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栗斋先生文集/卷07 中华文库

公讳灿，字文明，胄出唐开国公铁佛后，世居休宁石田。弱冠补博士弟子，年三十以訾入南监。田十五丞太康，丁外艰，服阕移孝丰。二年居林下，又三十年以疾卒，年八十九。

为人短小而精睅，口大容拳，声吐洪亮。少有志，屹屹自负，欲出诸人上。高谈远视，旁若无人。胆气麄^[1]豪，不畏彊御。在太康仅八阅月，始至即持大中涓短，上其状不报。独清戎道曰：“此必能官也。”贼卑少挫惧不支，即登车言院下其事，中涓敛手求解。逆贼黄堂起徐豫间，放兵四劫，逼我西鄙。令欲闭西门自固，公曰：“城外之民皆吾赤子，奈何弃之？”乃身先士□^[2]，扼其来路，亟徙西民于内地。会贼以五骑入境，公追斩二骑，贼遁。时统戎督大军进屯太康，仓□^[3]饟秣不继，军又额外索横至，以刄加令颈。公延颈就刄曰：“尔軰悮矣！杀令粮无从出，杀丞令惧而有粮。且尔軰非朝延臣子乎？”县甚荒，常饷不给县任之，过索不可得也，乱乃稍定。

孝丰故反侧地，公阕服入京，自述太康之绩，上言：“人才无方，不当以例论。”事下部议，部以公非所宜言，抑以当孝丰。时孝丰已就安辑，公随分尽职，无所事事。最后督北运，运人不戒未米，公至京贷足之还，不言令。令怪不与追偿，公□^[4]鬻产偿。在官两任凡四年，俸资外一无所私。惟去太康时，民感公御贼德，期各落妇珥往税以资其行。公归凡得若干珥，贸为楼五间，宅南畈居之。楼上已堪设几张卧杨矣，楼下犹存数孤楹焉，可嘅也。生平不事家人生理，不营家政，不握筭，不挽衡石。日用食服不稽所自，泉货不问有无，有则畀之主者，不计其出入，无则忍贫以济，食饮污恶，衣垢巾敝，晏如也。暇日兀坐一空楼，究心堪舆家学，或疏或手录，自朝至暮恒废膏沐。人有登楼访者，必至公几侧履声彻乃觉。少倦散步上下溪山间，察其去止情迹，或有得欣然信步追之，或至暮夜不知□，某所可葬，某所可殡，指以示后人曰：“此不世膏腴也，汝辈当坐享不尽。”第其见原未有指授不尽惬舆情，然其一念向往，金石可贯。使得所依归，其所就岂在曾杨诸人下哉？性尤好饮，有召必赴，赴必尽懽。日暮酒阑，主人送客留髠^[5]，公益号詉喧座，或与二三年少射藏呼卢^[6]以相酬劝，不醉无归。初号道轩，邑大夫三泉林公见之曰：“心中无物，仙也。”易之曰道仙云。长子培以贡为南□□卫经历，孙元学县学生。

瑶曰：“瑶，公姊子也，受公爱自膝下，知公事最详。公之未仕也，乡人谓公狂，予不知所谓狂。及公官二邑，递公之治政，来者皆异迹：非人所不敢为，则人所不能为。予然后喟然叹曰：‘公真狂者也！不然，何其过于自任如此也？’夫狂者之当无事也，言必过其当；有事也，行必过过。言狂也，过行亦狂也。乡人以公行不掩言为狂，予以言不能追行为公之狂。予尝观公所上疏稿，言在太康事，皆有征故，传之如是。”

汪生名尚嗣，字思卿，号云阳，休宁渠口人。渠口据齐云山之阳，故生号云阳。予从姊甥也。姊之孕生也，婿都嵩君梦黄冠抱送一小儿，曰：“此君子也，名天嗣，善食之。”已而生生从兄弟尚字行，易尚嗣。幼颍彗，在小学肄字对句诵授书，日洒洒有长益，因寄以士学。弱冠从婺吴一源先生游，既游杨芳溪门，既又游予门下二年。一源、芳溪博雅名流，故生于天文、地理、律历、庄、列、左、马诸家言罔不通晓。惟予不肖，不能少有裨，独于名教行检间，时惓惓有言。年二十七游邑庠，明年五山冯督学按考高等，应试不第。又明年以后□^[7]崖黄公、方堂赵公、楚侗耿公以次案咸高考，而赵与代巡莫又以孝行受上赏。方赵之既考也，生以内艰未应试，比服阕，犹以赵牒补廪食，亦一奇遇也。岁丁丑，诏行选贡法，生尝以选入贡，复应顺天试，终不第，乃就选。明年司训嘉定，嘉定与徽同直隶属，得司训新例也。莅任甫四月，告病归，抵家五日卒，时万历辛巳四月十七日也。噫！有志而不能大就，得官而不得久居，生岂瞑目哉？生岂瞑目哉？

生之学以敦伦序、辨义利为先，授受诸生惟修古道。生平重厚寡言笑，动止出入一循规矩，与人谦抑常逾。则有大故，反复多虑，若有怯者，而义之所在，毅然以往，无顾忌。尝患虚羸疾，独处一室静养三年，乃得复。仲兄尚厚亦感是疾，生日视汤剂如子事父，兄亦能静养，今无恙。家庭言色讴讴怡怡，祭祀必时必虔。尝倡族人复祀田以为祭资。居二亲丧，三年不入内舍。二亲葬^[8]兆塘山，山去家馀十里，而葬在其幽。生兄弟有他虑，墁冢之石四际各琢枘凿胶之以为固。葬之日，雨雾霾四塞，术不能辨所向，生兄弟急跪吁天祈衮，须臾雨歇，四山豁然在目中，比向定又雨如初。予尝过兆塘览其处，惊曰：“予卜先亲葬过境内名葬多矣，迄未见有兆塘者。岂徒其山水奇特，而前后左右耸伏蔽亏，各适其方，真有若番禺手捧而植之者？此必世德之家乃能遇。”既问之，生兄弟所自择。噫！若生者，虽不得行其志于天下，然求之一身、一家、一宗，德义归焉，孝敬丛焉，福履绥焉，何者非其所得？

生之先出唐越国公后，越国有大功于徽，故其子孙散处各乡者皆盛。生家自始迁至今凡^[9]十五世，世有潜德仕业。祖讳福泽以输粟，父讳樟即都嵩君，以齿德各授冠服。子二次舜、龙，举士业，馀并见于状。

瀛麓野史曰：汪生与予家以甥故，往来数不独在门下。予识生甚真，生一嚬一笑皆本其至情实德，无矫餙，故人之与生居者如饮醇醪，不觉自□^[10]。诚之所感如是。予尝识生父祖两世，皆笃行君子，近境所未有。语曰：“盂圆则水圆”，言以形相禅也；又曰：“株甘实亦甘”，言以气相禅也。噫！生之行有自哉！生之行有自哉！

汪氏，予妻弟蓝湖昊君钦妇，石田汪邦女，予姊甥也。予姊慧而能，女似之，予爱焉，因媒为钦妇。年十八归钦，生一女不育。钦业士而质孱，气不胜志，以疾□^[11]，妇时年二十三。予往哭钦，因慰妇，妇悲恸无他语，惟曰：“夫死舅姑老，如后事何？”予亦悲泣不能应，念亦无以应，徐曰：“汝安汝命，后事有寄矣。”妇嗟曰：“寄在妾身，岂其能长？”予退思妇言未明而意已至，遂劝舅纳妾。舅即纳二妾，后三年妾果生一子，舅时年七十三，名子曰七三。妇即以抚孤为己任，爱逾己出。又三年，次妾再生子，名七六。而姑金氏□^[12]，舅取群钥及楚二授妇，命之曰：“尔今其总吾家，二妾有不顺，即以楚扶之，毋庸言。”妇再拜受钥，悬其楚，未二周而舅又□^[13]矣。

于是妇日理家政，外勤抚二孤，以食以教，以聘以娶。七三娶而失，复聘娶，娶生再生；七六亦娶而生，生又皆男子。俗子呼母曰“宝宝”者，爱辞也。七三幼呼妇曰宝宝，今犹然；七六呼亦然。妇至今名七三、七六二室姑视妇，妇媳视二室，有所事必请命妇，妇不命之行不敢行；有入必归妇，有遗于人必曰妇遗之。布粟之出纳，丛产之废置，工役之作息，佣奴之进退，燕集匪颁之行否，非出妇之手，必出妇之口。岁时举卮为寿，妇坐上，二孤二室侍于傍，诸幼绕前，怡然一堂之上。孰谓妇之非母非姑？虽妇亦自忘其非母姑，二孤二室亦不自知其为叔姒也。如是者先后三十年于兹矣。

以今思昔时事迥异：昔也一舅一姑一媳，舅姑在堂，寡媳在室，形影相吊，触目伤悲；今则孤非孤矣，屹然山排，可耕可读，可商可以干蛊，可以御侮；诸幼又皆芝迸兰茁，崭然头角。入其庭，非啼声之呱然，则舞手之卷然，则语笑之喁喁，习诵之琅琅也。攘攘嘻嘻，�若别出一庭户，而妇亦既忘其寡矣。岂惟妇计？老舅姑在九原，亦既愉怡怿乐而释憾矣。若是者伊谁之力？妇之力也。微妇焉知老舅姑复有生？即有生，枯杨之稊耳，亦谁篇之发阳春，嘘嚅暖□以滋其生，以引其生生如今日也？即有祖父之遗，谁为之检括敛积无剥蚀也？然则妇岂独能保其身，实能保老舅姑之生于无穷。

去年妇患痰疾剧，邀予见，声息啽呓甚。予呼曰：“汝今有以死矣，毋憾。”妇睁目视予曰：“舅邪？我向死不憾，而今又憾。念予夫姑正出冢子已成人，礼不可无嗣。今幸育有此数子，请主嗣之。”予扣所向，曰：“七三长子。”予曰：“法不得。”妇默念良久，曰：“不得姑为之约，待诸子成以次立之。”时七三、七六及小姑丈汪里、次姑甥汪镐、夫从弟吴钧、吴铭、吴铃咸在。予如妇言为约，俾各署之以为信。妇曰：“舅执之是在舅，必无使吾夫妇为馁鬼也。”越三日□^[14]，时万历元年九月十日也，得年五十有九。远近闻者毋间识不识，莫不含悲忍泪，有“吾将安仰”之叹。七三等治丧悉以礼，不以世俗妖巫荐度之说秽妇丧事，葬卜宅后五龙山之麓，迁其兄柩合焉，负离面坎。念无以酬妇之恩，又无力乞旌以彰妇之节，先为之祠以寄其思。祠在葬所之下，前临大道，扁曰“吴节妇汪氏祠堂”，奉妇夫妇神主，扁曰“贞育”——贞言节，育言德也。葬在次年冬十二月朔。

瀛麓野史曰：予传汪节妇而有起予者也。古人言节妇有一难，谓从容就义难也。乃今见汪节妇事又有难焉。彼其当一脉失绩之后，家方不造，汪氏以芳年在寡，无一襁孩可倚，乃能忍死以俟舅之生，拮据徬徨，抚成二孤以存其后，以及其夫之后；又能以其馀力保有遗业，俾其家世世赖之。此其志岂独在节？直欲嘘吴氏既烬之灰于再然，以无负其初。虽其□^[15]之得所志若有天焉，而一念之真诚激烈，真有以贯天日而斡旋之矣。若妇者，谓能成天下事难非邪？其诸从容就义祗馀事。

翁名庆，字□□，百滩号也，休宁双溪人。少有至性，家贫入小学仅九阅月，馀时事樵采给二亲爨燎，晚伴诸兄顾斋封君宿，宿则质以小学所闻，故虽不日就小学，而所得于小学与诸幼等。年弱冠从商，祖遗仅有小坑植木，分无他恃，因伐木为资为木商。初贩江浙未利，转云间，因与弟石桥嘀曰：“我虽未得木之利，然巳知木可为。但兄弟皆徒手，非得一饶区有木岁可续，恐非速化之术。闻衢严诸处山尤深而土入刁捍，商人不敢入其乡，其势木佑必下。下不探虎穴，不得虎子，吾与汝当深入视时事以进，或不负此生。”石桥曰：“然。”翁遂倒其家箧笥所有，并称贷以益，径入衢严道。自是岁有木下，渐而生理遂如春花欣欣向荣，不二十年拥资钜万，所置产屋视祖遗百倍，富比封君。

翁仪状瑰伟，善言论，达事体。众商推公为商纲，凡商之聚而大有专官治者，必推一人为首以领众务，谓之纲，犹纲之纲也。东南之木聚于浙，工部岁遣榷官一员驻南关。翁之为纲也，洗心奉公而不敢一亳自便，由是历来诸南关皆以翁为蓍龟，至必先问公事体，将有行必先召翁议可否。有疑翁问，有告言翁平。浙诸曹有非额之扰，翁辨豁。时藩臬二司以皇木坐商，而臬司性严刻，素无敢与言，众商袖手几一月。翁曰：“事莫大于理，势虽重难压无罪之人。”遂倡诸商堂辨之，词严义正，音吐琅琅，二司动容，遂改坐。由是众商益重翁，而浙中一时名胜如余□□、某职庚阳王某、官龙田徐某、官□□，皆与翁为忘势交。

先是，翁年二十三犹未聘。一日同族老某饮，老赏其仪状，因命为新声侑觞，又赏其音，念曰：“岂有此子而长贫乎？”遂媒以甥同里吴氏女。女母奉父命而婿执之固，老曰：“汝勿错，此子必不贫。”至是其言果验。翁为人厚重而颖慧，虽未学而行谊默与儒合。母死，尝买妾侍父，当父意。后妾嫁，父寝内所有恣妾取，不为计。长兄某、四弟某皆夭而无子，遇二忌，翁戒诸子曰：“汝所有堂构，二父尝同我肩步之劳。祭事不虔洁，必有鬼责。”三弟即石桥，与翁共承家。石桥有为埒于翁，翁有议必推石桥，有美食必分石桥。夜坐召诸子姓谈家务时事，示劝戒必先呼石桥，故翁家子分自石桥下皆彬彬雅�，无骄贵态。石桥□^[16]于客，子二幼，翁抚如己子。尝有怨族徙于外，妻死父予无所归，归翁。翁谋其日给，又谋其家室。比父子客死，又谋棺殓归其柩葬焉。说者谓翁此举不惜费固难，忘怨尤难。

晚年家居，深慕陈大丘为人，日与顾斋封君为伍。有求正必以直譬之，有争讼居间不息，则究其终之失得以杀其机牙，而不虞其怪。故自翁之家居也，而乡邻之争者十九不烦宫[8]。尝筑室于其溪之湄，榜曰“百滩精舍”以训诸子，语诸子曰：“浙人谓自浙溯徽，其滩以百数。有一滩一丈，徽州天上之谣。予为此生理，经此百滩者不知其若干数矣。资财躯命咸寄水面，岂但言劳？而此生之惊虞何可云喻！每下一仇，虽顺流而舟行如箭，又恐其失势不能仓□^[17]救；上一滩，虽无失势之危，而水逆且悍，挽夫率抵首于地，舟人率以肩承棹，挽与棹力齐而后舟始行。少有不协，进不能尺寸，而退已寻丈外矣。噫！可畏也。予之成此微业也，艰难甚矣。故揭是榜以示尔诸子，尔軰能念尔父创业之难，庶有世享。若徙昌被不检而忘其所自，或犹谓昔之人无闻知，我死不瞑目矣。”翁以某年某月日□^[18]。子北，国子生；孙某，国子生；孙曾軰大半易世业从士。北兄圻与予三男诸生应南为儿女姻，又予家去翁家仅十里而遥，故闻翁迹为详。

灜麓野史曰：予读百滩传而知其行有五难：徒手而起家钜万，一；不日在小学而能记姓名与达者通书问，二；未讲道与义而行事多与道义合，三；沉浸薄俗中而能厚族谊忘怨，四；处有馀而能始终以贫贱要约子第不令放，五。《货殖传》载富不过七千万，当今七千金。使翁生太史公前，应是传中人。但传言富不言仁义，而翁之行往往出入仁义。富何尝不仁义？而仁义何尝妨富？观百滩传而悟太史公是传有遗论矣。或曰：“太史犯腐刑，贫不能赎，惟当时富家无有知仁义者，故特为是传不及仁义，以微诮之。”或然。

雪屋卧人者，休宁蓝湖里人也，吴氏名三得。卧病十馀年，自言雪日卧最稳，遂号雪屋卧人，予妻弟也。父曰珏，龙山翁，以财赀雄一时。先有嫡金氏生子钦，娶汪氏，三年而钦夭。翁乃纳妾某氏，举卧人曰三得者，年七十三得也；某氏举卧人弟名六得，七十六得也。卧人生一周而嫡母丧，四周而父丧，抚育教聘娶皆汪氏拮据为之。

卧人生而俊乂，眉目如绣，肌脂腻。在小学日诵若干言，又能听诵群儿读君干言。年十四学于予，予试以艰辞眇旨，卧人受言如响。引以制义蹊隧，卧人不但步步趋趋，而逸足所运，纵横曲折，随其所如，无有不达，真若天马之行，不可絷以常调。予时以虚声撼侪辈，从予门者甚众，求其天资之敏，未有如卧人者。故未一二年，而卧人已如老宿，翩然有凌驾八荒之想。

初试于郡守某公，期而后守考以“非帷裳”二句，卧人援笔若宿构，守览惊，即以是考第一人处之。是后益激昂上进，惜共生禀素怯软，不能任早作夜惟之苦。既娶，疲疾作，始犹能步屧近郊间闲览一二时，既则止门前，又既止庭内，□^[19]则床帏不能出，日夕卧犹不免唵呓呻呼，手面垢污如瘢黑不洗，四时褁首领以毡如襥不解。禁家人入内勿喧，言闼外及四际往来毋得顿足高啖。外人有不得已求较质，就卧人榻附耳语，卧人析其是非当行不当行，如指诸掌。

初弃制义，游心古作。今其作虽未槩见，而《贞育堂记》、《雪屋卧人传》诸篇已流行亲知间，绰有古人风致。暇日又究心关闽濂洛之学，日读《近思录》及我朝薛、王诸家言。予每过辄以疑质，而其论多失之过，间有入玄者。此盖其天资之高，无平日讲究之功，自不觉其流至此也。至论其立心制事，酬如古人，无一毫狸俗态，智虑虽圆转，而一见得是，毅然行之而无疑。虽以予之尊且信，而欲转移之不可。

事汪氏如母，汪□^[20]，哭毁尽哀，服以三年，为汪立祠名“贞育”，以表养节二义。汪初欲嗣其子，已成券矣，汪终，卧人坚议朋弟子继嫂分。每岁入除祠祭及分饲二继子外，余悉贮祠以待。汪尝媒其子以侄女，死之日，出其所有簪珥一箧畀卧人曰：“以私此女。”卧人□^[21]以均其弟。卧人与弟材性异同，而卧人视弟真若手足，不忍一言伤。尝以不能葬二亲为慊，设有葬田若干亩以备葬资，设有祀田以备祀。金氏母家无后，金氏岁有标祀，卧人设有金氏标祀田以垂永久。又以义倡族人立宗祠，而祠址及材凡干卧人者，卧人慨出以倡，今其祠已成。然则卧人虽在卧病中，而义之所在，未尝以病病；卧人虽若不能为，而所大可为，未尝不为。柔而有断，义而能和，兄弟妻子未尝见其有疾言忿色。

噫！予不识汉黄宪何如人，见者皆心醉而敛衽以退，若不可及者，必其天资之粹而语言动静若性成者。计其品必卧人之流，然而宪也□^[22]得载史册至今昭人耳目，以有郭、表诸贤汲引之也。卧人今死矣，谁能为卧人一表彰者？卧人之不得如宪，则予軰不能无责也。噫！悲哉！世之有位者既不能浆拔士类，执史笔者又不能阐彰幽隐，贤人君子抱幽香而不出怀袖者，为不少矣，为不少矣！

君讳潭，字汝清，松溪其别号也，于予为三从侄。父讳诏，颖慧而实；母吴，实而懦。君性状生而类母，木强少警颍。入小学，诵授习仿如常儿。年十七受贾出白下，父营一小邸，尝之榷会贩儥如老贾。父曰：“孺子可教也。”即以所主耶委之。父素号善贾，君在邸步赵父迹，无不及，岁计所获或饶于父。父□^[23]，同邸人有懦君者，君疑焉，遂迁贾于六十馀年，又迁南谯。贾虽屡易而资岁益长。

年若干，偶溃胯疡剧，君因委而归。家人以君疾为祟，要于道巫禳之。君曰：“焉有此疾而祟者乎？”竟不禳而疡亦□^[24]以不害。

君事父孝，无亲兄弟而多从兄弟，君无不爱且敬。君尝宿父丧，夜梦父有教言，怪之。旦而按所梦寻之，有征。越数夕再梦，又数夕复梦，如是者数四，皆启君所未识者。从弟儒官宿以博雅好古声一时，尝节有昏丧祭葬仪为一家式，君有事一遵宿所节行，毋悖违。

君少以行检自策。在邸日，尝有邻妇来以色授，君凝然若无见；他日又来授以言，君斥之。妇且去且顾君曰：“人言六官痴，六官真是痴。”六官，君小字也。邸之人至今啧啧颂君德。

君为人，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步屧若不能奔趋追蹑，目近人三四尺方能辨。每见人恂恂趋前揖，无尊卑少长如一。生平未尝有一言欺人，人亦鉴君诚，未尝忍出一言欺君。亦未尝与人哄，即有哄君，君亦自克让。君不理外事，家庭事无害于义者，一顺诸弟行；苟有害，君必自反唇。盖君性虽顺而止于义，情虽和而不流，材虽懦而能自振拔，其可槩见者如此。

今年八月，忽得痰疾，不能离床第。予往视之，君强移步庭中见予，慰安之。君无他语，惟曰：“�^[25]无憾，但此生不得视葬吾亲，�^[26]不瞑目耳。”言讫泣下。予曰：“汝此言天启汝衷也。人生不能饯亲归土，诚是欠事。但汝三子皆可托，汝不葬，三子必克葬。”时君有老姊自其家来视，闻予华至见，语及弟诀言，恸甚。予不忍闻，即别去。后三日，君卒。

瀛麓野史曰：世人数人物，往往以敏锐有为者为绝才，至于纯朴不能为，便不指屈。孔子云：“刚毅木讷近仁。”而枨之欲，由之佞，皆在所鄙�^[27]。夫以四者为近仁，则凡^[28]所鄙�^[29]者，皆去仁远矣。君为人悃愊而不华，虽无孔门诸子之学，而究其归，当在近仁之列。世无孔子，笃行君于暗然无闻于后世者，为不少矣。

汪氏姊，予姊也，讳掌珠。少颍慧，傍识事体若素习。先君最钟爱，尝曰：“使是女男也，吾后事有倚矣。”年二十适石田汪君邦。邦母杨性僻而寡识，下之人鲜有适其意者，独适姐父□□翁最质戆，多为人所不容。邦性犹类父，姊语之曰：“君焉得复如君父？君父恃有二弟为调护，君何恃？君复然，当宥唾君面者矣。”邦由是悟，每有事谦逊而后行，行弗达，或从姊议。姊虽不涉外事，而外事尝得与闻。

二弟皆同祖弟，长都事君宾，次奉祀君亨。时二君并主一时乡议，独事之有关姊者必逊姊。姊或曰：“事当如是如是。”二君乃退而执行。释怨息争，尤其所能。妯娌有不平诉姊，姊谕之必解。冢庭内外事无巨细，咸有矩矱。终身布衣蔬食，晏如也。故自姊之适邦也，生理日以植，资产视旧增或倍。

女一莲桂，适予妻弟蓝湖吴钦。抚舅二晚生子以老。今年五十三，盖奇节也。说者咸谓姊奖谕之功。男三：尚竖业士，无子；尚德商，二子皆先姊卒；尚文承兄商而大之，抚二室�孤以维其家，以无忘先志。尚德有女适予孙维垣，执妇道惟谨，亦籍姊之教。后姊数月卒，使姊在当必伤生矣。姊以隆庆丁卯□月□□日寐语而逝，得年七十有六。

傅曰：予读古史传，往往称有女中丈夫，余未之信。今以姊观之，非其人耶？姊生长闺中，女红或出姆训，时务事体及以节义风喻其子女，此学士大夫或所未喻。谁与传之？而谁与习之？谓非天质有能耶？虽然，麻中之蓬，孰觉其直？姊质虽信美，而先君铨仁衡义，言动皆道，膝下之日当必有闻矣，当必有闻矣。

务生侄与予同出大使公后，于予为六服侄。大使公三子季讳觉，汲县知县；知县又六子，三文昌；文昌生第，第生思禄，想禄生瑞。瑞艰子，晚娶妾汪氏，生务生。始生幺麽甚，乳名曰鳖囝，状其少弱也，人谓其不育。既长而有室，长不能五尺，羸削偻眇，若弱女然。有姊适当坑朱氏，缢死，务生省缢归，蛊于缢祟，往往投暗室中求缢，若不自省者，人又谓其神魂不王，虽育而不寿。

年三十甫亲家政，初惟循餙家人生理，无外作，然已卓有立，不为群少所摇鼓。既而事体练，遂毅然以承家为己任。凡分所得为与议所当举者，以次力行之，大者孚号，小者肩仔，罔不底绩。该户系赤籍，例不析，丁税之盛甲于一乡。往时郡县有征发，往往后时取祸戾，不则重贻里役累。务生既莅事，率以身先为倡，户人亦素信务生，一倡则具集，自是上无官逋，下无私谇，皆务生之力。

族人尝□醵金为鼻祖祠。□之初，予张小饮为约，而首□居金之家，众论方出入，而务生独主予，且曰：“某叔信人也，此金非属某叔，予不受约。”凡^[30]醵数以贫富为差，每醵及上者如差，鄙者多损差，而务生每酿辄溢差。此一事不惟见其舍已，而尤见其知义。

初承父贾，尚未达，既迁贾于松，乃达而大，赀产室宇之益视旧十倍不啻。篇人沉静精审，无周张侧媚脂韦之态，有言必信，有诺必践。与少者言有规戒而无�浪，与长者言谦卑逊抑，献其诚。遇长者于途，揖毕，宛然左避，俟长者过而后行，人不识其非儒生也。终身布衣粝食，泊然自如。年七十四以疾卒。

子四：槃、橐、柰、李。槃娶陈氏，继某氏；橐、奈、李皆汪氏。女二：端，弟婿汪濠；得，弟婿汪准。孙男十：时高、时忠皆娶汪氏；时政洪氏；时鸣、时受、时安、时震、时齐、时耀、时昭。孙女八：连，弟婿汪大立；转弟、喜弟、顺弟、节弟、四弟、爱弟、意弟。曾孙男二：五孙、丑儿。曾孙女二：淑女、五弟。

语云：“人貌荣名无既始。”谓务生不育不寿，岂知后日之行事章章如是？又岂知其生育之繁殖如是？安得既之以貌？天道无亲，尝与善人。务生之克享于天者多，故其得天者亦多。被以貌限人，及以貌自限者，皆不知有胜天之道。不知有胜天之道者，自弃于天者也。

娇英，予少女也。生而柔淑颕慧，不烦姆训而德言容功咸协乎则。年二十二适里子诸生汪铉。铉有志而质怯，不耐诵习苦，以訾入监三年，毕业归而怯已成疾矣，不半岁而卒。英时年三十，生一男名震，方六岁；一女三岁。英伤铉以勤学致死，悲哀甚不食。人曰：“尔误矣。铉死有震在，尔能长震以生，生铉虽死犹不死。”英悟，遂起食视事如常时。

姑已先逝，惟有舅在。舅亦一时瑰杰，善操奇嬴，拥高赀为一乡冠。英事舅尽孝养，待庶姑如姑，抚庶叔如弟，御祭祀，奉宾客，事上使下，罔不尽道。家事虽丛脞杂揉，而英御之豁如也。盖其以柔淑之质施之一家，其无不协也固宜。惜其命与雠谋，既承家而灾害叠至：凡厄于火者二，一由家人之不慎，一由盗之纵挠；于盗之劫者三，一盗未入门觉抉便门以免，一盗已入门不能逃，缘私房内梯登阁以免，一闻盗即登阁，贼纵火，幸震时先逃屋上，急索英所在，播去瓦与□，呼英提其手升屋，比升而火已延及其足。使此劫非震，英已成阁上庾灰。凡物害之大而无情者莫如火与劫，幸则伤财，不幸则伤己。故人之情，一闻火举而盗发，真如震雷之轰于颠，白刄之临于颈，其死其生奄在目前。即以烈夫当之，且不能不裭魂破赡，龟手而无措，而况于一柔怯寡妻？即一值之且或不幸而丧已，而况于再值且三？英之不死，真烈焰之馀烬，锯牙之残胾耳。呜呼伤哉！呜呼伤哉！尔何辜于天而俾尔至此极也？尔何辜于天而俾尔至此极也？

古称天祐善人，英善人非耶？英家自舅以上，非世世积善家耶？始也夺其夫，已使英失所天矣，如之何而厄之火？如之何而又残之劫？是果天之道不可测耶？是果天道与人情异耶？是果天之道反常耶？而胡为使英至此也？英此时虽幸而不死，而其后不数年得一疾，食少而益肥，不可以风，少风则痰咳不已，终日伏枕拥被卧床笫上，少间而起坐犹蒙。其向与户说者谓其疾为痰涌，根于始之不食而成于惊：不食则损脾而不能化气，惊则神伤而不能为气主。或然。然则英虽不死犹死也。

呜呼英乎！呜呼英乎！汝生不辰，逢天亶怒，岂惟苦于尔身，亦戚尔父母多矣。幸尔子震早克家，去年县推为清丈都正，震不惟奉县法，实能通法以情，以惠乡人，以补县法之所未及，为一乡便。英之不死，其在震乎？英之不死，其在震乎？震痛其母之寡而苦，作堂于其居之右，黝垩之，题曰“贞白”，以奉其母并其父之主，使后之子子孙孙知母之节之苦。母漫视此堂而引长之，此不惟不忘此母，亦尔之自求多祐也。

海阳诸生汪泉达妻金氏闺章，予族弟天二女，有家训。年二十适泉达。泉达少负奇气，居常以节义倡金氏，而金氏尤以节义自倡。年二十八，泉达卒，止二女无子。卒之先一日，泉违数数属后事，金氏疑其不信。比就木，举卮酒为诀，即以酒酹柩旁，誓曰：“闺章所不念君家，复别此门者，有如酒。”于是抚训二女，养舅姑，视昔不替益隆。今年五十有一，为节妇。

女长名新凰。父丧时七岁，即知痛其父母，哭新凰辄哭，人谓新凰初失所爱然耳。既而其后常然。比长，情益切，见母哭，强温颜以慰，退就寝室，悲号呜咽，若不自胜。如是者无间月日。室人百计宽譬之，不得卒，以成疡疾若疣疬然，日转剧。医云：“厥病在心，是神怒气乖，血不流注，壅肌肤间生此疾。即轩岐复生不治。”卒年二十，新凰为人婉婉柔顺，早有知，年虽未笄，而与人接事咸当人心。死之日，疏戚尊少，莫不悲哀。诸叔尚嗣，亦诸生，作《哀孝女词》，所言新凰事皆有征，为孝女。

瀛麓野史曰：节孝，人之大闲也。人谓其性然，又或谓习使然，予皆不谓然。金氏之行若出其习然，观其既婺之后，雍容家庭，俯仰育事间，无负泉达，至今二十馀年不变，则其卮酒自誓之词，岂一时激烈所发？不可谓非性然。新凰之孝若出天性然，所感发于贤母者必多。万一母非其母，日浸月涅，蕙兰渐于滫中，岂能保其初性？予忖金氏幸不遭曹令女之挠，使其处曹令女，当优为之。新凰可方曹之娥，然而二曹之名赫然至今，为曹氏增辉，而金氏与新凰一母一女，连珠叠璧，非曹氏异代比。乃今名不越户庭，即有观风者，其将何所据以为信？而使天下后世知汪氏之有二曹，不可以无传。

节妇溪口汪忍斋公长女，讳聪秀，年若干适黄村冠县知县黄鸡山先生冢子栏。节妇性柔而毅，绰有庭教。既归栏，承上驭下，恂恂有则，冠县以为能，属以家政。姑性宽而略，节妇佐以严明，由是家人畏节妇而乐姑之慈惠也，内外秩秩无间言。

黄氏世积著正阳为钜商，既而正阳业荒，家事渐颓，节妇深以为忧，脱簪珥资栏生业。栏每自商归，节妇辄正色喻栏曰：“家事任长君冢嗣也。君父又冠儒，脱有不给，伊谁之咎？君当乘时征逐以裕生计，岂怀私宴安时邪？”栏亦克自树立，每至家不敢久稽滞。嘉靖□□月□□日，自家抵正阳，道经某处遇强劫，格斗不支死。讣闻，节妇痛欲仆曰：“夫之死，我驱之也。我何可独存？”时栏尚有女，人指喻之曰：“此汝夫遣体也。汝即死于汝惬矣，如女何？”节妇始念曰：“然哉！此女死，是我夫再死也，是又我驱之也。我不可再驱我夫死地矣。”于是敛泪忍痛为苟生计。

冠县素介洁，在冠无一钱之遣，且卒于冠。栏弟桴袭栏业正阳，廉得贼，倾资以覆之，贼皆歼于狱。比贼歼而家事益颓，节妇日茹苦被疏以自存，而岁时𬞟藻修洁益虔。女长适予长男国子生应秋，生一子杂垣，而女又卒。节妇终日怏怏若无籍倚者，遂赍志以殁，时年六十有二，在寡凡三十三年。

计其初寡之年甫三十。今制凡女人三十以前守寡至五十不变者，例有旌典。族之长尝谋为节妇乞旌典不果，乃摘桴之季子继兴承栏后。节妇弟铜鼓教授堦致仕归，深痛其姊之苦节无闻也，请予传其事，将立石于墓以代旌。予与节妇为儿女姻家，知节妇甚备，不敢以无文辞。墓在金鸡山祖墓侧，与栏同穴。

瀛麓野史曰：予读黄节妇传而叹女人之不幸未有甚于节妇者也。凡女入少年失夫，已失终身之托而愁困万状矣，然犹幸而有子；即无子有女；即无子无女而生资赡足，有以度此未死之年以俟其死。而今乃若此！凡女人在寡，无子无女无生资，此块然一未死之魄而无望于世矣，然犹幸而有旌典，庶有以彰其节，以慰此不美之魂于地下。而今又若此！生而与严霜挺劲特，死而同衰蓬以朽腐。吾岂独为节妇恨，而尤不能不为世道恨也。虽然，兰蕙之馨，植之名苑不加，迁之幽壑不息，煎之滫瀡不灭，其天定也。节妇之所得于天者定矣，区区之荣枯苦乐，岂足以增损节妇之天？

节妇，予再从兄玎女，侍御士辉公玄孙也。侍御兄弟五入，独与予曾祖居，故予与节妇同门，知节妇甚真。节妇侧出侧贤，故节妇生而柔慧，不烦姆训而容仪幽贞若素习然。寡言寡笑，步不扬裙，立不堕袖，朝夕随侧母治麻缕葛越，缝纫剌文绣。年十八适石田汪大显。大显，节妇适母弟行也。明年生子文质。大显故有志而生禀素怯，不能副，节妇隐以为戚。又四年，大显果膺疾卒。大显家三世一脉，及是惟一老妾母在，馀无等軰。一人匍匐，节妇痛悼不胜，欲就一决以为快。室人交喻之不得。良久，节妇忽悟曰：“唉！予乃大错，乃大错！此孤三世存亡所关，非凡孤。予死能令此母生此孤乎？予幸未即决，即决有馀辜矣。”于是忍痛挹泪，视事如常日，惟以处分此孤为念。先托以己不宜子，寄孤侧母，令侧母视之。岁时有事始褓归一见，馀人罕得见其面。

节妇常时接人以礼，至是辄过礼为悦。即有非意之加，䩄颜受之，不敢较。有借贷者不必其偿。间有故以产售图厚得者，节妇窃售己产售之。人或谓节妇不必然，节妇曰：“毛也。吾欲卫其皮，又复惜其毛，岂万全之道？”然家有坐祖日索。节妇终身布褐粝食，暇日犹日修女事不废。厥后孤日长，入小学，入大学习举业，未就聘且娶。娶又生孙，再生三生孙又聘娶。目前生事如春花簇簇，舒采映辉前后。而节妇始以病卒于正寝。卒之日，质痛其母之苦，抱母哀不胜。节妇慰之曰：“汝以如线之根寄兹硗瘠，谁能知沈之必有生也？今汝已生𠏉生枝生叶，亭亭可荫矣。吾可以死矣。吾可以见汝父、汝祖、汝曾三世地下无愧矣。吾死甘矣。”言讫而瞑。年六十一，寡时年二十三。据寡卒岁月应有旌，俟采闻。

瀛麓野史曰：予尝观蓝湖吴节妇传，而谓其有二难：从容就义难，成天下事难，人以为名言。今观汪节妇事，而其难与吴节妇埒。彼其从容以就义者固无容论，至观其处孤之际，既远托以隐孤之迹，又多方以聚人之情，此其心要有所疑故如是。共委曲周全而不忍使其孤一经于万有一危之途以贻悔，其用心良苦哉！虽其卒之成事天也，而此妇灵承之力断不可诬。吴氏抚翁之二孤，其情难；汪氏抚已孤而所际非其邻，其势难。二妇易地则皆然。

程氏讳凤，杨村程处士某女，及笄适柏墩吴柏里为妻。柏里早从父东溪游商杨豫间，比长转贷予钱于正阳，绰有干蛊之材。年二十□客死湖阴，程时二十九。东溪夫妇垂白在堂，子一生才八十日，在室老幼相帛，形只影孤，茫无所措。程脱簪珥觅□役往迁其柩归，葬霓坑山麓。家无馀蓄，而正阳之贷又随死以散，仰俯事育惟恃一寡妻，而他无所资。知程者深为程忧，母家亦怜程少年子幼家贫，遣婢邀之归宁以探其志。程吴氏曰：“世积善，天若祚善，此予必立。家贫尤易处，人服绮艳我绘素，人饵甘肥我藜羹。来日虽长，持此以度当可济。惟二老龙钟难以远期，实繁我忧。然此乃天亲，不容一日解者，我焉敢有他虑，捐二老以遗我夫死后之憾？我必不然。”人曰：“汝志则是矣，观汝家时事，难似终汝志。”程曰：“志在己，时与势能摧我之志，岂能夺我志？我自今亦惟随时艰难俯仰以度此日，以长我之孤，守我之二老之死，失靡他。”因摘所坐蓐草示人曰：“此草可夭，则我志可他。”明日晨起，抱孤回日，勤纺纫以续衣食，或至夜分。暇则躬把锄畚，义园蔬不废，服疏茹淡，旷然自存。孤能言，口授《孝经》、《劝学诗》，七岁入小学。程初命孤名曰熬，言值此否际，匪熬弗克宇，从火至是更熬为鳌。二十婚，逾年生一孙，程又命之曰�，言非己心如�，焉得见此孙。�后易名成器。鳖既婚，从事郡邑京，凡三考官带归，而程犹无恙。程尝语鳌曰：“居官与居家一道。汝发迹卑犹我贫，汝他日能以清苦自持如我今日，则卑而光矣。尹母有言：‘吾知汝以善养，不知汝以禄养。’”鳖后入官二任九载，皆有清誉，奉程教也。成器后亦尉会稽，廉能举为御倭使，所在有功，升布政司经历、绍兴府判，颂言盈庭，旌□无筭。夺情起复，屹然为东南保障。一时在上位者咸仰吴御倭为安危，立功处民竞建有祠，祠五。此虽程所未见，而亦程之荫。年七十三终于正寝，乡士夫倡为《慈节卷》以彰程德。而鳌死时犹以不能为母请旌为憾。噫！涧壑之松，岂为无日而不秀？程之节剩有松德矣，自当愈久而愈高愈赫，人仰瞻岂以旌不旌为微显哉？

瀛麓野史曰：予生晚不及识程氏，亦末识鳌。成器尉会稽在予贰会稽后，予尝遇会稽人称成器御倭往往有奇画，或擒或剿或陷倭死地使不能为计，皆倭所不测，故其兵所向，倭人辄相戒急窜不敢近。又言其最后诱倭首来款一功尤奇，爵位威名出郭汾阳下远甚，而其壮气雄胆与单骑见虏并称。成器又有子大江，以诸生愤官邻邑嫁害事，得罪当辖，流口外蒙宥，亦常情所难。成器有勇有谋，大江直勇直，与节异情而同德，要皆程氏一气所毓。不然，则其家教端有所尚。吾于是益信程氏之节为劲节，以其嗣人征之。

嫂，予再从亨十九兄继室也。兄初娶资村汪氏，未有生而病卒。嫂亦汪姓，石田汪添麒次女，年二十归兄。兄治商，承从伯坦然翁业在皖城。先是，坦翁以赀雄皖城，而兄稍知文墨，薄商事，好延纳皖城诸交识，在族室虽以贩儥为名，而少暇即奔趍少年场，樗蒲、蹴鞠、奕慱、�管、酒楼留连，竟日至忘其所有事，而坦翁遗赀日以衰耗。嫂至知其然，大以为戚，日夕喻兄曰：“我家田入不足给口食，所恃者皖城业。闻舅氏在皖城岁有嬴羡输于家以构创田庐贻君軰。君今承其业，不惟失其嬴，而日费犹不给，此何以故？请君绎之，毋蹈前辙以贻家人忧。赀币有不敷，妾当落簪珥以副。”兄大悟，于是深自惩创，一意治商，事调度转徙尽法坦翁，虽不能卒复坦翁之旧，而生理因而浡浡，足追坦翁盛时无让，嫂之力也。

兄年近四十未有子，而嫂年三十。嫂谕兄曰：“谚言四十有子为晚，继嗣大事未可徒恃，妾请君别为广嗣计。”兄因纳妾刘氏居皖城。明年，嫂生子应奎；又六年，刘亦生子应良。应良甫六岁而刘卒，嫂请扶应良归，躬抚育，呴嚅若己出。

嫂生有慧质，谙事体，状貌硕而颀，内若爽恺而外则迟慢，动履雍容，行步于于徐徐。人所甚忙处，而嫂若无事。接入无问识不识，无周张态。与人言，柔声缓颊，随问而对，人不能窥其际。事至其前，剖分若流，各中肯綮。人谓为女中丈夫，或曰丈夫弗如也。族有侄軰狂，常自多其能，见嫂辄慑服，尝诟其妻曰：“汝终日呶呶，汝目度能如某婶不？”盖指嫂也。

素勤啬惜物，及秋亳一钱、稊米寸缯，不轻以分人。御家人若过于刻，而薪蔬之需日以常给。自奉短褐蔬羹，而甘旨之具、蒸尝之荐，必丰必洁，必亲必躬。兄晚年左颊患瘇疡，毒延胸膛，家食四五年，而一切医药之资、馈食酱酪之费，咸出嫂拮据，使坦翁后无嫂，几不能成厥终矣。

嫂生弘治癸丑八月十二卒，万历甲申十月十九，年九十二。子二：即应奎、应良；女一：适上资汪景周；孙二：□□、维㟸；曾孙四：延奇、延章、廷宰、廷敬。嫂寡居三十馀年无病，奎善事嫂，嫂安之。万历壬午，奎忽以暴病卒，嫂因心作痛，遂伏枕不能起，至是卒。见承皖城业。

瀛麓野史曰：予读汪氏传而悟古人注疏亦有未当处。《诗》言：“妇入之德，无非无仪。”疏曰：“仪，善也。有非非妇人也，有善非妇人也。”夫有非非妇人是巳，而善者，天所生降衷之怕，秉□之懿，男子与妇人均也，安得谓妇人不当有善？使妇人果不当有善，则汪氏之为非邪？既以持其身，又以持其家，保其先业，而人无非之者，何以谓有善非妇人？曰：“妇人无外事，或用之不善而有事阃外，则不若无之为愈，故云然。”曰：“男子亦有不善用，如历代奸臣贼子，皆为善所使，何以不曰有善非男子？”曰：“男子有四方之志，家国天下事皆其所事，男子岂容以无善？若以其有不善而谓男子不当有善，是因噎而废食也，奚其可？”或曰：“仪，容仪也。妇人多好为容仪，非妇人之盛德。”此疏良然。

四民异职而同道：士职道，职功业；农职耕，工职艺，商职利。其始之授职也，惟各就其资之所近；而其既也，要有裨于民生。职而无裨于民生，虽士之品未免出农工商下。徽之俗重商而贱农工，有志者生其间，不为士则为商。商而能尽商之职，安得以其品而少之？予旅侄孙东泉处士，商也。年十五失父，即干蛊用誉；二十受室汪氏，颇有装送。时家正坐窘，兼之火孽三作，处士与汪拮据缉理，不给辄落簪珥以继，不为私藏。抚二弟昏聘以时，事寡毋尽孝，虽持家甚约，而昕夕甘旨寒温之奉充如也。

初贩槎于浙，不利；既而典于松。典即古所谓质也，无则出其家之所有衣餙器什之类，倍置于典以为质，以贷子钱；有则如其贷偿之，息不逾三分。此不失利而彼无厚损，商之利于人者莫大于典。而处士又以典之道行其间，出入增损迄有定则，不为奸欺。虽五尺之童适市，而取与之数不爽也。故松人德处士甚殷，而处士之典至今不替益盛。所蓄之资视昔十倍，皆处士力也。

人有言曰：“廉贾贾直，奸贾贾贪。奸贾三之，廉贾五之。”予于处士验之矣。为人慈祥审慎，事无巨细，不重思不行；出入钱帛必公以明，毫忽不苟。楮颕尤勤，虽事之无关大节者，阅处士籍若迁史也。家庭上下从容以和，犯而不校。此处士平生之大槩也。

予归田谩辑家谱，处士为予鸠金为翻梓计，朝夕聚首十馀年，知处士详，故为处士叙其略以附于谱。以见予之惓惓，惜未及见予谱成而卒。处士名烈，字世光，东泉别号也，享年七十有七。汪氏质颕慧，不徒相处士起家，剌绣妙绝一时。子伯承承处士业，能文。

公讳滨，字清之，东圃号也。幼失怙，母张氏闲之密，日令从家长老游。即长老有行，令公尾其后，公亦善承母意，每事先就长老雠问。故公虽少孤，而一切世故了如也。及长，事母如事严父。母卒丧葬，一軓以礼，不敢越。

少尝混众人为积著计，既而叹曰：“人生贵适志耳，区区多畜租何为？”于是遂弃商家居，优游闲适以度此日。日用食服仅取充足，不求丰备。有馀则以餙玩具、购异物焉；不则以施贫者之棺、甃圯路、造珰溪渡舟焉。

尝构小轩数楹于东畈，为自老计。旁辟一圃，奇花异卉杂植其间。有莲半池，莲忽放一蒂三萼者若干本，于是传以为瑞，远近造观者日不乏人，赋咏盈卷帙，题曰“东圃瑞莲”。公因以东圃自号，日徜徉其间：或抱瓮以浇，或带雨以锄，或渔于溪，或猎于林，或罗于山取鸟之善鸣者樊畜之，列于檐端。或从其鸣，或导之鸣，聆其唫弄，观其神逸。意适神会，则抵掌为节，蹙口和绵蛮数声以续其韵，以自舒其情。漆园之赖^[31]、苏门之啸^[32]，调不同而情同也。

黄冠野服，竹杖芒鞋，飘然有遗世意。雅好青囊[5]，暇日惟翻阅青囊家书，耽玩之或至夜分不废。客有以青囊来者，必为之接留，虽连日不厌；或遂解衣衣之。人以青囊请，辄假闲应之，亦连日不厌。父母以下宅兆皆自裁，尝著有《青囊心得》四卷以遗子孙，曰：“此汝等衣食之源，后世有能拥素封、步青琐者，慎无忘此册。”其崇信如此。

中年以降，州罹火孽，其后也力不能构架，移家东圃。公于是又改筑于汪源母墓侧，去家五里而近。池馆亭榭仿佛东圃，而其境更幽閴。时公巳垂老矣，犹日以一童自随，朝往而暮还，或朝往而暮不还，遂止宿焉以终其身。年八十八卒。

子男五，仲、三、德、业、儒，与予游，今为蜀府典仪。

瀛麓野史曰：世人咸谓公等为散人，谓无用于世也，信乎？盖予闻之：天之生人也，岂其使之徒仆仆焉日劳哉？亦欲其日用饮食以全此天而已。即使衣食不足而徒为于陵之饿、洛阳之冻以待毙，固不可谓天；然衣食足矣而犹为过求不已荒^[33]？公年几上寿，乃卒，其必有得于天者。谓其无用而不知为大用也。吾犹忆公之未全为散人也。

诗言妇入之德曰“无非无仪”^[34]。夫仪，善也，有善非妇人也。世遂以是槩妇人之德，而以帖帖无为者当之，而不究诗之所谓善，乃其鼓聪役智干外事以为能，若后世郭槐、通德之流也。遂使世之贤妇丧气于天下，予甚悲之。

予族妇程氏，族侄儒之妻，诸生子云母也，系出葛川程氏。年二十一适儒。儒家世业池场，始盛既微矣，比程氏至又微矣，而儒犹俛首向池阳甚安。程氏见其然曰：“是安足以起吾家？”因赞儒曰：“必易之。”儒意犹未决。程氏曰：“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解而更张正在今日。且妾有父在云间，云间古贸贩之区，盍就依吾父为之？”于是悉出其奁佐儒使行。儒乃易业于云间，生理遂日以盛，卒以成家，以有今日者，程氏之力也。

程氏性勤敏知事体，家庭内外事无巨细咸其取裁。虽儒有所事，亦必诹于程氏而后行。内治严而有则，中馈𬞟蘩必躬必亲，圃囿之赋、臧获之课以时督其勤怠。树艺子云幼有性，程氏则启儒诲以士业，早暮合丸之资程氏任之，不以累儒。晨作夜息，茹淡服疏，一切世味泊如也。噫！若程氏者，所谓女中丈夫非耶？

嘉靖乙丑二月十六日以疾卒，年六十六。时居寄西偏，而故居仅草葺数掾。始疾命子云曰：“盍迁诸？”子云逡迿，未忍及革，瞋目左右，视屋不置。子云抚之曰：“其如初命乎？”程氏三颔之，返故居着寝而没。此亦见程氏所见之大。

张氏，归予族侄湛妻，侄孙邑庠生又灵母也。张出杭溪为著姓，妇二十二归湛。湛时方坐窘，妇倾奁佐湛便商，湛亦克自树，卒以起家。湛母汪氏，予室表姑也，最贤淑，于诸妇中少许可，独可妇。每与予室言及妇，必曰：“是妇是诚吾妇也。妇人之德，内不扰而外不干，自是妇入吾门，门无间言。门外事妇若耳不闻，亦若不请也，吾以是贤妇。”

湛性馀警敏而少蕴□，妇委曲事湛，且时有良言。妇尝举二子三女且及昏嫁矣，湛又纳妾余氏生三子，妇视余若其姒然，视三子若己出然。虽《小星》《鸤鸠》^[35]之贤，奚让焉？故妇之卒也，湛追忆其素，为文若干言颂妇，且若有愧负妇者。

又灵为人质直近长者，说者谓感妇之气多。在庠胶骎骎有科第望，然其始也屡进屡屈馀十年。湛之教固不倦，而又灵则持二心。妇朝夕慰□，岁时膳如不替，益勤。又灵始得委意于学以有今日，非妇其中辍久矣。故又灵每以不得小就慰妇生前为憾，言及辄擗踊追悼不已。

嗟乎！妇之贤，征诸其姑；妻之顺，征诸其夫；母之慈，征诸其子。馀小节固不足论。予与湛家同闬而异扃，接妇之时少，偶一接焉，则见其意气闲闲若旁无人，言呐呐若不出诸口，步履祁祁若无所事事。予尝识其为佳妇，奚俟姑与夫与子之征？然既征于姑与夫子，则予之识益信，且又以信其征于姑与夫子者之非溺也，乃为之作传。

君名子兆，字吉甫，休宁洲阳人，以所居在洲阳之南号南阳。父文礼，年四十无子，纳姬某氏举君并君弟岩贵。君四岁，伯父文启怜而抚长之，察其资不类凡^[36]儿，寄以举业。年二十六补邑庠诸生，又二年奉例入南监。前后七举不第，乃就选补填南黑盐井提举司副提举。

盐课货所出，居是官者人以货目之，而官亦似货自目。君始至即视司篆，诛征惟正，常供不行课外有嬴。君曰：“民之膏血也，当布为地方利。”于是立书院以作士，置义仓以备水旱，设义冢以收遗骴。不给至以俸馀足成之，无靳。人皆谓君为好名，而楚雄郡守张公独知君，谓君之居官如是，是以课业为砥砺，而货非所累，其所寄远矣。考之上上，以示崇敬。

时守道任公方议开新盐井以广课，而众论谓盐脉止有此数，新井开旧井出必杀。君持议不受命，而任公含之未发。三年报政升今官。君到官又却供奉若干金。时军与民正讼牧地，太仆候君首以委君。君曰：“此慢界之敝也。”于是按籍以稽数，履亩以研界，属民者归民，属官者归官。不数日上其事，侯公知君可大任，方倚君为重，而任公之螫至矣。君即日褁被襥就道。

时君有母在家，居数年日执菽水承懽膝下。母死，哀毁逾礼。兄弟相与终日恰恰，略无相犹。与人和而不流，直而不讦，遇有争辨平心以判，不以亲疏有所同异。故乡曲闾里间不惟爱君，而皆敬君，谓君有陈大丘之风。

君尝与予、予弟四川理问璜、侄孙蜀府典仪三德为四老会，岁定人一举。君慷慨风流，能饮又好客，每一至满座风生。或轮君举会，君必别有所撰以灿此席，殷勤款曲之意不必投辖而自固。

噫！若君者，吾不识其何如人。官居以尽□^[37]，家居以尽伦。君之后岂徒洲阳无其人？即求之一族、一邑、一郡，而谓有如君者，吾未之见也，吾未之见也！

翁讳珮，字廷玺，涤之全椒人。生有至性，五岁孤，长于母谢氏。谢诲翁甚勤。初举士人业不就，又不屑市里积著事，乃游心星相、堪舆、医卜、律例诸家。尝曰：“诸家虽小道，然实圣道中一脉，而其至也非深圣道者不能。故古之达入高士，往往寄迹杂学中，岂徒玩物？实以玩道。”性沉毅傥爽，遇事锋裁，无世俗媕婀之态。

事母与兄尽懽，母丧哀毁骨立。兄宝尝病疽剧，翁昼夜忧惶，祷于神请分其痛。振人之急如己之急：邑有王某者，与翁仅识面，负官囷若干数不能偿，闻翁好施与，泣诉翁，翁代偿谷四百斛；有唐某者邻知也，夫妇俱诬死于狱，翁抚育其乳子；有范某者亦同邑，偶以哈血量伏邑厩中，翁见之恻然命役人负至其塾。范疾革，见二青衣杖击之曰：“谁敢污我室？”范号苦良久乃醒，谓人曰：“急□我去！室中鬼神不容我。”遂死于道。邑旧有三元祠，废，翁捐訾倡复之；居人柳子贵尝受委修学不竟死，翁捐訾卒其业。

居常以善邻为第一义，有争讼者翁辄以曲直祸福直之，以杜其衅。有负翁者，翁恕以情。尝有以售过田诳君买者，翁久廉其诈，人谓翁必究之，翁曰：“是属非情急，何以至此？”特命人持券还之。君子于是谓公能以财善邻，以义忘财。尝夜归迷道，俄有人篝火导之，比抵家，犬吠火倏灭，乃鬼物也。人咸谓翁德所感。

教子作霖以义方，霖夜读，翁伴坐闲观书，见古清修循良忠孝之迹，必举以示霖曰：“儿他日得志当如是！”霖以嘉靖乙卯领乡荐，时椒已解荒七科矣，乡入拥簇喧豗以为奇逢，为邑里增光，而翁居之若固有，然其性度如此。

早岁好治蔬，号埜浦。居前有绿野堂，蔬罢徙倚堂中，长歌短咏。日致方士谈黄白^[38]飞升术，得方辄制药或酿酒以助长生。发有白而黑者，胸次洒洒若有先知。尝自叹曰：“神仙可学，惜吾觉之晚耳！”年七十六荣被高年有德冠服，逾二年卒。

先世自宋迄元家金陵，六世有讳宁祐者，以豪侠从戎从高皇帝^[39]南征，累有战功受指挥使；弟宁祚扈成祖驾入燕，以功受指挥。宁祐子二：长肇永随居燕，次肇亨留金陵祖居。肇亨生宽，宽生政，政子二次鹏始居椒。翁，鹏次子也。

瀛麓野史曰：人生斯世不必共居于位也，但有功德及人则为善。予虽未睹翁，然闻翁处王某、唐某、范某等事凿凿有征，椒之人至今诵之不置。此足见翁所存。所说鬼神事固不足尽信，要翁行事有感鬼神之理。虽然，颂翁者不必征鬼神。翁子作霖厚有时望，行当作王家霖以彰翁德，其为鬼神也不亦大且明哉？不亦大且明哉？

吴生，予门下汪生宾守敬门生也。守敬之在予门也，父视予，每有疑义辄径造予家，仍连谈博无厌也。生后亦以守敬事予者事予，予爱焉。守敬后不幸，而生又遭变尤不堪，予悯焉。生今死矣，而其子仁征以其状来请予传，予不忍忘旧义，犹命之曰吴生云。

生名大江，本会字也，休宁柏墩人，绍兴团练通判吴翁成器家嗣也。幂会稽在予贰会稽后，值倭寇大扰，领乡兵捍御有大功，予作□□□□节妇传已备述之，兹可略矣。

生在小学时，写仿诵授书无异群儿，独其志向与群儿异。年十二即不读所传法律书，愿徙馆叔祖钦仪门下。钦仪时为县诸生有声，导以举业蹊径，生步步趋趋若有成迹者，笔路畅达，文思横生。钦仪称之曰：“此吾家麟趾凤毛也。”不数年，周柱史按考选补县弟子员，藉藉有文名。

岁己卯，会有乱法之疏行两院，生执义有言，主者逮坐以逆制，谪塞外延庆安置，不客辨。生默默整行李就延庆，占籍无难色。辛巳论定蒙宥，宥归生惟默坐一室，或时与一二同志游谈溪山间以消郁^[40]怀，不即安坐，诲二子馀无所事事。

岁己酉六月十七日，忽得痰疾焂忽不救。人有以是语予者，予初曰：“悮也！久徙其居而又夺之魄，罚既重矣，天恐无是罚也，必悮也。”既又曰：“祸不单，何见有谚矣？人之遭际不幸者常多，不幸也孰识天之意也？是人也，吴门之有志道义者也，使不死即不能大就，犹足为吴氏一宗一家道义之倡，其为益不浅浅矣。惜也天不厚吴生，而使八得观厥成以为生慰也！”

子长即仁征，次仁宥继，仲弟大沆，季仁端。孙男义兆、义甫、祖鳖、靖州幂。曾祖□不仕。其先出唐左台御史少微公之后，始迁石舌，宋南渡有讳恬者再迁今居。

曾侄孙德章，谱名嗣章，行英十，元诏旌金氏忠义门人。旌翁讳符申，申原以擒贼功不受封得旌。申六世有讳楷者，章父也。从商长次二子俱继商。楷年长于予，质痴好与人戏，而人朋诳之不觉。

章质茂而颕，少时为父母所钟爱。初入小学，举动异常儿，诵授写仿作对尤非常儿所及，因责以士业。章已得青衣寄学矣，坐数奇，卒弃儒就商。嘉靖戊戌，父邸州商亡，长兄芳自客处奔丧莫知所终。章于时自奔父丧，求兄丧不得，招魂归葬。于是以父商自任，而以士业寄四弟嗣忠。忠后为县学诸生，母又责以例行，章又周全忠例行入南监^[41]。

隆庆辛未毕业，召仆项进伴归。舟至杨予湾，西北风迫舟南岸，舟子舣棹北岸以待。岸忽崩扑，舟子堕舟，迫崩浪奔而出，入迫江浪荡而入。舟坏，举家七人，独项进一人免。章又持死者衣至崩处招魂而归，命次子佐继嗣忠家。事自是凌替，而章亦既老矣，于是坐理家政，视田园而一切众事皆属章。

章性平直知大体：平则人不忍欺，直则人不敢欺，而知大体则大体所当为者，章必倡众以为。不为入所阻挠。予自告归，一切族间大事应行者一身任之。然行众事必门得一人而后事易集，予每遇族事必呼章。章知予不妄动，呼则必来，来则辄建鼓以倡。故予之晚年集事，尽赖章为赞襄。

今年章病，予就章榻前慰之。章勉起坐，无别言，惟曰：“复得伴翁行三五年，不啻足矣。不幸章命短，幸翁终为族人撑持之毋懈。”予曰：“予老矣，无能为也已。须汝强力加餐以朋共此念，其乃有济。”章将堕泪，予遂出。既出而闻章遂气绝矣。呜呼痛哉！鸣呼痛哉！

予今年九十四矣。死而有知，予与汝几何离？死而无知，予与汝皆灭矣，而又何长短多寡之足论哉？章别予时似不能无后虑。予曰：“章痴矣！章年七十有七寿矣，不必以予之荒年比修短也。”

章子二：长伯敏，似有为；次伯佐，继嗣忠。章有子矣。童孙六：师严、师明、师表、师敬、师震、师和。又有孙矣。呜呼！章可死矣，无恨也；章可死矣，无憾也。章与予同事久矣，故为章传而勉慰焉，犹恨章之不能脱然于死生之际为章累也。

畏轩君名良玠，字惟敬，梢云吴田人。幼警敏，尝习士子业未就。弱冠干父蛊^[42]，蚤作晦息，勤力劳心，追纵步武，每怀靡及，昂昂若千里�足也。父喜曰：“有儿如是，克家亢宗可知巳。”家世殷富，至君父益以�省，且善权子母钱法，岁累月增，资产之富甲于东乡。然性重自爱，事从姑息，人瞰其然，有负多不偿。故其卒也，遗言有曰：“吾生平为人所负券甚多，此侵削之渐也。长此安穷？后之人当户有能为我收责于负家者乎？非是何以佐经费？虽然，有不能如约者，姑置勿问。盖洼而盈，噏而张，天道也。取必于天，其为偿也多。”至薛公市义而独不闻之乎？君曰：“唯唯。”于是承先意而善通之，谓子母钱法多受制于人，易以典（典，即古所谓质也。），什一而息之，要以三年，轻为息而远为程。不惟济己，且以济人，两利之术莫善于此。岁终而总会，息之入不让子毋，而无人制我之嫌；又能善视诸负家，以理喻之使偿，以父命宽之使不得不偿。故入人知君为人，无敢复负君者。资产视父益增，而君一一籍之公帑，不为私。

生平茹淡脉蔬，甘与人同苦乐。礼貌谦抑若儒生，辞气轻婉若处女。能任事，亦好任事。暇则涉猎典籍以资见闻。事继母孝，御诸异母弟友爱，弟有遗腹子，保抱携持如己出。族尝建有宗祠未毕工，君主议折岁时会食以资缮费，忘其口而念先人，羊枣之思深矣。立家规，首设祭田及士人赡田，俎豆衣冠足以长世。凡此皆绩之足述者。

今年八月十四日以疾卒，得年才四十有二。嗟嗟！形不动则气郁之人也。神气宣朗，才情挥霍，乃不及中寿，何哉？傥所谓□^[43]有馀不尽之巧者耶？未卒之先，人谓君疾起于劳，请息机于予家。岂以予不病乎？予病病乎？顾予何以为君益？退而察君意念，每饭不忘钜鹿，下此所谓絷翼于樊，身在樊而心胆在长林也。如之何其可以息？疾是趣之躁耳。果然。君父新塘公与予为儿女亲，子大绶承君志，授士子业。

瀛麓野史曰：世人谓索封之家多娇脆不任事，盖其俗靡然也。事至则无所措手，怖心匿影，势不得不借力于人以济，遂便人得而奇货之，鼓张祸福以探取。其有如探诸�^[44][45]至不保其家者，比比而是。以予观于畏轩君则不然。君生长膏梁，其为人乃若此，然后知膏梁不足溺人，人自溺膏梁耳。虽其行事未必一一中道，然处此情欲波荡之中，毅然有执，不为情欲所移，则可谓之豪杰之士矣。抑予闻之，君新塘公侧室金氏执孤操于新塘公存，曰若□处然，至死不易。信尔则君之□固有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