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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母孙太孺人寿序

吾昆山僻在东海之滨,为吴下邑,而山区水聚,天地之精气,蜿蜒回薄而会于此。故士之登朝着,跻丱仕者,常倍于他州。至于耆艾长年,履期颐之福,闾巷之老,闺门之女子多有之。嘉靖癸丑、甲寅之岁间,以七十称庆者数十家。以仕宦过家,为其亲七十寿者,亦不下三数家。世称七十古所稀,况于富贵寿考兼之,而在于吾邑如是者相望,岂非一时之盛哉!

朱君恭之,以进士起家。为浮梁令之三年,上计京师,天子擢为尚书冬官郎,将赴南都。浮江东下,来省其母。于是士大夫循乡俗之礼,如前数十家之为贺者。又以恭之仕宦而归,太孺人年又七十也,贺尤不可以后。虽然,予以恭之官南都,于其家不越五百里畿甸之内,昔之人所欲乞乡郡以便养,而有不能得者,恭之不求而得之,此所尤宜贺者。

夫士以其身为国,而使之忘其私,非人情也。先王之制,未尝然也。既富方谷,必也有好于而家。用其人之力,而忍绝其私耶?古者卿大夫皆仕于封内,衔使命于四方,则有越境之行,然亦不逾时而复,而不遑将母,先王所以恤之者至矣。今海内为一仕而去其父母妻子,宦辙所至,穷日月之出入,于是乎夺其私以为国,有不能于两得之者。今恭之将行矣,所以寿太孺人者,非特一时乡里之荣而已。去而之南都,风土之乐,犹吾邑也。膳羞被服,宴饮之奉,犹吾邑也。南都之士大夫来为寿者,犹吾邑也。恭之可谓两得之也。使天下之士,仕于内外皆如恭之,是所谓各适其性,而无复《行苇》《裳裳者华》之思矣。以孝为忠,孰能御之哉?孰能御之哉!

顾母陆太孺人七十寿序

凡士之读书应举,以登进士为荣。其登进士,服官受采,以衔天子命,过乡闾寿其亲,而姻戚宾友,迎延满堂,日为供具,饮酒欢宴为乐,此今之所夸以为富贵者,尽世俗以然。顾子行于是得之,而尤有异者。始,子行之先君,事武皇帝,为刑科给事中。是时佞宠盈朝,天子日从赵、李之徒,不复御椒寝,而前星未耀。公疏论其事。及今皇帝嗣服,首进八疏,以赞新治,其疏在史馆宜有之。公之为给事也,先亦由进士为行人。盖去君之时,今几三十年,子行复起进士为行人。过家,而乡里姻戚宾友,仿佛见其先人时事,有下泪者。而太孺人始事给事,给事为诸生以及于贵显,中更艰苦辛勤矣。盖又三十年,而复见其子如其夫之贵,此其所以为尤异者。

顾氏世家海上,公乃徙昆山之南千墩浦之上,而公之族稍稍从以来,散居浦之东西。而公与其从父兄,一时并为黄门,气势翕赫,终不少藉以陵轹其里人。是时公在京师,太孺人独以舅姑老,不能从,留养之。其后太孺人寡居,独持门户矣。伯子子绳,读书入太学,而子行最少,兄弟恂恂友爱,无彼我之间,盖太孺人之为教者如此。昔欧阳公为《许氏园记》,以为许君以制置七十二州之有馀,治数亩之地为园,不足以施其智,而于君之事亦不足书。唯许氏之孝弟,著于三世矣,海陵之人过之,未尝不爱其人也。则夫前之所云,亦夫人遭际之适尔,不足以为异。唯太孺人之懿德,施于子行之兄弟,所谓骈枝连理,同巢共乳之瑞,于此见之。而富贵寿考康宁之福,归于太孺人者,将未艾也。

太孺人二子。一女,为今进士沈君子善之配。其外孙尧俞,从予游。以十月二十七日为其诞辰,来征予文为寿。予为序之如此云。

张母太安人寿序

张母太安人之寡居也,其子秋官尚书郎甫七岁,家甚贫,不能自存。太安人辟苎以为食,旦遣就傅,夜则躬自督诵,母子共灯火,荧荧彻晓。太安人苎独精,售辄倍价。太安人亦自喜为之,常辟苎无昼夜寒暑。以一女子持门户,备历百艰。如是者几年,秋官举进士,为主事。几年,有太安人之诰。又几年,致仕归养于家。又几年,为嘉靖二十年,太安人年八十矣。于是膺命秩,又得其子之侍养,甘脆之珍,华绮之饰,无弗致者,乡里以为荣。而太安人敝衣厉食,辟苎自若也。秋官有小过,诟责之如年少时。谈者以太安人可以附于古之列女。太安人初度之辰,乡进士邬克忠辈二十馀人,如张氏,举觞为寿,相与诵太安人之美,因及其所以为寿之说。

有光闻之,古之善养生者,务尊其生而勿撄之。时其兴居之节,适其奉养之宜,而内不伤其七情之和,若处子婴儿然,故得全其天年,不中道夭也。太安人之所以劳其生者,去其养生之说远矣。其艰辛弥甚,其得数弥长,庄周所谓“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太安人之谓也。古者尊老,非直尊其年而已,有德焉。若太安人者,可以寿矣。

冯宜人六十寿序

予母家在吴淞江南千墩浦之内。浦上民居数百家,有寺曰延福,中有梁天监时所建浮图,矗立至云表,常在数里外往来望见之。犍为太守陈君德振,家其下。予年数岁,时从舅氏过其家,则君之先大夫尚少壮,使二童子延予坐。童子者,今亦不能记其为何人矣。时君尚县学生,亡何,遂乡进士。而君之母太宜人,实先妣之姑也,故予与君每见,必执甥舅之礼。

庚戌之岁,同试南宫。君以病卧逆旅,不能入试,予时时候之。及予南还,君谒选天官,时冢宰夏公试君第二,檄守嘉定州。嘉,古犍为郡,有峨眉之胜,于今天下州,称一二。夏公奇君之文,故处以是州,云欲以变蜀之文体。君果能以自见,未期岁有治声于蜀中,而以外艰还,不究其用。免丧,方上道,遽疾作长逝。今忽忽已五六年矣。而君之婿张应仕,以宜人之寿,请序于予。顾念今昔,有不能不慨然者矣。

然有可以为贺者,宜人从君起田亩,早岁见夫君取高第,虽蹇厄于南宫垂三十年,晚以知遇释褐,得守名州,往返蜀道,涉岷江,经瞿塘,宜人常从,得见天下名胜。盖吾之邑贵显者多矣,身殁未几,以藏镪丛怨,妻子乞哀于道旁。君之取于利则薄矣,而以寿考康宁贻于宜人,以及于子孙者,何可穷也。予亦宜人之甥也,故不辞而为之序。

陆母缪孺人寿序

缪孺人,为指挥使陆长卿之室。长卿者,故冢宰水村公之母弟也。昔宁藩之乱,事连冢宰,长卿与母太夫人皆殁于京师。孺人,无锡人也,归长卿未几而遭家难,时年二十有四。迄今嘉靖三十有六年,于是年已六十。其孙婿严生垂庆,与余家有姻,来请其寿之文。余谓为寿者,不过致其祷祝之辞,则尔之所能言。谓若饮食燕饮,婚姻子姓会聚之盛,则陆氏之所自有。至于女子之行,不出于闺门,将取其常事列之,亦非文之所取,又何用于余言乎?虽然,余闻缪孺人遭家多难,盛年寡居,著《柏舟》之节。“终温且惠,淑慎其身”,《燕燕》之所美也。“及尔颠覆,既生既育”,《谷风》之所叹也。“予所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鸱鸮》之所怨也。此固陆氏子所宜述者,以此为孺人寿,其可乎?

冢宰以书生起家至通显,尝将百万兵,自山东追巨盗过江,歼之于狼山。师还,过吴,所将天下精兵,皆在吴门,乡人纵观叹息,长老至今传之。及掌铨衡凡十年,士大夫辐辏其门。当是时,长卿负其兄势,甚赫奕也。一旦掇危祸,蹈不测之渊,赖天子明圣,终保全其家。然如寒林巨木,更严霜之后,生意几尽矣。物盛而衰,衰久而复,此天道之常。冢宰诗书之泽,尚绵绵不绝,今三十馀年,子孙必有能复其始者,孺人当及见之。陆氏子曰丕者,余从祖姑之夫;曰钦若、恒若者,皆余姻友也。生其并以余言示之。

郑母唐夫人八十寿序

予友郑君伯鲁,少游庄渠、甘泉二先生之门,晚与唐以德为友,居于郡城,士大夫皆崇尚之。今年十二月某日,奉其母太夫人唐氏为八十之寿。予与伯鲁,同为魏氏诸倩。内家诸弟,多从伯鲁学者。于是浚甫来请余为太夫人寿序。

盖唐氏,长洲望族。而郑自华原王以来,数百年为簪缨世家。予以魏氏之连,常有女婢往来,数能道太夫人之德。而伯鲁循循学道,日致孝养,有人子之所难者。世俗之所慕艳,惟一时之辉华显奕,而家门之内,多有亏败,其于所得于天之数,往往不能以全。而郑之和气,独钟萃于一门,盖伯鲁之尊人,与太夫人皆高年在堂,伯鲁夫妇偕老,今年六十,而其子已有孙,于是郑氏五世矣。父母、夫妇、兄弟、子孙皆全,天伦之乐,求之于世,盖无有也。以伯鲁之才,使之用于世,可以致显仕为不难,顾以诎于时,而独重于乡里之间,然岂以此易彼哉?

予赋命穷独,伯鲁之所有,无一全者,如溺者于岸上之人饮酒啸歌,举首望之,何以为情?故于浚甫之请,非敢为贺,书所见而已。是为序。


张母王孺人寿序

上海张庄懿公之孙绳武,其室曰王孺人,能以孝慈俭勤成其家,教诸子皆已有立,而次子仲谦亦既举于乡矣。今年孺人六十,以某月日,为其设帨之辰。其外弟秦君光甫,将往为寿,而请序于予。

盖孺人于光甫,为其舅之子;而庄懿公之子妇,为尚书旅溪朱公之女,实孺人之姑,而光甫之姑子也。孺人姑妇,于光甫皆为女兄,以重亲故,比他族尤欢。光甫尝有家难,亲旧稍自引去,孺人恩恤之不异平时,光甫是以不能忘。及仲谦、光甫皆试春官,又相爱也。秦氏昆山名族,然光甫乃上海来徙,去孺人之居百里而遥,而时节问遗庆恤,未尝乏绝。夫古称睦于父母之党以为孝,而教民以三物,有孝友、睦姻、任恤之行。其不能者,刑以纠之,而不姻之刑,与不孝同。《尚书》“九族”之称,《尔雅》“三党”之号,亲亲之义,同归于厚焉。天下之势,常自近而远,而君子以厚道教天下,每由其远以思其近。故族兄弟之别非一,本之父道,则其始一人而已。外兄弟之别非一,本之母道,则其始亦一人而已。先王教天下以孝,而忍自贻其薄乎?故君子观孺人之施于秦氏,而可以知其家风。松江去吾邑不远,然岂所谓百里而不共俗者欤?吾盖有叹焉。今少保徐公之夫人,旅溪公之外孙女也。光甫之往京师,夫人执甥舅之礼甚恭,以此知两尚书故家之遗风如此。光甫之往为寿也,宜有万世景福之祝,而予独着二姓往来之好,本孺人之厚德,盖序其所以然者当如此云。

王黎献母杨氏七十寿序

闻之:“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古之君子,修其孝弟,内以事其亲,外以友于乡人,其心一而已矣。吾以其所以爱吾亲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人以其所以友于吾者,推之以爱吾亲,而孝道达。盖至于今之世,先王之礼,无复有存者矣。而末俗之所尚,相与为寿,以为能孝爱其亲,古无有也。虽然,寿人之亲者,岂非所谓爱吾亲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欤?寿吾之亲者,岂非所谓人以其友于我者,推之以爱吾亲,而孝道达欤?古有养老之政,退修之以孝养也。民知尊长养老,而后能入孝出弟;民知入孝出弟,尊长养老,而后教成。今世所谓为寿者,若礼然而不容己,推是心也,岂不能修其孝养欤?《罗氏》之献鸠,《司徒》之保息,《行苇》之忠厚,岂不由此而出欤?“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古岂异于今欤?

王黎献之母,七十而为寿,其与之友者之寿之也,而问于予曰:“今世之所行若是也,合于礼乎?”予是以论之如此。黎献菽水以养,能得其母之欢心,而母亦能成其子之志,令与邑中贤豪游,门外多长者车辙,时时为具饮食,有陶母截发之风。盖与之友者之称之如此。其寿以戊申十一月朔,孺人之诞辰,进觞于黎献之家者若而人,寿黎献之母,如寿其母也,其为黎献之友者如此。噫!可以观古之教矣。于是乎书。

沈母丘氏七十寿序

吾观于古者王教修明,内外顺治,闺门之事,皆可歌咏而传道之。有如执懿筐,治𫄨绤,抱衾裯,星烂而起,春日微行,登冈阜而采卷耳,遵水坟而伐条枚,此妇人女子之常,而事之至微者矣。然而幽闲贞静之德,隐然寓于其间,而足以章明王者之化。是后女子之于史传,罕可纪述,必其感慨激发,非平常之行,乃能垂芳烈,著美名于后世。不独三王之治不复见,抑亦后之人喜异而忽其常也。

予友沈伯庸之母丘硕人,平生不出一亩之宫,辛勤拮据,俯首于女红者,今七十年。固夫人之所谓平常之行,吾不能求夫赫赫者以称硕人,然推其道而充之,岂非所谓盛德?而王者之化,其何以过于此?予于硕人之行,要未能悉,而独与伯庸交。伯庸伟然直谅君子,知其有贤母也。伯庸抱奇,久不遇于世。予与方思曾,皆伯庸之友,又皆不遇,则尝以相怜。既而同举于乡,则又以相慰。自是,三人者,有喜事恒相庆也。硕人于九月某日诞辰,思曾告予,相率随伯庸以拜于其家。予于是为之叙,以道硕人之所以贤。

王母顾孺人六十寿序

王子敬欲寿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辞不能为,而诸友为之请者数四,则问子敬之所欲言者。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长太平。吾祖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为翰林,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驰骋于一时。先人在绮纨之间,读书之暇,饮酒博弈,甚乐也。已而吾母病痿,蓐处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选,待次天官,卒于京邸。是时执礼生十年,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执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执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抚抱诸孤,茕茕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长,长者以壮,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颀然成人矣。盖执礼兄弟知读书,不敢堕先世之训,而执法以岁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适当六十之诞辰。回思二十年前,如梦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荡,颠顿于洪波巨浪之中,篙橹俱失,舟人束手,相向号呼。及夫风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渚,举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执礼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诸友之所以贺,与予之所言,亦无出于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子敬兄弟,其念之哉!

陈母倪硕人寿序

嘉靖十四年,予读书邑之马鞍山,陈君仲德为之主人。其待予有礼,所谓“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陈氏有焉。予尝愧之。当是时,陈君家饶财,兄弟相友爱,公私之事,悉力无所推避。尝所推于其弟者,千金不惜也。推本其故,盖其内之贤有以致之如此。明年,予应贡入太学,游两京,过齐、鲁、燕、赵之郊,所至必问其风俗,而与其地之人游,然后而知山野敦朴之老,如君者为可思也。盖其文愈盛,其实愈衰,所行愈远,而所见愈不足。虽然,退而返其乡,犹是也,岂其数十年之间风俗之变耶?抑其人之孝友重义皆不如陈氏耶?抑陈氏之内之贤者,果有以异于人耶?先是,陈君兄弟亦以谢世,独二母与诸子居。而陈君之室倪氏,于是年七十。其子太学生简,即从予马鞍山者也,来请予文,以为母寿。

予思陈氏之厚,求之于今而不可得,而简之母与陈君同起家,能相夫以成其友爱而致其和乐,非其内之贤者耶?今数十年来,吴民困于横暴之诛求,富家豪户,往往罄然,而陈氏之力有不迨于其先人者。然其母之贤,与简之恂恂孝谨,不随俗而变者,是其所以为家之肥者也。昔予主陈君,虽称其厚,而亦厌其积贮之为累。使遂刊落,而俾其子一意于诗书之好,而从事于清远闲淡之中,简之学当日有得矣。虽然,至今而可也。古者养老之礼,燕饮之节,莫不有孝弟仁义之道于其间,非徒饮酒献馔而已。故曰:君子欲观仁义之道,礼其本也。吾观简也学日至于近,而异于世俗之所为寿其亲者。于是乎可以书矣。

朱硕人寿序

朱硕人为尚书旅溪之女,张庄懿公之子妇。硕人生长富贵,公舅并为六卿,两族光显矣。既而与其子太学君客京师,又得今少保徐公为之子婿,而女封至一品夫人。硕人既已承藉贵盛,及其季年,又发祥于其女子。而往者其孙仲谦复举于乡。今年跻八十,少保与夫人问遗馈赠,岁月有加,乡人是以荣之。

余友秦进士光甫之姑,旅溪尚书之夫人也,硕人于光甫为女兄。先是,光甫之先人尝以诖误,几毁其家,亲族往往弃去,而硕人恩勤备至,故光甫每称硕人之德,其于仁孝蔼然也。光甫又言,硕人在公卿家,不能为闾巷女子治生纤啬之事,独其平生庄静,推其孝慈,以洽于九族,岂非所谓盛德者耶?由此言之,人之居富贵,能享之终始不替也,非独天命,亦其盛德有以当之也。世谓妇人以能治生为贤,然如先王之教,亦使足以供妇事而已。若如巴寡妇蜀卓氏之徒,直货殖之流,何足道哉?《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又曰:“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旋归。”可以想后妃夫人幽闲贞静之容矣。

岁之某月日,硕人降诞之辰,光甫来征余文以为寿。昔少保尝家居,或以余文相示,特谬加奖诱,以为可与进于古人。今逾一纪,余落然无所遇,而公方在日月之际,使人有异世知己之叹。因光甫论硕人事,益知公内德之助。昔《诗》与《春秋》称公侯夫人,必言姬姜,其原本于硕人,尤不诬云。

朱君顾孺人双寿序

朱君官于闽者三年,寿六十,而其内顾孺人,先君一年生。其子上舍某县学生某,欲为孺人六十寿,而不敢先也,迟之以俟今年,而征予为其夫妇双寿序,以致之于闽。

吾乡之俗,五十而称寿。自是率加十年而为寿。凡寿之礼,其馈赠燕饫必丰,又征其学士之文词诗歌,倾其国之人无不至者,此固居于其乡者之宜。若夫仕,则有王事焉,且又不当以称老,固宜无及于此矣。然古之君子在位而能宜其人民,则百姓歌思而祝颂之,不独赞其令德恺悌,必祈以寿考,而黄耇眉寿之形容,想见于车马衣裘之间,可谓盛矣。由此言之,仕而为寿,尤宜也。

吴与东瓯,在三代时,宾于蛮夷。吴有太伯、虞仲之风,其后颇与中国之会盟,至秦已为郡县。而闽悬隔东海,元鼎间,横海、楼船两将军军出武林、白沙、石邪,始建东粤。迄今数千年,俱为天子内地,文物之盛,无异邹、鲁。凡闽人之仕于吴,与吴人之仕于闽,犹东西州也。君优游台幕,非有民社之责,而妻子兄弟,欢然以官为家,岁时饮酒上寿,如不出里闬之间,岂不真可贺哉!抑君之政事,足以宜其人民,而纪于闽之士大夫者,闽之人皆知之,无俟于余言也。

独惟君与孺人家世令族,君为大冢宰玉峰公之从弟,孺人为侍御之子、而太保文康公之从子。弘治间,吾邑毛文简公与冢宰公,相继魁天下。间二科,而文康公又魁天下。昆山小邑,数年间抡魁继出,孝宗皇帝当宁嗟异,至以吾邑里俗之谶,传于宫中。更历两朝,三公皆位台鼎,而冢宰以厚德元老,至今岿然为乡邦之望。朱、顾世为婚姻,而其子弟之才俊,与其女子之贤,此尤足以夸于闽之人矣。于是乎书。

徐氏双寿序

天下承平,以法制抑折豪杰之气。及其久也,刬磨殆尽,靡靡然无复能任事之人。一旦求其材智勇力之士,遂至无一人出以应之。是非天下之乏材,由所以养之驭之不以其道也。

予少识徐辅卿,尝学《礼》于予友方思曾。思曾亟称之,然而未尝言辅卿之材也。数年以来,辅卿为博士弟子,而居于郡城,吴中士大夫皆称辅卿,而慕与之交。至于御史及郡太守,尝欲求民之疾苦,必进辅卿而与之言,无不当其心,则吴民往往阴受辅卿之赐而不知者矣。而或以为士之家食,未获进用,宜无事于此。此言一出,非所以待天下之才,而务以抑折其气。如辅卿者,要为有用于世而不可少也。辅卿家居,长者日过其门。又能以其馀力治生,赀用益饶,故奉养其亲甚欢。凡为士者,汲汲惟其父母之禄养为念,虽其父母皆然。辅卿未仕,而乡里盖以为愈于禄养之荣且安也,其贤于人远矣,可不谓之才乎?况将来之富贵,方迫之而不可却也。

于是友人王万全,与邑中之素善辅卿者,来请予文为寿。予谓其亲之飨有贤子,而获寿考,以保其福禄者,将必有厚德緌而莫能知也,而独于其子之显著于人者序之云。

周氏双寿序

古者亲爱其人,必欲其久生;欲其久生,故致其颂祷之意。《诗》三百篇,以寿为言者多矣。古有上寿,有祝寿,有为寿,盖无非致其亲爱之意,非必施于高年耆老之人。惟古之养老之礼甚备,未尝有于其生辰而为寿者。盖自今世浸以成俗,子孙以是为隆礼,而姻婚党友以是为好问,去于古则远矣。虽然,人之爱其亲者无所不至,则凡可以致其爱者无不为也,敬其亲者无所不至,则凡可以致其敬者无不为也。爱敬其亲,亦爱敬人之亲,则凡可以爱敬人之亲者无不为也。今之为寿者,其进是欤?

周君良佐,循理率力,共庶士之职。厥配朱姥,慈俭温良,服褵姻之教,邑里称之久矣。今年六十而为寿,其父母之慈也,其子之孝也,其婚姻党友之恭敬也。孔子曰:“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此亦所谓有其举之,莫可废者乎?君之子才,尝识余于太学,而余友顾文载予为党友者,故往为寿,而属余序之云。

王氏寿宴序

王氏之最长老母,曰孙硕人,今年八十矣。于其生之月日,诸子姓祝于堂下者若干人,外姻之来祝者若干人,三世之交游来祝者若干人。皆愿硕人之寿,自今以往,至于无算;又愿天下太平,雨旸时若,岁以有年,县官无苛政急赋,闾里安居,以娱硕人之老;又愿其孙若曾孙,发扬诗书之业,用于王国,以报本朝二百年生育之恩,硕人及见其荣也。祝已,其子有功、有亲,退而与诸宾为宴。少长诜诜,以献以酬,既醉既饫,咸相谓以为此王氏之盛,不可以无述。

予案王氏居昆山之度城,不知其几世矣。其家古桧老栝,苍然郁然,尚皆百年物也。度城在淀山湖旁,有数十家之聚,惟王氏居之,无他族。昔有王豫修先生,修身洁行,将及于仕而蚤世,生平惟以忠孝大节自许,昆山人至今称之。其子南阳,克遵其训,为隐德君子,硕人其配也。

吾观吴中无百年之家者,倏起倏仆,常不一二世而荡然矣。王氏保有先世之诒,虽时移事易,稍稍侵削,而亦不至于贫。读书数十世,虽仕不遂,而不至于易其业。硕人俯仰八十年间,顾盼于兴废之际,维持保守之艰,其贤有足称者哉。若乃为硕人祝者,前之词则既美矣,予又何以加焉。

良士堂寿宴序

昔吾外曾祖居县南吴淞江之千墩浦,生吾外祖兄弟四人。世有惇德,而家最为饶,高闳大第,相望吴淞江之上。外祖于兄弟中最少,而伯祖之子孙往往有入太学、仕州县者。然在正德之末,并以赋役所困,几至流徙。而淀山公以伯祖之叔子、中宪公之仲子,适以其时举进士,而吾外氏几坠而复大振。盖以淀山湖以北、吴淞江以南,数百年无显者,而锺于是。吾外曾祖四子,而孟氏之支独盛。从舅中宪公及晏恭人,生受诰封,光宠矣。公自郎署守列郡,进陟藩臬,驻节南海,参政中州,起书生不二十年至大藩,可谓荣贵矣。负用世之才,不苟随流俗,年且未艾,谢事以归。卜迁山居,辟园圃,莳花竹,可谓乐志矣。

吾外祖虽生长国家隆盛之时,迨于季年,亦遘雕瘵之会。而公兄弟蒙赖恩泽,家获洽裕,耕田读书之外,力政不过其门,而诸子诜诜,有荣进之望,吾外祖时殆不能及也。明年嘉靖乙丑,当甲子一周,而王恭人亦与之同年生,乃以正月八日,公降生之辰,长兄淞南与弟子嘉、子材为宴会,而自喜其家之有此庆也,使余序之。

余少依倚外家,为诸舅所怜,公又束发相慕尚。顾无以当外氏之宅相,而公能昌大其家,恭人并受荣祉,被服祁祁,又亡妻南戴之族也。余亦何情以为辞?而淞南之命不可虚,且以岁暮遐征,不及预于宴会之末,得以文字获置俎豆之间,与有荣焉。良士堂者,制词中褒称中宪公之语,今取以名所居之新堂也。(抄本作《吴桥周氏寿宴序》,与此文小异,今从常熟本。)

狄氏寿宴序

嘉靖甲辰,予友狄尚文试于礼部。既落第,欲随禄仕,留京师者逾月,然非其志也。又旦暮念其亲,竟拂衣以归。时东明君年已六十矣,尚文拜于堂下,顾诸弟而喜曰:“吾不能进取以为父母荣,就令进而有得焉,当在数千里之外,宁能为一日之欢乎?”是岁十月前晦一日,初度之辰,尚文率其弟稽首上寿,铺筵几,备揖让,曰:“吾宾客不欲多,惟知游而已。脂膏滫瀡不能具,惟觞酒豆肉而已。”于是会者不过数人,酒不过数行,宾主忻忻,欢笑竟日。此可以为儒雅之会矣。

昔者孔子之于礼,盖尽心焉。蜡,祭之小也;射,艺之末也;乡饮酒,一乡之礼也,圣人无所不用其观也。生辰为寿之仪,不出于古,亦足以寓养老教学之道,而俗以夸诩竞于富贵,文至而实不足。狄氏之为寿,异于世之为者,其可以观也。于是乎书。

唐令人寿诗序

吴俗重生辰,每及期,亲党咸集,置酒高会以为乐。然惟富贵之家为盛。南云子为其内唐令人之寿,乃多贵人长者,皆造其庐。自大司寇周公以下,悉有赠章。摛词敷篇,灿然盈室。所以得此,必有由然也。

南云子初尝有名于学宫矣,以跌宕自罢去。尝饶于赀矣,以不事生产倾其有。乃优游林壤,啸歌自适,日求其所以乐,则又于岁时伏腊之外为此会。不戚戚于所遇,而又及时以自娱,可谓难得者也。南云子称令人之贤,极口至不容道。观南云子于外,则令人之称其内者可知矣。南云子又不嫌于自称也。昔林类百岁,被裘拾穗,而行歌不辍,自以无妻子为乐,孔子不能难也。虽然,彼盖自解云耳。使又得百岁妻,与之并而歌于畦也,不尤乐乎?令人初夏得病阽危,南云祷于神,夜梦菱花瓦盘,初得其一,已又得其一,合之宛然成对,令人病果愈。南云子是以愈喜。令人年六十,凡赠诗若干卷。是为序。

邵氏寿诗序

长洲邵守中,年六十矣。事其祖母,有李令伯之风。为人敦朴,无城市浮靡之习。三子镛、锡、𬬩,皆游郡胶。锡尝游于兵备宪副王侯之门,于是守中以某月某日生辰,王侯以诗祝之,自是闻而和之者继踵。诸子谋寿之梓,而镛来过予娄江之上,俾予序诸首。

夫宪使以外台之重,秉节治戎,体统尊严矣。王侯为郡守,已能崇尚文雅,接引士类,以故郡中俊掞,多集其门。其为人好自修饰,至其尊礼贤士夫,辄能忘其贵贱之分,既陟宪司,能不改其素。其施于守中,乡里布衣如平交,此其尤难得者也。吴为名郡,前守有称于史籍,风流儒雅,如韦应物、白居易之徒,邈不可及矣。国朝江夏魏山修养老之礼,乡饮既毕,躬自饯送郭门之外。安陆姚克一尊礼岩穴,每却骑从,造士衡门。近天水胡世甫以诗文集诸郡士,隆下交之礼。此其班班可称者。自馀真所谓陛戟而进,旁车而趋,“涉之王沉沉者”矣。今日之所见,若太原,何可得哉?抑守中能得此于侯,亦其有以致之,宜诸子以为宠而传之也。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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