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宜言/03 中华文库

南者，万物所相见也；北则终物始物之地焉。圣人向明出治，必南面以听天下，故古制前朝后市，而王宫在南。凡明堂四塞，世言北上、西上、东上以及南上，无所不称北也。盖君则位阳而统尊，馀若地道、妻道、臣道，祗阴含而相护也。然唯公卿别众职之纲，故率百执事、群牧，下至兆庶，递以序而下之，而逆其势以上戴天子。惟京辅为万土之宗，故总文敦武，卫及州师，琐至边徼瓯脱^[1]，缊一气而散之，而仍大居统，以共适王家。而圣人耆为之被光以讫声康，首以良下，亦甚可偃兵不用，息贯革之道，使虎贲尽皆碑冕矣。

乃复阴寓其不得已：否或德敷而虞逆命，否或外宁必有内忧，否或居安不可忘战。而古今来之军政较独详，古今来军政之关治乱较最显。汉去古未远，犹识井田遗意，既获秦鹿^[2]，河带山砺^[3]矣，复调郡国民卫宫，而名之南军，主卫尉；调三辅民卫京，而名之北军，主中尉。意以郡国去京师远，民欲有他而无恃，故缓急反得赖；三辅居辇毂下，民不忍去天，合入合里，居世守之谊，则迫穷祸患能相救援也。其左右京辅都尉、尉丞，率皆属中尉，而番上与南军等，所委寄兵事非郡国比。故唯汉太守号郡将，兼领武事，都尉掌佐守典武职。他自三辅而外及王公国，大抵相比，郡守中尉比都尉。刘吕之际，太尉一入北军，而非种始锄，宫府之慎固封守何如耳！虽其后番上变而长屯，而遣征遂至凌替，其初未尝不善也。愚故等汉制而上下之，隆于周，美于唐，不无陋光武而悲宋。

成王即政，周公指虎贲、常伯戒王知恤；康王始阼，太宰俾齐侯吕伋以虎贲百人逆于南门。凡虎贲皆王宫卫也，亲臣勋胄总司禁旅，爪牙锐士宿卫王宫，而且罔非正人，惟吉之求，慎选扈从侍御之任，几与询谋辅弼大臣等。故中叶王室之乱，齐桓公联各国诸侯会首止以定之，内难顷靖，而王朝未闻有女谒寺人之惨。

唐初府兵之置，无事则耕于野，番上者惟京师宿卫耳；有警即命将以出，事解即罢兵散于府，士归于朝，将帅无握兵之重，而民不失业。凡将帅按阅教习不精者罪其折冲^[4]，甚者罪及刺史；军还赐勋行赏，便道罢之，未闻有召募长征之害。而所谓南衙、北衙，意亦祖汉焉。柰之何东汉不能法祖，事不归台阁，甚至光禄大夫不宿卫，议郎不执戟，郎官三省尽属黄门，遂致社稷受倾，与宦为市，而何进又纷召外兵以促亡汉，悲夫！光武之自毒其祚也。

宋又惩前代藩镇之失，精锐悉萃京师，故皇城一司、内庭宿卫无不预，而诸班禁卫委之殿前，未尝无汉南北军相统之意。然汉联外势以拱内，宋每出禁军以卫外，而武事遂至不振。原宋艺祖之所由得者，久任李汉超、郭进辈，能用将，不若汉祖之仅可将将也；所由失者，杯酒释守信辈之权，卒基襆被藏剑变，将莫测，未能若汉细柳、东门，俾人主叹美亚夫而切责棘灞，赏郅恽而贬中东门侯也。此南北军兴衰之大概也。

愚更有思焉：迁固皆下志兵，即《诗》《书》所称戈兵、戎兵，咸以器著，而田赋所出者谓之军。岂非耕食以养身，不费朝给；父殁子承，不藉招收；御侮则人自为战，问罪则近出即归，未尝穷兵于外，历年苦戍。璋至即执戈而备戎行，献馘即荷锄而称农子，亦若世官世守之无容轻弃焉。所以人不鄙之不为，而且王朝八军止七万五千人己耳，大国三之，次国二之，复一之。虽以管子内政，亦谓得士三万人足方行天下，岂若后世动用百万人及六十万人、四十八万人耶？弊且至从戎如弃市，逃亡如避火，于是清句不可而召募，召募不戢而抽添^[5]。

骄夫悍将居外而叛，韩黥^[6]、七国、禄山、仆固是也；居内思篡，卓、莽、曹、马^[7]是也。其闲稍能纲纪，节义猬出，又如李郭^[8]不可相下，而反令鱼朝恩观军容，便致八节度之师俱败。夫夙沙殿卫，已大辱国，而况天子皇皇仅藉刑馀增重乎？不然，国戚可恃也，梁、窦、邓、马^[9]已有优劣，而况盛汉有莽、弱宋有贾？将若之何？

权宠佞幸每喜边隙，无问地利厄塞险易，贼虏仅狗窥鼠窃，动思拥京卫重兵以行，称若干万军，以空名虚位糜国家之粮饷，而归则多入效劳私姓，紊王室之官赏。毋论禁军不可轻出，四方安则畿甸安，而外卫多以应召杂，非如禁军可轻收逞劳而悍者乎？

无已而为南北军虑，恐追亡不若严补也。追亡则中珰纨^[10]之忌，而严补庶足为病嬴之药。补不用召而用句，不可用抽亦不可，庶几同州县编籍之法、均徭之制，齿军族之盛耗^[11]，军役之苦便，慈以养之，信以实之。否则练乡兵若壮快，同于自卫其藩，而不许远调，则京畿三辅下动可操尺一^[12]以出精兵，而近边者如其法取诸边，近海者如其法取诸海。董之忠孝老练、师贞之丈人^[13]，用礼乐为战胜，国家赖以长存，而强外固中，中严外饰，庶可保无事，作子孙世世之福矣。无不善尽者，莫能图何哉！

令兴法咸以恩民也。而赦，则膏令法之烈而泽其枯。上世眚灾赦、罪疑赦、幼弱老旄蠢愚赦，而良民迫欲身盛时之君子矣。及观《吕刑》“配享在下”，又云“作配在下”，惟人主知典狱者之可配天而命，罔敢轻焉。则人臣亦以配天之曲狱自雄，而钦之恤之。虽谓章法申令，即时时赦天下，与民更始，意可也。

后世鄙典狱为贱事，因轻其学，而民命如菅。明主不得不勤慈于赦矣。尝上稽史牒：戒赦者得百二焉，劝赦者得十二焉。晋天福中张允駮赦，乱朝奚论？请读汉王符《述赦论》而大言之乎！老盗服赃，孝子忍仇，赦之不利乃在律；豺性难驯，旦脱夕梏，赦之不利且在惠。举管子所称“赦者，先易后难，久不胜祸”之说，以惠为人之仇雠，法为人之父母，足相师师而罔弊。小几疑肆大眚为尼父以私学议上，而薄视《春秋》与邓析、李悝之刑书伍也。

夫麟经^[14]自桓、悼而淑肸、札且甚贤纪姬，非以善善故赦与？收荆、秦而尊牧、息，且人盟鹿上，非以恶恶故赦与？犹未也。户编鸠鹊以为督，而何梼杌^[15]之不化？驺虞^[16]家齿薇、杞以瞿樊，而何蓂荚之不同艾蒿？故螟蜮贼也，而蝗变为虾，岂尽类在捕？蒺藜困也，而葱化为菃，岂当门必锄？蜂螫毒人，何使与驯禽俱育？鬼蜮世丑，何许与神龙同功？将殄其种者长耶？果乞其馀者短耶？犹未也。《月令》止以季秋月断刑己耳，孟夏出轻系、仲夏益囚食，何也？仇至不与国不共天已耳，独设调人^[17]之职，何也？

然则取衷于《易》，而愈可断赦之然否可不可矣。赦非圣人之得已也。隆古何尝无赦？即夏、殷末季，虽淫刑以逞，未闻兴狱；衰周监谤耳，流而偶语，而腹诽酷遂奢于党禁，复沿而狱特而宿囚刻甚，及于一瓜而承反遂先元辅。诚有如刘德威^[18]所言“失入无辜，失出更获大罪，吏各自免，竞就深文”者矣！“杀不辜，宁失不经”^[19]，岂圣舜以怙终^[20]诱天下乎？

夫总理之谓天，必至之为时，而因之以消息盈虚之谓《易》。凡天与天以下，君与民，灵而人与蠢而物，古而今与后与当时而万世，总生克于五行。叩已生则有克，而太克则无生。《易》卦六十四而专言刑者六焉，其最著者，解之“赦过宥罪”^[21]耳。要各有所述：解以雷鼓雨润称也，而赦宥何述？述雷之霆发而檄雨也。春生于木，木不震则不芽；而滋木以水，《易》水而电，则木芽而焦矣！威之濡之，令人戴恩而愈惊摧折之几，莫起也。

形赦之心，而先用议者为《中孚》。《孚》者，上入而不悦也；中四体有艮焉，有震焉。“君子以议狱缓死”^[22]，何述？述风以地归而木不受焚，泽以容木而养不穷。井固有生之之道焉，奈何疑吹息者之必祸林，而涓涓者之必将成河？乃忽诸而惨付之乎？况以赦故议不赦，何议？圣人情见乎词矣。

至于《贲》而赦之意愈摰矣。《贲》者，山下火也。止山下，鬼燐蚁烛耳，局不危松柏，则硕果无恙；卑不惧田莱，则嘉禾自宴。故以“无敢折狱”^[23]者，述火之寔能止土，而土不敢灭其母，以使乾坤熄也。至志主乎赦而神而明之，则奇无过《旅》。《旅》以《贲》反，势已燎原矣！火炎冈而玉石咸焚，吾甚惧流铄之聚冤也。则述夫火性就燥，火得所天而鸟兽何托？昊天疾威，敷土改色，而草木何滋？“君子明慎，用刑而不留狱”^[24]焉，意以伏兑泽于离体而寒火不虐，位巽木于艮山而艮培使长。遇来周必死而狱可艺草^[25]，何如？遇徐、杜^[26]必生而院有巢鹊也？况《旅》以偶且暂释耳，其敢居“刑兹无赦”以为家耶？果以《旅》“不留狱”之故，而必慎无赦为也？

“折狱致刑”而^[27]《丰》，“明罚敕法”^[28]而《噬嗑》，圣人岂武健严酷而斩艾是快乎？《丰》以“日中致刑”，是与众共弃也；杀之三而宥之一，日已昃矣，宁雷收其声而姑藏蛰耳。《噬嗑》以“雷电”明敕，贵使知趋避也；若夜行而刑在侧，雷徒虩矣^[29]，宁天敛其笑而缊化醇耳。故述《噬嗑》之电先见而雷乃出，颐中物何不可纵？述《丰》之雷既发而电仍随，忧炤天下何不庆章誉也？然则候日中者，不急功以思赦也；而以电出雷因，不赦而阴行其赦。圣人之仁爱如此哉！

汉高入关与民约者法三章耳，以承秦之弊；得天下而位九赦。文帝承吕后之弊，位四赦，厥道用解。秦二世大赦，刘景升父子岁岁赦，斁矣！夫杖皆禁矣。且令三覆奏，甚而二日五覆^[30]。秦美哉！善用《孚》也。汉元和理出囚千馀人，贞观中纵死罪三百九十人，宋开宝贷死四千一百八十人，民何幸得生其时耶？

由是而知：世轻世重，刑治用轻，刑乱用重，刑平用中。意欲悬而不用，似主《旅》。诏有司勿举駮，以所上系囚课郡国殿最；特旨许大理寺奏审，恐意有喜怒或不详五听，而明敕惽然，徒令民重足而入涧^[31]也。厥主《噬嗑》？四凶之罪、五鬼之逐，近乎《丰》。然诸葛赦不妄下而犹两赦，迹其处李平、廖立，宁乘沫斗以折人肱欤？悲夫《贲》之为折狱害也！筮之不无愀然焉。曰文致、曰舞文：淮阴通豨^[32]、晁错居守^[33]、忠武莫须^[34]、忠肃意欲^[35]，千古枉词，谁为之信？而黩朝廷更甚：福缓深故之罪，急纵出之诛，牝朝^[36]又甚焉！盛开告密，使望风自诬；锻炼成文，借题尽网。循良吏宁以身膏斧钺，而无敢向酷主求活矣。人主众父父，何忍使众子子连鸡而纳阱也？况民则愚矣陋矣，其罪足哀，禹且下车泣之，何不可示赦，而使禹汤罗吉无用武地耶？“无敢折狱”，圣人所以善救《贲》也。

虽然，人主将赦，天象先见。汉张让庇张成矣，安得李膺其人而用之？是以均赦也：蠲逋减税^[37]为上，己责^[38]宽病次之，郊祀典礼次之，建本生孙次之。馀可无赦。而更不愿信祸福之报，妄言皋陶之后不帝^[39]而沦其俗如盗梁、胡元^[40]者。

盖中原者，边鄙之藉也；百姓者，中原之藉也；衣食者，百姓之藉也。故边鄙固而后百夷庭，中原安而后边鄙奠，衣食足而后中原熙。今者四方多警，天灾频仍，嗷嗷万口，几不愿有须臾。于是抚字之司牧袖手无策，即当宁拊髀^[41]，凡可为元元计者，不外蠲振二议。然亦小补目前，终非久安长治之策也。则当今最急而可守者，无逾储谷一议，请试言之。

夫积储者，天下之大生命也。苟粟多而财有馀，攻取战胜何为而不成？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然古之积贮者藏富于民，而今之积贮者并不能藏富于国；古之积贮者导利于下，而今之积贮者专利于上也。畸羸之夫腹无半菽，而桁杨^[42]独逼于催科；肘见之民身有百鹑^[43]，而大吏犹华于供帐；里社耆长千里运粮，而委家悬磬^[44]，甚不能养洴絖^[45]妻以补中道衣敝。于是争趋末而厌胼胝，率鸷悍轻生，易动而难戢，游食而友奸。一不如意，鸟兽散矣。匹夫作难，千人向应，可不寒心哉！

夫弭之之术，无过课农以系其家，足食以系其身，聚其骨肉以系其心而已。无十年终岁之虑，而欲求旦夕效，恐巧妇决难借炊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余观大无麦禾之书，府无虚笔，则荐饥^[46]病国未有如今日者也。

犹忆分天下为郡县以来，备荒之政莫过汉。汉以前有廒仓，隋以前有洛口仓，唐义仓，宋常平仓，皆随在而贮。猝遇水旱之灾，则于焉是赖；即不幸师旅之兴，亦于焉是给。今试核官舍之所藏，每郡能得谷十万焉，则司计者可安枕矣；得五万焉，犹可以意为转徙也。而今或不能满万也！夫各地皆有官仓，本为寄囤，其存积实鲜，何哉？

唐、宋以来义仓、社仓：义仓盖于有秋之日发银以籴者；社仓盖收民谷以充者。义仓之法，凶年散之，丰年敛之，初未尝不善也。然其贷也寄之里胥，而诈冒之名多；迄其偿也责之里胥，而征求之弊作。至于借一偿十、借十得一，以及借止一年而征至十数年不休，贪一时之安，至使卖妻鬻子，受徒流而不足以偿，其害岂忍道乎？

若社仓，始于汉耿寿昌，而盛于隋长孙平、唐戴胄之徒。计天下积至数十万以上，每岁王公以下皆有入，是以所积独多，而法令则先行于贵近也。宋准正税之数，二十分而取其一，亦唐之遗意也。今之公卿巨族方曰：“我不愿振于后，亦不愿出于今。”更有卑之而谓：“我方待振，奚以振为？”力能使有司莫可如何者，庶几因二仓之法，酌以常平制：度量民数以贮栗，酌远近以立仓；丰年增价而籴，凶年减价而粜；委富民以掌之，临廉吏以主之；州郡之赎锾^[47]，行省之羡馀^[48]，悉以供其用。其爰书之既定而入赀赎罪^[49]者，不得以银抵而必输谷入仓；则劝富家出粟复其身^[50]，荣之表里，则慕义者或亦不少。贵入贱出^[51]，新入旧出，母出子入^[52]，一惟其平。上捐金以为母，而上不废一钱。母之入无尽，而子之出亦无穷。不过三四年，又何虑积之不裕乎？

夫是则藏富于官，因以不瘠于民；计上因以道利于下。居丰则多籴以泄轻^[53]而农不伤，遇灾则多散以广惠而岁不病。宁尚患民之不安于恒产，而根本不固也哉？语云：“中流失船，一壶千金^[54]。”故目前之弊，大都在此，岂能奇乎？先儒之言曰：“有治人，无治法。”今法固犁然具也，乃州邑之吏反持尺一^[55]以壅濊泽^[56]，何济乎？则更在择其人而课之矣！

人君继天以立极矣，而非人则谁助为理？稽古得人则治安可据。五德终始之说而谓治乱若循环然，以重为天诬，遂惑及明主也。尝疑二典建官：岳法四极^[57]也，而官法九有；牧法十二辰，惟喜百工以良元首，而后倍之乂^[58]，极于法天与《易》之三百六十而倍之，亦更乂于其闲。有绩用勿成焉，有膺聘就桀焉，有奔告焉，有鸱鹄几食子焉。则上观三代，唯梦臣举，治乱在庶官之命，以朝夕辅德，不禁潜夫氏之“盐梅”^[59]其旨也。

人主喜小才，则济奸者售；信偏听，则贡谀者秩。与师友谋政，与左右为国，而使声乐技艺之人不见侏儒逃匿。始设宫无非民极^[60]已夫！凡厥加民，英俊贤智愚不肖，大小相万也。离民之类而出乡，得与士齿，则庶官固厮役寮采，任伯左右相上也。物简则治，物烦则乱；物贵则简而治，物贱则烦而乱。

天子尊无二上耳，乃适见于天或荡阴事以治阴：为妃三，为嫔九，为夫人二十七，为尚御八十一；适见于天或荡阳事以治阳：为公卿等妃嫔，为大夫士等夫人尚御，而又以三倍、以六倍等天地之数、昼夜之策，亦甚冗密矣。共瓢而趋，而智者善成器以用之，慎者谨未患以卫之，勇者屏怒气若捧盈，仁者差斟酌以序渴人，^[61]虽十不裂也。并耦入山而虞则思火宜猎，樵则思雨养薪；并耦问滨而田则庆可桔橰，渔则憾难竭泽。^[62]天下不负冗而滋弊乎？是以空署可叹也，积薪亦可悲也。

况唾壶虎子不替缀衣虎贲^[63]之恤已耳，而后乃鸟蛇御用、花石贡采^[64]，握重宠矣！尚衣尚食祇同执戟守门之要已耳，而后乃宣陵孝子、后宫伥儿^[65]，名紊实矣。语云“寅亮天工”，众星皆天工职也，岂能使人主意而增损之？如翼为之官而五帝同盟，天下偃兵内平；如衡狱无冤人；柳为之官而天柏垂柳，时丰物阜；昴为之官而天街有客，远夷就列，胡不治？或官以壁而司空不戢，人劳物疫；官以房而钩钤疏节，河清地裂，胡不乱？则以视人主。

乃有官修而恒治者：鼓规艺谏^[66]与旦左、奭右宁遐，司觞司玺与婴冠、苴甲同谷，而其原岂浊？有官瘝而恒乱者：甘露龙团^[67]曷不若去种逐织，隐败文灾曷不若直豸指草，而其原岂洁？有论定官之而足称治者：太宰争伯于晋，大夫识祸于竖，一节何尝祸国？逐客罢阿，减戍逃金，争豫出缗，偏才岂必辱主？有位定爵之而亦称乱者：春秋以世而三桓专主，七穆恃宠如同附赘；战国以士而一言取相，千里为驹如聚□然。政不归台阁似矣，四世三公以众望不能清君侧之难；杯酒释兵权似矣，四贤一不肖以铁肝无从射高墉之隼。非不澄其源而与波俱逝乎？

有不轻官而治不可乱者：介子、灵荃之功□而边幸无狐，笔句便贵之心慎而器鲜生蠹。有不吝赏官而乱不复治者：欋捶碗脱致诵糊心迷目，而灶养厮卒可冠而虎；^[68]梦郎符授沿而斜封易醉，而椒宫蚕室尽貂以狗。^[69]非先杂其源而滔滔莫遏乎？故鼫鼠负乘^[70]，梁鹈何祋，虽华林之蛙^[71]亦给廪，而乌乎治？雉驯辟异^[72]，虎圈恶喋^[73]，即沙中有谲为赏功，而乌乎乱？

元和簿与金镜录^[74]同登，衣冠鉴与鼎珰耳^[75]同宝。人人奉法如公暗^[76]矣，烦公卧治淮阳^[77]，而乱乌乎不转治？赀郎债帅^[78]与风输侯宠^[79]均幸，供奉里行非伏猎弄麞^[80]，是储恨不小靳至千万丑矣！能富贵人者朕也，而治乌乎不启乱？良二千石^[81]也，而行将入相，故召棠寇柏^[82]瑞草碑去后之思。命大将非呼小儿也，而藉以开国，故登坛对庐^[83]指掌历正统之朔。而乱总藉以成名：预迁膺官^[84]而人仇几不可膏正法之刃，先授旦爵而天书^[85]遂足钳赐珠之舌。而保治即以养乱：用平章以汗范阳之背^[86]，何使视丞相振落？重谏官以木宫中之子^[87]，何忍便拾遗而悲衅血？同一牵裾^[88]也，而拙鳞以无愧蜂蚁，何如晨牝以薄惭狼虎？同一垂绅^[89]也，而传檄以斩殿上之弄臣，何如罢谪以谢逆金之问罪？献妾同名而佥事为人拂须而参政^[90]，何如恶德是爵^[91]而胡铨不处小朝以求活？私昵用官而韩昭^[92]不愤同床之蠹国。

故贤则后夫人之舄亦可掌，能则胞阍翟煇^[93]之贱亦可馀。《周礼》一书皆官职也，《诗》《书》所称治乱之原：礼乐取千，刑政取万；太平之象：畿辅取千，宫府取万。百足诚不僵也，而一指有时胜无迹之风。庶官无旷，帝尧所咨也。人主或以为可忽，胡不诵良弼之言，而更取周秦以后事观之？

制本末之说者，动思崇农而抑商。商固病耕也，且能罗奇技淫巧而荡国心，管、商更欲绝之，著为令。汉祖禁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又禁毋得为吏。汉武穷兵海内，边鄙多事，财贿衰耗而不赡；许入物补官，出货除罪，徒便佞臣兴利已耳，县官终至大困。而富商大贾转毂百数，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于是桑、孔^[94]辈奏立平准法，大农得尽笼天下之货，物价不腾跃，而智商亡所侔利。

夫惟贾三倍，君子是识，《诗》取讥焉，而况与之争什一？算及舟车，征及茶酤、海鱼、竹木、山产、地出。既就其土而课之，俟其转而税之，而又迫其输于官而夺之。甚者宫市相望，何以掩人于昼而攫之金耶？

予思并生而为人：贵者取卿相，贱者任耜趾^[95]。其馀力不能耕，而艰险无避，捐其身于水火盗贼中，而向蛟鲸豹虎乞锥刀之利，其势甚可惧；况亦恃其亿中^[96]之识而乐为不厌，父母莫与养，妻子莫与恤，其情亦甚足悯。当至日闭关之时，先王欲养之不行，与元后同静，则其系甚大。国有大祀，蓄灵聚贷，贵百物不失职；巡狩则史纳以观淫好，其事何甚隆！《禹贡》重懋迁^[97]而蒸民乂，神农藉交易而民得所，为近利市固长女之德^[98]也，其道何甚贵！《周礼》以关市供王之膳服，故令司关与之节，通其入，达其出；且分地陈肆，展成奠价；复设泉府，贾敛货之滞于用者；而民不售者，物揭而书其抵，以待不时之贾；甚至力不羡，急需者官贷之，而取息以国服，其政何甚挚！粥市以禁过^[99]，市有罚，其权何其专！

故有国商焉：民俗悦安而息，幸不缩；土簋篑桴行陶连冶^[100]，饮食固民质也。有异国商焉：耳目受谄，享羡不赀；蜀锦燕骏^[101]，不胫不翼，彬郁亦文治也。有天下商焉：唐俭卫奢，秦扩齐诈；动之以俎豆簠簋狗马土木，悦之以家禽君果、戚米扬荔；伐其欲而慰其志，足不惮蓬转，心不辞旌悬也。而节俭仁主、心计重臣犹且奖劝之、字拊之：侮为御焉，宽为恤焉，甚至悦之女闾、独妇山^[102]以喜其寂焉。商贾不行则惧，知我之年不顺成也；舍而之他则戚，知我之来工无术也。古圣王虽未尝招商关中，而多方怀保若此如无父之子者，岂专为宫禁计、官府计、兵卫边鄙计？亦以养吾民也！

民不制衣则寒，而自织宁供；民不再食则饥，而自力宁裕；民老死不相往来，则同聚禽而绫文芹野质^[103]，岂能礼？蠢尔小氓，黠能作巧；幸而天泽既辨，无能越职而犯耳；否则盗库伐冢，何所忌而不为奸？富窥人之好，乘人之急，而设法以夺之，至不尽不止，何异妄窥室中之藏者？此商之乂安百姓而利赖国家，亦不浅也。

且商非庸劣者所能任。凡出有入无，揆时审变，调燮暑雨，均节阴阳，明谊正名，知几防患，几于治人之国者同事。范少伯^[104]用计然之策^[105]以伯越，而扁舟五湖，贸鸱夷^[106]以易金体，可谓智商。留侯^[107]纳圯上之履以为韩，而灭秦诛项，卒于定储位以报汉封；留辟谷，加以长颈鸟喙^[108]，辱龙颜隆准^[109]，亦不陶朱役役；勉辞奉邑^[110]，是为神商。东方曼倩^[111]避世金马门，滑稽而多端，俳优而善讽，言仙言儒，而使一时身荣、后世声美，是为谲商。严子陵^[112]当圣明之世，披裘隐钓，愚不知为谁氏顽民也，而客星犯座，菜佣不益，夫亦佐汉无术，恃其少与谨厚之文叔同学，可藉之起身后名耳，是炳商而苦。李邺侯^[113]山人衣紫，复祚全伦，几不免良娣、元载^[114]之毒，而犹明卢杞之奸、辨广明之孝、和回纥、定大食、云南，有人臣所不能有之功，而才足佐唐，道能隐邺，是为商而正。否则惟钱若水^[115]之急流勇退，庶几商而慧矣！何也？化居之谓商，功成名遂身退，万古之善商也。渐而能逵，岂若震而丧贝^[116]哉？

阳翟大贾^[117]居奇货以亡嬴，长乐老子老贩国以事十主，行不人类，安所得汉祖者起而重辱焉？予是以大先正惠商之论，而及之以示：儒者不叫谋利以为身，国家不可病商以滋弱也！

执法而治天下，谓足以正君臣、尊名分、显忠遂良、釐奸剔佞，便百具犁举，而国家可幸长治。乃议者嫌其无尊亲之谊，惟法是饬，以为严而寡恩，祇可治效一时也。夫法亦何弊？遵法而法或弊，非尽以严失也。爱恶有情焉，是非有识焉：意赏而赏，赏若所悬矣，而能不耳众喙乎？意罚而罚，罚果不借矣，而能不需庭鞠乎？

亲睦之世不废俞咈^[118]，相彼盍旦^[119]，授其柄于在下之鳏。旌岳扬之未及，集圣治之不诛。重车服以钦四邻，制官刑以儆有位，历今古莫谓其英多而制峻也。于是信赏必罚遂为王者慎率之宪矣。

论虞士所称“天命有德，天讨有罪”，动必稽天，信乎赏罚不为人主私也矣。《易》亦有言：“天道福善祸淫”，似又人主原非自为赏罚也。而君子之法《大有》也，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焉，则又何说？夫火在天上，故《大有》也。虽日丽天，万隐一烛，而运行及午，下固见光而上亦见土。遂以是命：雷出雨节，风收电被，四塞以君子之晖，而仍令之自知戒惧，若山渊塞燠也。故可首出物以宁万国耳。

世数沿淖，精爽不擢，上下闷闷，决刺无血。不以赏罚督之则不痛，商鞅之所以开秦也。外强内虚，四旁多疑，上下之际如附枯枝^[120]。不以赏罚创之终无固理，孔明之所以治蜀也。国新易主，天下属目，驱彗弃箨，更都不新。之以赏罚则朔历不易，非沛公所以首汉乎？上无威主，下无察相，众言管灰，苟且反复。不严之以赏罚则国是不立，非广平^[121]所以相唐乎？既有威主，又有察相，事以似疑，衅以隐成，党分蚊响，戸立枭音^[122]。不以赏罚清之则朝廷不尊且不久，此鲁两生所以逆命、韩范所以争如虎^[123]也。两弩并注，金瓦皆碎，诟争纷起，旁观收利。不以赏罚震之则任人无力，此丁公所由不免、季布所由^[124]登用也。左右司权，忠贿皆失，饲狼以子，英主孚剥。狗且为虎，藐之皆乱。不以赏罚别之则沐猴加冠、硕鼠贺饱^[125]，此齐威所由阿烹即墨封也。

语云：“见贤而不用，散金无动；去邪不决，刀锯空缺。”使边无良将，廷有誉臣，债帅塞于外，奸谄蠹于内，即董安煮镬、李悝吹火，日烹刃数人，国家之威法奚立？昔汉祖封尧昌以辅赵、重陵勃以安刘，而哙商犹在、产禄尚容^[126]，不旋踵而几亡汉。唐宗以谶诛武娘、隆无忌遂良之职，武功成矣，贻谋淑矣，而犹借张蕴古、卢祖尚^[127]立法于后世，赏罚不綦峻乎？胡为乎赦敬宗勿诛、念李𪟝勿虞其奸^[128]？不三十年，天下士大夫骈首就死，而唐易为周。先主入蜀，尊彼之亲，用我之仇，似有赏无罚，而蜀靖。延州之败，元昊陷塞门、三川，宋不殛夏竦、戮范雍，委任韩、狄，似乎无罚无赏，而元昊亦不敢肆。故赏罚得人则明，不得其人则荧；用之一人之身而无不明，用之众人之身而无不荧。奈何握豪杰志士宠辱之权，而可以假借之、游移之，使俗不知劝、人无能惕耶？

吾愿其无以成见乱也：勿以王夷甫识石勒^[129]，而俾乱宫之丑得易蕃而汉；勿以周太祖同晋武，而使元进之才不身以手鞅。鞍非少主臣似矣，厥功不可十世宥乎？容容多府诈矣，欺主不足膏斧钺乎？愿其毋以姑息夺也：衰鲁之民望在季，恐伏社以鼠^[130]；忠晋之良勋在赵，岂大尾非狐^[131]？仆碑夺主^[132]，恶忠鲠而忘其娬媚，人鉴终不摇于车柳；握兵制主，虞溃赘而反豢悍藩^[133]，天口何被驱于胆腹？吾愿其毋优游惑宠也：左相右相，国家岂能治理，而甘不赦李纲以谢金？归南归北，朝堂诚足榜罪，而独狱成武穆以和虏杀？大臣而仅得其免冠谢，批君颊而反惕以同，无光国纪，果何存耶？吾愿其毋用机成吝也：下南唐而许授使相，何复俟太原定？帝位而望祇节钺，胡仅偿防御？弊袴固待功而典衣，典冠或宜罪芜。亭宜报厚而薏苡，美珠亦须审，庶几人心知励矣。吾愿其毋以昵生蠹也：桐叶无戏言，果有窃飞白以再相钦若^[134]矣；秘图不闻刑，遂思借镫锦以辱诬文潞^[135]矣。夫劲直苦人也，以瘠而世肥不足赏乎？奸邪不觉也，削祚以荣私不足罚乎？吾更愿其毋人言夺也：伪恭若莽，安汉若操，虽周文姬旦不免招讥；得臣晋忌，孙晟宋忌，即行说、张元俱应买誉。而况理学之儒，且谓冯道如管仲，十主无之，天下几以被衽；危社稷之大，或疑孙通愧触龙、四皓灭刘^[136]，丞相可以佐吕罪？伯仁功导而死^[137]，灵景谄灿而毒，功不过准，汾阳居淮阴之险；孰白菜公之骇而得生？罪以幸免，李陵窃曹沬之节^[138]；何恶陈汤之举而谥缪^[139]？

不观君子之为法乎？非以我生与彼自生，非以我死与被自死。天覆于上，时行其中，日月之用焰临其下，徒借赏罚以自饰其喜怒。揖让不类者而送之郊圻，不令含怒者负斧钻而伏魑魅之下耶？故贮必用之人，著不赦之令，礼乐政刑相须而用。史赞汉宣信赏必罚，成中兴之治，虽视下民有严，不僭不滥者有闲^[140]矣，然庶几贤主哉！

化民亦多术矣。术之所在，人主不惮迂身以就之，而民疑；即联卿牧以递而督之、而劝之，而卿牧亦疑。何天下之喜疑也？习有习闻，宜与相守；民有恒性，贵与相绥。唐虞不传术以化民，而命官特慎；亦不立术以命官，而基先亲睦。后世主治祇曰人、曰财、曰刑、曰兵耳。至于兵，而崇重末外，荒弃本内，弱职养悍，歼丁尽戸，遥望边陲，凡有父子兄弟者，无不聚族而兴悲也。

愚思边陲不靖，责在畿辅；畿辅不治，咎归宫府；宫府不职，过由黼座^[141]。语曰：“圣王躬孝弟以敦化。”补衮赞扆，未有易此矣。王者尊无二上，嫡为宗子，故言孝言弟，不惮行异布衣，亦与贵戚异姓相殊。为大响特祀，时祭月献，以尽子道；崇师尚宾，庠养狩问，以修弟职。而后心体忠厚，性情和挚，百行克敦，五伦无眚。使诸侯自为正，而没世不再见干戈之惨。凡其坐堂立表，悬象垂则，百世书动必称天，所以示人有尊也。

圣王尊不绝上，故贵不绝下。尊绝上则奸桀生心，贵绝下则忠谗不效。况乎事天而后能事人，事人而后能阜万民而致百神。荐上帝以配祖考，人心悦豫。王者顺动，而天地如也。享上帝矣，而复养圣贤。主鼎者长子，故烹饪而匕鬯不丧也。有帝王合祀天地、享馂逮下之义焉。上极则势孤，与伦类交孚而天乃祐之吉，斯治成《大有》；伦类笃实而辉光日新，斯教成《大畜》。两者，王化之本也。高高者天，《山》能畜之，本天之气以奉天，一统所以居正；天本无色，得日成晖，丽天而后丽土，万国所以攸同。故《大有》有明堂之象，《大畜》为封禅之道也。

魏文不知此义，而祇以远夷君长皆当扈从，伊洛烟火常稀，恐示虚弱以阻太宗之封禅。而不知君多惭德：因化家为国，以宫人胁君父，非孝也；玄武之变，咎或不在秦，而尽灭其祀、室其室，非弟也。独不可规之使悔，以孝弟贻后乎？然昭陵毁观，真大臣事耳。宋太宗背太祖之命而位传元侃，俾杜后^[142]之藏匮不灵，致廷美、德昭凶折^[143]，而开宝皇后不成服^[144]，逆亲残气，化本实伤，赵普之罪几莫赎矣。

愚尝思古今邀有天幸者，独汉之高祖耳。秦诛矣，项灭矣，回思其父太公频置于危，几作俎豆之肉，今始得称上皇，受天子之养以乐馀年。则日至三问之道，及身得优为之，何止闻迁丰邑以怡悦乃父已耶？夫天子有父，真开创之君所绝无者；有大舜之遇而不得为武王之子，汉治所以不古也。且圣王之以孝弟致治者，其国祚必灵长。民至今思为三代之民，三代之化何淳也！篑桴^[145]不再，雍熙莫觏。季古惟周治称盛，传历八百，《雅》《颂》之美，真彬郁矣！亲亲相及，历百世而宗支常�，故《二南》赞化，风俗咸淑。即曰文谟武烈，公旦实为之也。公旦成文武之德，故周独配虞；伯禽开鲁而谥孝，故鲁称望国。聿生素王，泗坛正统，万世之王者奉之则成治，违之则极乱。入国观教，行在六经。

虞夏以前，宗黄祖天，则《二典》准天，而《易》礼乐之道起，孝弟所由肇焉；虞夏以后，宗夏祖人，则《誓》《诰》准人，而《诗》《春秋》之道立，孝弟所由畅焉。然则《易》《礼》《乐》《诗》《春秋》者，天下治乱之大归，而圣贤帝王精神之所萃也。故《易》立于上，《礼》《乐》行于中，《诗》《春秋》者，经纬而出之。

《春秋》首天、次时、次日月、次君夫人：首天之意，以郊社与天子。天子不郊则不孝，何以赏罚号令施夺于万国？何以封奠岳渎、制夷狄、表一于天下？鲁数卜郊则讥，以为不元子而称天告祖也。不元子而称天告祖，夷狄始擅大命，秦楚齐晋始犯大祠矣，是率伯父、叔父、伯舅、叔舅而惨严父之心也。此所以首天也。次时之意，以夏月令纬周政，岁坐十二室与群臣秩职。自春自夏，如序及之相得；春春夏夏，如长幼之不争。四时备而岁功成，所以兄弟睦而天亲乐也。《春秋》削秋冬，记灾异，大抵起于不尊王室、戕伐友邦，使夷狄入主，反伐厥子，而民养勿救，天下乃不得视君心而为燠寒矣。此所以次时也。次日月之意，以厉阳德，慎阴德。外事用刚称“嗣皇某”，内事用柔称“嗣子某”。日则主君，月则主夫人。共有宗庙社稷，而祈谷献茧不同职；命夫命妇，不异祭。惟王者不揜身以待阴阳之自定，而中外之贼生于屏扆矣。故日月有食，急鸣鼓协社而救焉，谓过者天人所共有；天过而人谏之，君过而臣谏之，父兄过而子弟谏之，所以达孝弟之权而教恩也。既以承天顺时而敬日月，则不必别治君夫人；君夫人既以天时日月之法自治，则不必别立术以化天下。《诗》首夫妇，得毋虞君夫人之不能自治，而伦教始乖乎？

后世妇与寺相比，因使佞臣媚士种衅于内，夷狄寇贼奸宄于外。天恶厥子之不辨淑忒，至有邦而不能造也，特产恶以覆之，而又即借妖淫羊犬以随权恶者之后。《春秋》终而秦誓起，周德虽衰，《蓼莪》《棠棣》^[146]之泽犹足淑也。昭襄以诈力阴移焉，而因邯郸姬以易嬴^[147]，便吕政无父^[148]；旋出赵高以斩冢^[149]，使胡亥不弟。终于阎乐肆毒，吕祀殄而汉炽矣。汉兴不二十年，而吕雉垂帘，惠帝不获全如意以谢高祖，或亦报分羹之忍^[150]，非所以处吾父乎？文帝仁慈节俭，百姓再睹成周之化，然而布粟谣兴^[151]，遂不免殊流七国矣。第母后之乱止四年，外戚之篡止四十年，而宗祀仍不坠者，以汉制传谥必兼称孝，犹知敦本故也。民心思汉，两朝之忠节独著，其化泽何甚饶欤！

自是瞒奸乱祚^[152]，蒙天欺父^[153]，而丕、植相忌；髦弑奂夺^[154]，祸不必妇寺也。懿贼灭统^[155]，自谓世传靡替；南风一竞^[156]，五王互噬，惨至怀、愍降虏，而牛且易马^[157]。嗟乎！宋、齐、梁、陈、隋，父不免于子，兄不免于弟，谁则遵孝立制，克恭弟职，相率而沦于匪类矣？柰之何事必法古？监隋如文皇者，不一传而武、而韦、而杨、而张，女祸与唐相终始；而高、而仇、而鱼、而杨，宦毒亦与唐相唇辅乎？宋太祖恭承母命，以友爱诸弟，孝弟植自天性。匡义不克若其性，而徽、钦北狩矣。负兄固罪也，况负君父？宋统似晋，太宗实为之也。高宗南渡，不欲返父兄之辙；光宗制悍，不敢修定省之仪。而犹得传帝至昺，文、张、陆、谢大节昭然者，以太祖孝弟之化，天不欲汨陈之，而急诞孝宗以正其系。故太宗之后辱虏没虏，而太祖之裔虽二岁孤，犹赴赵氏清流而终命也。

夫以汉若彼，以汉之后若此，则知书道政争而载及《金縢》，谓兄有劳弟宜代之，父有疾子宜死；武以伦为旦之兄，而旦不能不以位自处于子也。《易》道阴阳，而父父子子、兄兄弟弟既著《家人》矣，复叙夫妇男女，后天地而先父子，不罗书《礼》《诗》《春秋》之总而教戒天下乎？是以王者孝弟必不亲女史、近貂珰，朝夕侲儿谄士。荟蔚常清则辟雝^[158]愈笃，尚亲尚齿则人信天顺。人信天顺，而后治乱之原澈，成败之几审。黼座理，宫府戢，邦畿奠，边陲靖。愈知素王之九主答^[159]、鲁齐粟可食^[160]，非所以欺人主而疑众喙矣！

君子革天命以治历明时，而使万国奉从王之朔，百代钦建纪之正。则五量治，五气起，消息察，收敛而斗柄若其占焉，元会^[161]赖其定焉。夫亦审八节以作农功，齐二至以恤织事，立三聘、五朝、十二巡狩以修礼乐，而协合五辜、十二辰、十日、二十八宿之迟流伏逆^[162]、吉凶显晦，以验吾德政之修阙耳。故唯圣人能法天，亦唯圣人能辨阴以恻阳。得其所为阴阳者，而五行始不汨陈矣；会其所为五行，而六甲又以次相终始矣。

然五行六甲之说，创于黄帝，杂于汉武，而精于濂洛诸子^[163]。黄帝立之为阵图，意在勘乱一师鬼臾区^[164]，故时惠而辰从；汉武专盲休咎，众喙争鸣，因是有“陛下主何说以行乎”？而世乃为术家所惑矣！今通太公^[165]之意而言之：大抵洁清之气为最先，其质寒弱，故象水，所谓初生之阳也；得阴以济之则水便湿而成火，火又初生之阴也。是以火为水妃^[166]，称天下之母焉。孕于水则木，孕于火则金，而土则黄其中而通理焉。虽其闲有始生之序，有相生之序，变合循环，总于二气。而造于天者以象稽，降于地者以形辨，入于人者以候征，五行不缘是悉乎？

夫独阳不生，独阴不成，物物俱有阴阳焉，则无物非五行所交会而生也。惟水生木，而《月令》夏至伐阳木、冬至伐阴木，盖阴阳之于木为最著：其芽也以雨润，其坚也以日暄，其发也以金疏，其伏也以土植，而其逊体而助子也以木摩。然木得水而即萌也，故曰“甲”。“甲”者，事之始、数之终，犹言甲则必坼^[167]而行于气之不可遏也。乃其中有四火焉，四水焉，四金焉。凡子之、寅之、辰之而午、申之而戌之^[168]，无不履端于甲而复交于乙，传于丙丁以及癸。则一为端而终以五，六亦为端而终以十^[169]。称“六甲”者，迎日推策，探五行之情：周天气者六期为备，处地纪者五岁为周。五六合者，岁三千七百二十岁为一纪，六十岁千四百四十气为一过，岁朔又复为之元。元者，六甲所由起也；纪者，六甲所由终也。是又非六甲之大略乎？

冯相氏^[170]辨叙事以会天位，保章氏^[171]案封域以观妖祥，而帝王创业慎正闰^[172]以一夷夏，曷克废此？第思运而不已谓之“行”，每岁莫正，保能无变动欤？先三日以辛，后三日以丁，而谓之“甲”，“振民育德”，不于图新而愈重告诫欤？后世司历者不知因在天之天以循在人之天，而止欲恃筹算以合之；不合或屡变其法而求，或执一家之理而测，五行六甲所以愈混混而多迷也。

予尝思天造以来：风木、姜火、轩辕土、少昊金、颛顼水，其本德以王者皆用生也。而帝喾、尧、舜、禹、汤咸因之而不改。秦欲以前代所不胜者为德，遂尚亥首十月以胜周之赤，汉以后俱踵之，始宗逆行，不用生而用克焉。而后历祚永短，不复如古矣！

今以《尧典》星虚及周历八百度之：尧初虚九至女五，得九百六十馀年；夏历壬子至壬戌四百三十一年；殷历癸亥至戊寅四百九十六年；而通以禅受之四十年，则帝挚时为土谷之交矣。《春秋》元年己未，距参之初度当三百二十年，为牛女之交，而周始衰。素王命统^[173]至于秦末，斗之交七度半，四百八十六年；又三十六年入牛二十五度，为汉历之始。自汉至宋皆在斗二十五度之内；元当箕十度，距汉一千五百七十八年，而斗汉再辟^[174]，遂绵我明历祚于万万年。凡计唐典以尽元历五十四度，得三千四百五十六年，而日虚九终于箕。十五行递转，六甲相始，此其左验^[175]也。闲有八十二年，或六十六年，或五十五年，进退不等。语云：“帝王主日。”以日所至求之，而五行六甲无可差谬矣。

故三王以前七十馀代空存名氏；伏羲至黄帝二十五世，各在位百馀载；五帝相承三百八十八祀；而由尧舜以溯历始，日缠箕十^[176]交于斗杓，当得一万九千四百馀岁。史称三皇各万八干岁，讹也。然论少昊之始：日在大梁，大梁为子则降娄为丑、实沈为亥；实沈为子则大梁为丑、鹑首为亥；鹑首为子则实沈为丑、鹑火为亥。^[177]行生甲始^[178]，至一百五万一千九百二十载，而以次相授之轨始大齐已。

以五行之失次验之：王者与臣无礼，则木不曲直而夏多风；言不从，则金不从革而秋多霹雳；视不明，则火不炎上而夏多电；听不聪，则水不润下而春夏多暴雨；心不能容，则稼穑不成而冬多雷。^[179]虽营以洛下、度以鲜于^[180]，莫几矣。

以六甲之本性考之：甲子之情好，好行贪狼；亥卯之情怒，怒行阴贼；寅午之情恶，恶行廉贞；己酉之情喜，喜行宽大；辰未之情乐，乐行奸佞；戌丑之情哀，哀行公正。^[181]虽智若一行、精若守敬^[182]，莫逾矣。而五行失位、六甲无纪，亦即以日占之：东旦始浴，朝旭丽燿，何甚清明也！忽而煜障云邪，气起者：法为女谒渔美于日出后，为近臣乱政于日禺中，为大臣欺诬于日哺时，为妻妾役使。^[183]辉光侵夺，珥蜺诡作，应厉为伤嗣害世。盖日失其阳，故星精散流，辰步乖忒。荧惑往来无常，上明堂，贯尾掖，刳击惨于炮烙也；太白窜越犯库，兵寇之占也；昴虎出端门，卑贱有篡。^[184]尊者值岁相守，则又来内难。宁非知“天道远，人道迩”^[185]者之能大惧耶？

且五行之权从其所生，六甲之权从其所化。五阳之年，客运有过先天十三；五阴之年，客运不及后天十三；平气之年，干支比齐。^[186]故六甲不能敌五行也。气运之行各有主客，制化之用则主气而运客，故行六甲暗相济也。气生运曰顺，气克运曰刑；运生气者小逆，相得则微；运克气者不和，不相得则甚。此五行六甲所由主辅也。故曰：“土运之岁上见太阴，火运之岁上见少阳、少阴，金运之岁上见阳明，木运之岁上见厥阴，水运之岁上见太阳。”^[187]此甲运所由六也。初运风木，二运燥火，三运湿土，四运相火，而五运燥金。^[188]其实有燥金即有良金，有寒水即有明水，有风木即有雷木，有熟火即有游火，有湿土即有燥土。^[189]此甲偶乙、丙偶丁而戊偶己之类也。《书》称五行，《易》言六子，^[190]而六甲之建实自命大挠^[191]始。

尝闻天地之本，阴阳之端而已。阴阳顺而四时成，阴阳和而律吕生。上天垂象，圣人则之，而天下大治矣。

自庖羲画八卦以象二十四气，神农分八节以纪农功。至轩辕氏，乃命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车区占星气，大挠造甲子，隶首作算数，容成总斯六术^[192]，考定气象，以建五行而正闰分焉。更命伶伦取竹嶰谿之谷，断两节闲^[193]，长三寸九分而吹之，以为黄锺之宫。次制十二管，于昆仑之下听凤凰之鸣，以制十二律，而乐律生焉。

嗣是三王之世，建寅、建丑、建子各为岁首，大夏、大濩、大武不相沿乐。迨秦而律历之书俱毁矣。

于星言历者，西汉之太初，东汉之四分，魏晋之皇极，唐之大衍，五代之钦天，宋之应天以至乾元。十二律所用之律凡数变。而洛下闳谓八百年当差一度，晋虞喜谓五十年退一度，宋何承矩又倍之，隋刘焯取二家之中数，唐一行以大衍推之，乃得八十三年而差一度，历家宗焉。此推历多寡之殊也。

以言乎律，则律书成于司马迁，谓黄锺为九寸，其三分为损益，隔八相生，由是而生十一律。议者讥其推至仲吕，难以复于黄锺。后京房、钱乐之复别六十律，演为三百六十律，与十二律之古制愈谬。自后祖孝孙、王朴之流，皆以黄锺九寸为法。又有以尺生律、以律生尺之说，纷纷互起。以之和声而声不和，以之候气而气不应，皆非三代遗音矣。此律增减之说也。

至历之生律，正往复之故，升降之倪，非历不足以明律，非律不足以明历。愚请得而陈之。

阴阳之数不过十二。在天为次，次者舍也，日月之舍也；在地为辰，辰亦日月之所会，故谓之辰。天分列二十八宿，宿各司其度。十二辰之律，与天之度皆有合焉。日躔星纪，律遂应之。故律应一岁之候，历纪周天之运。律之气一岁一周，自子至亥，律终而复会于黄锺；天之度亦一岁一周，自子至亥，次终而复会于星纪。律与天度，固同运而并行者也。

盖天日错行，其度乃成，积而为岁时；日既至，其气乃升，候以为律。气之所升，度之所成，其理一也。所以布气因时，顺时生物，而天道备矣，亦王道之大端也。《太玄》曰：“律则成物，历则编时，历律交通，圣人以谋。”其此之谓乎？

虽然，寒暑递嬗，忽以纪年；气候默行，感而为声。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孰从而测之哉？则其稽之分杪^[194]，纪之躔次，察管之长短，审气之高下，定黍之多寡，灰飞管通，时日不爽者，此圣王之以人谋而佐天工者也。

至于荧惑守心，宋景禳其咎；实沈为崇，晋侯受其殃；岁在玄枵而知宋郑之必饥；歌北风而又歌南风，知晋楚之胜负。妖祥验于分星，吉凶存乎占候。则步伐进止之闲，非观乎天文而察乎气数者，亦难以言乎九天而九渊也。

律者，律也，师出以律；律者，法也，一成而不可变也。故《月令》首命太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宿离不贷，毋失经纪，以初为常。而圣王之明刑，亦以律名焉。然则苟知此者，治道无勿备矣。不可不察也。

国非民不天，而抚率俾之众以功主，非独农父事也。《周礼》分职而治，而司徒主教。然不辨物宜，不审土性，不省风气，而胶一术以造选兆庶，国何由扰？故士得誉髦，以为山川之钟灵则幻，以为祖宗之培育则信，以为龟筮之协卜则疑，以为弁菜之伦教则确。圣天子思养民以致贤，故民数登于天府，而贤书频与计偕，明问所由谋保息之道也。

礼称保傅，《易》重消息。师保若临而父母绥之，出入有度而外内惧之。未尝履亩而教树艺，民不呼箕；岂俟读图而尚缓刑，民无畏牿。请得本《周礼》保息之六，而参酌今昔以详言之乎？

一曰慈幼。自料民作𠀉已启算赋之渐。夫成有德以造小子，谓庄士可老其材以资元子之辅，勇稚可驯其气以坚神孙之卫，而朴且蠢者可还其亩，以无私复邑之宠耳。道在身民养而勤有友之弗伐，身民献而凛孺子之其朋，所谓包蒙养正，使无失所已矣。何以汉法年十五而赋乎？六尺孤岂能胜役？因是有给胎养谷及廪童子之不能存活者，恐竭太仓粟又不足市惠矣。后世有凶年鬻子为之赎之法，而甚至易姓而贾，兴嗣而俞，恩不加溥乎？然赎入井之赤而养之国中，以蕃丁赋；与收道旁之卵而育之健卒，以壮边卫。终不若僦舍赐塾，使异日进版通籍而荣，否亦退编百姓而悫，即荷锄戴笠，皆有士君子之行也。

一曰老老。自对策从征，咸怀木静之悲。夫因杖年以分乡国，谓嗣王尚赖耇成以省先王之典型，文治贵古衣冠以身昔民之懿轨，而危时亦急询黄发，以救多愆之疑事耳。道在爵祝而勤说履之非亵，巡狩而首百年之是亲，所谓崇齿终年，使之观化成已矣。所以后时民六十而释算也，无馀子何忍不归养？因是有香山巨望及耆英之灿聚，老人星者，又恐身不轻结绶，终将若伏腊矣。小民有世彩著瑞及愿须臾见汉仪之盛，而甚至人帛而禄，戸酺而车，典不甚盛乎？故避秦而乐采商山之芝，与不知魏晋而祇识得津之渔，终不若虞庠镐雍，使开亲亲而贵仁，风睦俗而知义，即柴身骨立，居然圜桥之更老也。

三曰振穷。侮茕独而畏高明，斯民所由多在疚也。与上人共有此天地，而狎民如鸡，割复生；挥民如蝇，恋莫诉。废农桑而避反支，中主且知不可。乃立之肺石，而反若刻木其不对焉。天威咫尺，远之既若万里，而犹使见如鬼也，谁实使然？则日讲治内之《采薇》，治外之《天保》，博公子之仁而《麟趾》，广诸侯之仁而《驺虞》，而后命众无伏箴（箴）于庭也。胥匡以生，恍如闻《七发》而病霍然起，则大臣真宗子之家相，而能不自庆后至之我苏？

四曰恤贫。萧壁面而解愠弦，斯民所由恃无恐也。为国家实此里居，而政不猛于虎，疲之输额；律不峻如羊，惨不灾。告赐田租之半，而妻贸子易，救荒何不若拯焚？乃无俟耕藉而劝穑，贷种并杼轴询焉。元元卑陋，方竭蹶以赴急公，而不至磬悬时见也，谁实回天？则日考举鼎之不再，乐悬之不作，损膳服之正以问饥，蠲享祀之簋以益振，而后孑黎可不菜于涂也。相倚为命，直若涣王居而汗浃民膏，则君侧有邠风之图绘，而能不日歌《施舍》之教恩？

于是陋民国之枝也，而智愚以次而移，则刖门瞽乐有定位矣。柰何有螫蜂血颖士之悍，而使忠仆几殒乎？以濩菜之拙，濩麦休留，可凤以直；挺之执直，律老奴可董。必尽富鬐长鬣之相，乃可廷立而议东亩。质萧祸乃在笑，而黑面发尽敌之愤；膑足奏白树之捷，病岂在貌？即其材樗栎，亦可守府。无愤而宇宙果生弃人耶？故又有所为宽疾焉。

善人国之纪也，而善正以富而谷，则关中塞下藉丰肥矣。柰何奴辈利季伦^[195]之财，而便金谷无贤乎？寡妇见重于秦始，怀清是台^[196]；邛令得客如马卿，上林取贵。心欲踵平准灌输之术，俾利归主上，手实自占，殃乃在民。而仇心有寿母之千金，疑岳有通神之十万，病乃在国。此其家不贫，要能折节若任氏，而朝廷不终利赖取？故又以安富终焉。

考前史，戸部上天下戸口之数，衰时之齿较治朝倍盛，骀黄秃发俱无幸免。岂必扬水戍申，长城筑怨？而况叟不鸣旨，稚不乐饱，行歌道中者尽颠连罔告与？奄奄薄息之枵丁也。尊壮侮老，习自蛮夷，而苛求督全，谁为君子？贪吏力能剥君以自肥，岂难竭庐以填欲？行且赃台勒名，思呼绿林白米，选端木陶朱家而窥其室中藏矣。安得使太公为傅，召公为保，而说剑即以搢笏？文公之率教欲先，孝肃之弭奸恐后，而姜桂即有乳哺？然则身盛时有道之长，而三公下识端揆，宰臣位兼师保，岂徒出入均劳哉？凡以为民也。此五臣十六相^[197]联袂而起，而十夫定辟，八子彰瑞，多士宁邦，至春秋亦多国良矣。

郡县守相之制创见，汉宣帝即其一时，已不能全得无失，而况后时事欲遵其法而行之乎？愚请得因明问所及，而就汉言汉，以定继汉者之所宜焉。

汉宣帝生长民闲^[198]，若商祖乙，熟知小人之依，不适有居之戚，以为“与朕共有斯民，惟良二千石^[199]也”。于是慎选郡邑刺史及诸王国守相，久其任，不数数变易。凡治理奏最，辄赐玺书勉励，增秩赐金，至爵关内侯。后公卿缺，即考年来增秩赐金进爵者，定为差，以次进用。虽明经射策得为高第，众许有宰相材，亦必许赐政事，考莅民功，由郡第一，入守三辅，而后首作元僚^[200]，相天子。故一时循良独盛，如桐乡、渤海、东海、颍川，诚彰彰足纪。然而有急于邀誉以干主而自固其宠，遂得窃经术之美名，以暗售其奸，若萧望之其人者。

望之在元帝时颇以元老见重。当其在宣帝时，补平原也，惧弘显之中，而辞；为左冯翊也，必得中官谕意而行。其始也，忌将军韩增之功，而重矫节以抑冯奉世之赏；其继也，且惧延寿发其廪饩官钱事，而坐弃市矣。然为赵、为盖、为杨^[201]之冤死，未闻出一言匡主，犹惧逆鳞也。至位匈奴于诸侯王上，首足下紊乎？初附史高，究藉石显相天下，固当如是耶？夫望之犹如是，而能责王成不以伪增户口进？黄霸不以凤凰神雀进？崇尚刑名之朝，芝草甘露何纷纷也？其材固不同，非能相饰^[202]。

人亦有言：“汝辈可至刺史参政。”鲁子敬荐庞士元“非百里材”，武侯之称蒋琬亦云。则相天下与治一邑实异。故守郡者先有令名，颇得百姓心，果足自负，而绳是以居一人下，或反殃民而病国。若宋王安石，青苗法独泽于宰鄞时，民至今祠祝，孰知基宋亡国之祸耶？况武襄善将而入相则病，孝肃善尹而为辅则拙，文正、文忠尹湖尹杭则民安之，而留事天子则不靖。正直如广平，丰度如九龄，议论如忠宣，善处人父子如邺侯，日奏四方灾异如李文靖，愚不知其以何郡治理征也？

夫材固有宜分任不宜独任者：有以老成慎谨主之，而颖利佻达俱无患；以喜事急名参之，而凝厚持重不能救者。韩魏公谓：“相天下不可无胆。以才识易得，代称不乏；胆独难之。”而古亦非易见。然魏公在西夏而备在边，入汴京而帝是赖，历事四朝，两定国本，愚不知其试功果起何邑也。先儒吕伯恭有言：“大臣百责所萃：震憾击撞，欲其定；辛甘燥湿，欲其调齐；盘错纷结，欲其解纾；黯暗污浊，欲其茹纳。”固非烹小鲜者之仅以一节著也。

且治则用严、用宽、用恩、用威。若秦越人肥瘠，唐卫人奢俭，雍冀阜土，荆扬卤泽，自不得执成于意。每因病以药，而格君心。非禁邪必先未形，杜患必从相渐，然后盐梅舟楫，虽赖有济，实神行其闲，而不知所为者。

观汉淮扬奴视大臣，公孙弘而独惧；汲长孺之难惑以非。宋契丹不畏经略若种世道辈，而独谓“中国相司马，慎无生事开边隙”。汲长孺矫制发仓，卧治淮阳，不宜以罪律，即宜以旷律，果何以称循良长吏也？况学不说奭，忠不葛郭，才不龄崇，度不正端，而思结比党以阿主，复闲取州牧守令之小忠小信以窥主欲，而欺天下，究必长养奸竞者次第而聋瞽其君，国家安得不弊？

宣帝综核名实，重郡县守相，可也。历三考而视报绩之最多以入为公卿，一时亦未尝不多淑也。乃或实聚敛而名理财用，实掊克而名抑兼并，实开边而名讨不庭，实尚同而名一众志。他若移囚外舍也，欺之以囹圄空矣；水旱不以闻也，称大有年矣；以谏诤路绝，谓无事可言；贤材尽废，谓小人退听。上好下甚，人主安得知之？况人主倚大臣为耳目，大臣幸其在己者，平日以何事得宠，即舍此无良策矣，安望其引君当道耶？况汉以少府朱畴议祥瑞坐左迁，其综核当否又何如耶？

春秋时，大国之大夫命于天子，次国则或自命。即相业若管敬仲，亦锡赐已耳。尼父为司寇，夹谷一会，分霸国宠，优之身首。他如诸弟子，使敌国不信盟而重一言者，亦效能一邑，未闻得画土分茅也。《纲目》以初命晋大夫为诸侯为乱法之始，而卒不憾孔子不得侯，以为周天子过。夫非一国可以天下之材治，而天下不可以一国之理理乎？令春秋时不封建而已，若后世之分郡县矣。愚知果达艺之材与智勇不欲之器，必因材受任，若水火不相借矣。孔子独以为邦与回，南面与雍，而不尽许列四科者，其意可思也。

祖宗朝，天下朝觐长吏，必令其所治之耆老与俱计偕。天子引之廷见，问县令治否得失。果贤而有实者，以卓异征之，然终不以夺褊浅之宪，偾辕破犊之惟庸也。乃育贤才于成均，择良祭酒为之师。高皇帝每亲临课视焉，重其学，不重其质也。及已出学矣，而试之清要，或授之繁剧，以验其学之泥变，不贵其才之巧拙也。然后为辅弼大臣，乃称一人良而万国贞矣。故成均为宰相之地。

自后成祖有庶吉士之选。周文襄不与，而特嘉其志，许之入。此惟东里以儒士起耳。馀文定、文敏，熙绩台省，坐臻太平，固代天之相也。文达在英庙朝，密画显断，万机精核，局体一变。成化闲，三原、河州、覃县、封立，居则岳屹，动则雷击，大事斧断，小细海蓄，岂生死富贵所能动哉？弘治中，华容、洪、调钧、阳灵宝诸公，志存约纳，行在精审，苟济其事，小枉安焉，局体似又一变，然未尝非名卿也。神庙时，江陵之才若元，之学若君实，而执若荆国^[203]，究以揽权而败。不闻误主断。继之若太仓、吴县、四明诸公，定乱定储，灼灼史牒。愚不知列祖择相之意果何如？但前不法两汉，后亦不法唐宋，则视宣帝郡县守相之制，优劣固不待辨矣。

儒生不谙武事，则仰屋而思文治耳。或若吃艾幼年，每问营垒善地，当世笑之，以为迂而非务也。博极群书，熟知地利厄塞险害，及名将下垒得失，犹恐按图索骥，终必受患。故聚米为山谷形，不若身至金城上方略也。而变化孙武之虚实，精悉吴起之料敌，坐文皇、卫公^[204]于口，而徐思其问难。方且集思耆老，诚结士人，恩招乡导，庶几得敌情以为我利，而偶可收坐胜之益。今明问不及下垒之宜否，而急欲知敌，岂非敌多狡诡，能以鸱张^[205]惑我惊心？既使我奔命欲疲，徒苦束手就毙乎？

夫上稽载籍，敌垒未必难知。其择善水草便居止，击刁斗自卫，智勿逊也。山防绝汲，水防溺淹，挑堑布角，警夜无误，严相胜也。居则掩旗息鼓，伪示无备；行则塞井夷灶，勇誓不返，气同满也。即处上据形，彼利此害，内以卫腹，若数十万坚兵以壮边，又若百十重铁甲，慭莫让也。

何以知敌垒之虚？班马声矣，而幕乌城乌嬉煦相乐，则用羊而鼓，宁不同唱沙而筹^[206]乎？何以知敌垒之实？掎角成矣，而蒙虬踞豹，无逾夷地，则气蒸而云，宁不同身胆而嵎^[207]乎？何以知敌垒之虚而若实？曳柴扬尘，伐木以益兵势，伪斾以疏行，首登巫升巢，无不观火，特未可与无勇者谋耳。何以知敌垒实而若虚？匿壮出老，外伏中空，形人而观蹴踘，闭壁而鳏蓐食^[208]，毒淫崇草，策全以诡，未可与伐巧者谋耳。

然此固成局也。智在吾先者，得早为之而立于不败。至于率十万之众，连营七百馀里，而谓魏辱吴；将敢死之士，分屯亦且二十里，而平蜀报汉。则知上将伐谋，不如文人之执义也；哲士轻险，不如老成之持重也。涧井陷隙，如牢如罗，兵家所忌也，而深谨者反得凭之以为势；奔走勤劳，未定未息，锐冲可败也，而仁信者反得劝之以作忠。则虚实不以地也。郑国渠而韩秦俱利，襄阳城而宋元始革，得失固在人矣，则虚实不以时也。往亡不避而仇国无邦，岁星在彼而师行亦克，盈息固在意矣。

五丈原之屯，狼顾者诚悸心矣，而甘虎畏以候之；钓鳌山之城，鹰视者寐不忘矣，而急抟豹以据之。列炽燃刍而收土镫之捷，秣马夜俟而创休哥之臂^[209]。一以三百御大举，一以千馀破数万，何张文亮之不及黑面将^[210]也？雍熙利战以就食雄州，而陨无敌^[211]于陈谷；建炎利守以道出鄜延，而拒计臣于廷议。一败岐沟而燕蓟不可复，一溃符离而中原不可望，何必张忠献之异懿曹武惠^[212]也？

其因敌之废垒而兴之乎？青涧^[213]既屯，然后延安固势，河东致粟。其得敌之要垒而夺之乎？白豹^[214]来归，然后族属我破，聚积我焚。灵武不弃，则表里山河，粮马饶富，时有文靖^[215]，柰何使部分军民空垒而归？绥州能守，则招纳属羌，湟兰可复，幸赖魏公^[216]，庶不使中国簪裳终成衽垒。

故萧挞凛不中裴环之弩，而宋师不可过河；吕许公^[217]不法子囊^[218]之智，而契丹肆将南下。沟垒未成可扰也，且战且城，冰合果如神助；旌旗乱动可击也，误发进音，尽敌岂籍人谋？贯手及肘^[219]而鼓音未衰，朝锐岂能夕惰？吞目割肠^[220]而战气愈雄，志立不因人挫。

夫人身戎服，以乱江中之楫，兀术向水营而剺面；陆姑编行伍，以佐髯张^[221]之戟，雷将^[222]目睢城而受矢。然则以垒临敌者上也，与敌争垒者次也，我欲垒而使敌觉者又其次也。至使敌垒之，而反得骄；先处以御我，为术亦卑矣。

相度今日之时与势，敌亦何必垒？旗鼓所向，雨迅风驰，任心奔突，虽露处而无以困之，虽粮竭而莫可促之。一旦阑入，我方图身会议，视贿择师，蹜蹜焉受命龟行，三十而宿，二十而止。被边之民已蹂躏不忍目睨矣！而我且思报睚眦，审喜怒，结宠腹，竖使操笔墨而议其后者，力能威之以与我全躯保妻子，然后问城土之与敌若相远者，握重兵而屯焉，发号商御，止尽故事耳，曷足以摧敌？

闲有能者，兵未动而声已闻，实未至而形先见，使敌人谋我日深，备我日严，而我徒张虚声以来实祸矣！岂非我特示之虚以诱其必𢭏，而用实之奇不反在敌乎？因成较事，虚实若炤，敌不必用以薄我，我亦何从窥审以遏敌？

昔高皇帝^[223]命将伐蠢，咸面授挥旨，即智谋之文成^[224]，神勇之魏国^[225]，百不一得，而万里之外，瓯脱之穴，如庙算则无不中者。凡我所进止，与敌所趋舍，何其了然也！成祖躬扫胡尘，行必绝漠，而大宁弃垒，遂使左臂单寒。然圣不世出，非特驾轶往古也。

厥后惟责成相臣与夫督抚镇巡已耳。杨文贞^[226]对景陵^[227]曰：“今内阁臣知边将才否、道里险易远近及虏情顺逆，惟荣^[228]耳，臣等皆以不及。”是以裕陵^[229]初祚，昭圣临朝，而边腹尚赖乂安。石彪镇戍大同，遣使献捷，盛陈斩首无算，皆枭致林木上，不能悉致。岳文肃^[230]出地图指示曰：“某地至某地，四面皆沙漠，汝枭首置何所？”其人不能对，而后曹、石^[231]亦不敢挟虏以恣横。

自河套之失，虏入居内地，边臣不敢正视。王威宁^[232]谋知满都鲁等寇西路，而妻子营于红盐池，乃身率兵薄其营，擒斩多首，尽获其女稚驼马。令满都鲁等掠归，而庐帷妻子畜产皆荡尽，乃相顾恸哭远徙，不敢复居河夺地，厥算何伟耶？沈希仪之在柳州也，求得与猺通商贩者数十人，厚抚之使为诇^[233]。每得贼声息动静，凡有出剿，虽肘腋亲近不得闻，先锋旗首不及知。而贼寇他所，与绝远村落，度官军所不至者，沈兵又未尝不先在。善以甚风凄雨，天冥宜夜，察诸贼所止宿，散遣人赍火举炮，使敌无不满伏，触崖往往冻堕而死，出入何神耶？

他如俞大猷之画地凿沟列栅通行，而竟歼贼；与韩雍之直入大藤峡；项襄毅^[234]之据贼水草困贼，而终擒满四者，后世可多得其人欤？然莫奇于梁太保^[235]之专练家丁，时时出塞劫虏营，虏不敢辄近塞；尤莫奇于康陵^[236]时仇钺之擒寘𫔍也，身已陷贼矣，乃反嗾贼何锦急出守渡口，防决河灌城，遏东岸兵勿使渡河。而以计猝杀守城贼周昂，因卖锦虏𫔍。将谓得敌垒之虚实故无不效耶？谓徒得敌垒之虚实遂足坐困耶？

大抵用兵者，尚疑即可以疑败，尚信即可以信败。而崇慎敦正，虽甚善出没，当之无不立穷矣。故节制之师称焉，本节制而仁义，行仁义而干羽，因垒、乘垒、破垒、立垒，惟所用之。苟知严警于平时，而且因加己以临敌，愈不能不服膺于武穆^[237]之五字^[238]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