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商论 中华文库

制本末之说者，动思崇农而抑商。商固病耕也，且能罗奇技淫巧而荡国心，管、商更欲绝之，著为令。汉祖禁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又禁毋得为吏。汉武穷兵海内，边鄙多事，财贿衰耗而不赡；许入物补官，出货除罪，徒便佞臣兴利已耳，县官终至大困。而富商大贾转毂百数，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于是桑、孔^[1]辈奏立平准法，大农得尽笼天下之货，物价不腾跃，而智商亡所侔利。

夫惟贾三倍，君子是识，《诗》取讥焉，而况与之争什一？算及舟车，征及茶酤、海鱼、竹木、山产、地出。既就其土而课之，俟其转而税之，而又迫其输于官而夺之。甚者宫市相望，何以掩人于昼而攫之金耶？

予思并生而为人：贵者取卿相，贱者任耜趾^[2]。其馀力不能耕，而艰险无避，捐其身于水火盗贼中，而向蛟鲸豹虎乞锥刀之利，其势甚可惧；况亦恃其亿中^[3]之识而乐为不厌，父母莫与养，妻子莫与恤，其情亦甚足悯。当至日闭关之时，先王欲养之不行，与元后同静，则其系甚大。国有大祀，蓄灵聚贷，贵百物不失职；巡狩则史纳以观淫好，其事何甚隆！《禹贡》重懋迁^[4]而蒸民乂，神农藉交易而民得所，为近利市固长女之德^[5]也，其道何甚贵！《周礼》以关市供王之膳服，故令司关与之节，通其入，达其出；且分地陈肆，展成奠价；复设泉府，贾敛货之滞于用者；而民不售者，物揭而书其抵，以待不时之贾；甚至力不羡，急需者官贷之，而取息以国服，其政何甚挚！粥市以禁过^[6]，市有罚，其权何其专！

故有国商焉：民俗悦安而息，幸不缩；土簋篑桴行陶连冶^[7]，饮食固民质也。有异国商焉：耳目受谄，享羡不赀；蜀锦燕骏^[8]，不胫不翼，彬郁亦文治也。有天下商焉：唐俭卫奢，秦扩齐诈；动之以俎豆簠簋狗马土木，悦之以家禽君果、戚米扬荔；伐其欲而慰其志，足不惮蓬转，心不辞旌悬也。而节俭仁主、心计重臣犹且奖劝之、字拊之：侮为御焉，宽为恤焉，甚至悦之女闾、独妇山^[9]以喜其寂焉。商贾不行则惧，知我之年不顺成也；舍而之他则戚，知我之来工无术也。古圣王虽未尝招商关中，而多方怀保若此如无父之子者，岂专为宫禁计、官府计、兵卫边鄙计？亦以养吾民也！

民不制衣则寒，而自织宁供；民不再食则饥，而自力宁裕；民老死不相往来，则同聚禽而绫文芹野质^[10]，岂能礼？蠢尔小氓，黠能作巧；幸而天泽既辨，无能越职而犯耳；否则盗库伐冢，何所忌而不为奸？富窥人之好，乘人之急，而设法以夺之，至不尽不止，何异妄窥室中之藏者？此商之乂安百姓而利赖国家，亦不浅也。

且商非庸劣者所能任。凡出有入无，揆时审变，调燮暑雨，均节阴阳，明谊正名，知几防患，几于治人之国者同事。范少伯^[11]用计然之策^[12]以伯越，而扁舟五湖，贸鸱夷^[13]以易金体，可谓智商。留侯^[14]纳圯上之履以为韩，而灭秦诛项，卒于定储位以报汉封；留辟谷，加以长颈鸟喙^[15]，辱龙颜隆准^[16]，亦不陶朱役役；勉辞奉邑^[17]，是为神商。东方曼倩^[18]避世金马门，滑稽而多端，俳优而善讽，言仙言儒，而使一时身荣、后世声美，是为谲商。严子陵^[19]当圣明之世，披裘隐钓，愚不知为谁氏顽民也，而客星犯座，菜佣不益，夫亦佐汉无术，恃其少与谨厚之文叔同学，可藉之起身后名耳，是炳商而苦。李邺侯^[20]山人衣紫，复祚全伦，几不免良娣、元载^[21]之毒，而犹明卢杞之奸、辨广明之孝、和回纥、定大食、云南，有人臣所不能有之功，而才足佐唐，道能隐邺，是为商而正。否则惟钱若水^[22]之急流勇退，庶几商而慧矣！何也？化居之谓商，功成名遂身退，万古之善商也。渐而能逵，岂若震而丧贝^[23]哉？

阳翟大贾^[24]居奇货以亡嬴，长乐老子老贩国以事十主，行不人类，安所得汉祖者起而重辱焉？予是以大先正惠商之论，而及之以示：儒者不叫谋利以为身，国家不可病商以滋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