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栗斋先生文集/卷08 中华文库

嘉靖戊申夏五月六日，衡州府学司训致仕中山汪公以疾卒于家。先是，公领今官过德州，晚眺悮堕堑折足，足愈而躩强之任，背疯继作，膂以上稍瘘而前偃，息起履皆不便，且时作痛熏心。公弗慊，致仕归，今且十年矣。谓此贞疾当不死，竟以是死也，悲夫！

公讳�，字仲旸，中山别号也。貌秀而颀，少有逸才，落笔数千言立就。年十六以事逮于官，郡守张公试以“放于利而行多怨”奇之，劝之学。公以明年补学宫弟子，自是台选辄上列，至有以三善称者，遂籍谓科第可立取。放情于酣𨠯^[1]剧笑，至损牲灵触时忌而不顾。六举不第，乃降意守贡，又值贡例变不以次，坐是沮抑欲为闲退计。教谕贞庵李公惜其才留之，乃得有今官，皆命也。

在官甫三载，清守勤职，考必称最。林下之日，足迹不履城府，至延以宾饮亦不赴。然性好亲友，有造者具鸡黍，侍杖履耽娱泉石，终日不厌。奉二亲日供甘旨，遇家人辈尤爱敬。从侄某早孤，公抚若己出；从弟浒生长怀宁，公劝之归，逊之址栖之，浒营室聚产，屹然为一族冠。公之光尝不能于族分社而祭，庆吊不相通，公有识即以义倡其家。及其族人有忿，亟乎之俾勿争；有讼，窒之至今。春秋同社祭，喜相庆，忧相吊。公又尝率族兄洗修谱以联之，寘墓田，寘同室无祀之祭。

死之先，预酌家礼定丧礼事宜若干条付诸子，且戒曰：“吾治丧不用浮屠，汝等当守以为法，无污我。”诸子有泣下者。公曰：“生顺死安，但汝等能继吾志，吾无憾矣。”

公所著有《北行学吟稿》《湘东小稿》《田居杂咏》三卷。语曰：“施于有政，是亦为政。”然则公之才虽未得大行于天下，而施于一家、被于一乡，则有不可得而泯者矣。

公生以成化癸卯十月十三日，距今卒之日享年六十有六。配吴氏，有贤行；子五：闻诗、闻礼、闻乐、闻教、闻敬。闻礼儒业，媳胡氏，馀皆金氏。女一，再弟适珰溪金俊。孙男七：时康、时平、时雍、时清、时良、时亨、时安。孙女六□^[2]。考天、叙天，叙考志，亦以贡授潜江县尹。志以上八世孔淳公，由旌城徙石田，即今居也。孔淳举宋进士，授迪功郎、随州司户参军。孔淳以上六十八世，是为唐开国公铁佛汪始祖也。其世系大略如此。

公讳珏，字以珍，龙山别号也，休宁蓝尧人。蓝尧之吴出江潭，而蓝尧有讳义芳者，以富甲一乡。义芳生祯祥，祯祥生兴礼，号蓝湖，俱不仕。蓝湖美丰姿，广躯而繁�，豁达有器度。生子三，公孟也。少有异质，动举觉识不类凡儿。甫志学即善操奇嬴，时家私仗资而贷百金为母，公乃岁致蓝湖金如母数为常。蓝湖莫之测，从容问公曰：“阿儿何治而得是？”公曰：“惧无以逸我亲，故与时争而劳困弗论耳。”然是时犹小治，厥后二弟立，乃徙业浙醝^[3]。时醝息正翔，而公转徙流变，给发不绝若钜醝然，岁获千金不啻。如是者馀三十年。

尝置有产若干亩、屋若干楹、佣室儥邸日有僦入者若干所，又尝置有浙田山屋各若干，以便商寄。时同醝者皆莫及，老于醝者亦莫能解公所以。公尝私语余曰：“揣摩时势，商之善政也。彼惟未达耳。”予虽闻公语，竟亦莫能踪迹也。

居家严而有则，内外斩斩。每旦秉烛候曙，宰制庶用，直惜锱铢，而延款宾客则惟其所须，莫之计。客日接踵至，一㸑^[4]不能供，为之第其物品：自箪食以上，名为简，登其数，命一家人妇主之。分兄弟三㸑，逓为供应。客至轻重索简，咄嗟而辨，无留阻。故凡过是里者，或亲故或诸缙绅，无问识不识，辐辏公馆，门庭喧遝，殆无宁时。交识豪俊几半东南，说者谓有孔北海、陈元龙风。

二亲殁，岁时祭祀虔洁以思。抚诸弟侄笃爱敬。生平信事齐云山神及吕纯阳仙，尝立有齐云观玄天金阙榜、万山观吕仙亭。晚年因购淡竹合山，费三干金以上，制于豪右不得，营贩坐祖馀赀渐耗几尽。尝欲建永思堂、永恩桥以致孝思，未得。去年正月念五日，赍志以卒，年七十八。

卒之先三日，继使促瑶见。瑶先公卒一日至，薄暮适公患右足瘇疼伏枕，侍儿报瑶见。公寐语辞，瑶坐候二鼓亦就枕。又一鼓，忽闻呼瑶声急，惊起倒衣入卧内，觅炬视公跌坐俯首，鼻息缕缕，疾呼渺渺，无呼吸声矣。忆公亟召瑶，当悟今日事有后属耶？竟不得早半日见聆一遗言，以为快慢矣！慢矣！何忍言！何忍言！

配金氏，瑶族姊也，婉顺有女行，别有状。生男一：钦，娶石田汪氏。女二：长适瑶，次适司训赠户部主事溪口汪子昱子培。妾程氏生女一，适培再从弟里金氏。钦、程先卒，汪氏年二十三守志，今年三十四。公因汪氏无子，晚纳妾□氏，生男长三得；□氏生季六得，皆幼。汪氏以是月念日厝公柩于栗木园，未葬礼当预请铭，其可以无状？

瑶于诸婿中辱爱教最多，知公甚悉，谨次其大者如右。瑶不敢求公于古人，今之世称有豪杰，豪杰云者，谓公非耶？

嘉靖己亥冬十一月十有一日甲辰，族侄息悬少尹致仕梅轩公卒于家。公讳鼎，字调元，休宁珰溪人。年十六选补郡学诸生，进补增广生、补廪生，后先凡^[5]三十二年，应例入监卒业，守选十年得今官，官三年致仕归林下，又十六年遇疲疾至是卒。

公幼有大志，质凡下，日授书不过三五行，犹早暮俛首嚼念不辍，始成诵，然终身不忘。下笔惟顺说题意，句键理明，无大揄扬，故在学大小试多利入。比七次弘治甲子已入榜，会有飞谤中郡庠，闻于外帘，遂以落第。或有唁公者，公曰：“予不足惜，憾不得使老亲见吾脱此樊笼耳。”戊辰例至，公乃迅尔飏去，不可羁络。人曰：“子贡期且近，何欲速若是？”公不应。比公自监归，而公父仲璋适以老疾卒，人乃悟公意。然每值国比，辄𬊈温^[6]旧业就院试不厌，时年已六十矣，其厉志若此。

谒选铨曹，铨曹以公言动之便，选以当息。息民窭而俗多猾，公至锄奸剔强，直出守令上。丞簿猥以货，公清苦自持，不受民一钱，民始谓公矫，久之乃服公廉。时论谓公职猥而能廉，官小而能不畏强御，犹难。每上官接其邑，辄加荐奖，委属多越城府，而公益尽心求称，昼夜不得息，遂婴劳疾。且值息尹萧珙以被劾逃，而檄者迁怒于公，坐以故纵，公不悦，力致其仕去。

公之往息也，族人饯之郊。公曰：“是行也，有不以礼致仕，不敢复相见。”鸣呼！观公此言，公岂肯恋官黩货以辱其身、以污其名乎哉？归之日，行李不加于旧，惟季子彚诞一孙于任。族人又迎之郊，公指孙诧曰：“此予宦囊也。”今年甫二八，即能循循干父蛊^[7]，族入始信为廉德之报。

治家严而有法，内外斩然。事父母孝，处诸兄弟子侄尤爱敬。伯兄尝斗死^[8]于严之吴姓，公往白其冤。时公犹在庠，人曰：“吴强宗也，撼之难。子隶名于官，例不得久旷，盍从其调平？”公曰：“吾岂以吾兄之譬博一儒冠乎？吾与吴义不得反兵！”持之益急，卒抵其罪。抚兄之孤松，胜于己出，财产悉无所计。松亦善事公犹父也。

性尤奋于义，视一族事犹一家，一家事犹一身。事有关于大义，即以身先之，不虞祸。爱诸斯文，真若骨肉。尝自以不克大成，无以感发后人，见子弟有资辄重加奖借。长孙声幼而敏，公诲以儒业，声果以白衣连试南畿，寻廪邑庠，虽未即大成，绰有可望，足慰公矣。

公能诗，所著有《梅轩诗槁》。公生天顺庚辰四月二十三日，距其卒之日享年八十。虽素不事生业，而中年以前驰于功名，苦于问学，一日不得休；休官以后稍就闲，又因仲子槩卒，重为戚戚，然犹强排遣；至配汪氏卒，遂悲悼不能自胜，每言及即泪下，用是日就衰疲以至于卒。

卒之先，长子荣卒；又数日□媳吴氏卒。时公病已剧，家人相戒给公不令知，但问荣以就医对，故公卒之日惟季子彚及七孙在侧。荣娶汪氏，槩即吴氏，彚汪氏。七孙：长即声，娶汪氏；次达，娶汪氏；次业，即息所生者，娶汪氏；次恺，有至性，业儒，聘杨氏；次康，聘胡氏；次实、次悌，俱聘汪氏。孙女三：长相，嫁陈渭；次满，许聘石田汪奕约，以明年某月日遣嫁，忽后公十有六日卒；次谢，在室。曾孙男一伯祥。

考讳玺，寿官；玺考讳希宗；希宗考讳恢弘，征士；恢弘考讳士贤，楚府典仪。其先由白茆迁石田，再迁洲阳，又迁今居。彚将以是月九日大殡公于本里赤坵降^[9]之末。瑶语之曰：“尔翁虽八品官无葬典，然亦朝延一命士，墓其可无铭傅？”彚遂请瑶状公行以为信。

瑶在群从中辱公爱最厚，不容以不文辞，乃以乡人所常道及瑶所目击者状如右。呜呼！公素爱瑶言，使得及公在，朗诵一遍为公听，当有抚节称赏、踊跃不自胜者矣。

先生讳天珙，字韫之，瀛峯号也，与予同出五世祖大使公下。其先自白茆三迁至珰溪，代有隐德达仕。高祖讳觉，国初以人材举为汲县知县；曾祖义、祖简、父鉴，俱未仕。鉴性好恬退，号恬庵，未四十即以家事委先生及伯兄珪。伯兄善操奇羸，坐货于其村西浒，以持家自任。先生有美质，能自揣摩为词章，惜时无诱引之者，遂亦尾伯兄以驱驰。伯兄治庶务，而一切宾客、门庭、户役，皆先生一身酬应，而犹日与先伯父时习、时用二公弄笔墨，往来不忍弃旧业。二伯父素善词章，而先生晚軰好胜，日索题唱和，博论笑闹。伯兄知其好，亦遂不责以家政，而纵先生游谈。兄弟所志虽不同，而自幼及老，并未闻有相犹之衅，同爨者三十馀年。伯兄每色怒，先生辄怡怡立侍颜，所居轩曰“怡乐”，人谓先生兄弟真无愧“怡乐”也。^[10]

待诸子姓严，处家庭和，御乡族尤以恩，每以其馀力庇人不及，而不责其报。施药、施茶，终其身不倦。客云间，尝与陈朴庵、朱正之诸诗人为诗社。先生诗务调声响，谓必声响佳然后入律。云间人称先生诗脱得徽人山林气^[11]。为人有胆气，性急而尤激于义。尝有谗人假民情诬构云间大姓八家于抚院，而连及先生坐罪。先生不平，孑身赴奏，卒至反坐乃已。云间至今以为德，而又服其能，谓：“此谗不连及先生，馀人皆默默没齿含冤矣！”同事有焦氏子者，为文征诗颂其事，焦子亦善诗，遂结先生为诗文交，而先生诗于是愈益精确，焦子之力也。有《瀛峯诗槁》藏于家。

先生又有志于谱，尝辑有家乘一部，无虑千篇，卒以年不永未就。中年尤好涓彭修炼术，不知其何所师授。每一作为，辄屏家务，避人事，潜以其教营度运用，自以为效在旦夕。每见人谈及，辄解衣捧其腹以示曰：“此腹已坚如石，婴儿就矣，可用靴尖踢，无伤也！”而不久遂因是致疾，不可救。盖其性好自用，中间必有助长逆气、取速之病。病之日，犹仡仡自负，若有可生者，而不觉奄忽气绝，不能一语及家事而卒。时嘉靖丁亥十二月一日也，距其生成化乙未十一月九日，得年五十有三。

子三：长鸿志，娶雁塘吴氏；次浚，娶西馆程氏；次涯，娶金�汪氏。女三：长爱章，适金�汪本；次益章，许聘石田汪寄子生；三福章，许聘杭溪张梁子。熖配汪氏，渠滨人，识大义，善内助。鸿志等将以□月十八日殡先生于瀛麓，谓瑶与先生为服亲，托斯文好且厚，匍匐请瑶状先生行。瑶不敢委，抆泪而状之如右。

予尝记翁《勤朴堂颂》，翁八十适二年，翁卒又一年，翁诸子遣使丐予状翁行。翁，予从伯常轩先生婿也，又与予为儿女亲，遇予特厚。每一相接，倾倒肺腑无讳情，趋侍周旋曲尽礼意，至于休戚，义尤相开关，以志喜，状以餙哀，哀言多伤记。予为之，予恐能状翁耶？虽然，行非状不传，予知翁独深，予忍能不状翁耶？

翁讳廷樟，字器之，号都嵩山人。“勤朴”者，翁之堂名，翁名堂而又以自号者也。为人胚浑中有颕异，存心以诚，制行以直，与人煦煦相取下，虽素所不悦，未尝轻以貌傲及口舌相侵。事至其前，初若无辨，少则析及幽眇，指进为方法，逆此事后当成败若烛照然。及见之行，益加审慎，间有祸福，则又毅然以义断之，无畏怯，故终翁之世鲜有败事。闺门之内，从容以和，自少至老，未尝见其疾言遽色。训诸子必以义方，尝喻诸子曰：“吾家累世忠厚，一脉属在汝等，幸与培植之。”诸子确奉庭训，循循雅�^[12]，绰有翁风。此翁行之大端，予所目击者也。其诸恩之推一门，义之倡一宗，礼之崇于其先，惠之广于其下，口碑啧啧，难以悉数。

予尝思状翁曰：“温然琼玉，盎然阳春，狡伪者献其诚，暴慢者致其敬，老者倚以为蓍龟，少者孺以为慈母。古温伯雪子、程伯子之亚^[13]，使其知学闻圣贤之道，岂止为勤朴翁哉？”翁殁嘉靖辛酉七月六日，距其生得年八十有二。尝拜旌寿冠服。配金氏，序从姊，嫓德不亏^[14]。子男三：尚德，娶朱氏；尚厚，娶金氏；尚嗣，娶杨氏（浔州府推官芳溪女）。女三：长瑞弟，适祁门黄澜；次想弟，适□源吴銮；次云弟，适国子生予族孙声。孙十：时生，娶金氏（予族侄女）；时迁，娶黟欧阳氏；时迪，娶吴氏；时来，娶杨氏；时逢，娶吴氏；时徤，聘陈氏；时通，聘杨氏；从龙，聘吴氏；时成、时顺。女孙三：新闺，适吴成谦；免闺、妙闺。曾孙三：锺秀、锺震、锺义。曾孙女□□□。考讳福泽，祖讳齐敬，曾祖讳琏，并有隐德。其先出唐越国公长子建后，初居绩溪，迁万安，再迁芳塘，三迁而至今渠口云。

邑后街汪生宾从学陈生子心，谓予：“子心从也，遂以事子心者事予。”予弗任，而宾之礼益至。每见辄质其所疑，侧立偶坐，徐行怵怵，执门下礼惟谨。予自入宦来，不湘见者六七年。今年九月，候予郎山，累然绖麻，乃知其有廼翁制也^[15]。又越月，躬执币来请曰：“宾兄弟将以后月十三日厝我先翁断石先垄旁。先生未识翁，然言足传也，敢次我翁行以乞状。”且曰：“不肖吾父，则非吾父；宾焉忍以非父父也^[16]？”

翁讳当，字景达，别号一舟。五岁丧父，母程鞠诲之至成人。父将丧，指翁嘱程，程哭，翁亦哭且哀。人曰：“是儿五周而父嘱哭，岂惟育？其有立乎！”比就学，恂恂异诸儿，俊茂颕达，绰有进阶，苦无资，俛首醝贩^[17]吴越间。然而翁之心不自降，暇日辄翻阅旧籍，绎其绪，或时弄笔札，抽写胸臆，寄怀托兴，咏讽自娱，若有脱落富贫、贱贵、超然世外者。尝语人曰：“此中有真乐，纵不能咀华嚼英为儒者事，顾可废乎？”

鹾之息视他贩厚，然非蝇营狗苟、日逐逐者不可得。翁治之一守时禁，故醝若干年而赀不加饶。年五十遂弃归，曰：“人生待足，何时足乎？”榜“安分”二字楣间以见志。治家严而有则，事程曲尽孝养。死之日，哀毁骨立。既葬，哭之曰：“我慈矢志，岂为其他？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葬，我即死，有馀辜矣！”平居不轻出门户，有造者虽贵介，非其常所往来者不屑见。终日阖室默坐，观书外，惟乐谈星命。其于市俗一切遨啸、征逐、侈靡之态，子母钓取^[18]之习，泊如也。

丙午九月十四日，以疾卒，年五十七。卒之日，惟宾在侧，嘱之曰：“所望以毕吾志，以光汝祖母柏舟之节^[19]者，汝也。勉之！”遂逝。娶柏敦吴氏，有淑行。子三：长宇，次宦，嗣翁业；次即宾，儒业。宇娶吴田吴氏，宦娶南门夏氏，宾亦娶柏墩吴氏。女一，适下东金彪，皆名族。孙男三：渊、淞、溥。父宽，甫卒，年四十二。大父瑛，贡入监，举从同邑程襄毅公征南寇有功，坐足疾弗克趋朝，受擢赏，授七品散官。曾大父某^[20]，由邑西门迁今居。汪氏为吾徽著姓，西门之汪又诸汪之著，统出唐越国公后。

母，板桥杨君□□妻，珰溪金处士延年公女，汲县知县德韾公玄孙也。汲县之兄钝斋公，予高祖也，尝赘板桥杨教谕心远公家，既而以长子无赘法告归宗，故予家与心远公后世有姻联。母生而柔惠，寡言笑，不逐群女竞纷华，延年公意母有女德，慎相攸^[21]。杨氏之初求聘也，适母捧糜一器坠地，而器糜两全，曰：“此吉征也！”遂许聘，且曰：“此女后当保有完福乎？”

年十八归杨君，始至动履循礼，事上使下罔不获宜，内外人仓然谓杨氏得妇。时舅姑俱故，惟二伯舅姑在，母事二伯舅如舅，二伯姑如姑，妯娌间怡怡无间言。夫妻相与真如宾客。杨家素清俭，而母出豢养，人谓母或弗堪。既而母甘心淡泊，布衣蔬食，执井臼、炊㸑、织絍，晨夕作苦无少怏怏见言面。君尝欲为治生计而语母无资，母曰：“治生，庶民本务，君有志，妾当倒来箧以从。”于是悉出其嫁日所有簪珥、盘帨诸餙物畀杨君，令其易资以行。初年犹存达否，喜相半，仅能持家无长益。年四十外，生理日炽，所得岁倍，家道坌兴，税产子本十倍于前。旧居倚山隘而阻，至是议迁居，则畈外门、中堂、后寝、内舍、庙塾、厕牏、庖湢之所，为屋共若干楹，而一时俱举，岁增月附，今崃归然一村落。

岁甲辰，大饥，人十九不聊生。杨君语曰：“道上嗷嗷，蒙袂者接迹矣，有人心者能恝然？我家今岁尚馀粟若干，毋遂计日𫗦糜^[22]。”足归馀于杨君，多寡分给，活人甚众。居常惟理家政，无外事，惟诸子有事正以义方。生子曾锡、宣锡、庆锡，媵李^[23]生子一馀锡。母视李如娣，视馀锡如己出。曾锡因苫寝^[24]二月，感疾卒。宣锡商巨商，庆锡儒，今太学生，馀锡亦商埒于宣锡。杨君卒时，执母手诀：“我累有此资此产，皆荷汝簪珥及汝勤劳所致，汝命取若干以优汝三子。”母涕泣谢曰：“皆君之遗体，我何敢有贰心以启外议？”杨君感母谊，遗命岁上母羸粟二十亩、嬴金二十四金，任母役用，不必问出入。母视此金粟如杨氏祖遗，不惟不敢私其子，虽外家亦未尝辄有所与。卒之日，遗命以此金粟贮为父母埋瘗费。先一日，呼诸子孙立床前谕之曰：“我死无他憾，惟诲汝軰治士者俱未见有成，幸勉之。他日有能戴冠束带拜我墓前，有馀喜矣！”次日卒，万历癸未九月十五，得年八十有九。噫！延年公谓母当保有全福，今其验矣。寿如是，家计如是，生顺死安如是，而攸好德一念尤其素然，此岂人力所致？谓非天耶？

曾锡娶金氏（母族，先卒），宣锡娶金氏（母从侄女），庆锡娶吴氏，馀锡娶程氏（继吴氏）。女三：宝闺适婺源国学生汪某，大珠适母从侄耀，小珠适汪世忠。孙六：一元娶吴贡士行之女，一学娶陈氏（继汪氏），一和娶曹氏，一桂娶汪氏，一敬娶汪氏（一元、一桂、一敬皆国学生），安未聘。孙女五：静闺适汪五富，新闺适汪兰（孙俱先卒），香闺适母再从侄孙乔新，监闺字张某子某，京闺字汪某子某。曾孙八：维乔聘戴某女，连久聘张某女，双久聘朱舜女，三久聘乔新女，世久、夹孙、□儿、供未聘。曾孙女八：舜女适汪某，芳女适吴某，少女字予孙维鹰，有弟字张某子某，闺女字吴某子某，美玉字国学生汪四英子某，来孙字国学生汪云英子某，引弟字许参政某子某，满女未聘。

宣锡等将求母铭传于大方君子，以瑶与母兄弟行，摘母之行请缀为状。瑶与母同庚，又居室先后相际，少时稔识母。瑶之状母也固宜，惜乎瑶也言无枝叶，无以粉餙母之行使，暴著以改观者之目。然而状人之行者，惟当敷其实，固不在粉餙炫人为也。

汪氏，予诸侄孙楷妻，以今年正月七日卒，十月一日权厝下案干之末。季嗣^[25]诸生忠集汪氏行，请予缀为状以垂不朽。忠集皆一节，举柯叶以拟根干者也。即使柯叶悉具，根干可得而识乎？予与汪氏居连庐，得于耳目者甚详。

汪氏貌硕而颀，恬静柔淑，寡言笑，不羡荣利，不厌贫贱，与人无竞。然而自治严，口不道人过失，人质之以忿，辄善辞譬解，退而默默，不构论是非，不生事端。行如其言，言如其心。居闲无事，勤女红，或阖户默坐，不逐诸妇游谑，非有故不辄出中庭，人罕见其面。言动之际，恂恂于于^[26]，诸子妇终日侍侧，未尝见疾言遽色。布衣蔬疏食，日晏然。礼称妇有四德^[27]，汪氏有焉。

卒之日，子贤不在侧，语章曰：“汝父先诲汝举业末就，又移以诲忠。尔軰其勉力为忠，奉□例行以终尔父志！”言讫而殁。汪氏生以某年月日，距其卒之日得年八十有三。子四：长芳，早卒；次贤，娶吴氏（继程氏）；次章，娶黄氏（继朱氏）；次忠，娶汪氏。女一，适石田汪玉。孙男四：伯敏、柏祖、伯佐、伯武（伯敏娶汪氏）。孙女九：某某。

系出石田汪氏，讳宝秀，贤五行也^[28]。曾祖淀、祖播、父征、母胡氏。予闻征古君子，征长子宽、次子宏（王府纪善^[29]），皆纯雅如玉，与汪氏同德。说者谓俱有父风。然则汪氏之贤淑，固其性然，抑亦其家教有自云。

余性喜作文，然不喜为人作状传，惧犯谀墓中人^[30]之戒。林塘范子本汉从予游者数年，行质亟言核，余爱之，不相见者十馀年，时往来余怀。一日遣价赍币^[31]，为其侄枢请状妇吴氏行。予未识枢，识本汉，本汉其忍予欺乎？有言必信。按行略^[32]：吴氏，商山吴处士思葵女，名族有女德，思葵最钟爱，相攸^[33]适枢，不惜数千金为妆赍。吴氏勤俭若寒素，事舅姑孝，和于妯娌。于相枢也以礼，不惟主中馈，枢有事必咨吴氏然后行。所赖以商略筹度，得免过愆者尤多。

枢家亦不赀^[34]，父东溪尝腰缠十万于杨州^[35]，媵侍满座隅^[36]。吴氏御诸媵如贰姑，无违礼，诸媵誉之不绝声。生子炌甫十岁，训以义方甚严。人曰：“炌且龀^[37]，胡为重缚束使马牛如？”吴氏曰：“吾正惧其长而马牛也！夫御马者必羁的^[38]，御牛者必辐衡^[39]，不如是不可求其良。矧^[40]童马牛乎？吾兹以御马牛者御炌也。”

思葵翁病，亲尝汤药；事寡母，岁时馈遗尤殷勤。凡林塘言妇道者，首曰吴氏。吴氏云。吴氏以今年某月日卒，享年仅三十四。男一，即炌也；女四，长字吴氏族子某，次字吴田程某子某，三、四幼。枢将以是月某日殡吴氏于某处之原。或曰：“吴氏宜寿而夭。”予曰：“寿不以年而以德。吴氏之行有三难：富而俭，一；孝而及于舅之媵，二；父卒而孝不衰于寡母，三。三者有一焉，且足以不死，吴氏夭岂其夭哉？”

王君讳作霖，字润世，傅岩其别号也，全椒人。生而聪了异常，在小学日诵数千言，年十二补邑庠弟子^[41]。二十□以《春秋》荐南畿乡书^[42]。明年春试不第，入南监^[43]。大司成^[44]□□沈公奇其文，拔以冠六馆^[45]，一时南中缙绅士夫莫不赞颂，籍籍冀获一交驩为幸。

君学博而赡，坟籍外诸子百家言罔不读。为文步汉魏以上，诗歌彷晋唐，尝有诗文若干卷行于世。先后七试春官^[46]，乃谒选得知河南临漳县以去。

君之治临漳也，以兴举学校为首务，其次导民艺植。临漳故多蠹政，而县吏相继安以为常：岁费额止二百金，而私取于民以足费者或十倍之；岁积谷石三千，而常征不及，往往贳贷于民以取盈；官马霸养^[47]于土猾，民瘠而马不肥；赋入截收于市顽，私橐充而仓人府人多逋负^[48]。君始至廉得其状，遂以情鸣于当辖。岁费益数三倍，岁积损十之三，均在籍之税以饲马，立堂收之法以入赋。今观其所上议亹亹数千言^[49]，虽出一时之研揣，而斟酌裒益悉中肯綮^[50]，足为临漳世世法。

隶人之索钱，天下通敝也，岂独临漳？而临漳之隶不待索，一奉县符则货至有差。君曰：“习使然也，非一旦所能革。如必似隶役，则虽家置一喙无益也。”于是为之木偶如隶数，偶命之名，名定之事，事限之期，委任责成，一如隶。然而有事则以里魁拥之，行事虽非制，而足以免其手口之贪取。既而行之数月，民皆体君之心而驩呼效命，事盆以集。于是上官多君能，署以上考，致有谓其文章政事足追古人者。惜其望治大殷，过于自役，未一载而卒于官，无以观厥成。噫！惜哉！

君为人倜傥能有为，尚气节，巳然诺，不为滑稽脂韦^[51]之态以取容于时。善善恶恶根其天性，家庭上下孝爱礼让蔼然兼至。持家俭，即小物必惜，衣履不敝不改为也；驭群小以恕，不责其小过。乡人有以急告者，毋问疏亲近远，咸随分赒之。野有遗𩨨^[52]，施之木且瘗焉。此其载也。

君生嘉靖癸未十月六日，卒以万历戊寅九月六日，得年五十有六。妻鲁氏，子二：宣韶娶龙江右卫指挥朱鸣阳女，宣武县学生娶儒官盛会女。其先世家金陵，七世祖宁祐以豪侠从高皇帝^[53]南征，累战功官指挥使；弟宁祚扈文皇帝^[54]入燕，擒斩称上意，官如兄。宁祐长子肇兄随居燕，次肇亨留金陵。肇亨生宽，览生政，政生长𬸚、次鹏。驱豪逸好嬉游，薄𬸚荫来全椒赘居焉，故今为全椒人，即君大父也。鹏次子珮，号埜浦，授高年冠服，生君。

予未识君面，次儿应锺贾全椒，兴君为布衣游。君之以衬归^[55]也，应锺吊祭焉。宜韶遂摘君行实以币委锺，乞予编篇状。予尝作君《傅岩说》，不能以无文辞，谨编之如右。

公讳佛童，字景芳，新塘号也，邑束东田人。生而岐㠜^[56]，父母最钟爱，尝曰：“是儿标格不群，异日不能取贵当富矣。”比长，好文艺，坐家累弗克进取，然日披群籍不废，尤究心堪舆家^[57]。新塘岩坑诸墓皆其手扦^[58]，新塘之号取诸扦也。世殷富，公又以田农为业，日夕课肄耕敛间，筹子母法^[59]以转相孳育，今其所积视祖贻不啻几倍。然其素纤而作力，虽处丰饶而早必蓐食^[60]，息必𤑔烛^[61]，见跋服、被饮啖、舆马皆从省约，或失则固者有之，乃其性然，非矫也。

治家和而有则，内外干指无间言。居二亲丧，葬祭率以礼。训诸子尤有义方，尝戒诸子曰：“汝父不读书，然所事未尝敢悖圣道。汝軰宜勉力以就生理，志进取者以圣贤为归，馀子亦当踪迹乃祖考，无落群俗軰。衣食朴御不汝累，皆祖考遗惠，毋忘乃祖考，则世有丰亨矣。”故今诸子率以道义亹亹相承，遵遗教也。

与乡人处，降志逊抑，虽犯不较；值有事必以义先。族尝议建祠，公捐田若干亩以倡；某桥圯，公命工修之；某路塌，甃之。有以贫不能婚葬，或葬无棺告者，辄加轸恤，以不乎鸣而赖公。有言息机牙者犹多。邑之故税长岁一佥，谚微转其音诮为“刷长”^[62]，言其户刷之也。然不刷则所价多，公应是佥者三人。初□公曰：“是夫虽义，惧难以已物偿公费，必刷诸。”公曰：“邑长我，正以费我也，吾敢费诸人以速戾？”于是常征外不犯一毫，岁偿几三百金弗厌。邑大夫济川宋侯闻其行，举以射宾为众劝。

嘉靖乙卯十一月念有一日，以疾卒。卒之日，命以新塘诸墓所近产供墓祀费，诸子齐应曰：“诺。”公始瞑，距其生之岁弘治丙午，享年七十。配汉口汪氏，继敉宁胡氏，继程氏，侧室金氏、郭氏。子五：长良玠（金出），次良珮（胡出），次良璧、良瑞、良玉（皆郭出）。玠娶林塘范氏（先公一月卒），珮娶隆阜戴氏，璧娶峯东金氏。女五：宝钱、宝英、宝员、宝弟（皆汪出），宝闺（郭出）。宝钱适隆阜戴汶，宝英适隆阜戴天镒（先卒），宝员适予次稚应锺（亦不幸先卒），宝弟适城东邵正辅，宝闺聘城南曹权次子京。元孙男二：大绶、大继；孙女六：转弟、育弟、月容、娇容、妙容、愿第（俱幼）。

公考尚明，尚明考希仁，希仁考思端，皆不仕。思端以上世有文人达宦，兹不载。系出吴仲雍^[63]后，其后有讳超者，唐□□迁吾郡，又四世阆州守依舒迁今居稍云吴田。玠等将以丁巳十二月十有七日，厝公于新塘之源。先期赍币匍匐走予瀛麓耕舍，乞予状。予受知于公甚早，继有姻娅之连，又于玠有一日之雅，知公最深，因叙其所睹记者如右。噫！若公可徙以素封^[64]多之耶？

奎字子文，予缌服^[65]侄也。年十六失父，即有志干蛊^[66]。初商云间，以倭乱转毂桐之双渡。双渡，奎大父坦翁所开基。弘治间，坦翁道双渡，览其周墟，谔然曰：“此地水陛会真，一市区也！”遂质钱氏地若干，辟为一廛^[67]以自市。数岁生理殖，又增辟一廛，于是群商人竞奔走焉，蜂逐蝇附，不约而合，今为一都会，而坦翁卒有廛在者六。

奎之在双渡也，土人周、钱、王、刘四大家谓为坦翁孙，皆接以通家。奎又执礼敬缔驩诸贤士大夫，而诸贤士大夫交口誉奎，由是奎之生理遂与坦翁时埒^[68]。双渡虽安庆属，去池仅一江也。有逮隶持片纸，卯至辰发以为常。时获有钜盗，池吏诱盗诬双渡二钜商，隶入门拲^[69]去。奎奋然曰：“盗重犯也，不早辨而遽以逮行，是以羊投狼群而恣其啖，事其可已？”遂倡市人亟以情言县，县言行台，台严下越境追呼罚，大榜各属以示警，而二商获免。于是双渡民情大畅，以为奎奇男子也。县大夫燕北陈侯亦知有奎，署奎为市长。布有争言，皆先诣奎，奎亦克自砥砺，不以长为市大，为市人所尊服。

时有大姓郝氏亡妾，县不能辨，以委奎。奎使人迹妾，捕以归郝。郝厚酬奎，奎不受。郝氏曰：“有劳而酬，非有索也，何故不受？”奎曰：“县以市长我，是劳我也。偶有劳而受酬，是以长贿也。即子不我求，县大夫其谓我何？”郝人乃黾勉^[70]而退。一时在双渡者咸谓奎能，又谓奎洁，不惟幕奎，莫不敬奎。

桐先达注野赵都宪、浑庵戴副宪，以正学迪后进，奎亦执贽立门下，时有所陈说，二公皆窃叹，以为奎已学商迹而儒心，当于古鱼盐鼓刀^[71]中求之。时与往来。年四十九，以母老委业于子□^[72]归。母时已八十，奎问寝视膳，日无违；家无剩赍，每食必有酒肉；每出入必躬扶腋；岁时必致水土物为寿；州闾燕集，必袖其品物佳者以遗。愉色怡颜，盎然可掬。虽时有所忿，值母来必霁。母亦鉴奎意，怡然以自老，无他求。

奎细行虽不能一一慊时谕^[73]，而孝亲一念实出真诚，非强作者。牲机警有胆气，人不能欺；遇有无故之，如凝然若罔闻知，无几微见言面。尤便口说，乡里有讼事，奎居间无不立解；即狂官，奎亦能缓颊^[74]移官听。遇乡人曲有礼意，值予軰尊行尤加敬。

予性好夜坐，奎时来侍坐。予见于侄来，多举其过以示教，诸子姓畏予言，率不敢来坐，独奎坐如常。然则奎不能尽从予言，而不厌予言，亦自足多；况有潜夺默化如予言者，不知其几也。

奎体肥而硕，去年腊月十七日以痰疾卒，得年五十九。卒之日，子□^[75]不在侧，唵呓^[76]属侍人传言□：“勤侍祖母，无落莫^[77]，即死不恨。”越月为万历癸未二月念一日，奎六十初度，□奔丧归，手捧桐缙绅颂言数幅悬丧次，华篇烂照几筵，而人已长寝不可睹矣。迹与情乖，见者悲悼。然□治父丧用能以无为有，以厚父，则奎临终之嘱，庶其能无忘乎？姑俟之。

奎先娶汪氏（能相夫干蛊），生子一□□；娶戴氏，女一，玉英，适吴文迁。继朱氏，生女二：德英适胡梦鲲，引弟聘戴儒孙维成。孙男三：廷奇、廷宰、廷敬。父讳时，祖讳绾（即坦翁），曾祖讳筌，高祖讳吾（侍御士辉公弟）^[78]，俱不仕。予与奎俱出高祖下。

予侄孙维翰托婚于月山程公，因闻公姿仪甚伟，快一睹而未能。万历□□，予有事公家，公帅群从郊迎，遥见群中颀然高出者异之，疑为公，既而登拜叩姓字，果公也。公真魁梧奇特哉！后九年己卯四月十二日，公卒。嗣子凿将殡公于东山之阳，摘述公素，委维翰谒予次为状。

公于四民^[79]商也，职主利主富。其家利不以义制，富不以礼特，俗商也。按状：公早受士业，坐家冗抑而从商。既业商，毅然以起家为己任，怀赀江湖间，不避险剧，不废寒暑，趋时争便，每出群商先。故商不数岁，资产视旧倍不啻。持家俭而不过，终身不御绮罗交绣^[80]，家庭内外秩然有辨。尤知以义用利，非其义也，虽小必悭；如其义，虽大不惜。握筭及亳抄^[81]，而周恤贫匮略无靳色。人或以困乞，公倒囷廪^[82]以给；不能偿，即焚其券。

县大夫树城募役^[83]，各属富室，凡募及者皆百计求免。公独慨然出帑若干金以应。县修学舍，募公又慨应如前。伯兄瑚死，止一子某又死，瑚资产与公埒。人谓公必争，公先倡言曰：“嗣以长继，礼也。某焉敢以赀产故有异议？”遂逊次兄琏孙沂嗣某后。处兄弟友爱，训诸子以孝弟忠厚为先。尝曰：“汝父愧非仕途中人，然处心制行未尝一事苟。尔曹所见尔曹，能以礼义自持，薄产自足以济；不则千金万金何益？但诲子孙怠堕耳。”

生平豁达负奇气，遇事敢为，无一切突梯脂韦闟茸之态^[84]。晚岁，县大夫以年德虚礼礼宾席以召，公坚卧不赴。语云：“人貌荣名，无既。^[85]”予观公之貌，则占公之必有为；观公之荣名，则信公之貌不虚生矣。而谓其无既可乎？

公讳积富，号月山，生正德乙亥七月十有一日，距其卒之岁得年六十有五。娶渠口汪氏（与公媲德，先公卒），继姚氏。子三：长銮娶汪氏（继叶氏），仲釜娶许氏，季璜娶曹氏。女一四闺，婿即维翰也（皆汪出）。孙男二：渭娶汪氏，洲幼。孙女四：转弟字陈氏，转璋字汪氏，迁弟、三弟俱幼。父讳满，祖讳道顺，曾祖讳显宗，俱潜德弗仕。系出晋新安太守元谭公^[86]后，历六朝至宋隆兴^[87]间，有讳大者由歙篁墩迁西川，于公为十五世祖。西川，公今居也。

英四讳秀，字世彦，予族从中素与者也。甫三岁失怙，与兄烈、昌俱鞠于母氏。家故无厚蓄，两灾于火，遂益贫。母拮据徬徨以食三子，烈长学事于叔良质氏，昌夭。秀在小学仅五年，但能记姓名，馀日事樵苏采拾以资母薪蔬。年二十二始聘娶，娶馀月母丧。襄事秀途屹然求自立，曰：“丈夫志四方，终不效庸奴軰终日寻丈间营营计衣食，不足以度此生柯！以为人吾家世业贾，道里便莫如苏松。苏松，东南一都会也，又吾叔兄軰咸在于是。”幡然释故所习，从兄游。

初亦起学事，勤敏纤啬，以时萃累，不数年赀渐肥，乃与兄分贾。兄在香山，弟朱家角^[88]。地虽狭小而土人工于市易。贾中遭倭寇，兄弟转毂江之北，与予家比市。倭退，又各复其故，而江北贾至今并峙于时。兄饶而弟亦竞爽，所生资产视父存日十倍不啻，家用以裕。秀在贾识时，善调度，口如其心，不饰行儥慝^[89]，贾人多就之，故其兴也泉涌沙聚，不见其为卒然高深。

年六十五息林下，家庭内外事无钜小，皆其所役，秩秩有条，无渗漏。秀犹富精力，畦圃、豚鸡、晾曝之□，时不鄙亲之。性嗜酒，日尝三四饮，饮能至五觥七觥，昧必苦乃畅，甘则蹙眉摇首以起。微酡，携诸孩幼嬉门前，或止下市肆间谈时事，市贾得意辄抵掌大笑。然自幼至老，人未尝见其醉乱。短褐屝履，终日晏然。

虽不知文义而知大义，每有义议，秀必同声以和。尤知重儒人，命季子业儒，岁如二兄贾佣归之，以免其内顾。勋亦承父意，勃勃有奋勇上迈意气。县尝以宾礼礼秀使两至，秀辄埋迹不与见，其率性而不欲外餙如此。

先娶汪氏，年四十未有子，因纳侧房陈氏，而汪氏始生子伯齐。陈氏复生三子：伯玉、伯勋、伯龄。伯龄入小学而秀已老，每见予惓惇羡予寿曰：“秀得如翁年，则子债毕矣！”予曰：“而貌古而精晦，癯而力，寿当超予上。”孰意其一疾而遂不起，竟不能如所望，然年七十八寿矣。伯龄虽未昏而斩然头角，胜衰杖从诸兄后，比释衰则成人矣。秀复何憾！

秀以穷巷崛起，卒至比素封^[90]。若秀者，谓非编氓中一奇男子耶？秀生弘治甲子十月二十四日，卒万历壬午正月二日。汪氏，渠滨汪□女，有淑德，生伯齐七周遂卒。陈秉内政，善自晦，人罕见其面。秀老年赖陈侍养以怡日，陈先□月卒，秀遂奄奄疾转剧，不可治。

伯齐娶县学生汪泉达女（即汪氏族女），伯玉、伯勋皆娶石田汪氏，伯龄骋蓝渡陈氏女。素闺适板桥县学生杨洲，转弟适婺回岭汪延松（皆汪出）；女闺适石田汪万庆，复弟适石田汪镗（皆陈出）。孙男二：师规、师望；女一：好英。父杲，祖海，曾祖璆，俱不仕。曾以上凡七世至始祖皆仕。其先出白茅，由白茅迁石田，再迁洲阳，三迁珰溪（即今居），详见谱。

征君讳大祈，字惟诚，别号松峯，环川其所居地也。李氏世传出大唐之裔，子孙向居邑城西。宋季道三府居以兵乱避地，今居是为环川始祖。祖讳志和，父讳廷琇，娶汪氏，妣生征君。幼天颕异，善记诵，父责以儒业，未就而父卒。家政丛脞无可委，征君愤然曰：“大丈夫志四方，何者非吾所当为？即不能取功名以显父母，但能创业立家，亦足以垂裕后人！”于是弃儒从商。

始游云间，已而同诸父兄弟贾金陵，出入姑孰、淮杨间。征君素负材干，一旦舍旧业入商，正如巨鱼投大壑，纵横出入，扬鬐鼓�，喷荡冲激，罔不如意。不数年，赀日以肥，所置业产视昔百倍，称素封^[91]矣。而征君自视犹□然不足。时祖居已积杇，几不能蔽风雨，征君因与诸兄弟议曰：“堂构守成，大节肯堂肯构^[92]，古人所难。我兄弟赖祖宗馀庥，积有剩赀，若不及此时重加缔构以贻孙谋，不惟负我祖宗，亦恐负时于于！”兄弟翕然合志，先新前堂，次新门廊，次后寝及厅后左右寝楼，而庖湢厕牏之设各从其居之便。凡为屋共若干楹，所费计三千金以上，不逾年告成，而轮奂焕焉，甲于一乡。

素性又疏财重义，姻里有以急告者，量力赒之，无靳色。桥梁道路有圯坏者，捐己有修之。父存日尝遗有乡邻负卷若干数，征君尽污为废纸。客湖阴有张淮者负金三百金，征君访其家徒四壁立，慨然焚其劵，曰：“毋以是为后人累！”一时客中籍藉，谓征君奇男子。人有以是非质者，征君先析其是非以为喻，不解怵以祸福。或其人别有所恃，不恤入言，征君必闭目摇首以去，曰：“非吾所闻也！非吾所闻也！”故凡乡邻相告言，因征君而寝者十恒八九。或即有负征君者，征君但面质其是非，无几微怒意见言面。

治家以纤啬筋力为先，家积虽饶裕，而终身茹苦服疏，犹然寒素，无骄侈态。性刚毅，尝浍有背疽^[93]，命侍童持银匙挖去其毒，血流如喷，观者骇汗，而征君怡然若无知者。自奉甚菲，而设客必樽俎稠叠；若延师训诸子姓，则虽家所未有，必索而致之，以致殷勤。自以初志未遂，竭力教子以副此望。

比其子得入邑庠^[94]，又恐督学考限严，命捐訾入监^[95]卒业。归又虑其肄习无所也，筑书舍于里之结坞中，凡为房舍十间。命其子曰：“此馆汝父所手筑，汝軰慎毋负此馆！负此馆是负汝父也，不但负汝父，汝父违祖命弃儒筑此馆，正欲偿我逆父罪。若负汝父，是又负汝祖也！汝軰之责重矣！汝軰在此馆，宜念汝艾贻两重负丛尔一身，日夕不敢怠，期以必取科第功名富贵以厌尔父、尔祖之望。夫然后显汝之孝！汝思之念之！汝思之念之！我此生所未遂者，惟读书一念得罪吾父。汝能免尔父此罪，则汝为孝子，又为孝孙，孝不匮矣！若徒指为宴闲游观之所，吾死不瞑目！”

时万历丁亥七月初旬，馆新成，征君发此言。越本且念三，仅旬日耳。征君早起饮食语笑如常，至酉刻忽痰疾作，不能言，少许一瞬而逝。噫！征君能殷勤成此馆，而不能俟馆人之成；能曲尽教子之方，而不能见诸子之有报效。莫非命也！莫非命也！征君何有焉？

征君生嘉靖壬午九月四日，距其卒之日得年六十有六。娶朱氏，生女一，适□□□□；姬杨氏生男三：长世裕，业儒，娶双溪朱氏；次世祐，娶溪头王氏；次世祚，娶双溪汪氏。女二：长适双溪朱全法，次适予族孙子泰。孙女二，幼。

族侄淑以今年正月十一日卒于桐乡之石门^[96]，十七日计至。讣者云：“是日蚤淑起视事，饮啖如常脯；后过比舍解闘犹如常；暮又往，及门适比舍夜祷，掷一小甗^[97]出，淑恶之，遂反至卧内。吐据案喀喀不能言，鼻双涕出如缕，引之不绝，亟请医不治。”明日搜其几上剂籍^[98]，见淑连日大书数纸，皆古人伤生悼死句，至‘人生七十古来少’^[99]句则三四出之。若有前知者。噫！怪矣！岂冥冥者假之笔耶？

淑少失怙，游学外祖长丰汪氏，尝与群儿竞登桥，淑背登，外舅^[100]侄邦见危之，亟阿止之。淑悟悔而立，若自咎者久之。邦异其悔，因妻以女。时邦富而淑贫，众不喻其意，邦曰：“此子后不贫，吾有试矣！”淑后果有志，甫弱冠即自树立。稚习时态，略无煎涅，惟日事坟籍。笔砚虽不举士业，而操笔染翰若扫云烟。长启短札，动占屡幅。与入揖磬折垂地^[101]，屹然起立，两肘翼张，辞逊周旋宛然左辟^[102]。博论时事，信口霏霏，略不经思。至于祸福利害，见有异同，淑则究极理要，丝分缕解以申其是，内不见已，外不见人，掀髯张目，党然以往，若无前者。虽闻者时有咈吁，而淑之情若不容已然。因淑之言而默夺潜裭^[103]者十而九矣！

性尤毅不能含人过，又好面斥人过。然人语及淑，必曰：“此端人端人^[104]！不惟不淑怨，而反归美淑。”盖淑素不害人，不能忍淑之言，而不能昧淑之心。与人交久而不亵，为人有谋，或受人有托，口惠而实必至，或反过之。初与诸兄商淞泽垂二十年，岁致皆千金，非值倭寇^[105]之耗，淑已推素封^[106]矣。淞泽至今信淑如蓍龟，爱淑如骨肉。淑虽去日訿訿，然冀淑之再至。其后迁上洋转石门，虽其所持薄，不足以大成淑志，然而上洋石门之人信淑爱淑，无异淞泽。死之日，二子俱不在旅，主人觅史图其像^[107]而后敛。观此则淑一生之遗爱与一时人情之爱淑，可槩见矣。噫！若淑者，谓非古人中遗邪？

淑字元良，号三峯，生以正德壬申五月念五，距其卒之日享年六十有三。娶汪氏（即邦女，先淑卒）。子长相龙，习士业，娶汪氏（即汪氏侄女），继杭溪张氏、沟溪吴氏；次攀龙，娶石田汪氏。女二：招弟适金堘汪元龙（元龙亦先淑卒），次耀弟适汪实（亦汪氏族侄）。孙男二：时来聘板桥杨氏，时成聘渠口汪氏。孙女二：爱英字石田汪□子□，德英幼。父珪，祖鉴，曾祖简，俱閟德^[108]不仕。

相龙将求铭于大笔，以瑑诸幽石^[109]，谓予为先軰知淑，请予状淑行。予已耄，略述其记忆者如右，而所不记忆者，且付之口碑。兹略之也。

处士讳松，字良寿，南山别号也，休宁珰溪人。其先出白茅金氏，宋建隆间^[110]有七府君者（谱失其讳），由白茅迁石田，三转而至今珰溪。曾祖讳希宗，祖讳玺，父讳温，母朱氏，生母杨氏。处士年十四失父，父死非命，家人讼其冤，家日以耗。十九室汪氏，卒遗子俊甫二十日。二十一值回禄^[111]，是岁处士家与宗人因戏而构酿为剧讼，交相诬讦，屡年不解。处士为词首，奔驰之劳、捶挞之苦、缧绁^[112]之辱，何可胜日？年三十二，继室黄氏卒，子安甫六岁，女花朝甫十三岁。四十六，安又卒，孙伯鸾生甫十日。俊、安、伯鸾、花朝，处士躬抚育以长以嫁。俊室汪氏，安室汪氏，鸾先室朱氏。处士再继室程氏，女花朝皆前后先处士卒。处士此生遭际如此。

为人豁达多大略，机警有智，推迁避就^[113]，瞬息立见，胆气豪壮，能任事，亦好任事。事涉于义，辄踊跃身先为众倡，不畏祸；或非义，则虽行有次业必中止之。故凡处士所任事，事必济。数十年来，不惟一家门户赖处士以立，虽一族之事，屈指历历，何者非处士之绩？视人之事犹己之事，人有谋则委赤心置其腹，争则尽言以喻解之；有欲行而不能行者，则为之指导引翼以相其行，或代之行；人以货来则辞。居常己事虽率意行，拳拳惧犯众论，或有以众论告者，处士则受命如响。

与人谈论，冲口而出，霏霏不绝^[114]，尤善戏谑。谑词虽杂出谚语，仅迹间有至理，故或逓传以资笑乐，或遂传以为训。家庭之间，以恩行义。痛父早卒，事寡母如事严父。母性乖而口噪，少不适意则哗然不宁，处士趋承委曲，得其懽心。尝有妇制其夫纳妾者，诣母所，见处士事母状，退而悔曰：“此亦妾出也，有子如此，恶用自出^[115]？”遂请其夫急纳妾。此足以见处士之孝感。

生平自奉约，御宾友宗姻丰。少处困，拮据经营，晚岁始裕。尝竖楼五间于居南以自老。卒年七十七。处士生以弘治己酉十月二十八日，卒以嘉靖乙丑正月五日。长孙伯昭（俊出也），昭与鸾将以是月念三殡处士于下山，丐予状为信，以求幽石之志^[116]于大方君子。予与处士皆有志亢宗^[117]，予有见不能自行，授处士以行；处士有志不肯专行，予谓可行行之。故予在族中独与处士以义相先，处士卒，予若失左右手。昔者子期死，伯牙破琴^[118]绝弦而不肯与众鼓，为无知音也。予也今将何所托以复鼓伯牙之琴也耶？予也今将何所托以复鼓伯牙之琴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