云尔。

事之在天下,非古籍有述,不足以取信。然事之堪以述者鲜矣,事堪以述而遂得述者尤鲜。余宗自六十府君以下,世有嘉迹,或以封爵,或以科第,或以勋业,或以节义,或以荐辟,或以隐逸,或以道术,或以词艺,或以武事,或以氏族之旧,或以台榭之丽,往往见述于诸书。夫以其述之多,固足以信余宗之盛。然而未得述者犹多,不得者不能恤,而得者又复不能保而存之,岂知所重耶?

予因索诸书,凡[2]述余家事者,类为一卷,俾后之子孙一览而祖宗之遗迹咸在,庶其无忘乎?且或有劝焉云耳。

文以载道,亦以纪事;文以述言,亦以著行。行与事非文不彰,亦非文不传,而文非名笔,则亦不能自彰以传。予宗自六十府君以下,世有令德,所得先儒诸名笔甲于一郡。旧尝集为若干卷,正德己巳炉于一炬,僮存谱后数篇。近因搜采,复成卷帙,然而所遗者犹多。嗟夫!名笔岂易得哉?不易得则得者当惜,得而复有遗则存者犹当惜矣。

予因大加校正,取其有关于名教者若干篇,增入旧谱所载之后。盖将以是为后人进修之助,不徒以征文献为也。

族必有俗,族之大小惟视其俗之何如。俗美矣,即有小族,亦可以言大;俗不美,即有大族,乃所以为小。小大之分,不系乎人力之众寡厚薄,而系乎其俗。世之人以族大自矜,族小自愧,失其义矣。 予宗之在吾邑,不可谓不大。然而迩年以来,风俗之薄,固有小族之所不为而为之者。为子第者不知以是自愧,顾犹𫍙𫍙然以右族自多,或以侈诸人,或以加诸其邻。使不蚤为之啚,将不知其所极矣。 予因述古者化民成俗之义,叙于篇端以为据,复以旧俗与今俗之不同者条缀于后,以见予家之俗旧如是,今如是,如是而为美,如是而为不美。使为父兄者知以是诲其子弟,为子第者知以是自诲,早夜以思,去其不美者以就其美者。或者亦变今还古之一机也。岂惟于薄俗有补,而大族之名庶其无愧云。

  1. 同“凡”。
  2. 同“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