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震川先生集
◀上一卷 卷十五·记 下一卷▶


见村楼记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中丞游宦二十馀年,幼子延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𬮱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曰“见村”。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怅然而反。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予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予可以为挽父之母乎?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见南阁记

嘉靖十九年,余为南京贡士,登张文隐公之门。其后十年,沔州陈先生为文隐公所取进士。余为公所知,公时时向人道之,先生繇是知余,而无从得而相见也。其后十五年,先生以山西按察副使罢,家居。久之而余始与先生之子文烛玉叔同举进士。在内庭遥见,相呼问姓名,甚欢,知先生家庭父子间道余也,因与之往来论文,益相契。间属余记其所居见南阁者。

先生家在云梦间,而沔、汉二水绕之,先生于其居为花圃,中为小阁,沔之胜可眺也,盖取陶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每与玉叔读书论道之暇,携之登阁远览,而沔去江南诸峰绝远,实无所见,姑以寄其悠然之意而已。一日,天新雨,清净无云,与玉叔凭栏,忽见诸峰涌出,楼观层叠,峥嵘靓丽,久之而后散,而实非江南诸山也。余闻登州有海市,而往岁华亭海上,从金山忽见海市,前此盖所未闻。而史称卫州城既徙,而故时城堞楼橹浮图之影,皆于日中见之,神理变幻不可知。夫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象宫阙,云气各象其山川,殆有是耶?登州海市出于春夏,而东坡以岁晚祷海神,一日而见之,赋诗以自喜云:“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又云:“潮阳太守南海归,喜见石廪堆祝融。”今之所见,又非海市石廪比也。先生父子,必能赋之。

余于陈氏,两世师门之谊,又重以玉叔之请,且又因以自通于先生,而为之记云。

真义堂记

昆山治之西,有地名真义。其水曰真义浦,其里曰真义村。太湖之水,绕郡城娄门东出,经昆山入海。自昔湖相连,茫然巨浸,疑古之所谓三江、五湖,或有在于此者。其后通漕筑塘,水迹之非其故久矣。真义在今所谓致和塘上,今之塘,盖即古之江也。其浦则自巴城湖南来,并其村之东,而南入于塘。巴城以西,有包湖、傀儡荡、鳗鲡湖。诸湖相灌输,或束或放,乍大乍小,而阳城湖最大。从西北望之,水与天际,真泽国也。

世传梁天监时,于此置信义县,而后人失传,遂以“信”为“真”。或谓天监所置即真义,以“真”为“信”,盖为宋昭陵讳也。前元时,其地为金粟道人所居,极一时园池台榭之盛。四方名士如张翥、柯九思、杨维祯、李孝光,皆馆于其家,号为玉山佳处。予尝访其遗趾,求所谓碧梧、翠竹、蓬莱、百花之坊馆,不可得而见,未尝不慨想其人,又叹其高标绝俗,如冥冥飞鸿,而犹不免自掊击于世俗也。

予之外高祖太常卿夏公,尝求顾氏之处,买田筑室焉然。公自居城中,岁时一至而已。最后魏氏复盛于此,其田庐童仆,未知与往时顾仲瑛何如也?而余从舅恭简公,讲明河、洛之学,海内之士往往来聚星溪之上。吾舅光禄典簿东溪先生,能将顺其兄之志,以慈孝恺悌称于乡里。故真义虽村落小聚,而名闻四方。嘉靖甲辰,舅氏分析诸子,而仲子浚甫筑新居于故宅之南,而名其堂曰“真义”。舅父母尝往来过诸子家,就其养。未几,二亲继谢。寻以倭奴侵掠内地,时湖上烟火不绝,独浚甫之堂无毁。于是尚僦居城中,欲俟寇平,将还其旧。而旦暮西顾,未能忘也,因求予作堂记。

予故详其里居,以补图志之所未载,又为称述其里中故事,著魏氏之所以兴。浚甫游太学,屡试不第,然其为人循礼法,能守恭简公之家教。二子方学进士业,不日有腾骞之望。浚甫年甫四十有六,而二孙皆已胜衣,能趋拜。可知其后之繁衍昌大,而吾外舅厚德之报未有涯也。

遂初堂记

宋尤文简公尝爱孙兴公《遂初赋》,而以“遂初”名其堂,崇陵书扁赐之,在今无锡九龙山之下。公十四世孙质,字叔野,求其遗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规度于山之阳,为新堂,仍以“遂初”为扁,以书来求余记之。

按兴公尝隐会稽,放浪山水,有高尚之志,故为此赋。其后涉历世途,违其夙好,为桓温所讥。文简公历仕三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为况,若有不相当者。昔伊尹、傅说、吕望之徒,起于胥靡耕钓,以辅相商、周之主,终其身无复隐处之思。古之志得道行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曰:“汝明勖偶王,在亶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当时君臣之际可知矣。后之君子,非复昔人之遭会,而义不容于不仕。及其已至贵显,或未必尽其用,而势不能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谓介然者,终不肯随世俗而移易,虽三公之位,万锺之禄,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则其高世遐举之志,宜其时见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有不能自已者。当宋皇祐、治平之时,欧阳公位登两府,际遇不为不隆矣,今读其《思颍》之诗,《归田》之录,而知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后,虽孝宗之英毅,光宗之总揽,远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宫闱戚畹,干预朝政,时事有不可胜道者矣。虽然,二公之言已行于朝廷,当世之人主不可谓不知之,而终不能默默以自安。盖君子之志如此。

公殁至今四百年,而叔野能修复其旧,遗构宛然。无锡,南方士大夫入都孔道,过之者登其堂,犹或能想见公之仪刑。而读余之言,其亦不能无概于中也已。

寿母堂记

正德间,吾昆山许登仕能孝养其母,其母赵孺人者,年九十,因名其堂曰“寿母”,黄博士应龙为记。登仕之孙,今吏科右给事中子云,在京师迎养太孺人于邸第,而“寿母”之堂,其扁已撤。于是给事之子汝愚,仍其旧名,请予复为之记,且以致之京师云。

惟许氏世居县之马鞍山阳娄江上,有田园租入之饶,而以衣冠世其家。尝延乡先生沈通理为师,时叶文庄公与张宪副节之兄弟皆未第,往来其家。自洪武至今,其故居无改,而此堂之建,计亦在始初卜宅之时。盖吾县虽二百年无兵火,而故家旧族,鲜有能常厥居者,如许氏盖不多见矣。堂之名,特以时易,今又且再,而皆以寿母,则今之太孺人,复当如前者之寿考期颐。而给事虽不及登仕君耕田畜牧,朝夕游嬉,不出门闾之外,然身在日月之际,而无失晨昏之礼,母子之乐不减前人,此尤世之所难得者。

昔晋献文子成室,张老颂之,君子以为善颂祷。而《斯干》之诗,为新宫赋也。其词称兄弟之好,与生男女之祥,而其盛及于室家君王,然未有言及其母者。独《緌宫》之诗云:“天锡公纯嘏,眉寿保鲁。鲁侯燕喜,令妻寿母。”是诗之颂侈矣,而不忘寿母。鲁之为礼义之国固如此。夫相宅作室,实家国子孙盛衰隆替之所系。今许氏之堂,奉百年之母者再世,可谓盛且久矣。而以“寿母”为名,则张老、《斯干》之祝,盖有所根柢,是宜书之以告吾乡之人也。

卅有堂记

沈大中以善书名里中,里中人争客大中。大中往来荆溪、云阳,富人延之教子。其言杨少师事甚详。性独好书,及为歌诗,意洒然不俗也。卜筑于城东南,取昌黎韩子“辛勤三十年,乃有此屋庐”之语,名其堂曰“卅有”。夫其视世之捷取巧得,倏然而至者,大中不为拙邪?其视世之贪多穷取,缺然日有所冀者,大中不为固邪?呜呼,彼徒为物累者也。天下之物,其可以为吾有者,皆足以为累。歉于其未有而求之,盈于其既有而不餍,夫惟其求之之心生,则不餍之意至。苟能不至于求也,故当其无有,不知其无有;一旦有之,亦适吾适而已矣。兹其所以能为有者也。

大中之居,本吾从高祖之南园。弘治、正德间,从高祖以富侠雄一时,宾朋杂遝,觞咏其中,蛾眉翠黛,花木掩映,夜深人静,环溪之间,弦歌相应也。鞠为草莽几年矣,最后乃归于大中。夫有无之际,其孰能知之哉?纯甫吴先生雅善大中,为之请记。予观斯堂之名,有足慨者,遂为书之。

容春堂记

兵溪先生为令清漳之上,与监郡者不合,例得移官,即拂衣以归。占园田于县之西小虞浦,去县治二里所。盖自太湖东,吴淞江蜿蜒入海,江之南北,散为诸浦如百足,而小虞浦最近县,乘舟往来,一日可数十回。园有堂,启北牖,则马鞍山如在檐际间。植四时之花木,而户外清水绿畴如画,故先生名其堂曰“容春”。自谓春于天地之间,虽阴山雪岭,幽崖寒谷,无所不之,而独若此堂可以容之者。诚以四时之景物,山水之名胜,必于宽闲寂寞之地,而金马玉堂,紫扉黄阁,不能兼而有也。

昔孔子与其门人讲道于沂水之滨,当春之时,相与鼓瑟而歌,悠然自适。天下之乐,无以易于此。夫子使二三子言志,乃皆舍目前之近,而驰心于冠冕佩玉之间,曾点独能当此时而道此景,故夫子喟然叹之。盖以春者众人之所同,而能知之者惟点也。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渊明可以语此矣。先生属余为堂记,因遂书之。

余之曾大父,与兵溪之考思南公,成化甲午同举于乡。是岁,王文恪公为举首。而曾大父终城武令,思南公至郡太守。余与兵溪同年生,而兵溪先举于乡者九年。庚戌岁,同试南宫。兵溪就官广平,甫三载,已倦游,而余至今犹系六馆之籍。故为此记,非独以两家世契,与兵溪相知之厚,而于人生出处之际,盖有感云。

自生堂记

予友盛征伯,与余少相善。而吴纯甫先生与予为忘年友,征伯游其门,与顾给事伯刚等辈四五人,尤为同学相好。数十年间,纯甫既谢世,诸公相继登科第,征伯独连蹇不遇。为人亢直负气,不肯少干于人,用是日以贫困。去岁,倭夷犯昆山,征伯家在东南门,所藏诰命,及先礼部篇籍之遗,悉毁于兵,屋庐荡然。予既力不足以振之,独伯刚笃故人之义,馆之齐门之内,所以赈恤之甚厚。

始,礼部官留都,无事,喜方书。征伯少皆诵习,年长多病,方益精。其女婿郑生,传薛氏带下医,擅名于时。征伯兼得其书,故于医学博通。尝授徒海上,方数里之内,无病死者。征伯不为药剂,但书方与之。其人辄愈,来谢。予家有病者,征伯辄疗之。或病而征伯不在,多死。今年,征伯居齐门,所疗甚众。一妇人已死,征伯为汤灌之,便觉身动,能举手至胸,须臾病良愈。郡人皆以为神。征伯亦喜,自负曰:“吾不复授徒矣,将以是行于世。”因诵扁鹊之语云:“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起之耳。”遂以“自生”名其堂。

予一日过郡城,征伯语以其故。嗟夫,越人之言,吾少时与征伯相戏,谓治天下者当如是耳。予是时年少放诞,慨然以古皋、夔自命,征伯复时时诵古文词,称说纯甫之言。今皆穷老无所遇,余方驰骛不止,征伯乃能于读书之暇,用其术以活人,此余之所叹也。遂书之以为其堂记。

可斋记

余友陈敦书,为屋于郡城之隅,而扁之曰“可斋”。嘉靖四十一年春,敦书与余同试春官,数来过余,命之为斋记。

念昔与敦书同举于乡,考官张文隐公以孔子命题,余一时之论,殆未能尽,尝欲为敦书质之。孟子曰:“孔子,圣之时也。”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者也。孟子所谓“可”者,言孔子因时应变,而不滞云耳。圣贤之于天下,非能为一定之迹,遭时之所宜,而亦不容不异。孔子之圣,于春秋之世,亦必有以自处者,非谓仕止久速,泛无所适,而特任其所之。余谓孔子既出而不隐,则可以仕,可以久者,孔子之心。特其不可以仕,不得已而止;不可以久,不得已而速耳。速与止,非孔子之心。孔子所自处者,仕与久也,故自谓异于逸民,而“无可无不可”。“无可无不可”者,乃圣人出而应世,与物委蛇之道,非谓其不可而隐也。天佑下民,作之君师,自尧、舜、三代,圣人无不在位者,孔子之自待可知矣。要之,伯夷、伊尹、柳下惠,此三子者,伊尹于孔子为近。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自亳入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孔子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十四年而反鲁,其任天下何以异哉?但世无成汤,则伊尹必不能如孔子之出,此其所以不及孔子者。孔子盖自以文王之文在兹,有不容已,而自大贤以下,若曾闵之徒,则固未尝使之仕也。其于逸民,亦无讥焉。呜呼,士生于后世,苟非圣人,则可与不可之间,宜知所审矣。敦书以予言有发《论语》、《孟子》之义,请书以览观焉。

耐斋记

万安刘先生,来教昆山学。学有三先生,而先生所居称东斋。先是,两斋之衙,皆在讲堂东偏,近乃徙之西,颇为深远清緌。先生至,则扁其居曰“耐斋”。予尝访先生于斋中,于时秋风飒然,黄叶满庭,户外无履迹,独一卒衣皂衣承迎左右,为进茗浆。因坐语久之。先生曰:“吾为是官,秩卑而禄微,月费廪米三石,具釭粥,养妻子,常不给,为耐贫;上官行县,吾于职事无所辖,往往率诸生郊迎,至则随令、丞、簿拜趋唯诺,为耐辱;久任之法不行,官无崇卑,率以期月迁徙速化,而吾官常不迁,为耐久。有是三耐,吾是以名吾斋。”予既别去,一日,使弟子沈孝来求斋记。

昔孟子论士不为道,至于为贫而仕,惟抱关击柝为宜。夫舍学者之职业,而为抱关击柝,盖亦有甚不得已者矣。惟近代学官与书院山长之设,以待夫士之有道而不任职者。盖为贫与为道,兼行而不悖,此其法足以优天下之学士,为特愈于前世也,故当时号博士官为清高。虽然,求为清高,而其间容有不能耐者。夫使其不能耐,则虽博士官不可为矣。使其能耐,如孟子所谓抱关击柝可也。扬雄有言,非夷、齐而是柳下惠。首阳为拙,柱下为工。士之立身,各有所处。夫使其能耐,虽至于大臣宰相可也。因书其说,使孝归而质之先生云。

双鹤轩记

余往年游金陵,识张氏诸贤于鸡鸣山。余鄙率,知称人之字,不知张君之号为鹤洲也。余家去华亭一舍,往往识其贤士大夫于数千里之外,而居家未尝相往来,岂九峰三泖能隔绝人如此耶?故人陆宗道来,致张君之意,求记所谓“双鹤轩”者。

华亭故产鹤,土人于海上捕取养之,上海下沙有鹤巢村,所产鹤号为仙品。故秀州之地与水,多以鹤名。而张君初自号鹤洲,一夕,梦东坡先生语之云:“子名鹤洲,不如双鹤之祥。”其意若望张氏当踵前世科名显于世者。东坡尝称,鹤之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而梦中之意,乃若为张氏切切于世俗之荣名者。坡公以文字变幻,要不可测度,如为《王氏三槐堂铭》谓:“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年之后,如持左袴,交手相付。”则其于今之“双鹤”云者,亦必有说矣,恨不得从张君亲质之。

初,君之考举进士,至都宪,而君以太学上舍,屡试不第。选调陕西都司幕官,未几投劾归。今其子孙彬彬然,邦家之秀,鹤梦之符,庶其在是。抑张君乃能感坡公于梦寐之间,亦岂易得者。公尝云:“延州来季子、张子房,皆不死者也。”愚于公亦云。

雪竹轩记

冯山人为予言:“吾甚爱雪竹,故人以雪竹呼吾。因以名吾轩,请子记之。”予不暇以为,而山人求之数岁,或以诗,或以书,日月一至。予以山人所以得于雪竹者,山人自知之,岂有假于予之言?是以旷岁而不答也。

山人少喜为诗,诗出而上海陆文裕公亟称之。先是,山人居昆山之安亭。及予来安亭,则山人已迁上海界中,与安亭隔一江。予尝过永怀寺,爱其古桂,坐久之,问寺中所往来者。僧曰:“地僻,绝无人,惟有冯山人时时过江来,独吟桂树之下。”予后数见之于张通参之座,通参与湖州刘尚书为社会,二公皆称山人为笃实君子。

去年,山人年老矣,与通参游匡庐、武夷,还而示予《纪游诗》一编。予戏曰:“冯先生之雪竹,必求之匡庐、武夷间耶?”今年,予买田青浦之嵩塘,山人与予书曰:“吾近卜筑盘龙,与嵩塘近,子来观我雪竹。”予性懒,不能谒青浦令,为其所怒,所买田几为夺去,予亦削迹兹土矣。山人复遣其子来曰:“吾前告子雪竹轩,复移盘龙也。吾今老于此,子许我记,几年不能得。今吾旦暮死,惟欲得子一言,是吾心也。”予问山人起居,其子曰:“去年与通参行郡中,老人目不能了了,道间有古井,无石栏,不觉越过之,几坠。自此不复出,每自叹曰:“匡庐、武夷,不可复至矣。雪竹,则何所无之?”其子去,又数数书来。会予方北上,思欲一造山人之竹所而不能矣。因书之以告别,且使揭之楣间,为《雪竹轩记》云。

清梦轩记

余友王子敬于其居之西构为书室,而题其额曰“清梦轩”,请余为之记。

余读《无羊》之诗,疑说诗者之未得其旨,此盖牧人之梦焉耳。牧人梦中所见羊角牛耳,筼筼湿湿,降河而饮,或寝或讹,而牧人且蓑笠负糇,为之取薪蒸,博禽兽以归,则以肱麾牛羊而来。以牧人之愚,而梦中之景象如此。故尝谓人心之灵,无所不至,虽《列子》所称黄帝华胥之国,穆王化人之居,而心神之所变幻,亦当有之。顾庄周、列御寇之徒,厌世之混浊,恍洋自恣,以此为蕉鹿蝴蝶之喻,欲为鸟而戾于天,为鱼而没于渊,其意亦可悲矣。人之生,寐也,魂交也,夜之道也;觉也,形开也,昼之道也。《易大传》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夫唯通知乎昼夜之道,则死生梦寤之理一矣。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喜怒哀乐不乱其心,故虚明澄澈,而天地万物毕见于中。古之圣人,端冕凝旒,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如牧人之梦。而清庙明堂,郊丘庐井,俯仰陞降,衣服器械,出乎其心之灵,自然而已,而何所作为哉?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君子之慎其独也。”孟子曰:“夜气足以存此。”非清梦之说乎?

子敬敏而好学,骎骎有志于道,慕近世儒者以梦寐卜其所学,故以名其斋。予是以告之以子思、孟轲之说也。(此文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栎全轩记

馀峰先生隐居安亭江上,于其居之北,构屋三楹,扁之曰“栎全轩”。君为人坦夷,任性自适,不为周防于人。意之所至,人或不谓为然,君亦不以屑意。以故人无贵贱,皆乐与之处,然亦用是不谐于世。君年二十馀,举进士,居郎署,不十年,为两司。是时,两司官惟君最少。君又施施然不肯承迎人,人有倾之者,竟以是罢去。

会予亦来安亭江上,所居隔一水,时与君会。君不喜饮酒,然会即谈论竟日,或至夜分不去。即至他所,亦然。其与人无畛域,欢然而情意常有馀如此也。君好山水,为郎时,奉使荆湖,日登黄鹤楼,赋诗饮酒。其在东藩,谒孔林,登岱宗,观沧海日出之处。及归,则慕陶岘之为人,扁舟五湖间。人或访君,君常不在家。去岁如越,泛西湖,过钱塘江,登子陵钓台,游齐云、岩将,陟黄山,历九华,兴尽而返。

一日,邀予坐轩中,剧论世事,自言:“少登朝着,官资视同时诸人,颇为凌躐。一旦见绌,意亦不自释。回首当时事,今十馀年矣,处静以观动,居逸以窥劳,而后知今之为得也。天下之人,孰不自谓为才,故用之而不知止。夫惟不知其止,是以至于穷。汉党锢、唐白马之祸,骈首就戮者,何可胜数也。二十四友、八司马、十六子之徒,夫孰非一世之才也?李斯用秦,机、云入洛,一时呼吸风雷,华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艳之,事移时易,求牵黄犬出上蔡东门,听华亭之鹤唳,岂可得哉?则庄生所谓不才终其天年,信达生之至论,而吾之所托焉者也。”予闻而叹息,以为知道之言。虽然,才与不才,岂有常也。世所用楩梓豫章也,则楩梓豫章才,而栎不才矣。世所用栎也,则栎才,而楩梓豫章不才矣。君固清庙明堂之所取,而匠石之所睥睨也,而为栎社,君其有以自幸也夫!其亦可慨也夫!

悠然亭记

余外家世居吴淞江南千墩浦上。表兄淀山公,自田野登朝,宦游二十馀年,归始僦居县城。嘉靖三十年,定卜于马鞍山之阳,娄水之阴。忆余少时,尝在外家,盖去县三十里,遥望山颓然如积灰,而烟云杳霭,在有无之间。今公于此山日亲,高楼曲槛,几席户牖常见之。又于屋后构小园,作亭其中,取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靖节之诗,类非晋、宋雕绘者之所为,而“悠然”之意,每见于言外,不独一时之所适。而中无留滞,见天壤间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尝以为悠然者,实与道俱,谓靖节不知道,不可也。

公负杰特有为之才,所至官多著声绩,而为妒冒者所不容。然至今朝廷论人才有用者,必推公。公殆未能以忘于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靖节世远,吾无从而问也。吾将从公问所以悠然者。夫“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节不得而言之,公乌得而言之哉?公行天下,尝登泰山,览邹、峄,历嵩、少间,涉两海,入闽、越之隩阻,兹山何啻泰山之礧石?顾所以悠然者,特寄于此!庄子云:“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予获侍斯亭,而僭为之记。(常熟本削去篇末引《庄子》语,今从昆山本。)

卧石亭记

余闻四十年前,大末之人有来为吾县者,曰方棠陵先生。棠陵海内之士,游何、李诸人间,以诗文名。其为县令,风流文雅,有惠爱于人,至今人思之。

嘉靖某年,徐君以选贡,自大学上舍调为县主簿,则大末之人也。君一见而问棠陵,庶几吾民其有望耶?君构亭于斋之隙,扁以“卧石”,曰:“吾少时丧吾亲,尝庐墓,墓在浮石山。今宦游于此,虽吴、越比壤,杳然松楸,在千里之外。风木之感,不能顷刻忘之,是以名吾亭。”余考图志,西安之北,有石丈馀,水大至不没。白乐天诗云:“浮石湾前停五马,望涛楼上得双鱼。”君所卧,岂此石耶?君今参与民社之事,不得复卧石矣。

抑仁人孝子之心,一也。古之仁人,杀一草一木为非孝。今吾民之疲瘁已甚,内有赋役之重,外有蛮夷之扰,君皆有事焉。能推其仁心,是所谓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也,其棠陵之乡之人也耶!是以为之记。

沧浪亭记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花史馆记

子问居长洲之甫里,余女弟婿也。余时过之,泛舟吴淞江,游白莲寺,憩安隐堂,想天随先生之高风,相与慨然太息。而子问必挟《史记》以行。余少好是书,以为自班孟坚已不能尽知之矣。独子问以余言为然。间岁不见,见必问《史记》,语不及他也。会其堂毁,新作精舍,名曰“花史馆”,盖植四时花木于庭,而庋《史记》于室,日讽诵其中,谓人生如是足矣,当无营于世也。

夫四时之花木,在于天地运转,古今代谢之中,其渐积岂有异哉?人于天地间,独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静而处其外,视天地间万事,如庭中之花,开谢于吾前而已矣。自黄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馀年,吾静而观之,岂不犹四时之花也哉?吾与子问所共者,百年而已。百年之内,视二千馀年,不啻一瞬,而以其身为己有,营营而不知止,又安能观世如史,观史如花也哉?余与子问言及此,抑亦进于史矣。遂书之以为记。

杏花书屋记

杏花书屋,余友周孺允所构读书之室也。孺允自言,其先大夫玉岩公为御史谪沅湘时,尝梦居一室,室旁杏花烂熳,诸子读书其间,声琅然出户外。嘉靖初,起官陟宪使,乃从故居迁县之东门,今所居宅是也。公指其后隙地谓孺允曰:“他日当建一室,名之为杏花书屋,以志吾梦云。”公后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归而没于金陵。孺允兄弟数见侵侮,不免有风雨飘摇之患。如是数年,始获安居。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于园中构屋五楹,贮书万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间,周环艺以花果竹木。方春时,杏花粲发,恍如公昔年梦中矣。而回思洞庭木叶,芳洲杜若之间,可谓觉之所见者妄,而梦之所为者实矣。登其堂,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进士科,士方登第时,则长安杏花盛开,故杏园之宴,以为盛事。今世试进士,亦当杏花时,而士之得第,多以梦见此花为前兆,此世俗不忘于荣名者为然。公以言事忤天子,间关岭海十馀年,所谓铁心石肠,于富贵之念,灰灭尽矣,乃复以科名望其子孙。盖古昔君子爱其国家,不独尽瘁其躬而已,至于其后,犹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于无穷也。夫公之所以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殁,曾几何时,向之所与同进者,一时富贵翕赫,其后有不知所在者。孺允兄弟虽蠖屈于时,而人方望其大用,而诸孙皆秀发,可以知诗书之泽也。《诗》曰:“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于胥乐兮。”吾于周氏见之矣。

题玉女潭记

阳羡山水奇胜,称张公、善卷洞及玉女潭,其名皆托于神仙。余读《山海经》,昆仑之山,广都之野,轩辕之丘,不死之国,以为此不过如齐谐、邹衍之徒之说者。然今天下名山,在于中州,往往多仙人之遗迹,岂其事皆信然欤?

溧阳史氏,自汉杜陵壮侯以来数百年,世谓之史侯家。由溧阳至玉女潭四十里,史君于其间,为之刜莽焚茅,伐石疏土,人力既殚,天工始见。由潭以往,得二十四景,名而揭之,如所谓仙馆、佛窟、瑶台、琪树、鹤坡、鼍峡之类,好事者闻而慕之,不得至如望见之焉。

天下太平,天子明圣,史君为中朝贵臣,而乃自逃于山泽之间,点缀苍碧,缘著怪奇。使后百年,便以史君为仙人也。由此言之,余殆疑所谓仙人之迹者,皆遁世长往之士有所托而为之,亦史君类耶?

见苓书舍记

长洲刘逊,与余友盛应祯同年家子弟相好,又与余同在太学。应祯数称逊之为人,读书好古,笃于行谊。逊所后父为水部君,水部君尝自号“饭苓子”。水部君卒,逊以“见苓”扁其书舍,以寓思亲之意。间因应祯,属余为记。

余曰:人子于其亲之亡,不可得而见,思之则见之矣。无所不思,则无所不见矣。书舍,逊之所常居也,于是而见饭苓子焉,可以见逊之无所不思也。《礼》:为人后者受重,而以尊服服之。服之以其父母,而祭之以其父母。夫以为其文则然,至于其情,或容有不可强者。而逊于水部君,又重之以父母之思。推是心也,可谓厚之至矣。而吴中士大夫载水部君之行事,盖云:君初举进士,以亲老不肯就官,恳疏归养。比亲丧服阕,所亲力劝之出。君不得已,一至京师。当正德之初,中官乘势,陵轹天下士大夫。君为主事,领漕事,居济上,无何,即引病长往。其号饭苓子以此。

余因感逊之厚,又叹水部君之廉于进取,其风概不独可使刘氏子孙传之也。

娄曲新居记

娄曲新居者,吾县在娄水之曲,沈先生故以名其居。始,自吴有国,其东门曰娄门,震泽之水,由是东入海,故水为娄江,古娄门外马亭溪是也。溪上复城,越王余复君之所治,因之为娄县。王莽曰娄治。吴有娄侯。而或谓之城。江入海口为刘家港,“疁”与“刘”,声近讹。吴大疁,盖在北野,禺东所舍云。沈先生,世县人,年七十矣,未始出于娄曲也,而以名其居,盖自谓终老于此云尔。

昔伏波将军平交趾还,言:吾弟少游,哀吾慷慨有大志,曰士生一世,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为善人,斯足矣。致求赢馀,徒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下潦上雾,毒气薰蒸,仰视飞鸢,跕跕水际,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班定远在西域,年老,乞哀求还,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二人者,君子盖悲之。嗟夫,人生百年之内,为日有几?欲穷万里之道,日驰骛而不知止者,何也?

先生盖自叙其少时艰难之迹,曰:“吾晚得地于郊外,安而乐之,名其圃曰南园,其馆曰星槎,其堂曰卅有,曰吾而后庶几其有之。已,又鬻他姓。于今始卜于县之南街,亲朋往还,里俗淳厚,有宅一区,有屋数椽,有花有竹,浊醪一壶,黄齑数茎,焚香赋诗,自喻桑榆之乐物,无能易之。传谓逆旅无常,为迁徙之徒,兹则庶乎可免矣!”

余读其辞,盖有隐居之致,而有感于昔之人发愤伉志,争功名于万里之外,乃至白头顾念,忽有首丘依风之感。因以叹夫漂漂者何所极也!遂书之以为记。

宝界山居记

太湖,东南巨浸也,广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太湖漭渺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惟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故凡奔涌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仲山王先生居之。先生蚤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家庭间,日以诗画自娱。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峰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面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谿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今仲山父子嘉遁于明时,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南陔草堂记

予友陈吉甫,卜居于县城之东南门须浦之上。盖自门南出,为走松江之道,江之南北村民有征召会集,必由于此,故为市颇嚣杂。而吉甫之宅在浦西,予家旧居东南门,所谓河西者也。而浦所自出,为县之隍,娄水循是而东,至太仓入海。舟行昼夜,叫呼不绝。吉甫家负隍而并浦,独萧然有林野之趣。于其居之后,为堂若干楹,前临小池,有亭榭花石,池南有幽径,西出则平畴旷然。堂之西为圃,多竹树花果,又有堂若干楹,吉甫以为娱亲之所,故以“南陔”名焉。予读《诗·小雅》,至于《六月》之序,以为自《鹿鸣》至《菁菁者莪》二十二诗,盖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尽在于是。“《小雅》既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矣。”然是诗必以《南陔》为之本。人无孝友之心,则君臣、兄弟、朋友,何由而得其叙?和乐、忠信、廉耻、礼义,何由而得其道?法度、蓄积、师众、征伐、功力,何由而得其度?福禄何由而绥?阴阳何由而得其理?贤者何由而得其所?万物何由而遂?为国之基何得不坠?恩泽何得不乖?万物何得不失其道理?万国何得不离?诸夏何得不衰?此四夷之所以交侵,而中国微也。故乡饮酒礼、燕礼,皆鼓瑟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然后笙堂下奏《南陔》、《白华》、《华黍》。盖外尽君臣,而内反之父子之际,而王道备矣。汉儒掇拾于秦火之后,亡逸此篇,至今遂以笙奏有声而无辞,而不知古《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舞》、《雅》、《颂》之音,若本无其辞,而何以有《南陔》、《白华》、《华黍》之篇名?今世所传《新宫》、《采齐》、《狸首》、《骊驹》,及《三豳》、《三夏》、《九夏》之类,其辞逸者固多也。束广微《补亡》之篇,庶亦近之,而用意止于晨羞夕膳之间。求之于诗《卷耳》、《采𬞟》诸作,虽闲淡而意深远,至如《陟岵》、《蓼莪》,有幽遐罔极之思,束氏不能及也。

吉甫之尊人,与家君同学,既老,又同与社会。在社中,终日忻忻,饮酒必醉而后去。而平生有孝友之行,吉甫又能承奉之,则凡登其堂者,如闻锺鼓,如聆笙瑟,而可以知《南陔》之诗不亡矣。予是以推《小雅》之意义而著之。

莪江精舍记

吾乡严氏,居吴淞江大直浦东,世以赀雄。至都事君兄弟,用选秀入成均为弟子,而廉卿尝与余同试春官矣。余弟亨甫,为都事君婿,故余识启贞于垂髫之时。都事君伟仪观,美须髯。而启贞少已丰硕,与客应对揖让,如大人长者,见者往往称之,曰:“生子何必多,如君一子,已可知严氏有后矣。”

都事君谢世,启贞受堂构之任,愈能大其家,而不幸早夭。其孤润方在孩稚,母诸孺人以育以训,至于有成。今去启贞之世,忽逾一纪,且冠受室矣。诸孺人者,宁邑令贞伯女也,其持身有卫共姜之操,其教子有欧阳太夫人之严。润仰承慈颜,是恃是怙,足以自解,而念其先人蚤弃,讽诵《蓼莪》之诗,日日以泣。游行江上,痛流水之逝而不返也,故以“莪江”名其精舍。客有怜其志者,求记于余,且请为解之。

余以人之情皆有所止,至于悲伤之过,人得以解之。孝哉严子,独为其亲而悲哀,而可以人解之乎?虽然,亦有所止也。“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然服以是断者,为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故曰:先王制礼,不可过也。余悯严子日诵《蓼莪》之诗,将复生无节乎?子其继若祖、考之志,思慰母氏之心,求所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者。是乃所以为无穷之情也。

余昔过严氏,初见都事君,饮酒雍雍,欢燕竟日。再过之,则启贞已为主人。而余友徐直言在其家塾,止余宿,明日别去,即今之所谓精舍者。往年严子来,为其外氏陆冢宰家求祝釐之词,始识之。盖二十年间,而观于严氏三世,有足慨者。又嘉严子之志,而为之记。

菊窗记

去安亭二十里所,曰钱门塘,洪氏居之。吴淞江之东为顾浦,折而北,洪氏之居在其西。地平衍无丘陵,而浦之厓岸隆起,远望其居,如在山坞中。

昔仲长统尝论: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舟车足以代步涉之劳,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味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烹羔豚以奉之。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永保性命之期,不羡入帝王之门也。大率今洪氏之居,隐然如统《乐志论》云。而君家多竹木,前临广池,夏日清风,芙蕖交映,其尤胜者。君不取此,顾以“菊窗”扁其室。盖君尝诵渊明之诗云:“酒能祛百虑,菊能制颓龄”,又云:“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

夫以统之论虽美,使人人必待其如此而后能乐,则其所不乐者犹多也。卒为尚书郎,濡迹于初平、建安之朝,有愧于鸿飞冥冥矣,为《昌言》何益哉?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可谓无入而不自得也。今君有仲长统之乐,而慕渊明之高致,此予所以不能测其人也。将载酒访君菊窗之下,而请问焉。君名悦,字君学。

本庵记

客曹杨君伯厚,名其读书之舍曰“本庵”,因其友张师周来请为之记。

余问其所以为名者,葢今少保司马公为曹郎时生君于邸舍,而先少保公以御史视鹾事于江都,闻得孙而喜,乃曰:“吾居扬州而此子生。”因命之曰“杨州民”,且谓“吾家再世荣禄厚福之来,不敢居,令此子长得为耕农,足矣。”嘉靖四十一年,君登第,而主司以为“州民”非所以为称,乃更之曰“俊民”,君不能逆主司之意,而又不敢㤀乃祖之命,故名其庵曰“本”者,以为不㤀其先少保云。夫所谓本者,犹言始也。凡物之生,皆始于本,故以本为始也。昔林放问礼之本,孔子告之以“礼之本,主于俭”。夫礼生于心,孔子不言而言俭,从其始而求之,未有不得其心也。《传》曰:“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圣人之所谓本者,皆言其所始也。人能思天地之所生,则不至于违其性;人能思先祖之衍其类而生我,则不至于戕其身;人能思君师之所以治,则不至于遗君而倍师。故有子志之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言君子之为仁,以孝弟为始,则可以得其心也。君日侍少保公,承颜色,养不离于左右,孝弟之道不勉而至,然且思先少保之在江都之日,其所存逺矣。少保公方掌邦政,以才徳为天子所倚毗;君学魁多士,雍容南宫,奕世济美,当世以为难得。及余观其一命名之间,而犹不㤀其本如此,而后知君家之所以贵显者,葢有以也。是为记。

野鹤轩壁记

嘉靖戊戌之春,子与诸友㑹文于野鹤轩。吾崑之马鞍山小而实奇,轩在山之麓,旁有泉,芳冽可饮;稍折而东,多盘石,山之胜处,俗谓之东崖,亦谓刘龙洲墓,以宋刘过葬于此。墓在乱石中,从墓间仰视,苍碧嶙峋,不见有土,惟石壁旁有小径蜿蜒出其上,莫测所往,意其间有仙人居也。始慈溪杨子器名父创此轩,令能好文爱士,不为俗吏者,称名父,今奉以为名父祠。嗟夫!名父岂知四十馀年之后,吾党之聚于此耶?时㑹者六人,后至者二人。潘士英自嘉定来,汲泉煮茗,翻为主人。予等时时散去,士英独与其徒处烈风暴雨,崖崩石落,山鬼夜号,可念也。抄本详八人姓名,自可不必。今从常熟本。

保圣寺安隠堂记

长洲东南五十里地名“甫里”,天随先生之故居在焉,今为保圣教寺。而郡志又有“白莲讲寺”。然甫里无二寺,葢白莲、保圣之别院也。志云“寺创于唐大中间,熙寜六年僧惟吉重修”;又谓“惟吉于祥符间创白莲寺”。今里俗所指以为白莲者,仅在西庑,其后即为天随先生祠,区宇非广,不当别称为寺也。余少时过甫里,拜先生祠,游行寺中,寻古碑刻,殆无存者,惟元统二年法华期忏田记轮管忏司知事比丘有亲从政文选所立此石存耳。成化二十二年,时国家累世熙洽,京师崇寺宇,僧司入街剃度数万人,醮祠日广。左善世璇大章住持大兴隆寺,方被尊宠,而璇故里人陈氏子初为寺比丘,得请驰驿还省其母,因迎养于寺之爱日堂。明年从四明普陀归,是歳八月重修此寺。又明年五月,落成。明年,还京师。凡为殿堂七、廊庑六十。初壊殿时,梁栱间有板识“绍兴、宝祐”之年,故知以前修创葢不一,而无文字可考也。寺之西北有安隠堂,异时僧每房以堂为别,如“安隠”比者无虑数十房。其后日圯,今东偏无僧寮矣。主僧法慧惧且尽废,而慧之徒又绝。先是,安隠之房分为二派,慧乃与同堂之徒复合为一,誓相与共守之,而请余为之记。自成化二十三年丁未至今嘉靖四十三年甲子,葢又七十有八年矣。璇之修创宜有记而复阙,慧以为寺之兴或有所待,而文章终不可无,故汲汲求其寺之故,欲余有所记迹,其志非特区区一堂而已。余既无所于考,独璇事于所闻较著,是以识之,且以为彼非托于此,亦不能以传也。夫文章为天地间至重也,自大中讫今七百十有九年,世变多矣,而寺尝存,葢无废而不兴,而文章之传独少也。慧其知所重也哉。

汝州新造三官庙记

汝水自天息山东流入汝南之境,自城北折而东,复繇东而南。濵河居者曰“竹竿巷”,葢因竹竿河而为名,实商贾之所凑。异时水泛溢岸善崩,一旦居民街市尽没于水,往来者无所取道。崇府承奉樊君捐赀市民地与屋,缩之若干步以让行者之途,自是复通行,而居民街市繁㑹如故,乃创三官庙以镇之。中为神殿,左右两廊;右转而东为神库、为神厨,又为屋数楹,使学道者居之。殿甚巨丽,三神像及诸侍从庄严靓饰,俨然帝者之尊重。门周垣以临水上,汝人皈依焉。经始于隆庆元年之秋,落成于三年之夏。君以奉使再过邢州,以予为其郡人,又故相知,请为之记。予以河水壊民庐舍,至没其通行之道,此有司之所当轸念。今有司既屈于其力之所不能,而又以烦民之为难,君乃肯捐已赀以佐国家、有司之急,而拯民之溺,其亦可谓贤矣。按三官者出于道家,其说以天地水府为三元,能为人赐福赦罪解厄,皆以帝君尊称焉。或又以为始皆生人,而兄弟同产,如汉茅盈之类,其说诡异,盖不可晓。然人之所奉则其神必灵,如史载秦所祠祀多不经,亦有光景动人,民故能致其昭格,虽古圣人建天地山川之祀,皆兴于人意,不过如此。今特以出于道家,故儒者莫能知其说。抑君之为是,其造福于此方之民,盖不少也。君名准,字某,郾城人,读书为文,好贤礼士,又能约束王国中诸校,莫敢犯法者,汝南士大夫乐与之游云。


 上一卷 ↑返回顶部 下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