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奏疏/03 中华文库

题为盐法干系匪轻、鹾臣持论有据，恳乞圣明亟赐裁察以重边储事。

奉都察院勘札，准戸部咨该本部题，奉圣旨：“这没官积盐系原奏官称变价解进以济供用。今据地方官揭辩，两淮绝无，如何这等互异？便著差去内官鲁保会同巡盐御史，督同经管运司等官作速查明具奏。戸部知道。钦此。”钦遵移咨备札到臣。

该臣遵奉，会同御马监左少监鲁保督行运司等官，遍查两淮三十盐场，并无没官积盐，取具各场官吏及守支众商结状在卷。犹恐查报未确，臣请再以事理之最显明易见者为皇上言之：淮引每岁开中七十万，乃视场课以为准，非有盈缩之不同也。况盐引原不相离，使盐果没官，未有不先没其引者。自前岁戸部助工，搜寻运司渰^[1][3]消违没老引十六万馀，乃三四十年以来所积，数已尽于此矣！中间所称渰消者，乃官课已纳、支盐出场，偶遭水火不测，消化无存，方追引铳毁，此项约九万馀引，无盐可没，不待言矣；所谓违限事故未行支盐者，仅七万馀引，历今三四十年，节题蠲免补支消折，甯有未尽？以此观之，益知查报之非虚也。

见今场司所存者，不过商人纳银守支、壅阻待掣之正课耳，是可以为没官乎？皇上一垂睿览，则有无虚实其情立见矣！再照国家盐法，九边报中，南京起引，固所以节飞挽之劳、杜假冒之弊，乃其最要者，尤以边塞寒苦非人所居，借引招商填实边地，庶使军民有所倚附，而封疆乃可守也。祖宗规画何等深远！国家关系何等重大！故其设官也，既有场司以分领之，又有运司以督理之，自司道以至府州县官皆有专责，法已详矣，非有未尽之利也。而犹责御史以监临之，若曰是皇上法纪之臣，势要不得挠，利害不能惑，为能革弊釐奸、通商裕课，维其法于可久焉耳！

非赖圣度冲虚、神明洞烛，特俞部请责令查实，则国家二百年边计几坏于田应璧之一言。傥异日贻患疆场，仰烦圣虑，实自臣待罪两淮始，负职之愆即万世之下犹难逭矣！此臣一闻查明奏报之旨，所以喜而至于忘寐也。

臣复思淮盐既无没官，正课又当壅滞，乃目睹工费缺乏，凡为臣子孰无急公之心？查得前该戸部因铺宫饷兵钱粮缺乏，题奉钦依，行令各直省凡有拖欠逋负并积馀贮库及可省银两，尽数催征检点解进等因，转咨都察院札付到臣，已行运司备将司库银两开报戸部。其给商解京食盐、馀银割没之类，凡系银两各有正项。但目今国家多事，难以拘守常规，合无敕下戸部，将前项库贮银两内酌量缓急，那凑数万两，令差来内臣押解回京，以济一时之急。虽司库已虚而法纪未坏，责令接差御史多方处补，犹可拯救于将来也。

况三奉明旨责令“变价解进”与“查明具奏”者，俱指没官积盐也。但恐内臣见没官无盐，惧于涉虚，心怀疑畏，既不得言有，又不敢言无，别掜事端，冀图摭饰。或指纳银守支之课以为积盐，或执买补搭单之词以壅正课，有一于此，将盐政遂坏而边疆大事去矣，非臣所忍见也！

除内臣鲁保恭候明旨外，至于田应璧奏事不实，而本内所引商人傅国等又俱隐匿不出，应否究议，统候圣明裁定。

题为司官贪肆异常、纪纲大坏，恳祈圣明亟赐究处以儆官邪、以重鹾政事。窃惟运司之设有分司也，专以督课为职，责任颇重。迩来率以援例监生充之，此辈自知前途不远，一行履任辄为拔本之计，即有卓然自振者，千百中之一二也。讵意复有市井无赖之尤如通州分司判官李同春者出于其间乎？臣试以秽鄙之状为皇上陈之。

臣今岁四月巡历通州，同春到任方始，见其颠言呓语如醉如狂。臣曰：“此膏粱之气习也。”时值运司缺官，批委赍捧，辄挽生员数人进院保留。臣曰：“此奸狡之故智也。”奉委未行，辄与武官争权、有司争体，揭辨纷纷。臣曰：“此乖戾之妄人也。”及赍捧回任，更不思所职何事，但见十日一揭事、五日一问安，种种狂谬，俱非本分所应为者。臣以履任不久，且未知其操守何如，姑为置之。

及臣满期在迩，行据道府开报云云，臣谓其到任尚未及期，何遽狼狈至此？盖且信且疑焉，故暂留之以备复命之用。不意同春不自揣量，尚营谋征解馀银，冀勒取羡耗，逞贪心于一掷也。九月间据运司呈请委官征解馀银，惟时运司止有判官罗元系正途出身，屡经扬州兵备道按察使曲迁乔揭称：“本官操持廉正，商心允孚。”故于该司呈详批云：“秋季馀银，准委罗判官作速征收，及期起解缴。”业已发司矣。次日，本官同扬州知府进见，禀称前银李同春说要征解，恳请改委。臣窃怪其妄禀，厉语责之，本官方不敢言辞矣。

向不知同春谋差未遂，公然挟阻不容征收，延及两月，而报完者未及十分之一也。偶一日，同春具告病公文一角，内夹三揭：其一揭称“职得罪兵道者一、得罪总兵者二、得罪有司者三、得罪武弁者四”；其一揭开“不肖把总一员及强盗十八名”；其一揭举荐把总三员，各开考语数句。夫同春职止催课，别无所事，何得罪者如此之多？且臣并未委以贤否，此讥弹称荐之揭何为而至哉？已将告病公文并三揭批道查报矣。又迟之二日，同春弃任越三百馀里，辄入府城矣。夫一面告病，一面具揭，又一面入城，其故殊不可晓。

时扬州道进见，始言同春为解银不得，在外争阻罗判官，苦欲告辞，因日前本院面斥不敢复禀耳。臣随令巡捕官唤同春进见，诘问其告病入府之故。时伊已饮酒酣醉，辄先叙其门第之盛、交游之广，复言：“每征解馀银，约有羡馀三千两，应以酬职赍捧之劳。今被罗运判争得破除，此官何所不至”等语。臣益不胜骇异，谓同春以白丁纳粟，叨冒一官，得与入贺之荣，获跻观光之列，且勘合往返肩舆续食，复领盘费银一百二十两，何以为劳邪？往时阘茸^[2]司官征银勒羡，每每招议，故臣择贤而委，正欲痛革此弊也。而同春乃云：“例有三千两羡馀以酬赍捧之劳。”若以为分所应得者，是尚知礼义廉耻、纪纲法度为何物邪？岂曾闻四海九州入贺之官俱有三千金之酬邪？即市井乞丐之徒，虽中藏秽鄙，犹摭饰于言词，有如此之显然无忌者邪？即此观之，益知前者道府开报无一之非真也！

有官如此，尚可不急为参处以需报命之期哉？该臣参看得运司通州分司判官李同春，行同狗彘，迹甚穿窬；剥利尽锱铢，穷灶抱剜心之苦；撄情得羡耗，同僚遭攘臂之凶。履任未及一年，秽迹已盈众口；官常大玷，宪典奚容！伏乞敕下吏部覆议上请，将李同春行臣衙门提问明白具奏；或念其任浅，姑照贪例革职为民，遗下员缺另行铨补。庶贪顽知儆，而纪纲少振矣！

题为伪印巨奸难容脱网，乞赐查究正罪以昭法纪、以清驿递事。先据庐州府呈详，据金斗驿申称：“万历二十六年九月初五日，奉两淮察院填兵部良字三十五号小勘合一道，于本年八月十五日给舍人王宠、吴大金等前往湖广地方、贵州、南直隶苏州、浙江等处公干，支口粮三分，陆路中马四匹、包马二匹，水路站船一只，同行三人。自派河驿来，遵依拨马应付间，该驿丞江中柱查得勘合内部印糊涂，本院印信篆文互异。及查领差日期不远，随吊应付底簿查阅，本舍并未经过。”又据本犯执称湖广人，由本地而来，情似可疑，难以应付，申乞查验等因到府。随行合肥县查理去后。

续据回称：“查审间，据湖广宝庆卫镇抚欧之文呈为‘分豁便益、早赐完解以免负累’事，内称：‘职系宝庆卫掌印镇抚，于七月内蒙宝庆府并布政司委解南京二十四、五年匠班银两、农桑绢疋，又奉军门给发公文二角，俱赴南京戸、兵、工三部投交。有亲曾在淮场，巡按念途遥远，给与勘合一道应付’等情。该本县审得勘合内舍人王宠、吴大金系虚填名目，止有本犯义男一人欧进生同行，并拘到官。验得勘合内年月印信委果不明。当将所解钱粮逐一查明外，但勘合必须申送盐院对验，方知真假。其解部银两绢疋，本府仍差殷实的当快手一名，并行金斗驿拣佥马头一名，伴送本犯义男管解前赴南京各衙门交纳，掣批回销，再行审理。”等因申府。

该本府看得：“所执勘合，无论印信模糊、篆文差谬，而内填王宠、吴大金名目前往湖广、贵州、南直隶苏浙等处公干，似与欧之文部解钱粮止至南京交纳大不相侔。除钱粮差快协同该驿马头押令本官前赴各部验明交纳完日，仍将本官发与各役带回再审。其勘合果否真伪，乞发明示，以便遵行。”等因到臣。

该臣查验，随批云：“勘合原非本院所给，且听差舍人并无王宠、吴大金姓名。及验部印糊涂、院印全假，其为伪雕无疑矣！仰府候钱粮交完，严究招解。内欧之文仍查果系宝庆卫镇抚，即参呈前来。此缴。”批行去后。

续据该府呈称：“蒙臣批详遵照间，案蒙南京戸部札付为分辩事。湖广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据宝庆卫镇抚欧之文呈称：“奉差解银绢公文投部，行至金斗驿，驿丞江中柱不与马匹，吓求未遂，喝捉监禁，掜称勘合假印，乘机窃去盘费银五两三钱，恳乞作主”等情。送司查得：先据庐州府申文，批差民快刘银、刘儒、马头董彦章、窦催印等押解犯官欧之文并伊家丁欧进生到部，乞要交割钱粮事完，将各员名发回审究招详等因。案候间，今据呈称前事。该本司看得：金斗驿驿丞江中柱申欧之文勘合假印，事干重典，必推勘得确，庶可按法施行。该府所欲得原官发回审详，亦为有见。但欧之文系武职官，例须参提勘问，恐难遽擅禁锢。且本官奉湖广抚院、布司差赍批文投南京戸、兵、工等部，见有银两绢疋文册可据，则与棍徒平空骚驿者不同。其勘合借名，或系推恩怜恤，或系转买违禁，犹须行彼省合干上司便于鞫问。若仍押发庐州府羁审，万一欧之文等异乡伶苦，不幸伤生，无论不服其心，彼省且谓本官为解钱粮劳苦王事而反以得祸，本部忽不加意，该庐州府得无亦任其咎？驿丞江中柱有无吓求不遂起争及窃去银两等情，本司难以遥断。合无请乞备云事情，移咨各巡抚听径查究明白施行？抄由咨部查考。”禀堂奉批：“据申及本官所告，以武弁而借用勘合，罪何所逃？但奉差解京钱粮，其情不无可原。且本官亦例应参提员役，合行该府具申该省上司，并勘合发回，就便查参定罪，庶于情法两尽也。”奉此。’案呈到部，札府即便具申湖广布政司，将原来勘合黏回查验是否真假，及从何给付，听其就彼查问下落，具由报部查考。”

蒙批，该本府看得：“驿禁森严，节奉裁省支费以充军饷。乃欧之文敢于借口解银而用伪印勘合，其罪已浮于平人。且所解者止南京钱粮二百金耳，勘合内填往贵州、直隶等处，又将安之？得非棍徒假诈遍诓驿递以充谿壑乎？况同伴六七人，一见驿丞盘诘，遂各潜走。刘知县密拏，当堂检开皮嚢，始知有起解钱粮批文，故议押解纳完究问。今奉部文，钱粮交完人发原籍，此为之文脱网计耳！驿丞捉获假印，当以功论，反诬之吓求窃盗。如复有之文之流者，驿官箝口结舌而不敢问矣，驿递何由得清？钱粮何从减省？奸棍亦且横肆无惮矣！请乞批发宝庆府严提究罪。”等因复详到臣。而人犯径被该司释放回籍，不容原人带回矣。

该臣看得欧之文原执冒名勘合，部印无文，院印木刻，其为假雕一目可知。且填写数省道路迂曲，冀图骚扰驿递，冒支口粮，擅骑马匹。既经盘获，法当追究以正厥辜。该府因钱粮未交，多差人役押解纳完带回审究，是犹以部体为重也。乃南京戸部司官不知何所见而故纵之？盖之文等所犯乃假印也，非止借用也；乃重辟也，非止小过也。该司公然托名为“转借无妨”，代言为“劳苦当恤”，且谓该府不能无咎，肆为恐吓之词以为解脱之地。不思该府具文申部者谓何？差人押解者谓何？岂其无据而然邪？即云例应申参，亦当连人带回羁候，顾可任情纵放，听虎兕之出于柙邪？司官朦胧以呈，堂堂官据呈以批放，竟使伪印巨奸夤缘脱网。论事则为孟浪，据法则为曲庇，无一可者也！

且系隔属人犯，臣衙门难以拘提。除将假印勘合封送兵部外，相应具题。伏乞敕下该部查验覆请，转行湖广巡按御史查照疏内情节，逐一究问明白正罪，庶法纪昭明而奸徒知戢矣！

题为盐法干系匪轻、鹾臣持论有据，恳乞圣明亟赐裁察以重边储事。项者田应璧希图超卖以侵盐利，故妄指没官积盐诳惑圣听。臣钦遵明旨，会同内臣鲁保查明具奏，因奏中情词隐显互异，致廑复查之旨。臣闻命惊惶，罔知攸措。窃念淮盐之无没官也，不惟臣知之，人人知之，即内臣鲁保亦明知之。但“有”谓有、“无”谓无，乃人臣勿欺之义也，是臣之所可信也；不明为有，亦不明为无，乃内臣尝试之词也，非臣之所敢出也。不然，堆盐乃露积之物，黄巾坝在跬步之间，有何难查而猥云不知也？

既奉旨复查，臣强邀鲁保躬历黄巾坝等地堆盐处所，亲行查阅，且悬首告之令、严隐匿之罚。已两阅月矣，而所谓没官积盐者竟归乌有！谨再矢日矢心，从实会奏，谅不能复为两可之辞矣。傥再有异同，臣请敕下抚按或另遣科道二员前来查勘，如臣所奏不实，甘当欺诳之罪，无辞也！

况两淮盐政之坏，不在场司之无盐，而在浮课之日益。臣前疏已明言之，且恭诵明旨有云：“勿得亏损正课，有碍边饷。”傥如田应璧与保之原奏，则票盐一行，引盐必坏；旁门既启，百弊丛生。正课边饷之害，莫此为甚！必不得已而取之，每引带盐十斤，岁征银三万馀两，尚不至甚溃于盐法之外。但一二年后亦必难继，且二十七八年引盐俱已捆完上堆，若挨序加盐征银，当在二年之后。无论缓急无济，且盐政重务能久堪此群奸之蠹坏乎？

臣议将秋季馀银那借数万两，令内臣鲁保押解回京报命，勒限三年补完部额，庶几两全而无害。但群小方欲内臣久驻维扬以为奸利之窟穴，臣何敢必其可行？惟愿皇上敕下戸部虚心酌议，当必有长算矣。

臣待罪两淮，盐法乃其专职，既奉旨会查，何敢不同心协力以求国事之济？奈内臣之于政体原非所知，不得不听凭于积奸。况此积奸又即贿买掜奏之人也，心知没官无盐，恐不符原奏，谓必于会查未奏之先别寻事端，耸动圣听，方可以饰其欺诳之罪而遂其罔利之谋。故初行会奏不言没官有无，而止云“假以时月，容令商人买补搭单”，冀一得俞旨，群奸便有所凭借以行事矣。

及奉旨复查，前谋未售，后计愈工：初议指先年卖过违消引目商人获利，欲补追其价。不知此事题奉钦依，银解盐掣，事已久完，何有找价之理？臣详辩别疏，可阅而知也。又因灵璧县商人程时通被告私盐五百二十引，臣批海州查勘，乃引盐非私盐也，业駮行淮徐道复查矣。群奸遂视为奇货，不知本商诚不能无罪，然情节尚多可疑，法贵持平，必俟该道勘明而后可定议，此胡可悬坐也？

又如屡奉明旨令查没官积盐也，而渠到扬两月，行文运司并无一字及之。三十场查盐结状讳为未见。一切文移，臣皆不省其故。及臣再四解喻，强邀查盐，方发一票于运司。未五六日而即欲坐以“抗拒不报”之罪。不知三十盐场乃三分司掌行，一至该场自有文册。若运司转行各场，相距千有馀里，文移往返非二十日岂能到？盖群奸意不在此，特欲强借以为词。彼行文日期，何可掩也？

大都法之所禁乃彼之所欲行，彼之所行又皆法之所不载。彼实有恃，臣且奈何！故三月以来，狐鼠纵横，商民汹涌，两淮之事决裂将尽。臣疾病危笃，旦夕难支，第念盐政军国重务，故愿忍死以终其事。今力已竭矣，万无能为矣！独念纪纲法度，皇上之所以治天下也。惟彼积奸，治乱不入其心，安危不关其虑，但知利己，罔恤其他，固纪纲之所不能维而法度之所不能加也。

臣不敢望尽法穷究，区区犬马之愚，惟愿皇上爱此纪纲以为治安之规，惜此法度以为社稷之卫，俾臣得以两淮完美之政还而奉之朝廷。是臣于无已之中，仰报皇上之职分于万一耳！不然，事有利于国家惟听之，有害于国家亦惟听之，皇上将何用于臣而以御史名其官哉？

臣心无穷，臣言难尽。恳祈圣明轸念政体关系委实重大，未可轻坏于群奸之手，敕下戸部商议停妥，覆请定夺。是两淮九边万世无疆之庆也！臣无任悚息待命之至。

题为棍徒乘机鼓弄，法体日甚凌夷，祈敕该部详察议覆，亟赐缉究，以破狡谋，以维宪纪事。

窃以两淮盐法，自边引增多，久称壅坏。至前岁补卖违没老引十六馀万，遂益大坏，极弊而不可救矣。不谓延及今日，益为奸人坏政之谋也。事体猥琐，本不敢仰渎圣听，但时势至此，有不得不为详言者。

盖国家盐政，备载条例。如边商纳银五钱，报中一引，许支官盐二百斤。及投钞运司，复每引追征馀银，淮南七钱，淮北五钱，加以挑河、赈济等银，准令买补火盐，通前正盐，共为五百五十斤，是为一引。运至行盐地方发卖。间有官课已纳，支盐出场，或江湖遇险，盐被消没，当告臣等衙门，委官勘明，每引加罚银七钱，不纳馀银，准照原引数目买补，续于后单掣卖，以救原本。又各商间有引盐事故，违限挂掣者，淮南每引加罚银二钱，淮北每引加罚银一钱五分，准于后单补掣。此皆以示恤商之意也。

若消没引数不多，或查勘未确，不准买补，径追原引铳毁，贮库矣。及二十一年，戸部清查各运司历年引目，卖过若干，追毁过若干。两淮运司历查嘉靖四十年来，共追毁过引目十六馀万，造册报部。此项引目，乃纳课在先，追毁在后，积弃无用之物，不在加罚买补之列。何也？盖事远人亡，当时犯法之由，皆不可考。知孰为当补，孰为不当补乎？孰为正身，孰为假冒乎？揆之事理，无一可买补者。

不意浙棍黄旻芳、管炜等，探知前项引目，欲得乘隙邀利，假充引主，蒙告戸部，情愿每引淮南认罚二钱，淮北认罚一钱五分，以助大工。惟时戸部正值财用缺乏，势在然眉^[3]，不暇详察，遂具题准行运司矣。该前任鹾臣杨光训以为非法而不可从也。黄旻芳等知奸计不行，复告戸部，情愿倍罚。该部又准行运司矣。前任鹾臣犹以为非法而不可从也。方駮议未定，而戸部已将前银作为实数，兑给工部，为采办鹰木花石之用矣。

前任鹾臣谓：“朝廷需财虽急，但黄旻芳、管炜等既非原引主名，安得冒加罚买补之例？如不得已，照边增引价，每引一槩纳银五钱，仍照例追征馀银，悉如新引之数。”批行运司，悬令月馀，而前项棍徒竟无一人投认者。盖缘黄旻芳等俱赤手穷棍，意谓奸计果遂，占引转卖，坐获不赀之利。及见定价五钱，已非所望，况部限甚急，安所得银？前任鹾臣乃出示召商，但纳银五钱，即准认一引。给引之日，即征馀银。未逾一月，而前银尽完，及期解部矣。此二十五年七月时也。使非前任鹾臣执法任怨，数万国课，几落于奸人之手矣。盖缘盐法利弊，惟鹾臣知之，即计部不能悉知也。

不意群徒营谋未售，怨恨不释。管炜复于本年八月告部，称：“前引如边商管炜等认买，准照五钱；如系内商认买，再量加罚”等因。夫前引乃无主毁缴之物，定照新引全价召商认买，何分于边内？况管炜等乃无籍棍徒，初非边商也。在炜等则准罚五钱，在别商则仍欲加罚。何物神奸，敢弄法舞文，公然无忌一至此乎？前任鹾臣批云：“违没引一槩加罚五钱，此其酌议妥当，一定而不可易者。若稍有异同，则弊滋无穷，而银必不可得而完也。业已征完矣，无容再议。虽部文复催，该司据实回报可也。”批司覆部，而前事始定矣。前任鹾臣见今在京差内，经手之事，必能道其详也。

比臣二十五年腊月入境交代，今年正月初八日抵扬州。尚有黄旻芳之伙棍黄正道，指称在京营费，骗索众商，告发运司，呈详到臣。臣窃恨之，责治追赃，递解回籍，而商心始为帖然。盖十月于此矣。今一闻中官之遣，前项棍徒百馀人，辄更易姓名，自京来扬，横肆挟骗。两月之间，纷纷投告，如黄立孝、黄时、黄鹏、钱登、卢梦麟等，或告找引价，或恐吓商财。如有不遂，即称投献中官。此辈若以臣等之法能行于中官未遣之前，必不能复行于中官既遣之后矣。世道至此，良可慨叹。

且此一举也，屡经戸部题允。先据黄旻芳等之告，每引加罚淮南二钱，淮北钱半也；再准旻芳等之复告，每引加罚淮南四钱，淮北三钱也；今一槩定价五钱矣。且戸部原准纳银带盐，先尽超卖也；今搭派于一年之外矣。夫以无主之引，比照新增之价，调停妥当，毫无曲徇。在朝廷，因一时之急，偶开非常之例；在众商，图速卖之利，预输助工之资。疏请于计部，价示于鹾臣。今银已解矣，盐已掣矣，而群奸一旦乘负嵎之势，逞倚社之奸，操柄在手，拨弄随心，遂倡为找价之说。果如所谋，是朝廷以召纳为骗局，而法令为陷阱也。从古及今，有此政体邪？

商人各有身家，各惜性命。即敲扑之下，何所不得？恐两淮从此无商矣。况盐法所称引价，淮南八钱五分，淮北七钱五分者，乃边商输边五钱，输赈五分，领引转卖内商，守候三年，方有二钱三钱之利，非国课也。内商持引入场，得支官课，虽有二钱三钱之加，有盐以偿之也。岂与新增引目，立限追银，无盐可支者为一例乎？且如边商每引纳粮五钱，而转卖内商有七钱八钱之异，则边商引价亦当补追乎？内商引价馀银盐本，每引共费银二两五钱止矣，而转卖水商定价三两有馀，则内商盐价亦当补追乎？水商买盐一引，用银三两有馀，而运至江广，约卖五两，则水商盐价亦当补追乎？成化初年，边价每引止纳三钱五分，后增至四钱；正德年间，每引亦止四钱五分。今亦可齐其价而补追乎？

盖时势有缓急，追征有先后，脚价有多寡，守候有早暮，总期酌量情法，裕课通商，以维其法于可久耳。况前岁违没之引，商人所省者交易之费，朝廷所济者工役之急，而于国课正数，毫无损也。乃群棍奸谋未遂，辄敢乘机鼓弄，株连蔓引，表里为奸，是棍徒为政也。即今淮扬城市，狐鼠公行，魍魉昼见，人心汹涌，景象非常。秋季馀银，谁肯输纳？傥不严为禁治，诚恐商人闻风逃散，储计一空。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

伏祈敕下戸部，详加察议。黄旻芳、管炜等俱浙江棍徒，其始也何为假冒商名以乱盐政？其既也何为倡言找价以倾众商？覆议请旨，行臣衙门严行禁治，依律究遣。庶国体不至大坏，盐政犹可少维矣。不然，以朝廷大法而倒持于奸棍之手，臣甯甘罢斥，必不忍以堂堂圣明之世，见有此景象也。

皇上即欲增盐课以济急，止当问之戸部，转行鹾臣，使之讲通融之策，酌利害之宜。甯忍以祖宗二百年大政，坏之群奸之手哉？更愿皇上留神省览，臣无任惶悚俟命之至。

奏为家难惊闻、身病增剧，恳乞天恩俯容回籍调理，以保馀生、以图后效事。

臣年四十二岁，直隶真定府灵寿县人，由万历十七年进士，除授山东青州府推官，蒙恩拔置台员。初役都城，再役漕河，深以碌碌无所建明为愧。二十五年冬，奉命督鹾两淮。时值盐政壅坏之极，日夕图维，冀得拯救一二，以仰副皇上裕饷安边之至意。奈臣禀素孱弱，且南方风土非所惯服。当五月巡行沿海，暑湿交侵，脾胃受伤，痰火大作，形气渐消。然犹冀勉强竣事，归而报命于阙下，故不敢称病。延至八月，会有中官查盐之旨，事出创见，中外骇闻。臣职掌攸关，义难推诿，故尤不敢称病。今已两次查明具奏，且巡事久完，旦夕望代。

乃偶从京报寄到家信：臣祖母董氏于十一月初七日在家病故。臣危病之中，复遭此难，只身二千里外，情实难堪。故两月以来，日废粥饮，夜惊枕席，肌骨已枯，真元尽耗，面容似萚^[4]，𩯭发如霜。揽镜窥形，不胜首邱之感。即今展转床褥，呻吟痛苦，尚且不支，又甯能董治簿书之事、劻勷^[5]时事之艰哉？延医张应元诊视，谓积劳损神，积虑损心，若不谢事屏居，节劳省虑，恐非药石所能治。

臣有此疾痛迫切至情，为是万不得已而哀鸣于君父之前也。伏乞皇上垂鉴呼天至情，敕下部院核实具覆，容臣回籍调理，别遣台臣一员前来更代。傥幸生还，苟延残喘，则未填沟壑之年，皆图效犬马之日也。臣无任激切吁恳之至。

题为遵奉明旨，再陈会查始末及盐政利害，仰候圣裁，以维成法、以安封疆事。

顷者内臣鲁保条议加罚、存积二事，俱已奉旨允行矣。及戸部执奏疏上，复允行臣查明回奏。仰见皇上兼听之虚怀，从人之雅量，想亦洞知盐政所关重钜，非仅仅矿税之比，故其慎重有如此也。臣谨仰体德意，酌利害之重轻，审事势之可否，明白敷陈，恭听圣断。

夫先年违没旧引，乃戸部因工费急乏，题奉钦依，转行前任鹾臣悬价召商。今一旦补罚于既卖之后，恐无以示信于天下。但奉旨之日，已先出示严追，虽不便于商人，尚无损于国计。除候征完听行恭进外，惟是没官积盐，使其果有即十万之多，暂停正引，两月之间尽可变价，犹不至为盐政无已之害，臣何苦不为将顺？奈何田应璧所奏委属无影，臣安能昧心涂面，指无为有，亦效其欺也？

今内臣又舍没官而谈存积矣。夫盐政七分常股，每岁开中以供主兵之饷；三分存积，遇警开中以供客兵之饷。此祖制也。后因各边多故，二项并开，岁以为常。岂惟并开，且加增新引矣；且补卖废引矣。至加增补卖俱出额课之外，遂致盐法之壅。何至今日而尚言存积也？查昔年鹾臣曾因盐法壅阻请停存积矣，曾因边饷难缺请发帑金矣。今存积常开，臣每欲比例疏请而不可得，乃内臣顾反其词以为证，益非臣所能知也。

况场盐有蠲有折，十年之外结绝净尽。诸凡旁摭远引，无过买补、搭单，特难于显言耳。若买补，何患无盐？见今岁课馀银六十万，皆买补也。臣亦何敢再执以取阻挠之罪？第害有所必至，不敢不为预陈，以为后日之验；法有所当维，不敢不为调停，以救目前之穷。臣试详言之，皇上试垂听焉。

盖两淮煮海为盐，原无不足，特行盐地方、食盐戸口各有定限，不能加也。譬之饮水于河，止于满腹；腹既满矣，河水虽多，能复饮乎？今两淮行盐之地固满而既溢之时也，即有盐，安所受之？此臣入境之初急请减新增之目，非不欲增，势不能也。盖引减则盐易行而商乐附，商乐附则盐价平而穷民食盐者众，且私贩不禁而自戢矣，其减乃所以为增也；引增则盐日壅而商本亏，商本亏则盐价踊而穷民淡食者多，将私贩禁之而愈盛矣，其增乃所以为减也。

故裕课惟在通商，通商惟在便民，而通商便民惟在调停于引目多寡之间。此理一定，毫发不爽。今人但知此有一引之加，则彼有一引之诎，不知越单之弊窦一开，累朝之成规尽坏。加以奸棍藉势行私，气焰可畏，公行夹带，复敢谁何？官军敛手以避其锋，宪臣吞声以畏其螫，法纪荡尽，私贩充斥。正引不行，边储告竭，不知计将何出也。

见今水商不肯赴仪买捆，内商不肯下场支盐，灶戸停煎，生理断绝，千百成群，赴臣泣诉。人心皇皇，恐生他虞。臣明知力无可为，只得出示安慰。目前如此，何论将来？况时势汹危日甚一日。且如无藉奸徒，将他商赀产借手投献，而己亦得以分其半，谁不愿为？两淮之事大抵不可为矣。

臣执奏再三，天威之下，实为懔懔。非不知附和可以取容，迁就庶几无患。第念臣言官也，巡盐又其专责也。况国家盐法、屯田相为表里，祖宗创制最为尽善。厥后岁改馀银六十万以供军国，为利颇钜。乃至今远计之臣、著述之士，每扼腕屯政之坏，必追咎于馀盐之开。臣幸立清明之朝，事虚怀之主，利害攸关，安忍不明白敷奏？辄敢轻议变更，使万世之下遂以臣为乱法之首哉？

伏乞皇上加意边储，准将加罚银两追完报竣，仍留此盐政以垂永图。此疆场之幸也，臣子之愿也。如势不容己，必欲增课，乞敕令戸部将新增边课尽行停革，行盐旧地量行查复，再酌诸边之缓急，审饷额之盈诎，裒益多寡，请自圣裁。非臣一人所敢擅也。盖臣为朝廷守法度，利害惟贵明言；司农为国家主会计，彼此犹可调剂。职掌固有不同耳。

臣家难惊闻，痛思成疾，旦夕难支，而复为此喋喋不置者，诚恐以祖宗二百年良法美意坏自臣始，不惟去有馀辜，即死且不瞑矣。区区犬马之愚如此，恳祈圣明矜宥，俯赐裁察。臣曷任陨越待命之至！

题为穷灶阽危、抚安无策，恳祈圣明深思早计，以消乱萌、以奠宗社事。

据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详称：“据泰州分司富安、安丰等场灶戸陈昆等百馀人连名呈称：‘盐课乃九边之命脉，灶戸系盐课之根原。自国初以来，抽民作灶，抚灶当煎，苦骨劳形，输课供边。灶戸之苦，百倍于民。除力供正课之外，馀盐货商觅利养生。二百馀年，肃然无议。盖自万历二十六年夏季以前，每盐一桶卖银一钱五六分，尚不堪命，犹有流移。讵自二十六年秋季及今，每盐一桶止货银七八分，尚无商人下场买补，以致商灶惶惶，束手停煎，拥器待毙。商人不买盐，则灶戸无日食；灶戸不煎盐，恐边帑日空虚。商人囊资可改别图，灶属版籍何谋立命？故业荒芜，恐将来不止于流窜，隐微之祸，事在难料。念昆等既生逢太平全盛之时，虽草木昆虫无不瞻恩被化，矧灶亦系赤子，奚忍坐弃？不为亟处，恳俯舆情，备陈疏豁，上裨国计，下抚逃亡。’”等情。据此，除本司多方揭示抚慰各安生业，及谕内商照常下场支买外，为照通、泰、淮三分司所辖丰利等三十场，南北延袤千馀里，其间灶丁不下数百万，岁供国课边储全赖若辈煎办。顷缘时事纷更，引盐壅阻，商心解体，自去秋以迄今春，皆不下场支买。众灶馀存火盐，即欲贱卖亦无所售。坐是群灶束手停煎，枵腹待哺。在富而稍知礼法者，安心营活，固无可虞；在贫而愚悍者，势必纠党兴贩，苟延旦夕。所在官司非不严加禁捕，第虑海滨之灶素称枭獍，其中不逞之徒酿祸蓄乱，殊为隐忧。业奉本院颁发宪示抚慰，而群灶犹然喧哄泣控不已。合无候详示日，备行三分司各掌印官，务要亲诣各场，督率场官宣布本院为国为灶德意，必不使颠连无告，以安万灶之心，以消未萌之患。庶群情既慰，而祸变可弥矣。”等因到臣。

据此，先据陈昆等赴臣泣诉前情，随经出示安抚去后。今据前因，除批行督令三分司掌印官遍历各场抚谕外，该臣看得：当盐政纷乱之初，臣止恐边引不行，军储告竭，必为国家将来之害，尚不意其深忧显祸即在目前，有如此之速且甚也。

粤考国初，抽民作灶，徙居沿海，专供煎办。每灶丁煎盐一引，给以官钞值银二钱，以供养瞻。此外并不许私煎私卖，为禁甚严。厥后钞法不通，灶难存济，而馀盐之议始行矣。馀盐者，乃灶戸办课之外煎有馀賸盐斤，听商收买，增入正引，照例掣卖。在商人则纳馀银以济国，在灶戸则卖馀盐以赡生。此公私兼济之道，商灶两便之术，其在今日必不可得而易者也。自前岁田应璧之疏一行，商众惊惶，咸思徙业。见在堆盐尚难发脱，更无复肯下场收盐者。夫灶丁生居海畔，灌莽千里，五谷不生，止靠煎賸馀盐易食糊口。今馀盐一日不售，则灶丁一日绝食。此辈痴如鹿豕，狠同豺虎，贪生念重，法纪安知？万一蠢动，何以制之？如近日瓜洲之事，啸聚数千，几成大变，念之殊可寒心也。

臣虽日移惠竃之文，但彼方枵腹绝食，旦夕莫必其命，阖室待毙，老幼不保其生。此何等时势，而可以空文慰抚之？臣虽日出招商之示，但榷税者槩及于引盐，既已星罗碁置；投献者并估其资产，何异割骨剜心？此何等光景，而可以告令招致之？夫利者，小民所共欲，而商人则趋利之尤者也。国家经理盐课以裕边储，不过顺其欲利之心，因其乐趋之势，立为法制以整齐之，稽其壅弊以疏导之，如是已耳，非能强之使来也。今朝廷之法纪既乖，则商人之手足无措；刻剥太至，是皆行道之人掉臂而去，孰肯涉风波、损资本以甘蹈不测之祸哉？

臣即多方晓谕，百计招安，但事柄既已潜移，宪令止为空设。商有耳目，谁肯信从？故见今京掣之期已逾五月，水商不肯买捆，则内商之馀银无出矣；内商不肯收盐，则灶丁之生理已绝矣。不惟远之害贻于疆场，且恐近之变生于肘腋。迨之盗贼蜂起，疆埸鼎沸，然后奸究^[6]因而乘之，即有拨乱反治之思，吁嗟无及矣！

臣力既不能挽回，心尤不忍坐视，此所以食不下咽、寝不甯席，而不敢不以上闻，非故为此过激之谈冀以耸动圣听也。伏乞皇上恻然深念，将臣疏敕下部院详加勘议：事情关系是否重大？边海隐祸是否当防？商人解散，作何招徕？灶戸穷迫，作何安集？从长议覆，请自上裁。庶封疆免扰攘之祸，而臣亦得以逭失职之诛矣。臣无任激切待命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