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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序类
卷二 记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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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序类

高元发《三稿类存》序

甬上古文词,自余君房、屠长卿而学者之论亡矣。君房瓣香刘子威,直欲抹昌黎以下,至谓《诗》、《书》二经即吾夫子一部《文选》,此其中更何所有?长卿稍变其节奏,出之曼衍,而谓文至昌黎大坏,欧、苏、曾、王之文,读之不欲终篇。所以归美六经者,仅仅在无纤秾佻巧之态,其本领与君房未尝不同也。后进晚生语流注,尝见其读大家文字未毕首尾,辄妄置评论,曰:“其笔弱,其气薄。”余应之曰:“子姑寻其意之所在。”盖时风众势,自难以片言洗涤,故不与之深论何者为健弱厚薄也。古人以辞之清浊为健弱,意之深浅为厚薄。剿袭陈言,可谓之健乎?游谈无根,可谓之厚乎?数十年甬上之风大抵如此。

吾尝与万悔庵极论作者之指,是时不以为非者有高子元发,即取有明十数家手选而钞之。大意多本于余,遇余有所论著,亦必手钞之。当极重难返之势,余又无禄位容貌,如震川所云巨子者足为人所和附,嗟乎!余何以得此于元发哉!今去其时曾不二十年,而甬上诸君子皆原本经术出为文章,彬彬然有作者之风者不下六七人。余、屠云雾,忽焉开霁,以视元发孤另独往之时为何如耶?以此见文章如日月之在天,光芒终古。其有晦明更食之不同,则偏方下土之自为通塞也。

元发自次其壬寅以后三年在狱中者为《蓼圃稿》,乙巳出狱者为《知生阁稿》,丙午后三年寓闽者为《屏山集》,合之为《三稿类存》,求余序之。嗟乎!元发学文二十年,而身困狱吏,寄食他人,茫然于世故之江河,反不如场屋架缀经义之士取宠哗世,将无古文一道,徒为观美之具,无裨实用。如是则与余、屠相去,唯之与阿,何所较其优劣?余与元发夙昔所谈,仍是俗儒故态耳。虽然,《诗》、《书》所载,何莫非文也?伊、傅、周、召、孔、孟,岂真虚费心力如昭明耶?元发当患难贫贱之中,亦思平生诵读无一足恃,可以知文之所在矣。盍与六七君子者求而得之,其幸以语我?

《称心寺志》序(丁未)

人才之在天下也,其生也,于亿兆之中而有数十人焉;其成也,于数十人之中而不能一二人焉。此数十人者,其初非不兀然见异于亿兆人也,岂知其卒与亿兆人而同尽耶?此一二人者,其初未尝兀然有异于数十人也,岂知数十人者,只供一二人润色之具耶?夫数十人者,康节所谓由一人之人,能特出以至百人之人千人之人,生之非不贵重矣,乃不能积之以至亿人之人兆人之人,而终成其为一人之人,其不自贵重,亦可惜也!

戊寅己卯之际,余与越中知名士数十人,事子刘子于讲舍,退而为东浙文统之选。其时数十人者,上之学性命之学,次之亦以文章名节自任,其视亿兆人如无有也。赵子禹功于其中,盖亦一人之数耳。事有不可知,曾不一二十年,而数十人者天下已莫能举其姓氏。吾党知之者,亦曰某也迫于饥寒,某也转于流俗。生前身后,盖已为狐狸貒貉貉啖尽。而禹功擎拳撑脚,抗尘决网,得有其耳目口鼻于城郭阡陌之间,望而知为有道者,不与数十人者同其陆沉残破,则若向之数十人,为禹功一二人而设也。丁未之秋,出其所著《称心寺志》,命余序之。夫禹功以燕、许庙堂之笔,掎摭于穷村绝浦,不以为枉夭,而沾沾卷石之菁华,一花之开落,与《桑经》、《郦注》,争长黄池,则是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吾闻禹功之在寺也,因于内衡法师,朝则挝鼓聚众,衡师上堂讲相宗;暮则挝鼓聚众,禹功上堂讲《四书》、《周易》。一时龙象帖帖坐位下,恐不卒得闻。昔赵大洲以内翰为诸生谈圣学于东壁,邓豁渠以诸生为诸生讲举业于西序,朝夕声相闻,学宫传为奇事。夫儒书内典,习者各树城栅,两不相下,非如举业之于圣学,同出一先生之言也。有传衡师、禹功之事,不更为奇耶?虽然,禹功固所称儒门数十人中之一二人也,又为释氏强分其半,余其能无慨也夫!

恽仲升文集序(戊申)

举业盛而圣学亡。举业之士,亦知其非圣学也,第以仕宦之途寄迹焉尔。而世之庸妄者,遂执其成说,以裁量古今之学术。有一语不与之相合者,愕眙而视曰:此离经也,此背训也。于是《六经》之传注,历代之治乱,人物之臧否,莫不各有一定之说。此一定之说者,皆肤论言,未尝深求其故,取证于心,其书数卷可尽也,其学终朝可毕也。虽然,其所假托者朱子也,盍将朱子之书一一读之乎?夫朱子之教,欲人深思而自得之也。故曰:“若能读书,就中却有商量。”又曰:“且教学者看文字撞来撞去,将来自有撞著处。”亦思其所谓商量者何物也,撞著者何物也?要知非肤论言可以当之矣。数百年来,儒者各以所长,暴于当世,奈何假托朱子者,取其得朱子之商量撞著者,概指之为异学而抹杀之乎?

余学于子刘子,其时志在举业,不能有得,聊备蕺山门人之一数耳。天移地转,僵饿深山,尽发藏书而读之。近二十年,胸中窒碍解剥,始知曩日之孤负为不可赎也。方欲求同门之友,呈露血脉,环顾宇下,存者无几,突如而发一言,离经背训之讥,蹄尾纷然。然吾心之所是,证之朱子而合也,证之数百年来之儒者而亦合也。嗟乎!但不合于此世之庸妄者耳。

武进恽仲升,同门友也。壬午,见之于京师。甲申,见之于武林。通朗静默,固知蕺山之学者未之或先也。而年来方袍圆项,丛林急欲得之,以张皇其教,人皆目之为禅学。余不见二十年,未尝不以仲升去吾门墙,而为斯人之归也。今年渡江吊刘伯绳,余与之剧谈昼夜,尽出其著撰,格物之解,多先儒所未发。盖仲升之学,务得于己,不求合于人,故其言与先儒或同或异,不以庸妄者之是非为是非也。余谓之曰:“子之学非禅学也,此世之中而有吾两人相合,可无自伤其孤另矣。”或者曰:“仲升既非禅学,彼禅者何急之也?”余曰:“今之禅者,其庸妄亦犹夫今之举业之士也,恶能为毫厘之辨哉?其貌是则是之而已。”然则仲升之貌,其貌何也?余弗答,因书以为《仲升文集序》。

明州《香山寺志》序(己酉)

儒者专意经纶,其运动开阖之所,不得不归之朝市。而山洞崇幽,风烟迅远,势相阔绝。于是学仙者私据之而别生事端,便复傲朝市以所无有,“洞天福地”之说出,猿鸟亦受驱役矣。释氏庄严宫室,遍于域中,又复以泉石灵响佐其螺钹,凡寺有志,此近来之一变也。然而庸俗驱乌,无与于文章之事,而使名迹销沉,清言漏夺,大抵以时人所作充赋,留秽简牍耳。纸上姓名,一一已为虫鱼啖尽。昔忞公以天童、储公以灵岩属余发凡,念士既不得志于时,便当十岳之上留其足迹,而乃俯循儒墨于文网之内,琐琐一方,此心未折,以故力辞而止。

己酉十一月,来游达蓬,续宗上座出其所著《香山寺志》,求余为序。诠次不烦,与前年所序赵禹功《称心寺志》,皆名笔也。灯下展阅,铿然橡栗堕瓦,不异李五峰宿石梁时。又念头颅如雪,远游志愿,何可必遂,不如一丘一壑,光景绝可怜爱耳。此山东临沧海,多海市,秦始皇尝驻跸于此。以其可达蓬莱,故谓之达蓬山。《封禅书》言“三神山去人不远,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颇怪此等妄谈,不可以欺愚者,以始皇之明察,方士焉能以凿空乌有之事令其听信?吾至此山,而所谓黄金银之宫阙,居人无不见之,然后知方士之言,未尝无所据也,始皇即欲不信,得乎?盖登州海市,掩映远山,望之如云,而此山临视咫尺阑楯之底,其谓反居水下是也。嗟乎!此山培璟,以始皇之力,终不能有,而二三寂子,黄金银宫阙且收之为蓠落间物,其亦可慨也夫!

《后苇碧轩诗》序(己酉)

《后苇碧轩诗》者,余舅氏翁祖石先生之所作也。南宋诗人“四灵”,其一翁卷,以“苇碧轩”名集。先生慕“四灵”之诗,而与卷同姓,又滨江四山,各象一灵,先生居江上,故以卷之所名者自名也。

先生名月倩,字元美,后改名逸,字祖石,大司马见海之后。少从先忠端公宦游京师,授余弟晦木、泽望句读。是时已能诗,忠端公《舟中杂咏》所谓“共坐得词人”者,指先生也。忠端公归里,先生相从如故,至丁卯而去,去十有三年而复来,遂移家住予之旁舍,至丙申又移家而去。亡何,妻死子夭,子妇去帏,孩孙二人寄食外家,又殇其一,伤哉先生老苦至于此极也!先生与余家相依二十馀年,凡余家盛衰变故患难之事,嬉游酒食,一一见之于诗,显显焉无有忘弃者。余诗所谓“却恨一编苇碧稿,十年闲梦不销除”者,此也。

先生之诗,于牢笼今古、排比讽谕,非其所长。而雕刻云烟,搜抉花鸟,时以一联半句夺人目色,故流连于杯酒片景,终身以之。古来论诗有二:有文人之诗,有诗人之诗。文人由学力所成,诗人从煆炼而得。大篇丽句,矜奇斗险,使僻固而狭陋者茫然张口,至若“空梁”、“春草”,意所不停,正复读书万卷,岂能采拾?此先生之诗所以可贵也。

先生尝以底草嘱其子曰:“我之魂魄落此,死后能守则守之,无俟桑主灵床,苟卷轴在案,麦饭寒浆,神具醉饱;不能守则纳之棺中,霜凄月苦,定闻鬼唱,慎毋为卖酱家所得也。”今子姓凋落,此愿不可必遂,乃执余手而泣曰:“吾子不惜一言,张诸好事,则平生心血不为徒呕。”余悲其言,为汰其意之重出者、辞之陈故者,二千馀首之中,得一百二十四首,可以传矣。

念文长之集,得中郎激扬发越而后传世。余气力不若中郎,先生之学亦逊文长,此例姑止。吾友林茂之得陈白云之诗,相与流涕而读,白云因是亦传。余观白云之诗,陈言戾句,刊落未尽,岂能敌先生之一百二十四首哉?文章如金玉,不以好恶亲疏增损其价,空堂油盏,悬笔叙此,盖余与先生相对流涕之时也。

《南雷庚戌集》自序(庚戌)

余观古文,自唐以后为一大变:唐以前字华,唐以后字质;唐以前句短,唐以后句长;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后如平原旷野,盖画然若界限矣。然而文之美恶不与焉,其所变者词而已;其所不可变者,虽千古如一日也。得其所不可变者,唐以前可也,唐以后亦可也,不得其所不可变,而以唐之前后较其优劣,则终于愦愦耳。有明一代之文,论之者有二:以谓其初沿宋、元之馀习,北地一变而始复于古;以谓明文盛于前,自北地至王、李而法始亡。其有为之调人者,则以为两派不妨并存。嗟乎!此皆以唐之前后较其优劣者也。

夫明文自宋、方以后,直致而少曲折,奄奄无气,日流肤浅,盖已不容不变。使其时而变之者以深湛之思一唱三叹而出之,无论沿其词与不沿其词,皆可以救弊。乃北地欲以一二奇崛之语,自任起衰,仍不能脱肤浅之习,吾不知所起何衰也,若以修词为起衰,盍思昌黎以上之八代,除俳偶之文之舛,词何尝不修?非有如唐以后之格调也。而昌黎所用之词,亦即八代来相习之调也,然则后世以起衰之功归昌黎者何故?是故以有明而论,馀姚、昆山、毗陵、晋江,其词沿唐以后者也,大洲、浚谷,其词追唐以前者也,皆各有至处,顾未可以其词之异同而有优劣其间。自此意不明,末学无智之徒,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不求古文原本之所在,相与为肤浅之归而已矣。

庚戌冬尽,雨雪馀十日而不止,四野凶荒,景象惨淡,聊取平日之文自娱,因为选定,以序事议论者编于甲,考索者编于乙,古今诗编于丙。昔元、白编次其集于穆宗朝,题曰《长庆集》,郝伯常集其文于甲子,命曰《甲子集》,今余编次于庚戌,遂题曰《南雷庚戌集》。又余生于庚戌,其支干为再遇也,念六十年来所成何事,区区无用之空言,即能得千古之所不变者已非始愿。吾闻先圣以庚戌生,其后朱子亦以庚戌生,论者因谓朱子发明先圣之道,似非偶然。余独何人,以此名集,所以志吾愧也。

姚江逸诗序(壬子)

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是诗之与史,相为表里者也。故元遗山《中州集》窃取此意,以史为纲,以诗为目,而一代之人物,赖以不坠;钱牧斋仿之为《明诗选》,处士纤芥之长,单联之工,亦必震而矜之,齐蓬户于金闺,风雅衮钺,盖兼之矣。

然天下之大,四海之众,欲以一人之耳目,江湖台阁,使无遗照,必不可得,是故不胜其逸者之多也。即以姚江而论,陈、隋而上,止存虞氏一家之诗。有唐一代,见之《唐诗纪事》者,虽下邑偏方,皆有诗人点缀,而姚江独缺。宋之诗人高菊、孙常州皆为眉目,其集皆不传。元之郑山辉、杨元度,其时诸老集中,多见其唱和姓名,今求一篇亦不可得。数百年以来,海内文集,列屋兼辆,而姚江独少。即有成刻者,问之子孙,间供茶铛药灶之用。亦有诵咏已落四方之口,邑中反无知之者。盖科举抄撮之学,陷溺人心,谁复以此不急之务,交相劝勉?由是言之,前此之逸者,宁有既乎?

余少时读宋文宪浦阳人物记》而好之,以为世人好言作史,而于乡邑闻见,尚且未备,夸诬之诮,容讵免诸?此后见诸家文集,凡关涉姚江者,必为记别,其有盛名于前者,亦必就其后裔而求之,如是者数十年矣。以其久,故箧中之积,多有其子孙所不识者。然而兵尘迁徙,蹇篷下担,时有坠落,如柴广敬《金兰录》、《魏尝斋文集》之类,正不复少。及今不为流通,使之再逸,自此以往,皆余之罪也。

欧阳子言文章言语之在人,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不可为恃。虽然,此为作之者言之也。士生后世,凭虚而观盛衰之故,彼富贵利达,蝇翔萤腐,没于晷刻之间,复令其性情深浅,无所附丽,文责谁归?是为忍人。故余与静岳先生为此选也。名之“逸诗”,盖有二义:前乎此者,是编为所逸之馀也;后乎此者,庶几因是编而不逸也。

《缩斋文集》序(甲寅)

《缩斋集》者,余弟泽望所著之诗文也。自泽望亡后,余教授于外。今岁甲寅,四方兵起,偃息衡门,始发大牛箧,出其所著撰数十束。虽体例各异,而散之日记中,不相条贯。余乃离而件系之,以为各录,取其诗文,选定为兹集。序曰:

泽望之为诗文,高厉遐清。其在于山,则铁壁鬼谷也;其在于水,则瀑布乱礁也;其在于声,则猿吟而鹳鹤咳且笑也;其在平原旷野,则蓬断草枯之战场,狐鸣鸱啸之芜城荒殿也;其在于乐,则变征而绝弦也。盖其为人,劲直而不能屈己,清刚而不能善世,介特寡徒,古之所谓隘人也。隘则胸不容物,并不能自容。其以孤愤绝人,彷徨痛哭于山颠水澨之际,此耿耿者终不能下,至于鼓胀而卒,宜矣。

独怪古之为文章者,及其身而显于世者无论矣;即或憔悴终生,其篇章未有不流传身后,亦是荣辱屈伸之相折。泽望死十二年矣,所有篇章,亦与其骨俱委于草莽,无敢有明其书者,盖惊世骇俗之言,非今之地上所宜有也。苏子瞻所谓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者,至泽望而又为文人之一变焉。

虽然,泽望之文,可以弃之使其不显于天下,终不可灭之使其不留于天地。其文盖天地之阳气也,阳气在下,重阴锢之,则击而为雷;阴气在下,重阳包之,则搏而为风。商之亡也,采薇之歌,非阳气乎?然武王之世,阳明之世也,以阳遇阳,则不能为雷。宋之亡也,谢皋羽、方韶卿、龚圣予之文,阳气也,其时遁于黄锺之管,微不能吹纩转鸡羽,未百年而高皇帝为其迅雷。元之世,阴晦之世也,其亡也,有席帽、九灵之文,阴气也,包以开国之重阳,蓬蓬然起于大隧,风落山为蛊,未几而散矣,非若雷之能使百果草木甲拆也。今泽望之文,在重阴之下,其视葭灰不啻千钧之压也,苟未为霹雳列缺,夫宁锢而不出,岂若刘蜕之文冢,腐为墟壤,蒸为芝菌,文人之文而已乎?

《半山先生诗集》序(甲寅)

唐多诗人,飙扇波委,即偏方下邑,么弦孤韵,亦瞥入简牍。而吾姚江自虞永兴以外,寂寥无闻焉,且永兴又隋氏之遗也。以唐诗人之多,姚江人物之众,而单联只句,不能分有唐之一数,岂其风雅道衰,地土使然耶?抑穷山海岛,传之不能广耶?不然,在当时未尝不缮写模勒,流传人口,久而遂至失落耶?余读家集,至半山先生诗而有感焉。

先生余六世族祖也,讳嘉仁。父翊,字九霄。九霄善近体诗,书法赵松雪,画竹石菊花,尤入神品。今其诗失落,而先生之诗,尚存十之一。缘情绮靡之功,声势物景,能感动人,使其载之《唐诗纪事》中,故亦嫣然秀出者也,而屈抑于诸生以死。其时中原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何、李诗体,一经品题,姓名便不寂寞。先生与一二穷退无力之徒,唱之而未必能和,和之而竟亦莫能解也,安望其传之之广乎?

余阅有明文集,唯正德间模勒最工,卷轴繁多,此皆有力者所为。先生有作,脱口之后,书之故纸,题之败壁,其缮写亦一过再过而已。在当时已如此,又何待久而失落乎?由先生父子言之,百年之间,父老见闻犹在,已同荣飘音过,归于磨灭,况有唐千年之远耶?则姚江无一诗人之传者,非其风雅道衰,亦可知矣!今先生所传之一二,亦岂能必其传远?但自先生以来,姚江之为富贵者何限?即有子孙守其遗集,装潢投赠,偶揭一二板,便呕哕弃去,以充糊壁覆瓿之用者不少矣。曾有如先生,见之残编,欣赏而读之,读之而唯恐其尽否也。

《景州诗集》序(甲寅)

公讳尚质,别号醒泉,吾始祖鹤山公之十三世孙也。嘉靖己酉,举于乡,知息县,升景州守,修董仲舒书院,改周亚夫祠,皆自为文记之。隆庆元年致仕,所著有《青园录诗》近千首,余存其十之一,以官名之曰《景州诗集》。序曰:

若景州公者,乃可谓之诗人矣。夫诗以道性情,自高廷礼以来,主张声调,而人之性情亡矣。然使其说之足以胜天下者,亦由天下之性情,汩没于纷华污惑之往来,浮而易动,声调者浮物也,故能挟之而去,是非无性情也。其性情不过如是而止,若是者不可谓之诗人。周伯弓之注三体诗也,以景为实,以意为虚。此可论常人之诗,而不可以论诗人之诗。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其景与意不可分也。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而诗人能结之不散。常人未尝不有月露风云花鸟之咏,非其性情,极雕绘而不能亲也。景州之诗,咽噱于冷汰,缠绵于绮靡,江滨山畔,至今性情恍然犹在,其斯谓之诗人之诗乎?

余尝辑《姚江逸诗》,千年以来,称诗者无虑百人,而其为诗人者三人而已:宋高菊、明宋无逸及景州是也。菊之诗,仅见之诗话、《武林旧事》者,不过十馀首;无逸诗集久堙,余从其后人钞之以传;景州当时诗画,与杨秘图齐名,秘图诗散失,而景州亦无有明其能诗者。异时诸老先生论姚江之诗,盛称陈太常(贽)、冯雪湖(兰)两人。太常之和唐音,未免一时习气;雪湖与谢文正唱和,险韵相伯仲,拟古乐府去西涯远甚:虽各有长处,要俱不可谓之诗人也。顾他年有定姚江诗派者,菊为诗祖,景州则又为吾黄氏之诗祖,当不舍吾言而取定于前人矣。

《丹山图咏》序(甲寅)

道藏中有《丹山图咏》,以四明山名胜制为法曲,而托之木玄虚撰,贺知章注。其图为祠宇,观所刻与元道士毛永贞《石田山房诗》合为一卷,则此咏此注亦永贞之徒所为。按木华字玄虚,在晋为杨骏府主簿,而咏中所称宋应则、郑宏,齐谢朓、何昕,梁范颜,初未尝自掩覆其年代之不伦也。四面七十峰疆域,因是图咏而龈割就理,然亦不免淆乱,如以小溪接梨洲,以翠岩属西面,以紫溪附大小晦,以抱子山置大小皎,皆疏略之甚。永贞住山中四十年,与掘药采薪者相习,何难于考校真实,而乃有此失耶?至其攀援故事,大概子虚乌有,不可以记传勘之,固卤莽道士之常,不足怪也。原图不传,在《馀姚县志》者复多谬误,余既为别作,其咏注之失亦稍正之。

忆岁辛巳,在金陵,从朝天宫翻道藏,自《易》学以外,干涉山川者皆手钞之,矻矻穷日,此卷亦在其中。岁壬午,至自燕京,便与晦木、泽望月下走蜜岩,探石质藏书处,宿雪窦,观隐潭冰柱,大雪登芙蓉峰,历鞠侯岩,至过云,识所谓木介,归而晦木为赋,泽望为《游录》,余则为《四明山志》。其分四面各七十峰,因夫图咏之例也,亡友陆文虎欲刻之而未遂。

海内兵起,徐忠襄公问浙东可以避地者,余以四明山对。既而忠襄来书,谓吾举足西向,则言与陈卧子兴晋阳之甲,举足东向,则言拥立潞王,朝议如此,四明之缘绝矣。吴霞丹先生流离海外,余亦欲以此山处之,道阻不果。薛谐孟作先生传,有呜咽而赴四明山中之招者,此也。山寨纂严,此山遂为战地,血瀑魂风,嵚岑变色,犹幸二公之不来耳。当余手钞道藏之时,方欲遍游天下名山,四明不过从此发迹,即不然而自绝于世,亦泥封洞口,猿鸟以为百姓,药草以当粮糒,山原石道,别有往来。岂意三十年,来芒槲笠,未沾岳雨,兹山亦遭劳攘,高栖之志尚无寄托,执笔图此,有涕滂然!

《明文案》序上(乙卯)

某自戊申以来,即为明文之选,中间作辍不一,然于诸家文集蒐择亦已过半,至乙卯七月,《文案》成,得二百七卷。而叹有明之文,莫盛于国初,再盛于嘉靖,三盛于崇祯。国初之盛,当大乱之后,士皆无意于功名,埋身读书,而光芒卒不可掩;嘉靖之盛,二三君子振起于时风众势之中,而巨子哓哓之口舌,适足以为其华阴之赤土;崇祯之盛,王李之珠盘已坠,邾、莒不朝,士之通经学古者耳目无所障蔽,反得以理既往之绪言,此三盛之由也。

某尝标其中十人为甲案,然较之唐之韩、杜,宋之欧、苏,金之遗山,元之牧庵、道园,尚有所未逮。盖以一章一体论之,则有明未尝无韩、杜、欧、苏、遗山、牧庵、道园之文,若成就以名一家,则如韩、杜、欧、苏、遗山、牧庵、道园之家,有明固未尝有其一人也。议者以震川为明文第一,似矣,试除去其叙事之合作,时文境界,间或阑入,求之韩、欧集中无是也。此无他,三百年人士之精神,专注于场屋之业,割其馀以为古文,其不能尽如前代之盛者,无足怪也!

前代古文之选,《昭明文选》、《唐文粹》、《宋文鉴》、《元文类》为最著。《文选》主于修辞,一知半解,文章家之有偏霸也;《文粹》掇菁撷华,亦选之鼓吹;《文鉴》主于政事,意不在文,故题有关系而文不称者皆所不遗;《文类》则苏天爵未成之书也,碑版连牍,删削有待。若以《文案》与四选并列,文章之盛,似谓过之。

夫其人不能及于前代而其文反能过于前代者,良由不名一辙,唯视其一往深情,从而捃摭之,巨家鸿笔以浮浅受黜,稀名短句以幽远见收。今古之情无尽,而一人之情有至有不至,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则天地间街谈巷语、邪许呻吟,无一非文,而游女、田夫、波臣、戍客,无一非文人也。试观三百年来,集之行世藏家者不下千家,每家少者数卷,多者至于百卷,其间岂无一二情至之语?而埋没于应酬讹杂之内,堆积几案,何人发视?即视之而陈言一律,旋复弃去。向使涤其雷同,至情孤露,不异援溺人而出之也。有某兹选,彼千家之文集庞然无物,即尽投之水火,不为过矣。由是而念古人之文,其受溺者何限,能不为之慨然?

《明文案》序下

有明文章正宗盖未尝一日而亡也。自宋、方以后,东里、春雨继之,一时庙堂之上,皆质有其文。景泰、天顺稍衰。成、弘之际,西涯雄长于北,匏庵、震泽发明于南,从之者多有师承。正德间,馀姚之醇正,南城之精炼,掩绝前作。至嘉靖而昆山、毗陵、晋江者起,讲究不遗馀力,大洲、浚谷相与犄角,号为极盛。万历以后又稍衰,然江夏、福清、秣陵、荆石未尝失先民之矩矱也。崇祯时,昆山之遗泽未泯,娄子柔、唐叔达、钱牧斋、顾仲恭、张元长皆能拾其坠绪,江右艾千子、徐巨源,闽中曾弗人、李元仲,亦卓荦一方,石斋以理数润泽其间。

计一代之制作,有所至不至,要以学力为浅深,其大旨罔有不同,顾无俟于更弦易辙也。自空同出,突如以起衰救弊为己任,汝南何大复友而应之,其说大行。夫唐承徐、庚之汩没,故昌黎以六经之文变之。宋承西昆之陷溺,故庐陵以昌黎之文变之。当空同之时,韩、欧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矫为秦、汉之说,凭陵韩、欧,是以旁出唐子窜居正统,适以衰之弊之也。其后王、李嗣兴,持论益甚,招徕天下,靡然而为黄茅白苇之习,曰古文之法亡于韩;又曰不读唐以后书,则古今之书,去其三之二矣;又曰视古修辞宁失诸理,六经所言唯理,抑亦可以尽去乎?百年人士染公超之雾而死者,大概便其不学耳。

虽然,今之言四子者目为一途,其实不然。空同沿袭《左》、《史》,袭《史》者断续伤气,袭《左》者方板伤格。弇洲之袭《史》,似有分类套括,逢题填写,大复习气最寡,惜乎未竟其学,沧溟孤行,则孙樵、刘蜕之舆台耳!四子所造不同途,其好为议论则一,姑借大言以吊诡,奈何世之耳目易欺也?鄮人君房、纬真,学四子之学者也。君房之学成,其文遂无一首可观;纬真自歉无深湛之思,学之不成,而纬真之文泛滥中尚有可裁,由是言之,四子枉天下之才,亦已多矣!嗟乎!唐宋之文,自晦而明;明代之文,自明而晦。宋因王氏而坏,犹可言也;明因何、李而坏,不可言也!

朱岷左先生近诗题辞(丙辰)

岷左先生示余出蜀归田之诗,命题数语。余唯山川文章,相藉而成,然非至性人,固未易领略。尝读陆务观《入蜀记》,揽结窈冥,卷石枯枝,谈之俱若嗜欲。故剑南之诗,遂为南渡之巨子。蜀在西南天表,非左思之赋,少陵之诗,亦不能移其观于中土,岂非相藉哉?

百年以来,自曹能始而后,蜀竟陆沉,再经丧乱,其名迹之幽邃者,固不必论。即工部草堂,古今属目。去万里桥不数里,先生往寻之,蜀人无知其处者。徘徊于荒烟蔓草之间,得浣花残碣,尺寸推按,故地始出。先生如遇故人于万里外,欢叫欲绝,此等情怀,与务观何异?诗那得不佳?故先生之诗,冲雅而刻画,字句之外,一往流连,真能与山川和会者也。先生为余述其入蜀,从潼关过嵩华,磅礴空翠之中,车马都为碧色,栈道之上,高峰入天,停午始漏日影,恍如夜行。汉高祖所谓“烧绝栈道”者,注云:险绝之处,傍凿山岩而施版梁为阁,是人从栈上过耳。不知路凿于山腹,栈增其阔,以收目眩。烧绝者,坏其凿路一处,则百里皆废矣,不是单烧栈,亦不是处处皆烧绝也。江行出峡,巫山巴水,六书像形,阳台十二峰沿亘数百里,突兀霄汉,一一辨其嘉名,以正前人之误。古木穷猿,寒岩怪鸟,空响相答,凄入心脾。先生相对言时,僧楼茗碗,几席亦为浮动。

嗟乎!山水于人,此生亦有缘分。余甲午之岁,发愿名山,拼十年为头陀行脚,咽噱冷汰,涤濯滓窳,归来读书,方有进益,持志不坚,倏忽而发容难待,便作一尘网俗人,清泉白石,为我懊恨,读先生之诗不禁惘惘。

留别海昌同学序(丁巳)

丙辰二月,余至海昌西山,许父母以余曾主教于越中甬上也,戒邑中之士大夫胥会于北寺。余留者两月馀,已而省觐将归。同学诸子皆眷眷然,有离别可怜之色。余南雷之野人也,气质卤莽。诸子风华掩映千人,多廊庙之器,余何以得此于诸子乎?

尝谓学问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三代以上,祇有儒之名而已,司马子长因之而传儒林。汉之衰也,始有雕虫壮夫不为之技。于是分文苑于外,不以乱儒。宋之为儒者,有事功、经制改头换面之异,《宋史》立“道学”一门以别之,所以坊其流也。盖未几而道学之中又有异同。邓潜谷又分理学、心学为二。夫一儒也,裂而为文苑、为儒林、为理学、为心学,岂非析之欲其极精乎?奈何今之言心学者,则无事乎读书穷理;言理学者,其所读之书不过经生之章句,其所穷之理不过字义之从违。薄文苑为词章,惜儒林于皓首,封己守残,摘索不出一卷之内,其规为措注,与纤儿细士不见短长。天崩地解,落然无与吾事,犹且说同道异,自附于所谓道学者,岂非逃之者之愈巧乎?

吾观诸子之在今日,举宝为秋,摛藻为春,将以抵夫文苑也。钻研服郑,函雅故,通古今,将以造夫儒林也。由是而敛于身心之际,不塞其自然流行之体,则发之为文章皆载道也,垂之为传注皆经术也。将见裂之为四者,不自诸子复之而为一乎?

某虽学文,而不能废夫应酬,穷经而不能归于一致。洒扫先师蕺山之门,而浸淫于流俗,弦急调哀,不知九品人物,将来何等。诸子苟不见鄙,庶几以为九十里之半,是某之眷眷于离别者,较诸子而益甚。虽然,诸子与某相隔一带水耳,天朗气清,夏盖空翠可摘,此固晁无咎行吟之地也。某居其下,诸子倘闻长啸,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焉,知其非余耶?夏四月二十六日书于北山。

《乐府广序》序(丁巳)

原诗之起,皆因于乐,是故“三百篇”即《乐经》也。儒者疑别有《乐经》,秦火之后,无传焉。此不知诗者之言也。“三百篇”皆可歌,若朝夕讽咏,更唱迭和,节以锺磬鼗鼓,和以琴瑟笙箫,则感触天机,自不容已。今学者祗玩其文,所得浅蹙,诗虽存而实亡,故乐亡也。然犹幸“六义”之教未亡,导以天潢,瀹其融伏,作者用者之精神,时相遇于冥漠。乐亡而诗可孤行者,仅仅借此一端耳。“三百篇”而降,诗与乐遂判为二,胡然而作之,胡然而用之,皆不知其故。无他,所谓“六义”者,盖亦亡矣。

其后朱子之注《离骚》,以其寓情托意者,谓之变风;以其感今怀古者,谓之变雅;其语祀神歌舞之盛者,则谓颂之变;赋则自序;比则香草恶草;兴则泛滥景物。于是《离骚》之指,灿然明备,然于他诗则未遑数数也。元末有刘履者,为选诗补注。仿朱子之法,以赋、比、兴论诗,亦诸家之杰出矣。然不及乐府,于风、雅、颂无当焉。夫“六义”而存纬去经,不亦恧乎?

海昌朱岷左先生,有慨于此,取汉魏六朝有唐之乐府及诗,分为三集:其相和、清商五调、杂曲、新曲为风,其燕射、鼓吹、横吹、舞曲、散乐为雅,其郊祀、庙祀、明堂、封禅、雩蜡为颂。诗附其后,而以赋、比、兴三者纬之。上下千年,俨然“三百篇”之馀。以比文中子续经之作,盖庶几焉。由先生之著而论之,“六义”之教复矣!然而终不可用之于乐。

乐之道圆而神,其妙全在散声。散声多者不可损,少者不可益,自然之为天籁也。开元诗乐以一声叶一字,朱子深疑之,而亦不能求其故,先生倘有得于篇章之外者,使不为纸上之空言,犹望次第而复之也。先生属余序馀,不能审音,聊以答先生之意云尔。

《学礼质疑》序(丁巳)

六经皆载道之书,而礼其节目也。当时举一礼必有一仪,要皆官司所传,历世所行,人人得而知之,非圣人所独行者。大而类禋巡狩,皆为实治;小而进退揖让,皆为实行也。

战国、秦、汉以来,相寻于干戈智术之中,佥以为不急而去之。数百年之耆旧既尽,后生耳目不接久矣。汉儒煨烬之馀,掇拾成编,错陈午割,得此失彼,又何怪其然乎?郑康成最号通博,而不知帝王大意,随文附会,辄形笺传。有宋儒者继起,欲以精微之理,该其粗末,三代之弥文缛典,皆以为有司之事矣。朱子亦常修《仪礼》经传,不过章句是正,于其异同淆乱,固未弹驳而使之归于一也。其时唐说斋创为经制之学,茧丝牛毛,举三代已委之刍狗,以求文、武、周公、成、康之心,而欲推行之于当世。薛士隆、陈君举和齐斟酌之,为说不皆与唐氏合,其源流则同也。故虽以朱子之力,而不能使其学不传,此尚论者所当究心者也!

吾友万充宗,为履安先生叔子。锐志经学,六经皆有排纂,于三礼则条其大节目,前人所聚讼者,甲乙证据,摧牙折角,轩豁呈露,昌黎所谓“及其时而进退揖让于其间”者也。此在当时固人人所知者,于今则为绝学矣。不谓晚年见此奇特,其友魏方公为之先刻数卷,充宗以为质疑者,欲从余而质也。余老而失学,群疑填膈,方欲求海内君子而质之,又何以待质?充宗亦姑以其所得,参考诸儒,必求其精粗一贯,本末兼该,凿然可举而措之,无徒与众说争长于黄池,则所以救浙学之弊,其在此夫!

念椿许公《霍丘名宦录》序(戊午)

许酉山先生治海昌之五年,政通人和,举循吏第一。余数年来得交于先生,每见其举一事,发一言,必称引先世,曰:“吾先人之心学若何,吾先人之经世若何,不敏未能推行其一二。”夫海昌之政美矣,先生犹不敢自是如此,岂数典而不忘其祖之义欤?不然何其知之者之寡也?

已得《霍丘名宦录》读之,刑部公之惠政,条分缕悉,当年设施之次第,粲然可寻。不必西门豹之投巫妪,何易于之焚诏版,但使里巷阡陌之间,其颦呻得自达而已。公之爱民之心,盖至今而尚在也。唯公爱民之心尚在,故民之思公,亦不以久近幽明为计较耳。

夫公之莅任,去今七十九年矣。而霍丘为流贼陷没,频经兵火,山川如故,城郭已非。不特当时之父老,老死略尽,即公当日之政,霜吞雪蚀。此相与聊生之民,宁犹受其赐欤?即使起公于九原,复理当日之坠绪,时异势殊,吾知其有所不能也。乃父传之子,子传之孙,追想公之声音笑貌,于瓣香庭燎之中不能自已。岂非可没者政也,不可没者心也,宁有所强而然耶?

霍故六、蓼国地也,臧文仲闻六与蓼灭,曰:“皋陶、庭坚,不祀忽诸,德之不建,民之无援。”哀哉!夫六、蓼以千年之祀,坠其香火,公以数年之宦,垂其𬞟藻,使千年不能与数年争者,非其入人之深,何以有此?夫然后知海昌之政,渊源于霍丘者远矣。鸟游空府,影末之馀波,犹足以润泽枯稿。子产曰:“侨不才,不能及子孙。”若公者,其不谓之及子孙乎?

《李杲堂文钞》序(戊午)

丙子丁丑间,一时文集行世者十馀部。娄东张天如曰:“此十馀人者,皆今之巨子也。吾读正、嘉时不以文名者之文集,其浑厚悠长,反若过之,岂世运之升降欤?”余曰:“科举盛而学术衰。昔之为时文者,莫不假道于《左》《史》、《语》、《策》、《性理》、《通鉴》,既已搬涉运剂于比偶之间,其余力所沾溉,虽不足以希作者,而出言尚有根柢,其古文固时文之馀也;今之为时文者,无不望其速成,其肯枉费时日于载籍乎?故以时文为墙壁,骤而学步古文,胸中茫无所主,势必以偷窃为工夫,浮词为堂奥,盖时文之力不足以及之也。”为说者谓百年以来,人士精神,尽注于时文而古文亡,余以为古文与时文分途而后亡也。

自余为此言,已历一世矣。风气每变而愈下,举世眯目于尘羹土饭之中,本无所谓古文。而缘饰于应酬者,则又高自标致,分门别户,才学把笔,不曰吾由何、李以溯秦、汉者也,则曰吾由二川以入欧、曾者也。党朱、陆,争薛、王,世眼易欺,骂詈相高。有巨子以为之宗主,则巨子为吾受弹射矣。此如奴仆挂名于高门巨室之尺籍,其钱刀阡陌之数,府藏筐箧所在,一切不曾经目,但虚张其喜怒,以哃喝夫田驺纤子,高门巨室,顾未尝知有此奴仆也。

余与杲堂然约为读书穷经,浙河东士稍稍起而应之。杲堂之文具在,故未尝取某氏而折旋之,亦未尝取某氏而赤识之,要皆自胸中流出,而无比拟皮毛之迹,当其所至,与欧、曾、史、汉,不期合而自合也。余尝谓文非学者所务,学者固未有不能文者。今见其脱略门面与欧、曾、史、汉不相似,便谓之不文,此正不可与于斯文者也。濂溪、洛下、紫阳、象山、江门、姚江诸君子之文,方可与欧、曾、史、汉并垂天壤耳,盖不以文为学,而后其文始至焉。当何、李为词章之学,姚江与之更唱迭和,既而弃去,何、李而下,叹惜其不成,即知之者亦谓其不欲以文人自命耳,岂知姚江之深于为文者乎?使其逐何、李而学,充其所至,不过如何、李之文而止。今姚江之文果何如,岂何、李之所敢望耶?杲堂之文出世,必有以作者许之者,然非余与杲堂之所期也。但使读书穷经,人人可以自见,高门巨室,终不庇汝,此吾东浙区区为斐豹焚丹书之意也。

陈子文再游燕中诗序(戊午)

陈子文海昌才士,精综六籍,翱翔百氏,操笔属词,缘情绮靡之功,离绝畦径,故其名声远闻,柯叶张皇。丁巳,入京师,名公巨卿,贪其俊逸,东阁靓深,险韵促漏,铓刃愈出。格于例,不得入闱,谒选而出。

夫以子文之才,驰骛古今之际,高步天地之间,谓当以稽古之力,润色王度,屈于下职,闻者皆爱惜焉。而子文方游大梁,摹铜盘之篆字,抚昭陵之铁马,经行名迹之处,破荒搜讨,往往迷失道。同行者秣马即次,炊黍已熟,迟子文尚未至也,岂感慨悲歌之气郁于中,有伶官简兮之风乎?抑以名山大川昌其诗,如崔斯立之丞蓝田日哦为事与?

唐、宋以来,丞、尉皆进士释褐之官,卿相于是乎出。有明假途于吏,于是士人始不乐就。今制复唐、宋之旧,由此为大官者,不可胜数。子文功业不难戾契而至,则其纵古横今,要非耽恋光景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矣。窃料四海之士如子文者不可多得,知百里不足以处士元,鲁肃之所以能霸也,以公礼格孟博,陈蕃之所以不终也。世自有急子文者,子文藏声匿影以待之,撑霆裂月之作,夫亦可以销磨其岁月矣。

陈葵献《偶刻诗文》序(己未)

周元公曰:“文所以载道也。”今人无道可载,徒欲激昂于篇章字句之间,组织纫缀以求胜,是空无一物而饰其舟车也。故虽大辂艅,终为虚器而已矣。况其无真实之功,求卤莽之效,不异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耳。

吾友陈葵献,汲古穷经,聚同志为经会,葵献常为都讲。每讲一经,必尽搜郡中藏书之家,先儒注说数十种,参伍而观,以自然的当不可移易者为主,而又积思自悟,发先儒之所未发者,尝十之二三焉。当更端之际,一堂数十人所倾耳注目者,必葵献也。是时葵献固未尝以古文自命,然其笔授之章,论学之书,舂容典雅,辞气和平,无训诂斗饤之习。余曰:“此真古文也,应酬之中岂有古文哉?”

今年秋月,与余同寓吴山,至广化寺,拜先忠端公神位。六一泉虽有石屋覆之,已同行潦。东坡言泉出讲堂下,今泉逼山麓,其上更无堂址,则亦非泉之故处也。寻张司马墓,桑间土堆,乃是精卫口中一丸也。葵献按形家书,谓后来香火,当不下鹏举、节暗二公,徘徊者久之。大观台观潮,潮不上海门十年矣,土人亦无有修此故事者。一僧立台上,薄暮怅然而返。饮唐殿宣书舍,壁间题名,多是南宋名笔。盖紫阳一带,大略是韩平原凿山所置南园也。一滴泉听雨,云居坐月,余间有吟咏,墨痕未燥。而葵献排韵斗险,俄顷成章,牢笼景物,刻画悲欢,视雕肝琢膂日锻月炼者,无以加焉。习葵献者,以为葵献破荒作诗,何工之如是?余曰:“曾是有猗顿、师史之货,而忧其不能转毂运棹乎?”

葵献行且计偕北上,渡长江,叹南北之限;过齐鲁燕赵之墟,圣贤豪杰经营之迹,犹有在者;入长安,观其宫室之壮丽,奇材剑客之聚集,盖建都者近千年矣。触目骇心,动成篇什,素所畜积,于此焉发之?所见者与人同,所得者固与人异也。司马子长之文章,得之山川,子长读书十年之后,方可言此。今葵献读书,年过子长,从此而后,方知六经非几案间物耳。此区区所刻,恐不足以尽葵献也。

黄孚先诗序(己未)

吾族之在四明山中者,自菊东先生以来,代有闻人。近虽中衰,而孚先、禹平,茁焉秀出。两人尝以诗文过余,而孚先往来尤数。中更乱离,五六年不见,则以诗一编寄余请序,岁尽,自来促之。

孚先论诗大意,谓声音之正变,体制之悬殊,不特中、晚不可为初、盛,即“风”、“雅”、“颂”亦自有迥然不同者。若身之所历,目之所触,发于心着于声迫于中之不能自已。一倡而三叹,不啻金石县而宫商鸣也。斯亦奚有今昔之间,盖情之至真,时不我限也。

斯论美矣!然而正自有说。嗟乎!情盖难言之矣。情者可以贯金石,动鬼神。古之人情,与物相游而不能相舍,不但忠臣之事其君,孝子之事其亲,思妇劳人,结不可解,即风云月露,草木虫鱼,无一非真意之流通。故无溢言曼辞以入章句,无珣笑柔色以资应酬,唯其有之,是以似之。今人亦何情之有?情随事转,事因世变,干啼湿哭,总为肤受,即其父母兄弟,亦若败梗飞絮,适相遭于江湖之上。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然而习心幻结,俄顷销亡,其发于心着于声者,未可便谓之情也。由此论之,今人之诗,非不出于性情也,以无性情之可出也。

孚先情意真挚,不随世俗波委。余避地海滨,孚先悯其流离,形诸梦寐,作诗见怀:“旅月仍圆夜,秋风独卧身。”读之恍然见古人之性情焉。是故有孚先之性情,而后可持孚先之议论耳。不然以不及情之情,与情至之情,较其离合于长吟高啸之间,以为同出于情也,窃恐似之而非矣。

《吾悔集》题辞

吾母五子,唯不孝亲乳。先忠端公殉节之后,室如悬磬。不孝支撑外侮,鞅掌家塾。吾母课垄亩,省廪窖,婚嫁有无,棺椁重复,无一日之暇。

壬午冬,吾弟皆以受室,食指繁多,遂别晨舂,然夏税秋粮,犹不孝一人办之。际此丧乱,藐是流离,身挽鹿车,投足无所,由是家道丧失。吾弟复去其三,霜露晨昏,兼并一人,鱼菽取备,鲜适莫构,吾母犹然怜余之辛勤也。凡居忧者,以丧服为之文,以不饮酒食肉处内为之实。不孝行之半年,而一病支床,气血中槁,亲友遂引《礼经》有疾七十二条来相劝勉。不孝姑息从之,惶恐无地。自念养生送死,多少不尽分处,未尝不痛自勉强,而悔其有所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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