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宜言/07 中华文库

甲申夏五，毅宗皇帝三月十九变报至，惊悼躃踊。念郡中绅固盛时富贵臣也，禄养久，莫习痛苦事。或以家敌国，足资雪耻，属意太仆谢子与沈太史介弟，交谙其古雅，想质性有授，属意在沈。而太史公诚文弱，然犹发策问难诸有心人。视彼守财虏，用多金巧办其子行人刑死，贿付忠节者，稍异耳。予无可柰何，因会隺山兄弟倡同心哭从主死义之陈侍御良谟及殉妾时氏于黉，以愧居官者，且作传传之，毋讳毋誉。

已而逾年为乙酉五月，虏渡瓜步，安皇帝复蒙尘，浙会不守。凡吾乡巨望及最有时名、自来作声气领袖者，悉高拟俊杰识时务也，呼类奔降，攘臂惧后时失宠利。予赴文庙肃拜，恸哭，终身诵文信国“成仁取义”四字耳。郡中绅袍独解“素夷狄行乎夷狄”大意，拥当事辇印库往省上欢悱，冀谢惶恐表。适会稽郑、姚江孙以次举义，路隔不可通。于是鄞贡士董志宁倡议乘机鼓同志，邀刑部钱起兵，会定镇王墨缞视师，邀予入钱幕。委予险危艰阻，蒙谤怨，利害得失相关倚，悉独身肩，幸无偾。如调停郑王争盟、钱谢疑构、王钱受谗不相下，佐吴判公措饷弗殃苦民，令乐输而刻期调给，俾江上卒腾饱，恨不一当虏。又频冒矢石，躬搏虏牛头湾等地，不顾手龟面裂。其事详钱刑部寄谢诸札，并予在营汛所附通家友及随所委报钱刑部书中。

予家故苦窭，乃以从戎急公务，百为行闲谋思灭虏，朝夕窭益甚。钱刑部不聪于听，予劲挺率真，不弭谤，托醴酒别归，值日南至矣。再七阅月，师溃，监国出奔，不获及。绍兴之变，奉老母避虏定海乡雁宕祖居地，著《山中一百五韵》。未几，薙发令严，母惧予以身殉，泣勉薙如令，因赋《哭南都殉难仪部江右黄夫子海岸》及《仕鲁太常武林庾玄倩潜夫》以寓慨。黄夫子曾司理宁郡，予首受知，每奇待予；而潜夫亦出黄夫子门下，又同予从钱刑部战虏，虏弹如拳，大雨过头上，声呼呼，勿惧也。能与世所言明哲违，而驱其所爱共溺死下庄桥，执居平谗贼口。噫！监国左右及前后有位士，大抵积劲骨，拟茂林修竹，沫唾忠义可源泉也。而潜夫皎然孤死乎？况踊跃投顺、更从时服色者，野马尘埃，复精锤四六艳语。予疑此辈犹存日月，霾曀方始耳。《采薇》终饿非吾事也，或潜身卖卜断休咎以端人义志乎？抑隐壶济世，恃古应验方而治当今膏肓疾耶？诣质关祠，不许询他焉者，不许谬思守初服，泣秦庭而复已覆欤？则吉再问，再吉。念守正朔近惟舟山旅耳，或不必舍之而从人异地。傥项竖子善听奇计，勉修仁义，安在会稽不足亡秦也？养身有为，原速贫速朽语。新莽篡汉，惟不胜思汉者接轸兴义，遂来盆子、隗嚣辈以起。嗣白水六十万灭楚，赖三户，惟寐不忘报，而终得诛秦王子婴。弱宋既惨徽钦，再惨厓岛，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则虽度宗二子在江东亦已矣。故中兴恢复，亦赖有不度德量力者，以痴衷胜天争数，感天地宗庙社稷之灵也。一丝系鼎，宁一夫不可以存卫？尼父知道之不行，而无敢废君臣之义；孔明三分预定，而鞠躬尽瘁。盖贤者溺俗，知者习闻，与时消息，千古一律。偷夫动言李陵、孟达，李陵、孟达岂可为训？且事必不成，即关壮缪乃心昭烈，犹思报效曹公，华容道上脍炙评日；慕容垂虽能复燕，而终以噬坚成胡俗鱼羊也。遂慷慨冒险渡海，见两藩无雄志远略，大言耳。方誓师应吴淞归正人，尚疑尚忌，无协恭美事意，因默返棹。而慈水大侠犹讹海上足克期待也，陟大举走信王廷评及予，予必奔阻，竟以慈事逮予入鄞禁。苦禁卒狎侮，有《枯鱼过河泣》一赋。诸同盟各从所救，葛太史尽排群议，得请原督抚曾令鄞邑今为鹾使者力，兼赖署鄞杨府判怜才，而始终邀董王两廷评心血，赴道讯五次，陷禁六旬，乃得出。著有《罹械破械死谢生谢》等吟。时监国职方屠明经董咸谓予得生，果然天不绝明也。废食寝罔懈，少康南渡思。又闻监国尚在闽，永烈位于广，鲁、卫、吴、楚缟素，复汉官威仪，聿坚厥志。风呼远朋，董母周诚贤母也，称未亡人久久，岁受明节妇饩，虽清吏隆重之不废给，母摈清给，戒无领，而日惧其子怠，想明谓吾倚门望汝也。

先是，原大司马慈水冯及其兄天津抚两人名下多奇士，今半从清屠，夤缘慈水可因，将于虏信且有征矣。忽传原直指李尚隐越山谷闲，发丝丝可数，号江东南各义寨若臂指，而亦多虏中干城为心腹，属予走晤湖滨逆旅。壮任气，殊觉凛凛，乃与语曰：“公以羁旅处虏中，俾遐迩感公拊循激发，输家财恐后，暨易天目、三衢、五湖立许驰应，曷不可脱兔出耶？”曰：“吾待海上师耳。”曰：“吁！公何见之左也？海师不可恃久矣，负虚名，特欺虏不能辨耳。”曰：“非海师不能折虏，不发众响也。虏师以舟山故论诚输款矣，岂他焉者足令慑服欤？君能令蛟辟虏毋尾吾后乎？钱塘可飞越乎？得绍兴未必可守。吾欲使越城望海桅举火，而海师见越火，急移小壆渡我军，疾𢭏杭若耳，迅雷不及掩焉，庶几集吾事也。”予曰：“公意诚杰，终虞以海师偾也。近者义旅郁郁欲奋，苦无创之者。公陟从会稽起，宁无各以力乘虏之促衿肘而夺其魄？惟恃公谋断，分从义旅从台温接闽，渡江指吴会，且列卒戍平江，悉定浙中地，迎监国行闲，会合上流水陆驰金陵。彼海上岸自愧晨星，附末光恐后矣。柰何握屑项而仰鼻息于人为？”曰：“天下人不可戸说久矣。子非儒家者流也，大足用，强为我乘长风，亦何吝？”予诺归，立渡，遇冯夷几不测，复出众劫者利刃下，始获揖大将军座次。慷慨剖指来，大将军曰：“君言信，但不识直指何人将也？”应之以某某，莞尔曰：“无名将耳，曷压虏？”曰：“世有李广、霍去病其人，必独当一面，不向人乞援矣。”曰：“南军义军也，卑卑无足论；北军骁勇，然既为虏用，能保必背主如吕布乎？”曰：“刺原诛卓乃见吕布，始亦谁信？今重其归正巳矣，必愿背主，吾亦何利？”曰：“直指果有作为，曷不大举而犹赖我为发难之是期？”曰：“不幸处浙，又遇有舟山苦难破人胸中竹耳。今受舟山祸最酷矣，急动者身诛，处井者眼血。虏按籍诛良富，必诬之通海，使罔诉，若鸡连受割也。公亦知望公怨公且毒公乎？”曰：“养身待时，知己知彼，兵家旨也。闻虏兵道孙枝秀能辛苦，凡得报即刻就道，所过无声，真鬼神不测，非可易视者。”曰：“孙信鬼秘，然贪贿多欲，不忠于清，易与耳。否则肯容公舟山营菟裘耶？”时微视大将军有艴然状，曰：“虏知府更欺公甚。”大将军似不欲闻，目上视，须臾曰：“师行贵慎重，识时务也。周文王三分天下得二，尚服事殷，直至武王一怒安天下，谁其知之？”予正色云：“文王事殷，殷臣耳。公谁家臣耶？”大将军面发赤，拳殴予臂曰：“过子丑五年及壬辰，予不靖安天下，天诛予。今且不为直指发一旅，天诛予。直指苟爽约，吾将割子肝以益𫗦膳。其留子为质。”子曰：“不定期相响应，而仅发数旅塞责，是诱便偾事也，恐不得获食予肉矣。”予因得入越报直指，诺而澥上师终卖予，不肯动。时七月闲事也。

或委风信，或姑发誓，或托整饬，底仲冬而鄞外翰杨始从翁州至，道侍御慈水冯、职方姚江王斫案起大将军兵，躬会直指于越。先是，屠职方所联北帅愿出妻子为质者，朝气欲懈，予请得监国鲁王海上敕，并越中直指奉旨便宜挂灭虏将军印委，以坚其志。一面飞羽会冯王，一面同同盟奉吾郡最忠诚而最有巨望、足文武宪邦者主登誓，一面磨墨草讨虏恢复檄，布告天下，意毋烦海上师而定绍定宁也。居无几，海上仅发师不过二十号，又不及绍地三舍馀，遥发火，而直指及冯王俱猝不及应，事遂败。适虏按过宁，太仆谢甚不喜大明有恢复事，发觉子及同盟状，首诸按。虏亦搜得姚江王职方所弃营予及同盟所酌答帛书，遂逮予下狱。

只可怜汝母子，病痛谁知？衣食谁靠？苦楚谁诉？如何过日？然而刻苦守志，自有贤豪管顾，神天庇佑，决不令无救也。娘娘老年恶境，谁与分痛？做媳的须万分委曲，即在姑丈家，实是放心不下。如儿不要东走西走。傥林家来领，则彼处有各房子侄，恐其欺侮；傥来领不去，又恐夹下流，废时失学。我死之后，家属无妨。傥丹老不负前言，林家譬如抚养，些须有助，则为娘的紧领身边，督令读书学好，亦妙。宜同杨姊夫从长计议。嗣后，如儿不必往大伯家拜正、拜寿及上坟、贺节。我死，彼决无把你娘儿做人看者。捱至十六七岁，苟能成立，自然好眼看也。遇公公等忌日，随分菜蔬羹饭，家下一拜；否则，祖堂单用香烛，亦可尽心。再女往王家，十分苦楚矣，又要淘气。只做孝顺媳妇，尽己本等，自然相谅。昙儿不死，须要姊夫措处，往学课算，照管阿弟，安慰母亲。楼上书籍，或手钞、或套书、或装订、或草订，须整衣厨一口收好，封锁。点点是我心血，《诗经》、《春秋》尤要藏好。如儿会读书，则俱好读之。他日从王姊夫读五经要紧。卷箱内时文亦不可废弃。为嘱。

维神功业著于季汉，祀典隆于大明。忠义历万世而不磨，是非因更时而弥卓。宋监簪教，唐传玄宗，五代跻禅，神应坐恸。神有为人弟者，为人臣反罔闻知；神有信诸君者，信诸友谁怀吁应。论诸命，命有通塞，而神持国运，独在存心；律诸时，时有旺衰，而神识人伦，无非天道。操固汉贼也，并吴婚无许，春秋遣恨；傥忘耻，安能雪耻？园诚盟地也，虽衣诏藉成，荆襄不借；必报仇，始赋同仇。正气无非类之歆，哀哉相夺；予享命祀，恶作奸之渎，悲夫淫废不恭。故像塞四垂，外内贵贱，凛辨森严；而祠盈九有，榱桷几筵，恍闻叹息。其等章句小儒，夜行惕惕，君父大义，日恪硁硁。自顾肤发有因，实难轻掷；人生肝胆无几，得委不珍。志士蹈仁，誓心俯仰；匹夫不夺，尚赖砻硎。类聚雪肠，俨然山社十人；敦诺金之好，千古显砥玉之交。特拟夏五朔朝，盟神师保；卜于后庚三日，洁告史巫。礼崇致斋，宿斋诚表，曰明曰旦。鸣呼！神武代上天，凶吉必行善而是者降之祥；黔黎皆天帝子孙，惟处歧而争者盼其赤。今夕何夕，不敢问隐秘于神明；此心曷心，亦或借壶觞而涕泣。神岂将牢不肖辈，敢作过于先汉将军？赫赫在天，视后代犹如前代；作德与治否，德兴乱每寄恩慈于批点。小书生兢兢处下，舍吾君无复有君；答不敢谄，默不敢疑，祗慎梦寐于慊欺。是用肃虔，预伸盥沐，洗涤肺腑，图尽丹忱。敢告！

告尔一切鬼魂等众：凡尔等之死于狱而为鬼也，其生前罪过，不过为酒食计耳、为多得钱计耳。腹不能饥，则冀人有己所不应得之食；而身不能贫，则贪人以己所小可得之财。甚或因酒生忿，积忿成怨，于是干犯宪条，遣刑大狱，而偶至饿死、病死，及主禁者受尔怨主、冤主之贿嘱，而忽然盆死。寡尔之妇，绝尔之祀，乱散尔之父子，典卖尔之妻女，葬尔肉尸于乌鸢、蚁、犬腹中。

尔有为所犯之罪过，祗为饥寒，未应致死；且目击大逆不道、罪无可原者之定招，必大诰减等，逾年必命恤刑，及冬至用刑，又复临期疑宥，而更有屡屡特心之赦，即万难原释矣。复宫为衣之、食之，俾终老狱中而有天年毙，不若尔之可原、可宥、可矜、可哀，而反毒死无诉，立殒莫怜也。是以为厉为疫，而妄乞囚犯之享有蹙时运卑微之算，怨怨相寻，殃祲转甚。尔岂知我明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及列祖之恩？尔罪人固笃，而恤给尔罪鬼亦甚挚乎？

上元有祭、中元有祭、清明之夕、霜降之后有祭；祭于京，主以卿大夫；祭于府，主以太守；祭于县，主以牧令；乡祭、里祭、村祭、社祭，以至十家之聚，各有祭，主以耆老；惟官祭则主以城隍之神。欲使尔辈销释怨愤，毋饥寒衣食之虑，平贪嗔心，革祛罣碍恐怖，苦集灭道，使囹圄空虚，而旅鬼亦不作无祀泣。自古及今，皆无若我明之泽枯矜死也。而尔鬼众亦可藉是以捐恫矣。

畴昔之夜，披枷带锁，号呼匍匐而成群痛叫者，何为耶？将旧鬼乎？抑新鬼耶？前年钱塘失守，经今未盈二载，而新鬼若是多耶？岂旧鬼邀渥我明之德，而重思忠义，遂入梦中示哭泣耶？将肆赦不肆赦耶？吾闻鬼灵不及百年，除齐侯报九世之冤、汉世报十世之仇，其馀多至三四年、或五六年、或二十年止耳。崇祯之变放狱、弘光之变放狱、绍兴府之变放狱，虽死者得生、地者超界，有何旧鬼尚尔不瞑？大抵必新鬼也。

夫新鬼无大失德，其谋酒食、其谋多得钱，意者见处高握权而有势利者之率不避此形迹，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遂起慕效而相习成风乎？或见在彼者之恣意肆行，决无祸患灾害，而尔为之即罹法网、触忌讳，不许改图自新，而郁郁坐死难甘。欲为今日之人固难也，为今日有罪之人尤难也，而为今日所称有罪之罪人更难。时势实然，尔可无苦。

是以斋沐虔诚，藉真人羽士之徒，荐尔甘露浆、香积饭，炼尔水火，超脱苦侮。或全灵返真，或托生正品。勿仍贪酒食祸身，勿仍思多得财殒命。视在囚有一体之痛，勿令刑者加苦；视处禁有同冤之惨，勿令愤者生嗟。总有生时领得来之血性，断不昏沈；死时带不去之衣食，誓无迷恋。苟能忠孝，粉骨应甘；傥属诈奸，治乱俱恨。廉耻澌灭，虽生犹死，政恐鬼羞与伍；正直常秉，就死能生，又恐鬼不能近。沧桑亦有变更，而君父始终如一；凶吉适尔翻覆，而诗书今古咸贞。惟不识学之人，偏多公道；独冲倒山之气，乃足为神。盈世闲行尸走肉，在狱内毁裳裂冠。凡尔鬼众有心，自然扰扰；迄今醮禳陈祭，悉令訚訚。予不尔欺，尔当从此脱离牢笼；尔若予歆，尔必自今立除怨恨。今日宁有我明之大仁，在难犹赖皈依之起度。尔来受炼而魂无不之，尔即释罪而苦无非道。用陈悃忱，肃伸昭告！

昨谒家慈获归，适晤某大骂天植，殊失生平伎俩毕见。然后知岁寒松柏之难也。涵之云：“诸凡统属周旋，生死交于此乃定。”有一事必须觌谈，特令小奴走请，吾兄谅无玉趾之吝。

排云痕汉，独丽日以忧照天下，而或字人教万世，蜾虫长或字一贞，乃心不夺志。率出关兵气嘹呖，而聪有耳者炯其目。霜履冰至，雁过节随。自古羁旅孤孽所由，雁字讽感也。

用晦生当更历，能不降若墨胎氏，拟隆中梁父吟，其志意固深远矣。而忽得谤膺吏议，与夏共就逮。用晦得立白，不忍舍夏去，而自愿与夏同狱几二旬。及夺用晦赴轻禁，乃共天放，相凄其骚愤。仰指天，靡敢不跼；卑视地，吞声所画。颈血难溅，围腰难折。欲哭不可，欲泣近妇人。偶触雁字，唱和咨嗟，有写其刺割愕悼险患不能已之衷，得三十韵焉。

恍乎盲乃左、腐乃史、膑乃孙也。其讨贼檄乎？露布沈乎？吊乎？唁乎？以呼觉天下之人臣人子，以鼓舞天下之为忠为义为贞为烈乎？

夫回顾父子，莫虎若也。张禺山谓：昔伏草，今坐衙，大吞人畜，小尽鱼虾矣。岂知父子尚犹迷性耶？则必如蚁乃识君臣耳。然刑死阵死，不无忠鬼，蚁忍食其肉与？选懦而天罪之人，谴之鬼非之之辈，皆无耻行尸也，不秽弃恐后与？吾恐蚁即不好洁，若蚓必甘饥死耳。乃知知君臣不免饥死，知父子尚可威饱。墨胎兄弟所繇受当世讥也。

且尼父立教，教为人也。正学谓：读书几年，犹不识是字意？是字无逾一也。雁盖侣正学而诵法孔子矣。用晦不欲庄语触时忌，感雁字成咏，折劈点画，诘屈离奇，忽正法艳葩，忽悲楚酸歰，高雅迂曲，顿挫畅快。其所谓人者一者，以阴寓微风。凡用晦所为，不极苦哉！

用晦异禁后，简夏宜打破生死关。又谓宜如颜鲁公、关夫子用金遁。今捧雁字诗，夏更增闷闷。文信国坐卧三年，颈膏元人刃，犹见梦于其子，怒发尚绳束未去，誓不受系也。如是而人其人、一其一，用晦雁字诗乃可读。

松柏不岁寒凋，将毋色改？梅独向霜雪呈葩矣。栗烈人凛也，妍妍然暑烁足畏也。有胎蕊世不奇，忍冻而傲先春，几令梅怯知己。咨中庭树者，复因荡风媚日，感伤华质，遂禁凝远，家无敢齿冷。用晦于狱中词怆梅花，供赋十春。梅不入山采远志，和渔父沧浪急呼川谷。浣花叟涤天下气，僵柳起临平开。黄河不浊，冰骨幽姿显。乱绳必斩乎？而乌乎！今日须眉指到箸落。

芊芊乎养人生意，然丰廪焉安宅焉。视国于蜗之角者，倍奢矣。夜眼八尺，日食数升，则三复鸟覆翼之及牛羊腓字等语。而柰何为百草忧春雨耶？只可蓂荚枯矣。屈轶谁敢指佞？祇养山中草木年，而无术伏八公精兵数万。正恐王景略审遵正朔，轻尘栖弱，使三十种瑞草为之不灵。

蜻蜓失谣，蜘蛛鲜隐，莫敢题门凤而咏狱蝉，心诚棘矣。天放腹不合时宜，夷怨原愤，性与时乖。其初预计偕，即著有虫鸟二史，识者谓同子瞻嬉笑怒骂也。夏独否之，独骂似是耳。洛蜀朔亡宋，牛李亡唐，翩翩呼引虮坟虱阜而瓢裂人家国不顾。视彼兴唐股肱百工，多文中子门墙也，何河汾无党客？两汉节义矢心天日也，何可悲不可罪？今凤德既衰，鹤不乱群，水落石出，而不能不倾心雁矣。岂仅重其能字欤？

天放中蜚语，几举家殉难。其长公实慷慨若狄梁公，自承意欲乞天放兄弟归养，盖习尊公家教然也。尊公固当日白太傅耳，与奸媚处而能不受其浼。第使仰视天，令丈夫子足无愧；即卑视膝，而不获日击鲜，亦如饱太牢已。况乎左长公难兄，右天放难弟。兹读天放处封城与卬友用晦赓和成雁字三十律。孤不饮啄，飞辄哀群，瞻仰昊天，心存甲子。有何大谴而使人惨怛尔尔？虽天放旦夕白矣，然就禁亦三月。而读天放雁字诗，无不知其曾下于理。于是三十律即三十雝雝雁也。积字共得一千六百八十，去易策之万以还天数，多易零之一百四十以养静坐。无事而特触雁字，补广八卦，远取物象之缺。谨于月令兴比四始，渐不乏象，而麟竟绝书焉。

今赖天放横见侧出，壁痕钗脚，纵横散敛，以尽雁字之情状。曼声乎静市喧哗，簇豆乎续斯谱。而铜琵琶铁绰板，唱天江东去。迁客羁人，无不可各以意以遇已。何必不汨罗赋？何必不首阳歌？而亦岂谓广陵散于此果绝？

造物妒奇，故奇必有屈曲险仄见。而遇奇者亦必从最不得意之地、无从告语之时、及举目言笑不可欢之日，而后精灵卓透。譬如宝剑匣中飞吟能夜，非值不平不轻试也。

天放梅花咏著自平日习予耳久矣，每憾不得一读。假令天放当日出读予，予不过一讽三叹，敛其雅艳幽冷，使梅能含笑已也。赏不置口，徒及肤耳，能即咏以见梅之精神与梅之铁干孤枝，而咏梅至百者之自见其百折不回之意乎？

年来文章憎命，羽铩网罗，人如日丛荆棘，祇合虞卿著书。而天尚不发天放枕中秘也。至去冬狱起，天放逮下士，而用晦自予向牢出，俱禁。适感梅供皋陶，天放发所著梅花百咏，命用晦和，而予始得快读。遂见天放心不他借、舌不更气，志恪体恭，藏惠和于夷隘，参白豪于甫穷，锻嵇放于阮慎，和颐拘于坡脱。有曼倩恢谐之玩而不党势汤，有令公聋哑之规而不慕仙泌，有汪汪千顷之可澄可淆而不与三君八俊讲节义，有古社稷臣之不冠不见而不与大将军万户侯借武事。靖节闲情，广平寓赋，岂屑庾家枯树？乌骓悲虞，纂鸿歌戚，宁曰倾城迟李？怒则生侧涧耶，能致万谷沸𩐨；峭则压危石耶，恍乎众山令仆。分梅之贞而孟宗竹、寇公柏，传梅之学而夫子庭前桧，阸梅之运而上林未立之僵柳，神梅之用而再熟天大雷电以风之禾，茂松悦柏住建共而梅如陨涕，霜蒿露薤覆昺厓而梅将谁依？天放百咏似翻成百世界也。不和靖而中峰意，秃发入林欤？吾恐天必不诺许矣。盖天生人于是时有劳人，而肯有是时逸人乎？

尝寄臬狱友人：“生限七尺，五伦半潜恨。”又即事赠友：“报甘饴，颈溅启视，扪胸□。”又有云：“读书慕奇事，憾不自身建。束发订酬答，嗜义饥忘饭。君父岂博名？寒暑穷衣褪。得濯在执热，暇与商利钝。”谨因序天放梅花百咏而掇拾附政，并请用晦唯之。

家徒壁立，久左世眼，而又以心存甲子，谬思贞明晦之志。虽懿亲罔敢然，即许一二铁肝石盟，不无形迹自远。盟兄骆翁天植，每致亲翁忠高义雅，独深诺重怜，及幼子凛咫，慨许爱女相字。是惟椒山先生得此隆遇耳。视今日称多读古人书，或赫赫有时名，与祖宗食禄以世者，谁浊谁洁，谁醉谁醒？亲翁传矣，未敢谓某足传也。订盟于禁娅，足传姻，而某诚以附而彰矣。盥沐吉书，即命儿拜告宗祀。未修六礼，先肃一言，宣誉一时，可胜万古。

著雍困敦之岁，执徐接月，哉生明。因弟夏痴忠受祸，限趾犴陛，愤不能奋，痛不可前。家壁立耳，而又遭籍没。忽闻变至，奄焉怛丧。欲哭则如怯死，欲泣恶其近于吝。藉长旨代悲，嘱某絮酒炙鸡，率犹子、忝孙婿凛咫，醉奠三雅，而读其父夏渴笔文曰：

“太翁旷神怡志，壮腹达观，非其所为性耶？天年考终，市隐县世，意适而扶藜看雁，尝旨而目击不鲜，并可忘所为革除迁改事。非有子而身轻事足耶？令子贤乃翁乐，令子孝乃翁寿，令子能立品而乃翁遂干古矣。生而烈，没则已焉，非尽子过也。使有当时荣，不如身后名，则国人所繇幸有子也。”

呜呼！为人难，而为心不肯死之人更难；为君父而不肯死心之人尤更难。岂曰名存不走声誉？名不必起，且以不测之祸博名，而甚犯崇事声誉者之忌，恐愚或莫解矣。然则营养丰乎？身贵乎？艳骄人而权赫一时乎？藏必不可释与？必无容诉之冤而赧赧逞胸快乎？骑势难下，下即遭噬，非人膏我，即我膏人。睚眦朝忿，得则举杯相庆，失则尽室以殉，虽冤毒于人实甚，王者不能行之，臣下亦未免行险矣。天乌乎戴？地乌乎履？鼎彝法物兼非己有，图书黄卷尽属他人。无诸葛之智而云高卧有待，无平勃之驩而云凌义非正，无景略朱序之干而云尊朔反正，可撚指钓磻以待，则人寿难期。歼齐于遂，则挽石无群。开眼入尘，触耳皆秽，日如踞𬬻火，坐针毡。惟不肖子孙与人以祖父累世之箕裘而恬不知耻耳。否则惨遇势杰狡凶，威吞计占，力不能敌，时尚我违，迫于无可柰何，而尚争尺寸土石草木，并岁时伏腊甲子以征志不可夺，甘心受祸无悔焉，庶几心安理得，还诸圣贤，情真罪当，慰我宗祖。何必曾印累绶，若国恩世受与贱身崛起，及赫赫有当世名，操声气领袖者，方责其夜气，阸处下僚，终身衿子，与穷措大老学究及担夫贩妇目不识丁者，反恕其平旦？况乎事亲观身，事君观友，交道如纸，自然君父如棋，谈交、利交、势父、名交，自然迫弃、穷弃、患弃、害弃，果以朋友为性命，而宁忍君父置弁髦？殆至水落石出，风疾草劲，拔木发屋，扬砂石而根深基固，眼不眯蒙，然后交道可讲，姻法可宗也。此非实有君父之心，能与为君父而不肯心死者，盟交订姻于至险极危之日乎？

予始交令郎寅生亲翁，则于钱刑曹义署，不逾日而寅生拂袖归，则以义署多楚咻，虑美事无终也。然而刑曹传矢，寅生乐婿予子，不能不烦骆天植兄作合。天植亦以瓶义得贡，当今仕讳未仕，职讳未职，贡讳衿，以苟延一日之喘，天植傲焉不讳，而且决不出谒今鹾使者，前日最文字相知之堇令，则天植传矣。惜予不足重寅生耳。公论在天下，是非在万世，寅生不可传乎？寅生传而太翁可含笑入地矣。薄言一匕，聊展亲情，尺幅情长，万年此日。鸣呼！尚享。

丹须萎折，茎草不镫。夜台寂寞，南极星沈。在昔逝苦，伊今殒欣。目无惨异，耳不怛闻。梧桐凤坠，芙蕖鸭登。橐驼肿背，蹲鸱发声。银泉涤秽，天笑驱腥。况某中寿，世故熟深。因孝能友，种德嗣韾。烟霞领袖，花月怀襟。捋髯长啸，逍遥养生。子膳问馀，日击能新。侠肠绝世，豪气冠英。妇能榛栗，膝疉云卿。谓享艾福，收算遐龄。载涂叹息，联井悲鸣。人呼天只，限以疚膺。生如可赎，百身胡云。九泉诚逸，隧路息呻。登堂八拜，尔汝郎君。夙聆彝教，怛化伤情。怆翁手泽，杖几紫藤。铭翁口泽，忠孝仪型。深衣古褶，穗影棱层。觥筹飞错，座酒盈樽。泪随卮滴，感旧忾音。肃忱颙盥，登赠盐琴。

极承匍匐救援，甚许周恤饿闺，兼家倩确传，不啻口出。弟镂心刻骨，惟有大明铭肺镌腑，再见盟台矣。昨府招已成，不强弟活。此后喜无干连株累，犹幸幼老，大抵硕果，惜卣兄填沟壑耳。弟惧首领异处在早晚闲，当预谋全躯法，恐未获面吐缕缕。上则祈盟兄协辅重光，瞑弟公眼；下则祈盟兄玉成孤寡，慰弟迟盱。傥因今日而置世事绝口不谈，弟未免死而犹视也。家倩大介颇能作好，盟兄可与敷腹，并鼎致督辅，异日破格奖励，为嘱。卣嗣春正得祸更酷，想盟兄定分痛耳。丹心生报国，白首忍抛儿，此犹可解免也。君前臣未名，母在子轻死，静思真如刀割，颈为国而刃，肠因母而割。梦入深闺，惨遣丱角，虽则赤心无改，视死如归，祇愿灰即不燃，薪犹能火。况弟精神甚旺，胆气方刚，诗书冶铸，政堪作厉鬼，岂日后之哉？天若二公吉凶未卜，近来事多错出，竟若以油沃火。又闻孙去，则左右未必得力，盟兄芾老或空滴心血耶？盟兄义薄云天，作我鲍叔，古人如王修、李默，仅冒难埋友，岂能及盟兄抚恤身后？自当有天地祖宗社稷呵护，作配王家，万寿无期，非单单令闻不已也。老幼得归，为弟致意芾老，道气何日忘之。令侄虞老不及面谢，尤祷祀而求者。老先生耳告老泪，顾于狱殷勤解慰，不及一一伸鄙。弟更虑天若二老归日，未获一见矣。情深笔歰，弗尽欲言。

尊老喜平安。萧院见过。候按院会审发放。颠沛尔尔，而刑罚不加身，真上天福善也。曹叡云：“死如可忍。”我忍死待君，忍死待尊老一面耳。只恐按君发宁质对，或又有一番苦楚。从容就死，一难至此。昨读木翁来札，殊增闷闷。夜竟发热，双足疼痛到旦。伯仁虽不悔死，但昔日王太傅有“由我而死，负此良友”之憾。今日为太傅者何如？乃知昔人盆死人于狱中而逃自己生命，犹为上古也。府夹已自苦毒，道夹至今不能下地。勉强饔飧，愚弄母妻，每饭大半赏同囚耳。岂若三公尚得快谈？不若我沈冥也。昨仰库酌给一纸，特往家兄处问之，果系华霞领附子药价。霞夏溷名，遂起一番风波也。罪自已作。一呈，家兄云无之，特着人往查承发房号本，亦无有。今云者翁诸郎目击，想是柳下惠恐后有盗跖株累，而前往吾案以明别籍，故有云云之批，而今讳之也。然可为我解嘲矣。乞致意瑶翁，谢谢。致意屠董两公，慰我悬悬。毋论凶吉，无非饲雀渡蚁也。尊驾不能保出，柰何？幼甥诸人如何著落？昨初七日府审归狱，有惊闻郧公被逮赴省一诗，诗成旋弃。道审日，闻府庠明伦道一事。至蚤闲，适翻床荐，得诗稿，骇其首句竟成谶。特录寄政，以志同慨。

读来札，字字真挚，令人不忍频讽。和韵深刺悲慨，编管什可无怨声，几乎鸿飞易水也。尊公卓绝澥内，久仰不愧不怍，果是真尊公形影。我辈今日之祸，亦只求不愧不怍而成，苟安愧怍，赤贫如我，自可高枕无忧矣。若瑶天谆谆以省呈为嘱，每欲下笔，殊更棘手，视死如归，盖为顶踵难借耳。复作卑词哀恳，如伏乞状，祈某年某台等语，曷胜痛楚。文信国坐卧燕楼十年，谢疉山至甘应牛应马，而亦不免于死，何如？人臣之义，当以王陵为正，平生未了，留补后人，养身有待，只合如隆中苟全乱世。此吾儒当学子路，先正原非欺我，子哭之曰：“天祝予！天祝予！”斯言岂佞？前道刑后曾有一诗，今特录政，若老处请教，容再录呈。其令爱贞烈，乃钱家妇耶？抑尚处闺乎？乞询确，赋言寄赠。闻尚有十岁爱女，前日道并言及，偶忘，烦并示我。

来札惨凄，恻及涂人。只宽解尊体为上。大介初一日来书云：“卣来按使审过，被夹被拷，仍凛守瓶，心迹大白。此二十四日事也”等语。昨又接廿七日来书：“高公无恙，全赖卣老之力。省城不乏志士仁人，咸为分痛，即儿童妇女俱至陨涕。李、冯二老大觉有愧。抚院审期不远”等语。知尊公历尽苦楚，尚存生命。或者天佑善良，大难得活。愿以此自慰尊体，非特王氏关系，即予华亦大仰赖。异日使小儿不坠家声，我死可以无视，惟藉教训玉成耳。万一尊公后来以刑辱故，不免垂毙，臣死于君、子死于父，诚是本心。然逮而相死，几可绝系，所以古人重继述也。割股呕血且未必孝，而况重者、远者、大者俱在尊身。昨弇州父子果确论也，只目下保出为上。道文暗申，我命旦夕。近来全躯念重，异处不无惴惴。告駮恐鞭长不及马腹，况无费无人，柰何柰何！附数言，烦同三公酌之。或大介在彼，为我附往何如？

与尊公相友半生，形影醒醉，绝无相欺，而总之以不愧不怍为期许。故读同古文，同好学，同志，束发垂老，百年一日。遇试询案，彼最此殿，殿者忘最，而且以彼最即此最。试作行世，无不互吹毛疵，涂抹匠意，竟忘作手何人。旦晚聚晤，言不及他，惟忠孝信义互相勉励。虽少年时有优丐之好，亦倡和作好。偶有宋擅白沈陈龃龉一事，此平生一大罪过也。及擅白忘矣，飞翰受业门墙，能以小谨取信尊公，而我甚疑其心，一时微有痕迹，此亦平生一罪也。外是则无不同文同伦，中清中虑，复中权矣。国破姓更，苍松古相，历久如新。日者尊公一日十二时，几无虚刻到舍中渴谈，每以大比年等候揭晓为譬。昨我被逮早一日，尊公劝我他往，不意身竟入山不深，辜我日者慷慨独任之意。今我被刑被夹，尚在本土，尊公他乡之苦，柰何柰何！大介初一日书来云：廿四日又过臬审，被夹被拷，仍凛守瓶，甚恶吾乡之多诬也。来札甚悉尊公情事，凡乡党自好者稍知分痛，而况我实同盟？即同盟无不剜心，而况我肺腑？又忝姻谊，又共患难乎？父子之闲，更非他焉者所能摹写矣。今尊公毒苦受尽，向后自是生机。万一不保，喷鼻熏香，我特后时耳，安知不作黄泉好友？只尊公有佳儿，我实无有，丱年小犬，全赖尊驾教训，令不坠家声。可与尊驾称东坡少游，亦足千古。愿保重尊体，父忠子显，代不乏人。如我明王忬被难而弇州兄弟才名独擅一时；孙燧死忠而世有闻人。要在后人继志述事，虽痛苦非浮言所解，而远大亦贵相期。目下惟设法保出为要，省中调停未免太嫩。尊公即有见到之言，岂有见噎废食？我微嫌尊公解省决无生理，何处不可自裁，而污颈刃及狱死乎？然我亦土人言木人耳，身迷当局，盖劝尊驾不得不尔。长歌痛哭非诗不可，行当寄五七言也。来札当窜数疉字，待梓以雪尊公血性耳。不尽。

犹在圜中，吾心甚苦。屡闻怡然，并不欲督过飞翰。自是肺肝诚洁，学问精纯，无累尊公大德，鄙怀钦悦交至也。尊公果得生归，喜慊寤寐。闻会审出东山手揭辨诬，而东山诬罔无实，以此大白尊公，则我之累友形迹亦明矣。但院君一案决无尽脱，而我又以府招冒名胁逼首逆致斩。即或布置等语，然拷不出布置是真，岂是哀矜情鞫？兼之家贫力薄，智识短浅，斩一人以活三人，舍我其谁？我所由修身以俟也。若老见谕到省再呈，此在若老、天老、瑶老无有不可，而我不特不可，且不必矣。只致意三位，毕竟等尊公实实出狱而后待之，勿太性急，致统解杭州许多不便。在我不过一死，惟争迟早旦暮耳。尊驾出禁一事，就是尊公释然。萧抚有文，亦决不肯无故而赦。何日早出一日，哭奠令祖夫子，问安令堂亲母。今竟不然，徒使我得罪璘友耶？我平日无得意事，自获交尊公外，惟两婿为人合大美。长婿涵之，尊公郄鉴其生正盛平，无以自见，不禁为才识所累，不矜细行，近丁国难，大征疾劲，不但险中气骨，更见乱世能臣。若尊驾胸奇腹丽，每有文成，尊公必持稿过我，互抵掌赏庆。旧年十一月闲，曾受盛朋几谏号泣之规，向尊公直述，而尊公即过我言之，谓鲜得友益。傥改心出祀易服结纳，是失德也。人子应谏，岂有如此而谏？孚意将谏做忠孝，而令傲不忠不孝乎？就不幸而辱身亡家，毁身丧命，为人子者合苦不合怨。我以尊驾言时之气色体态及有无断案，质尊公，而又共欢吾婿之主裁不差尺寸也。及承几次来札及佳句，棱棱直上，严恪不移，悔不获与尊公觌面快谈耳。旧年诗集一本，乞设法简掷至嘱，急切中要誊数作寄外故也。元月八日祈一和来为恳。我因急欲尊驾出禁，负大罪慝，安得速相晤而许一诉缕缕乎？

初一日、廿七日来书俱已领悉。卣老大抵毙矣。以我二十日之夹，至今不能步履，则卣老可知。兴言及此，岂仅分痛？所喜某诸公为之调停，不若我之举目无亲，业登鬼箓也。日望尊驾，眼为之枯。不意道详竟于廿三日暗申按院，直至昨初六日方知，大足骇愕。至使家属到院告駮，无从手脚，柰何？今闻按院已于初二日回省，目下必有批转。傥或依议，吾命旦夕。安得至亲埋掩我尸？适才家母一病，几乎不起。母病幸稍愈，而室人陡病喉舌，又几不保。天下零仃孤苦，莫过于我。今同人到省告院，亦要我附一纸前来。此非我惧死而为之，盖以宽我母妻之心，而母妻妇家必以有生路，而我决绝以死也。外字日致尊老书一封，乞致之。两番对簿语一本，传示好事诸公，作一谈柄，幸甚。

盟兄平日推食食予、买居居予、恤予全予，又累偿弟负，又为弟淘气，临难又救济，而身且多费，复值连丧。盟兄之为弟至矣，即同胞兄弟如此，亦万中选一，盟兄其谁俦耶？虽弟今日之祸，或无愧于天地祖宗社稷，未免有不度德量力、思伸大义之讥。盟兄独观过知仁，愿捐产活弟。自古在昔，先民有盟兄肝胆乎？弟被逮及今，自谓情真罪当，就僇应尔，是以心安意肯，绝无饮泣态。前日闻八兄赴省，不觉大哭；今舍婿杨大介传盟兄至意，又不觉泪淫淫下也。论小人有母，不可以身许人。今日玷辱名行，无可为母欢，则虽生犹死久矣。犹幸家妹夫许养老母天年，而妹氏及妹婿为老母所最爱，颇慰怡色。惟盟兄会时，多方赞扬，坚其盛德始终，即荷玉成不浅。别妻不及中道，别子不及成人，尚赖盟兄他日垂怜。小儿如官可读则令读，不可读则令更业，然而使学为好人，崇尚孝弟，重信义，慎廉耻，不苟且富贵功名。或途中相见，或时一赐枉，或知礼造谒，乞谆谆忐忑，严气正词以督责之，真犹子比儿，弟庶无惭地下耳。八兄未必生还，乃郎亦愿看顾。傥有意外生机，再容悉缕。前旧价身上所达小札曾到否？再附数言，聊写守死之难，破己寂寞。

弟自被逮来，日日在鬼箓矣。不自意延喘至今，未能知老母尸饔事。即立春日贿卒归舍，一别宗祀，勉妻子学好，初未曾言到家需。虽弟妇能不执此相琐屑也。至二十日道审夹足，遂令人委顿。弟妇始悉盟兄前后周给及就鞫并家餐所藉，一一备闻狱中。且言盟兄每到舍下，慰谕吾母若母，吾儿比儿，不能不痛下沾襟。弟之生命难卜，而弟之报效无期。或者此番举动，庶几不愧不怍，得见原盟兄耳。论此事原委，并非弟造之孽。假令入山能深，不过弟一身毁灭。惜八兄临难忽生怨言，多出师母八嫂，烦兴罪责，失弟慷慨任罪受刑无苦之深心。情事到此，不无可叹。今成招斩弟，而同人俱生矣。傥前者日月再见，可有荣高忠望及第乎？想盟兄所必知者。弟总之不欺本心，故书冒难始末及两番对簿语，留示两儿凛尺、凛咫，字字质言，无一欺语。日后盟兄为弟订定，得鼓舞好事者一刊布，幸甚。其馀事体，已蒙盟兄心许，弟未敢赘言，反多脂粉。惟严训小儿做一个不堕落品，铭感以世也。小诗呈政，不尽。

盟兄推食之恩，竟不责报，复拯弟于狱，再资弟于狱。山河矢石，松柏指心，弟抱愧无地也已矣。不复与盟兄朝夕追随矣。恃平时之雅，敢以妻子相累。如儿志学之年，尚隔六岁，不能不烦抚恤。傥善读则令读，不善读则令贾、令仆，此又弟无已之苦思也。弟已坫于寉山，且使老母乞食于婿，弦妻幼子谆谆遍托。坐令拟衷，一旦受祸，再托同心。遇顾舍亲，用言奖之谢之，盖舍亲好名，藉是以安老母，即同心之大惠也。日月再光，盟兄是系。千万保重。虽盟兄目下坎坷殊甚，宜图大者远者，弗于贵左右知交谬。弟死以沸诮讥，不尽丹忱。虚报国，赤血涨微躯。殁后凭然否，现前准是非。弟甚怙愎矣。

谆谆访恤，不避形迹，古人曾载诸史，今日乃信无虚史也。辰翁、旦翁信义聚焉，郧公家教如此，岂非山河社稷实式凭乎？弟死迟迟，固所愿耳。然而�弟小如逸弟，不能示以此相嘱。昨读家婿涵之书云：璘、岐、奠三人为卣老者，至矣极矣，各家醵资相扶，大是爽利，看此光景，令人有不可不作恶之想等语。弟岂忍卣老有此名色哉？为公西之母请粟，冉子笃友谊也；原思辞粟，秉狷性也；索性分金多自与，令鲍叔明知小人有母，自是天下才不欺人做法。弟固不敢今人自为也，而实实以古人待友。一粒一毫，受惠心苦，周给恤饥，拜谢罔极。陶令乞食，至恩冥报相贻，亦真靖节卓立处，不屑五斗折腰，而屑饥驱我去。弟果低徊而慕矣。但日复一日，历久柰何？无慷慨引决之勇，徒成鄙人耳。郧公廉官，被累济卣兄，又济弟，弟何以为情？蒙盟兄破格周旋，闻小价竟到宅上取米，大非弟心，跼蹐殊甚。惟指川原松柏，称万寿无疆，颂谢也。近狱中错杂，垢目污耳，鲜辩赠言之顷。旧作二首呈正，并辰翁均斧。郧公一归，迫切示消息与弟。嘱嘱诸惟铭感，虽梦魂犹知稽拜。

自愧平生无一分好到妹丈，而负德实多。既累妹丈忧虑，又烦妹丈周旋，更重妹丈担子。可怜家兄视同路人，不得不谆谆相恳。妹丈如此大恩，上天必有厚报，岂希罕弟来生犬马耶？如儿孤苦伶仃，倚藉表兄弟，胜作同袍。万望福甥、恩甥他日好眼一看。老母暮年苦楚，兼病痰火，祈时为劝慰。至于身后事体，家兄定有一番厌听言语，叫苦叫极，骂大骂小，令我寡妻弱子见面不可，不见不敢，惟在妹丈保全，不使出丑可也。藉妹丈之力，老母延年，日月再光，则相知姻友如骆天植、闻又存、高旦中、高辰驷、杨涵之辈，心乐谊重，无妨如儿身任力肩。妹丈兼管，当又有一番局面矣。老母寿容，烦令兄老伯闲时一写为嘱。审语已定，无可别说。欲会尊颜，鲜得其便。妹丈爱我，惠我全躯，乞怂恿涵之，弗致苦弟。弟日复一日，过不得也。惟妹丈哀我。

妹丈许养我老母天年，弟不但死得瞑目，仍当报来生犬马也。近又闻告示行澥兵道审究，亦未免打死矣。打死与杀死何异？乞周旋弟全躯为嘱，幸勿姑息，致弟苦死。总之，他日分付令郎，弗以不肖之子视我儿。妹丈向来忠孝，决弗以不肖待弟。弟为明死，伏乞怜之。

妹丈归宁，弟竟不知，竟失候，问罪罪。老母不健，心中大苦，烦妹丈医养，又独令家妹服劳，真是坐卧不安。世闲生儿如弟，诵诗读书，有母不能事，而身陷狱中，以愁老母，以累至戚，果然畜类不如也。惟愿妹丈福寿康宁，九如三祝，诸郎一路功名，无灾无难到公卿，作为善者榜样耳。道详竟不落房，竟于廿三日暗申，目下定当批转，弟命且夕矣。孔饰书乞附往。

世事惟以安静为主。愤心认真，岂成良法？令亲元仲二翁厚藏被盗，是亦发指目裂事也。到今日更觉有冶容之诲。弟不敢不恃以乌之爱而进言如左，恐盟兄亦宜用一逆耳苦药乎？

自发觉后，日有谣言到禁。或云抬归者大缶，掘出者大槽，不下数十万金，往来如织。李发、李块纵然不实，岂可令外人风影？此一不便也。当事之心，路人所知，必与相拗。今日岂是却金的世界？此二不便也。以动听而令鸱鸮妄意室藏，此三不便也。谚云：“急犬跳墙。”保不令匪人窜入什伍，以痛快其所欲为乎？此四不便也。目下万金之说，宁无耳报？鼫鼠不怜无米而意浓他谷，此五不便也。因五不便，潜生三衅：象有齿而亡其身，一衅；空言贾祸，二衅；一味自是，竟忘祸睫，三衅。

弟曾受知于大宗伯，况切世交，觉得忧从中来，非敢为贼子游说。既断陪赃，则不肯尽法矣；发保押处，则不可准律矣。外府内府，令亲燃烛。世情反复，究同燃指。乱世不宜寻歹人到底，墨上岂肯恤道理清白？或者依弟愚见：许保刘仆、刘仆陈捕出外调停定议，然后再押保诸人共完陪物。而令亲还宜大减初议，以息外人浮议，以解当事惑心，而又以应自家物终久还来之辙。令亲何苦不一达观，观而百凡鹑结耶？弟耳闻目击，重念盟兄爱弟。傥日后有他，则弟心不稳，而悔不听蒯彻之言，听之而已。

一生读书，迂师是字，恐以“识时务为俊杰”一语迁就作奸佞，遂使粉骨碎身，大亏孝道，为当世士君子所讥。今初二日被逮，院讯、道讯无所不身任其死，舍身全友。十九日府招亦成，旦夕闲法场正法耳。乞盟兄一慰我外母。傥室人有志苦守，万望盟兄曲成小儿如官，或能成立，幸勿目满清朝之子，相与唾弃恐后也。我室人自谓于令岳为妹，于尊正夫人为姑，或无得罪盟台乎？则抬眼一看，必有隆报。罪人不孥，想盟台亦自首肯也。卣一向为盟台钦重，意气颇挚，因与弟同逮而闻声潜隐，不料入山不深，从大嵩地方被缚解省。字日先因父无觅处，身禁且刑，母辱家毁，今浼朱令亲踉跄匍匐过省探视，苦无依靠，烦盟台多方指引，尚在可救，亦须挪移救援。卣一非负人之人，而其家亦尚可办也，盟台更便于慷慨矣。非敢以小女之故而妄荐颜面耳。张舅频顾于狱，铭甚铭甚，不及祖饯，以此抱愧。令岳前乞致声。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干古孔明谁能痴望？然不瞑目，古今一律也。总之，诵诗读书，良心难昧，丹诚无改，视死如归。东湖樵夫、补锅匠、溧水女子、芦中人、陈东、厨厮辈，与他何干？大凡忠孝事，要真要决，莫错认“识时务为俊杰”，迁就作他日奸佞也。平日以此为人，即以此立教，百分果断，临期止得一半。贤弟于此征学问、征涵养，莫听人狺狺呶呶也。一生师弟，无他相托。小儿如官，有通家兄弟之谊，时一看管，督他学好成人。涵斐肝胆铁石，向来心铭。嗣后或年惠米，赡我如儿，待其成立，不过六年。如儿有知，定能补报，且可与今日恤我妻、养我母者，共作嘉话。有贤明，有高弟，乐事莫逾是。在贤弟玉成涵斐耳。字日可怜，生父、外父都为明死。小寉山石交，无令渝盟。贤弟亦宜十分保重，千万珍重。涵斐不及另启。府招已成，我于己名下押“忠义”二字，决无干累。趁今日未死，或得狱门一面，以代把臂。涵斐不妨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