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知敌垒之虚实 中华文库

儒生不谙武事，则仰屋而思文治耳。或若吃艾幼年，每问营垒善地，当世笑之，以为迂而非务也。博极群书，熟知地利厄塞险害，及名将下垒得失，犹恐按图索骥，终必受患。故聚米为山谷形，不若身至金城上方略也。而变化孙武之虚实，精悉吴起之料敌，坐文皇、卫公^[1]于口，而徐思其问难。方且集思耆老，诚结士人，恩招乡导，庶几得敌情以为我利，而偶可收坐胜之益。今明问不及下垒之宜否，而急欲知敌，岂非敌多狡诡，能以鸱张^[2]惑我惊心？既使我奔命欲疲，徒苦束手就毙乎？

夫上稽载籍，敌垒未必难知。其择善水草便居止，击刁斗自卫，智勿逊也。山防绝汲，水防溺淹，挑堑布角，警夜无误，严相胜也。居则掩旗息鼓，伪示无备；行则塞井夷灶，勇誓不返，气同满也。即处上据形，彼利此害，内以卫腹，若数十万坚兵以壮边，又若百十重铁甲，慭莫让也。

何以知敌垒之虚？班马声矣，而幕乌城乌嬉煦相乐，则用羊而鼓，宁不同唱沙而筹^[3]乎？何以知敌垒之实？掎角成矣，而蒙虬踞豹，无逾夷地，则气蒸而云，宁不同身胆而嵎^[4]乎？何以知敌垒之虚而若实？曳柴扬尘，伐木以益兵势，伪斾以疏行，首登巫升巢，无不观火，特未可与无勇者谋耳。何以知敌垒实而若虚？匿壮出老，外伏中空，形人而观蹴踘，闭壁而鳏蓐食^[5]，毒淫崇草，策全以诡，未可与伐巧者谋耳。

然此固成局也。智在吾先者，得早为之而立于不败。至于率十万之众，连营七百馀里，而谓魏辱吴；将敢死之士，分屯亦且二十里，而平蜀报汉。则知上将伐谋，不如文人之执义也；哲士轻险，不如老成之持重也。涧井陷隙，如牢如罗，兵家所忌也，而深谨者反得凭之以为势；奔走勤劳，未定未息，锐冲可败也，而仁信者反得劝之以作忠。则虚实不以地也。郑国渠而韩秦俱利，襄阳城而宋元始革，得失固在人矣，则虚实不以时也。往亡不避而仇国无邦，岁星在彼而师行亦克，盈息固在意矣。

五丈原之屯，狼顾者诚悸心矣，而甘虎畏以候之；钓鳌山之城，鹰视者寐不忘矣，而急抟豹以据之。列炽燃刍而收土镫之捷，秣马夜俟而创休哥之臂^[6]。一以三百御大举，一以千馀破数万，何张文亮之不及黑面将^[7]也？雍熙利战以就食雄州，而陨无敌^[8]于陈谷；建炎利守以道出鄜延，而拒计臣于廷议。一败岐沟而燕蓟不可复，一溃符离而中原不可望，何必张忠献之异懿曹武惠^[9]也？

其因敌之废垒而兴之乎？青涧^[10]既屯，然后延安固势，河东致粟。其得敌之要垒而夺之乎？白豹^[11]来归，然后族属我破，聚积我焚。灵武不弃，则表里山河，粮马饶富，时有文靖^[12]，柰何使部分军民空垒而归？绥州能守，则招纳属羌，湟兰可复，幸赖魏公^[13]，庶不使中国簪裳终成衽垒。

故萧挞凛不中裴环之弩，而宋师不可过河；吕许公^[14]不法子囊^[15]之智，而契丹肆将南下。沟垒未成可扰也，且战且城，冰合果如神助；旌旗乱动可击也，误发进音，尽敌岂籍人谋？贯手及肘^[16]而鼓音未衰，朝锐岂能夕惰？吞目割肠^[17]而战气愈雄，志立不因人挫。

夫人身戎服，以乱江中之楫，兀术向水营而剺面；陆姑编行伍，以佐髯张^[18]之戟，雷将^[19]目睢城而受矢。然则以垒临敌者上也，与敌争垒者次也，我欲垒而使敌觉者又其次也。至使敌垒之，而反得骄；先处以御我，为术亦卑矣。

相度今日之时与势，敌亦何必垒？旗鼓所向，雨迅风驰，任心奔突，虽露处而无以困之，虽粮竭而莫可促之。一旦阑入，我方图身会议，视贿择师，蹜蹜焉受命龟行，三十而宿，二十而止。被边之民已蹂躏不忍目睨矣！而我且思报睚眦，审喜怒，结宠腹，竖使操笔墨而议其后者，力能威之以与我全躯保妻子，然后问城土之与敌若相远者，握重兵而屯焉，发号商御，止尽故事耳，曷足以摧敌？

闲有能者，兵未动而声已闻，实未至而形先见，使敌人谋我日深，备我日严，而我徒张虚声以来实祸矣！岂非我特示之虚以诱其必𢭏，而用实之奇不反在敌乎？因成较事，虚实若炤，敌不必用以薄我，我亦何从窥审以遏敌？

昔高皇帝^[20]命将伐蠢，咸面授挥旨，即智谋之文成^[21]，神勇之魏国^[22]，百不一得，而万里之外，瓯脱之穴，如庙算则无不中者。凡我所进止，与敌所趋舍，何其了然也！成祖躬扫胡尘，行必绝漠，而大宁弃垒，遂使左臂单寒。然圣不世出，非特驾轶往古也。

厥后惟责成相臣与夫督抚镇巡已耳。杨文贞^[23]对景陵^[24]曰：“今内阁臣知边将才否、道里险易远近及虏情顺逆，惟荣^[25]耳，臣等皆以不及。”是以裕陵^[26]初祚，昭圣临朝，而边腹尚赖乂安。石彪镇戍大同，遣使献捷，盛陈斩首无算，皆枭致林木上，不能悉致。岳文肃^[27]出地图指示曰：“某地至某地，四面皆沙漠，汝枭首置何所？”其人不能对，而后曹、石^[28]亦不敢挟虏以恣横。

自河套之失，虏入居内地，边臣不敢正视。王威宁^[29]谋知满都鲁等寇西路，而妻子营于红盐池，乃身率兵薄其营，擒斩多首，尽获其女稚驼马。令满都鲁等掠归，而庐帷妻子畜产皆荡尽，乃相顾恸哭远徙，不敢复居河夺地，厥算何伟耶？沈希仪之在柳州也，求得与猺通商贩者数十人，厚抚之使为诇^[30]。每得贼声息动静，凡有出剿，虽肘腋亲近不得闻，先锋旗首不及知。而贼寇他所，与绝远村落，度官军所不至者，沈兵又未尝不先在。善以甚风凄雨，天冥宜夜，察诸贼所止宿，散遣人赍火举炮，使敌无不满伏，触崖往往冻堕而死，出入何神耶？

他如俞大猷之画地凿沟列栅通行，而竟歼贼；与韩雍之直入大藤峡；项襄毅^[31]之据贼水草困贼，而终擒满四者，后世可多得其人欤？然莫奇于梁太保^[32]之专练家丁，时时出塞劫虏营，虏不敢辄近塞；尤莫奇于康陵^[33]时仇钺之擒寘𫔍也，身已陷贼矣，乃反嗾贼何锦急出守渡口，防决河灌城，遏东岸兵勿使渡河。而以计猝杀守城贼周昂，因卖锦虏𫔍。将谓得敌垒之虚实故无不效耶？谓徒得敌垒之虚实遂足坐困耶？

大抵用兵者，尚疑即可以疑败，尚信即可以信败。而崇慎敦正，虽甚善出没，当之无不立穷矣。故节制之师称焉，本节制而仁义，行仁义而干羽，因垒、乘垒、破垒、立垒，惟所用之。苟知严警于平时，而且因加己以临敌，愈不能不服膺于武穆^[34]之五字^[35]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