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始 过宜言
卷二

卷一

学郡慕古拟古,惟痴心者偶中其实耳。是以口边忠节,前修亦愧。故不遮风雨,盗获奢藏,慨任妄矛,凛看荒冢莽戎。时睨宗邦,渔父频觑鹬蚌。近难冒蒙同患,非云一我僻存血性。蹈仁夫岂无人?或者愚不敌智,伪足掩纯,以致诮疑各半,实望多诬。承□□道□巨公信核,两番对簿,存一时事,敢欺心笔,诳彼罪知。□□旦夕不能坐□明心,而力薄知短,终难奋飞。

适有为姚江王职方介绍,云练有精兵千,当移复绍师,复宁急须公札往请耳。予神思颇疑,殊觉不鼓;而同事友勇往甚促,札往札已行矣。又嫌机事未尽,恐呼吸未可灵也,促易札。札无从追,因用耑名续发。未几,直指驻宁。宁郡旧绅原任太仆谢家富,耦国掩耳“大明”字样,借手首讦,希图邀媚。值职方事露,其寨中藏悉被获,而同盟名多与所首符。以二之日戊辰,予首就逮,荷铁入狱笼,家尚未知也。逾庚午,忽澥[1]兵薄城,顷之退去;而监国大学士谢亦械下狱。

癸酉赴直指讯。先讯谢,谢频叩地,称述清功德,及表己向推诫,靡敢失此生节至意,颂直指万年德音,介福启后,备诸乞怜态。且曰:“治民若有异心,未敢出两次首也。”命之退。乃避左右讯予,出谢揭二:其一则载有屠献宸、董德钦、董志宁、王家勤、杨文琦、文瓒、文球七人;一则李文缵及予及慈水诸冯氏也。复出职方营所获同盟帛书二通,指予名曰:“尔名耶?”曰:“然。”指屠、董诸名曰:“何等人耶?”曰:“秀才耳,极会读书。”曰:“谁为首?”曰:“首予。予年长,且两书皆出予手笔。”曰:“何为其通贼也?”曰:“非敢通贼,通有心大明者耳。”曰:“尔辈与王翔称义盟弟,竟同饮血酒乎?”曰:“未也。难道我北人亦可与尔称盟弟乎?”曰:“有心大明,虽天下人皆同盟也。”曰:“尔适贼宜死,信言之,吾当生汝。”曰:“求生细人之行,不欺儒者本心。若云忘大明,即是有欺。只今尚恢复不来,兵马莫集,粮草莫办,徒怀耿耿耳。”曰:“吾闻屠为谋主,房子可大藏奸。”曰:“屠固世家薄宦裔耳,明时会文其家,今废久矣。”曰:“谢三宾与尔同谋乎?”曰:“谢三宾最为宁郡人不齿。甲申之变犹居乡也;弘光皇帝蒙尘,彼竟降虏;迨钱刑部起义,王武宁执词问谢罪,彼愿督饷自赎;监国幸越,不次入东阁,惟问暮夜金,即用千金买美姬行乐耳;坐陷钱塘,急切奔降,而大刊揭帖告当事,明归心大清赤忱。是一反复小人,行同狗彘也!此好事岂有他分?借与他同狱,未免抱愧耳!”直指点首者久之。

又问予李文缵,曰:“明朝英俊,向同古文社,今五六年内废笔砚,亦疏矣。”又问予冯家祯、冯荛,曰:“慈人耳,地隔,且喔咿嚅唲子也。”复出揭问杨文瓒何如人,曰:“是一名孝廉,然极文弱,乡居不求闻达者。”直指色忽厉曰:“难道尔一人谋叛耶?我欲生尔,尔尚抵塞;我严刑尔矣!”曰:“为大明,则七尺已拌,虽鼎烹曷惧?苟侥幸毋死而支吾粉饰,何以对大明?何以信朋友?前年薙发,虽因小人有母,然监国在闽,永历在广,明正可兴,何敢轻死!”直指倏和颜,手指帛书中“奴罪贯盈”语,曰:“此云顺治不德乎?”曰:“然,天亦悔祸。”曰:“此云天意属明乎?”曰:“然,义旗四起。”曰:“天下起义者多欤?”曰:“是也。”至“布置已定,发不待时”,曰:“你如何布置?有说则生,无说则死!”曰:“心腹肾肠肝胆皆布置也,亦何言?既已为大明,则闻为恢复计,无不色喜;苟有可通,不能不大言以壮任事之气,而又何藉区区实布置为?”直指又点首者久之。

予又曰:“诚能布置,岂无一番举动?奈生长澥滨,非其地;众心惧祸,无其人。独存介石以号召澥内之有志兴复者耳。”直指若又点首然者,曰:“屠献宸何人亲耶?”予不应。又问曰:“屠宸即献宸乎?”予又不应。又曰:“眉与董、董诸人何在?”曰:“初二日即出就逮,经今六日,柰何问未获司狱中人耶?”曰:“同谋岂止五人?”曰:“安得尽人而望以忠义也?”直指又若点首然者,复肃容云:“尚可质言以免尔死。”曰:“蒙霁颜曲询,岂不惜死?但成仁取义,祇慰寸衷,亦何惮而不甘心正法以表素志?”直指又点首久之,乃命予下。

呼询李,李犹强项不承谋也;呼询冯氏,冯揣揣哀告乞命耳。于是发谢及冯、李赴会议所听道勘释,而监固予司狱中。李自愿伴予于狱,适遇倪廷评玄楷,因蓄发被仇家首,亦受刑被狱,相与其入笼。彼此和歌《昙花传奇》中木公不肯屈魔鬼〈锦缠道〉诸折,欢笑彻旦。予私拟公孙杵臼及侯生、田光辈意,玉成同盟肥遁,卜他日报成事也。未几而杨氏兄弟被获矣。闻长公文琦慷慨无卮词,予泪淫淫下。即闻道解屠献宸、董德钦赴台见直指,予不禁顿足穿履底。

以腊尽十有九日,府奉道所遵院文,取予同杨氏兄弟与李及冯及王、董面鞫定罪(时王、童尚未出家属被缚耳,然王被拘丁抢毁无馀矣)。除夕,屠、董自台归,闻其力卸专嫁罪,非复平时激昂态,图养有为也。旦晨赋〈狱中八韵〉寄慨。越七日,府又遵道所转院批,再取予及屠、董与杨文琦等严对薄。必欲实屠、董不同谋,并帛书中“布置已定”八言。且曰:“尔不求生已矣,良心难昧,别人岂可诬得?”曰:“前对按君,一字无欺;今日复将谁欺?”曰:“屠、董与尔并小相识,而书中何插入他名耶?”曰:“亦为屠、董诸友平日不忘大明,谈忠说义,指矢天日故尔。”曰:“得毋借屠、董名士名惑煽王贼乎?”曰:“论职方王翊,予亦素昧平生也。因杨友文琦向善翔,而予喜其有恢复志,籍以蚤见日月,遂不禁走笔之迅也。”曰:“何为而有屠献宸,又有屠宸也?”时予悯屠、董因念错求生,致家焚室惨。今直详所以,则屠、董死矣;宁便赎身,又重违平日面面心诺。有如社稷河山,毋敢负自许,许人终始肩罪。一若直指鞫讯时必不言,特举笔属予耳;并不言同人知有是札也。

韦府未之察也,叱予奸甚:“巧借他人名,首尾叛贼:事成功独擅,事露他归罪。谓予直大盗耳!”予曰:“假识祸随其后,曷不竟脱已名?且苟有暮夜心,宁能他不一及?天下岂有与人共其利害,而一旦罪无旁让之理?穿窬者如是乎?”韦府闭目摇首。已复曰:“清朝有天下二十馀年,刑简赋薄,急行科举,有何亏负多士?竟不记两年内我谆谆示谕耶?”曰:“自祖父来,受明朝太平德泽,登仕食禄,身亦膺崇祯先帝宁郡饩几十馀年,且叨弘光先帝南都恩贡。人生君父有几?就如一密交好友,或隔绝他邦,或他乡遇难,亦时时在眼;可归则归之,否则养其子孙,克绍箕裘。岂以君父而膜外置之?诵诗读书,传舍君父,诚未敢也。惜今尚恢复不来,祇虚声耳。”

韦府乃正色直腰,昂首大言曰:“按院命我严鞫‘布置已定,发不待时’入旨,须一一招明,免受刑夹!”曰:“按院已知此八字为空言矣!弄笔虚张,总不离文人习气也。”曰:“太祖高皇帝圣谕‘毋作非为’,尔密行布置,思量内应,非为不若是乎?”曰:“今日之事,天日在上,鬼神在旁,公论在天下,是非在万世。予身不能挽一石弓,家不能足旦夕储,祇用胸中一团赤血,上答高皇帝。若布置必须集兵,兵以饷聚,饷从何来?近者家不藏甲,户无寸铁,兵器何来?予定澥人也,居郡城久,城中无故而聚十人,必骇人观听,则何处为结寨屯兵地?况僻处澥滨,未可用武。按院曾然予言矣!”于是作勃然状曰:“我严刑之下,何求不得?尔不供招,俟夹耶?”曰:“人非木石,谁不知夹后言不若先夹言?今日夹亦死,不夹亦死,死已不避,何吓严刑?”曰:“清朝历数已归,无贤智愚不肖知之。陈卧子、陈万良及起义诸人立即覆败;江头数百万人马,一朝溃散;今两京十三省悉遵正朔,而复痴想有大明?吾岂不爱纱帽?天兵到处,疾风卷箨,败势如崩,不得不知几就职。假使天不祚周,虽尼父汲汲无益矣!”曰:“晋失甲子,一彭泽能存之?孔子知道之不行而皇皇焉,伸君臣大义,毋敢废伦也!一手不援溺,一木不支厦,闽广鲁晋昭如日星。则闻办得恢复事,岂禁神往?果自能布置,从丙戌夏月至今年,已逾半,何容隐忍抱膝耶?”曰:“无乡绅预谋耶?”曰:“悲夫!何言之苦也!大明无乡绅久矣!即有,亦膏腴洁衣,多买田产为子孙计耳;否则拥姬妾,傲物取快一时,如与大明结没世不可解之仇矣!安得乡绅?只苦这几个秀才,为著明伦堂三字,丹心耿耿,刻不能昧!一戴纱帽,狼心狗行,无复人理!”

韦府厉声呼夹。予夹,予晕地。予高声应曰:“有同谋!有布置!”曰:“说来!”曰:“崇祯先帝造谋!弘光皇帝统兵!其馀大学士范景文、四川御史陈良谟、南京礼部仪制司主事黄端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顾咸建、监国太常寺少卿陈潜夫,一班忠义,皆予布置也!”韦府不许。予大声呼再夹,予绝而复苏,昂首应云:“予不能再见老母矣!老母!老母!何苦育予?太祖高皇帝何苦立读书一科,多方培植,迄今二百馀年,独令读书人受苦也!予被读书误矣!文人不可受刑,尽人晓得;读书须识‘是’字,文人应解,何苦何苦?不过死予已耳!”乃命松夹。

时幸方寸不乱,故无呓语,然亦记十分之五矣。盖问答颇烦颇琐,即口出亦不尽忆。约略所闻,皆邪词遁词耳。予自分明则义,清则顽,心安意肯,酣鬯如有神助。而于是知正心诚意,并易所言;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学,圣人果不独擅。戊子一月十五日记。

会旦老只过朱告翁处,万无不相晤也。急晤非有他,不过为芾翁贺新正;至则烦旦老嘱老先生致芾老,力言天老所以不可耳。尊驾如会天老,须斟酌出语:此老秉性多阴阳诡秘,毋授之以隙,宜少言些,然不可不往探消息,使我竟无闻知也。

昨夜竟夕思维,著著俱难。前日赴鞫,及院批何尝及海上事?而云“我与往来有旧”乎?且不推宸名,实易为力;乃舍当面如来,而别求宸。又云“京第相知所托家眷者”,是我既与家眷通,而又藏过屠宸矣!又云“念一两之助,附有彼名”,则我的实作海上腹心,而且凭之以为利矣!

我一身不足惜,不过为大明死,本光明正大;而为天老卸肩,又至受刑狼狈,复不保家,天老亦何忍?昔黄公覆苦肉计玉成公瑾也,公瑾岂利身而苦公覆乎?杵臼甘为其易,所以全程婴也,程婴岂利身而死杵臼乎?朱亥不虚侯生之死,荆卿小虚田光之死。侯生、田光未尝为朱亥、荆卿三窟也。即今日为公瑾、程婴、朱亥、荆卿者,果能无愧乎?果能不负约乎?果能令死者复生、生者不愧若荀息乎?

我死不在今日,在二之日矣;即不狂,二之日在四之晚及七之晚矣。夫复有何他觊?况我孑身孤苦,止有贤倩(婿)看我,不若瑶老父子兄弟之同心协力也。则我以终鲜兄弟而不足惧,家徒四壁、知计短促不足惧;一逮即赴、认死决裂、不能转移小足惧,何恃而复有他觊?

“布置八字”,我若解说不过,而天老无词于张主,宁保天老宁波道府前无台州察院之利己妨人乎?又恐大狱遂起矣!再三思之,千难万难。我在狱中,无他埋怨,无他希冀,始终一舌不生活望,合狱共为叹息,是亦无愧于天地神明也!“启予手,启予足”,有拶夹笞毁之伤,谁为为之?

万乞旦老与芾老念弟:“无求生以害仁”则已矣。天老不应过督我也。郭有道耻独为君子,是我今日也;皇甫规耻不与列,是天老昨日也。索性到如此,死岂难痛快?胸中所欲言而一附大君子,以分一脚忠义乎?

字日前日县监中,我有数字附往,不知与天老看过时曾毁否?伯仁虽自愿死,今不免多一重为王导而死矣!不得不慎审也。

忽闻有示死我,忽闻有批生我,播弄之极。但自分一死耳。承多方救援,感甚感甚!不知如何做事?万一徒劳,不如留馀以管我后人为嘱。

老母已托顾妹丈,承其许可。昙儿闻倩丈别有处位。昨林霞翁字来,许抚养如儿。傥旦夕来领,劳陪往拜其四拜,呼大伯伯、大姆姆。分付如儿学为好人,仍祈做娘的再三分付。倩丈时往一看管,且秘之为嘱。

再:女终身王家郎,定无怨悔,还祈鼎慰为嘱。目下最苦者我室人耳,无一分可供守志之需。然而天日能转,决不孤负他。虽曰无夫,母子亦必团圆,香名千古。傥不忍我死,则夫为明死,妻为华亡,千古乐事,节义双双。只恐我未必有此全福也!然而堂上有姑,膝下有子,从死事小,存祀事大。天下决不埋没刻苦人也。

小炤及早写定,不必大,只一立像巾条足矣。用贡生冠服,木主书“大明贡生华某立”。此为标以遗后裔。楼上书及手录,乞同丈母一一简封,作如儿衣钵。倩丈盛恩,当报来生也。

:“父逃身禁,家毁母辱。”其心应苦,不敢烦赘。目下所最急者,全躯而死为上,幸不作妇人之仁。恳恳!

偷生到今,不无家下之虑。承姊丈再三周旋,岁寒松柏,疾风劲草,姊丈真卓千古矣!又百方思欲活我,设果慰劳,则自此以后完聚,皆足下所赐也。但我无念贪生,尊意不忍令死,尊意已尽,而我生无期,断断弗用姑息法。须打点精神,前往体访:如何详?如何解?如何批转?万一迅雷不掩,徒苦异处,反便鄙愿不遂矣。只因思量不出死所,晓夜不能合眼,日闲无懽,床上无梦。姊丈定当怜我也。

卒岁如何设处?室人岂能作无米之炊?乞安慰之,万弗郁躁,徒使外议有不安家母之名。再谕再女:十分安贴,弗激怒为娘者,徒累做娘有不慈之叹。就使家下粗可,我在狱中尚无妆饰过节,而况家藏如洗!约略柴米油盐等项,断不可无。不知姊丈用何术为我料理也?乞询丁林处。

陈奎书曾送去,石如竟付浮沈,则当再作字往耳。书中非有陈请,不过托且诀耳。芾老曾来否?乞询。旦老有一别,商屠董无音耗,奈何?玉老不许保说,待详转,则鼎老不无急欲详乎?曾过瑶仲处否?天植书已烦孔饰送去矣。

昭老所为非不可,只贱性生平不习惯为喜。幼甥如保出,乞嘱他到监口会我一会。此人真铁汉也!真忠义也!家有兄侄,亲有仲舅,不无三叹。然而仲舅公较贤矣。

余家相托后日,即烦字分任今日之死。谁知在“老完帛书”上也?岳母得蒙保全,守志为要。在陆宅知之,未有不迫之夺志也。

目下写我一小炤,用贡生服色。赴义之后,不必开灵念佛,只挂小炤轩子,朝夕哭奠,一七即止,不必受吊。斋中手书及四壁粘贴,与得意套书,简封付如儿。异日作成他做好人。岳母乞晨夕炤管。

昙儿柰何?傥得再延死期,另有所闻。

球家无言否?错埋怨人殊甚,可讶。自老到底如何?张舅几时起身?幸通知我,欲寄数字别我外母也。

府文或详或解,审语出否?乞著一的当相熟人问之,有则钞来一看。事出意外,旦夕莫必。

贤情须好为之:毋苦我!毋误我!毋学妇人害我!仍祈到狱门一会。外数字亲手简分,另字数行,读与丈母听。

昨日府堂已将审语等项取进矣。适才昭武乃郎[2]来传:按使[3]已有文来,竟改作徒[4]。且云“路人尽知”,即家兄亦曾对他言如此。愚意万万必无之理、之事、之势也!足下幸弗以流言相惑。

适县差来,出一牌,尽列姓名(自杨文瓒起、屠宸止)[5],说系海道批府[6],明日解府审者。乞即往县工房先生朱玄明舅公处,确查文如何行。

明日(本府)铺堂[7]可不必,万弗妄用,只远远炤管我。傥道批有出路,则本府门路我亦无银。[8]

老母切弗令到家兄处!文母耐心苦守,劝其不必恼怒悲泣。王亲母如过来,只言“家贫犯事”,万万勿埋怨一人。至嘱!

便中得赐一会,恳望恳望!

二项俱难登对[9],要见何故?助我一两,此决非直指[10]有是问,乃天老[11]自为此言对直指以卸肩公札[12]也。屠宸之语,更觉无稽!如此则我与冯京第[13]首尾矣,岂欲救援人出焚而反加之焰乎?

总之,死只一死,亦要分明!幸过旦老详尽言之。盖天老极有作为,恐不必以难题目揿人而出活自己也。天老自然活我,自然死;又令我受刑,我反不瞑目矣!若老岂与天老同调乎?万祈查确示我,更须旦老折衷是非!

受刑后,胆碎矣!风声鹤唳,无不惴惴。事多错出,万一再有意外,如何当得起?承尊驾不念我旧日之直情薄德[14],而呕心竭力以待我,伏乞决断要紧!

昨府已取年貌[15]矣,若是解道[16],岂无苦楚?况闻杭狱有牵批[17]乎?千万过狱门一晤!至嘱!

天若二老抑仍禁乎?保乎?或脱然乎?院批[18]如何语?乞钞来一看。若云“与某对质,如实同罪”,则我已定罪矣!

昨旦兄[19]过晤,谆谆嘱贤倩频过相会,说话相闻,真是千古人品,感之念之。午闲[20]有数字寄归,幸即为我面致。

家下作何料理?尊驾会时,我话十忘其八;及至别去,许多涌出胸中。卣一[21]杭州有音耗否?念之念之!

足下如何不归?且竟无分晓也!院文[22]旦夕必转,所进呈允否,亦听之已耳。会审如何下落?院批即驳来,我决不能再受刑辱也!文信国[23]坐卧燕京三年,究竟颈污元人刃,而且见梦于子,以发尚绝束为怒[24]。则可生可杀而不可辱,先正之言如案!即或不肯死,而刑以迫之招,使死或尚尔;有生而甘心刑辱以求生,决无!承死蚤(早)矣,反受刑楚也。

只苦足下不归,举目无人:胞兄绝迹,妻兄袖手,恐尸虫虮积,徒令乌蚁予食耳。书到幸即起身!目下尚忍死以待也。

我岳母健否?诸舅宝眷定纳祉。年老千古肝肠,即卣一[25]身上见之。佳室佳儿,自是康好。谢寅生[26]怜我而以女女我如儿[27],亦是千古仅闻。在杭诸公不另启,幸一及之!

恭惟老先生以天地祖示社稷、凭依之身,而陡蒙大难。夏处狱中,藉是卜兴灭[28],寐不渝惴。喜闻不屈而归,夏庆心慊矣!悠悠之口动幸老先生得白。夫此事此心,亦何可白?亦岂此辈能白?总令彼无敢奈何,而后我得以告无罪。日月之食可见,不可更,祇重知人钦仰耳。

夏自就逮以来,愿溅颈血以报答大明、以奉老先生,而不能不思完手足以还父母。两次夹拷,几无全体;又出慷慨承死之后,诚知有故,岂敢称冤?目下知卣(囟)一[29]破械,不胜加额。但院君[30]一案,决无尽脱。屠、董两公思留身有为,破家谈卸;府招大为超解,巧织夏以冒名逼胁院君。斩一人以活诸人,则舍夏其谁?夏见之甚卓,所由安坐俟死也。

小婿杨晦遵,肝胆直洁,稍习练达,蒙命名赐字,成造小子。奖励后进,为异日麟阁[31]名地想。晦遵愈痛自刻责矣!昨传台谕,嘱存狱中诸札及平生著述。前年逃虏时,悉毁笥稿;因坐失钱塘,不获行胸臆。嫁怒笔研,自觉愤激过当,梦中殊多闷闷。丙戌[32]六月来,颇吟咏见衷,同旧岁狱中所赋,汇帙存次婿处。然总不成理也。

府狱通赠,大抵信手抒怀,非痛加芟削,必重后诮。即对簿语鄙触乡贤大怒,夏重保全诸绅,不敢不用偏词,何暇中分黑白?惟老先生知夏耳!

夏最究心《易》学与《诗》《礼》《史》《乐》等书,及今咸属缺编。独《操缦集》[33]于南京成均钞出,微有鄙参,无一图不用手摹者。[34]当令晦遵简呈,裁定并赐一序,或获附传世也。

夏羽翼已铩,索枯伊迩[35]。抉目悬门[36],魂能为厉;呕血望祈,舌腕难写。敬上赠章,想无齿冷!

盟兄盈庭正议,从井发援,觉弟今日“赤心空报国,班首忍抛儿”之句作美话矣。洵非盟兄能传弟耶?但弟百无一生,不敢同范蔚宗[37]久稽望活。盟兄多才起溺,定乏私枯。然弟寤寐以思,有何无过而重劳盟兄暨诸同盟讳谭切切欤?

夫人第一等死,李侍郎、文信国耳;第一等则程婴、杵臼之死;第一等子路结缨之死。弟虽死于鸿毛,仅与草木同腐,独以目眉心肺实实有过不得处,反若冒难蒙险,不死不已。痴衷赖诸同盟而有可无否也。“死者复生,生者不愧”,此则盟兄千古也。“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当时一杯酒”,此则弟今日也。

弟索性在初四、初七日茫不知所之,亦已矣。迄今惟愿全躯归先人墓侧,犹若团圆完聚然者。傥天不肯慰盟兄之愿,乞速速相闻可也。明出地上,赖君子两明继作,惟大人盟兄品题,岂仅月旦评?家倩涵之祈一发扬,为嘱。迩来讹言弟事甚轻,幸为弟疑,弗为弟信。傥得闲时,仍祈顾弟狱口,俾弟面致谢不尽。

谢太亲翁之吊,困受羁难行,而令小儿往,是亦童子不可为礼也。反重费亲翁郇厨[38]又兼厚颁,童子何知?岂吾盟兄不一阻乎?盟兄不但不阻谢亲翁,而与老嫂推食以哺小儿,何盟兄之厚待到十足田地!弟至抱歉到无可自明,小儿之张囊收拾亦到十足田地也。

蚤闲知悉欲借鼎完璧,又以童子不谙妄自开封。弟恐封识不宛然,则真璧反邻套耳,故不敢容商。所以报李乞先声谢。谢儿归竟捧白羊为己有,至不许阿母一问,弟忧之甚,疑他日必爱钱之尤也。闻其打点买书及纸笔诸项,毋丰衣服及他想,弟觉宽怀,以为或者还可在礼义乡也。但不知他日果能成品,毋负盟兄与谢亲翁否耳。不尽。

卣一书来,有“飞翰尚欠修仪八两”与“致书璘友,有交情尚薄,不可明示以意”之语,当如何周全?此奴为人也,幸赐过商之。并问。

谢亲翁盛情,海山莫似矣。但素帖如何送去?弟初意待涵之归措处些少礼物,藉以将敬。目今弟在禁中,而留诸舍下竟尽变为衣食资矣,此盟兄所知者。虽谢亲翁旷绝千古,不以形迹相论,而弟实不能为情,柰何?或留得弟存而约略行礼,此在弟亦不敢望者,敢以之饰说乎?乞盟兄为弟告罪过。

傥至廿二,俟涵之归计如何?大抵属素书一边,觉弟尚从容作书中情语;否则明日之约,亦不敢方尊谕也。总之,此儿成立,决不忘泰山之报及通家子之报耳。特此启上,不尽。

归舍反增伤感,何异灵筵恸哭,只争梦觉不同耳。矫情镇持,五内阴裂,乃知男子之假,妇人率真可敬也!又知演剧者杨夫人生祭椒山公,不为动色,殊非难事。

蒙屡屡遇旋,铭心殉骨。寅生爱女、弟妇梦寐欲求,傥果慨然,则结姻于形骸之外,须眉道气杰出绅衿,作一段千秋佳话矣。幸吾兄玉成之!公韩翁令爱长小儿二岁,弟妇过听日者,或天未肯为小儿作合也,乞存诸吾兄胸中已耳。

昨下顾南京方兄(讳授,字子留),其人颇骨立。因尊正随母同居杭州,而身避试走吾宁。每非其岳老仕于清,故不久处署。时游外访死闯、死南及死鲁节义,汇成帐秘。盖其家富甚,欲不埋没志仁于荒烟衰草中也。寓延庆寺石塔西房,乞吾兄一访之为快。逾二十日即返棹南都。

迄将弟对薄记略誊一本,诗不必缀后(弟当另录请教)。并烦过字日索弟原诗本,录所赠吾兄诗与之,至嘱!会方兄时,微询其旧年恤弟者未识何友转寄,弟虽心领其惠,不能不一知邮筒也。

同事友已知道详语,而决不闻弟。目下院君依拟,其肯知弟乎?统烦吾兄时时察访,一知即示弟。嘱嘱!疑弟好名,每以名愚弟,坐弟必死,即以承死罪。弟弟为人之难一至此,即死亦不令美好一至此。昨弟妇挈弟胸襟大恸,见友至作孺子泣,无则哭,直送出大门。后晤家母至,母儿兄妹一团倒地,嘈嘈哀沸。人生到此,岂可令定有枭日而使知弟绑肆市街乎?吾兄幸以院批急闻,真弟生死之托也。闻郧公言旋,果否?

频频恤难,又蒙玉惠佳妇,遥伸稽谢,未能奋飞晤拜也。昨闻又存赐顾,谈及尚有太亲翁在堂,弟失简点,殊深罪愧。乞为弟致声谢亲翁。小价过承厚赏,复给犒颁,方以未充篚[39]抱歉,而又沐登劳之仪,使弟甚羞衾影矣。

书中愧窘六礼,从弟今日言也,亦所以著亲翁破世俗千古奇识也。他日小儿果能成立,岂敢不纳币请期及奠雁[40]乎?忆得末行谬将仲春写季春,亦征弟精神不能暇豫矣。乃知古人临难一丝不紊,真难事也!

小儿捧答柬肃谒,家慈已即谒弟于禁中,谕其刻苦诵读、修身惕厉、痛自刻责,以报答骆老伯郄鉴之选[41]、谢亲翁瑀席[42]之坐。小儿亦言:“家母亦曾分付过,河山可移,盟兄不能忘矣。”待涵之归,当率小儿升堂叩谢,恭聆教诲,使为完人报效也。

弟尚有微嘱焉:家兄与弟最友爱,近时移世易,弟进取无志,家兄情貌顿冷。蒙难来不相闻问,又每恃年高望重,即明时亦不勤修礼家母前。或遇慈辰,而弟在舍则闲[43]有过祝;时弟惟尽弟道,令节诞辰必率小儿过拜大兄丘嫂、三位侄婿,从不曾见家母一面。而涵之无不往家兄贺新岁者。两舍妹夫未尝受家兄郎舅之目。虽先严祭像轮应兄供,弟必设小像于家,致家母不能不以家兄、两侄及三侄婿之光景罪弟无报报之。反而弟克修弟道者,所以尽弟职也,亦所以教小儿也。

今年一应节祭,分付小儿无往,盖因其在丱[44]不欲使习知大伯伯姆及两兄冷煖厌薄之态眼耳。承谢亲翁破格之爱,家兄侄必无亲谊之待,而小儿惟靠岳翁抚恤如子如侄矣。此弟隐衷,恃爱敢以披沥。或肯同谢亲翁一顾弟,更欲面谢面嘱也。

院批卣案诚妙,孙道到坝矣,弟心其未肯安静释然也。方子留曾会否?字日曾一酌保法否?

恭喜圆归,顿腾踔跃!若弟在殁,特幻泡聚散耳。活则灰燃,死则毛褪,不关紧要事体。令兄郧公,祖宗社稷凭寄之身,乌容造次?重郧公,自宜重盟翁。傥盟兄不万分珍惜谨秘,将谁为白出郧公?是盟翁肩任更宏远也。

弟虽偪处圜中,无时弛虑杭如留眼,每得家婿涵之一字,必重回翻覆阅玩至五六十次而后置;偶有入想,又复取看再三。夫涵之书仅短幅,而弟痴读类呆者,总心有所属故也。今慰喜甚矣!

昨杨赞玉令兄自杭归,云院批“屠、董所再呈,候旨再勘”四字,则应迟死期也。弟承死在蚤,舌不更气亦在蚤,而祇苦鸡肋[45]更受侮辱。以中计卖弟之友而鬼怪求生,反恨弟当日太认煞[46],使难转移;而又恨道中拷夹不庇屠老,且每每以好名讥弟,以弟既自号忠义薄弟,使弟时时入耳之浮言,决不投杼,决不惊虎。

且日者闻弟妇有凿凿得知,大不快意天老。弟恐身后有他,而尽毁嫌疑字迹,并移藏元日狱中所书《蒙难始末》。岂弟好名故然耶?总之无欺耳。

弟今俟死已矣。平日曾谬著《易史》一部,每爻配一古人,系词则用五经通诠;旧先誊出二篇,两年来颇觉欠妥,又多涂抹,增加未曾竣写。又《孙子十三篇》,每句用古人兵法注出,起汉及我明,兵法多与相合;注仅半而身逮矣。狱中苦难完此二书,意欲具呈杨通判,乞其谕狱中官卒拨一闲耑房[47]。及身在而脱槁,诚知必付覆瓿,欲以瞑己无视耳。不知得遂其愿否?

弟全家俱赖给恤,更承辰兄告公频过频赒。无论者遂谓弟获救荒奇策,殊堪讶骇。弟又悯卣一惨变已极,子尚坐禁,而执大理以责卣一之徒。飞翰悖德悖情,坐视且至下石,薄恶如此!督其商保字日弥缝共师弟,而飞翰反毁弟“初作奇男子,今谕意别人索助自济”,不啻丑倡妇[48]伎俩。嗟乎!盟兄不谓卣一有如此高足也。

涵之极承青眼[49],统望空稽首以谢。令兄老先生诗章肯发一尽读否?网罗铩翼[50],知路莫奋,聊烦枯管以伸契阔!

天植[51]虽庆从轻,而未能脱然,尚须费一番区处,柰何柰何!语云:“凡作事,宁为积爱者所怜,而毋为见仇者所快。”今见仇盈国中矣,天植之肉其足食乎?弟止此一颈,久已许人,否则不因之更加殒瘁乎?

某兄作为,弟梦想不到,弟果然痴人也。然弟以褊性竟成痴痼者,亦有说焉:弟非不欲与俗俯仰、与世浮沈也。此必大作手才堪骑两头马:一则领袖声气,一则依附声气;一则父兄为当世显宦,可作护身符;一则丧灭廉耻,臀可东西移而面可黑白改。但此一项视前诸项较无骨力矣!然而索性禽心,甘同忘八[52],亦一大作手也。

傥顾惜名义,遣思躲闪,如号名士、走声气、骄人白日耳。弟家世儒贫,无可护身;而皓首穷经,操行孤介,谅为声气所不齿。又天付迂癖,生今反古,略涉模棱,或独坐或夜觉,定发黄汗。是以日夜作蠹虫,非批点往书,则手钞多帙。饥难忍、愤难平、闷难展、寒难定,总藉图史解免,而不急急干进。好名入黉[53],至沈湮[54]十有二年,始受知于黄海岸夫子[55]。始则赴考,未有不狼狈,不仅落孙山已也;至使府选考而独发学戒饬。在当时,吾愎吾学,宁铩羽决不更气。虽作世上鸺鹠[56],一握哄议,终以青矜[57]老。而又犯大辟,首领不保,害及妻孥。回首一思,相知甚寡,而海岸夫子之死、玄倩太常[58]之死,俱弟最契;其馀䩄颜或仅识面辈。

昔年鸿社[59]之举,极蒙同事拉弟,而弟心鄙潞阳[60],断不肯就。至卣一亦有言。在今日思之,凡为弟所师,喜不面上点一黑痣也!医人割股,别人衣冠不正,俨如身浼涂炭。宁以鲁男子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61]弟原不与见仇者称友,而亦不能向积爱者乞怜。想足下必不逆弟之浮喋也。

《椒山集》[62]如整出,借弟急眼一阅,嘱嘱!馀俟面悉。

佳章二幅,时时捧诵,以作面对。赞尽!二作一字一珠,咸可为弟后荣也。“解道无有不刑殒首之苦,岂若受刑之难”,弟未有不自计引决矣。木仲自脱,只可惜屠老为己极其周密,然业知弟决不食言,亦称知己。

弟因涵之往省后,举目无亲,竟如登鬼箓[63]一般。有怀无从告诉,有心无从通问,一应看古下笔,俱属艰涩。兼之家兄大骂大罪,非但戒两子不登叛门,即家母年节亦不一拜;逢亲逢族,惟恶口毒骂。弟罪曷胜?擢发耶!使家兄不喜,而又使老母受慢,不孝不弟,大伦尽丧,何以为人?是以终夜伏床痛哭,日闲[64]双眼竟花。

频蒙吾兄怜爱,长公频慰,不觉泪复淫淫,自当指山石称谢[65]也。并鼎致赞翁谢谢。昨公翁大人移盒慰问,又委书对簿两次情语,顷尚走笔,馀不多悉。仍烦盟兄通我消息,嘱嘱!

脉脉千古,不闲[66]函丈。尼父见文尚历,知数、知人、知神而后得之。近今惟椒山年谱曾云见舜,或律动而天神应也。若文中子必谓遇鲁叟则惑耳。胡僧见彭生化豕,创为因果轮回以欺智人,乃谓三国人品为高皇、吕后、三杰及项重瞳[67]再世。虽楚羽(项羽)、温布(吕布)顽勇灭伦颇相似,淮阴奇男子竟化身曹瞒(曹操)耶?不忍倍汉淮阴,忠肝固如铁矣!愤女子诈而侮献,斩汉冤淮阴殊甚。嗣是颜、李、文、陆犹后来者居上。韦皋[68]为孔明后身,已觉不伦;而云吾夫子生韩滉时,正得一有道羽士;又因季路再世而起毁圣诬贤,当不特秀禅师呵黄庭坚入驴腹中矣!

汉翼德巡(张巡)于唐,飞(岳飞)于宋,差足比拟。即非敢失节,亦若券考亭[69]赏睢阳人伦天道语不置。则雎阳(张巡)学问独优,次惟武穆(岳飞)湖南寺诗与所上诸章疏动脍贤舌。不知桓侯(张飞)谓昭烈应以礼折超(马超)悍,固非纯任天资也。况读涪陵桓侯刁斗铭皆俟手书,虽末技亦工与?惜乎一死殊觉无谓!鹏举(岳飞)力足制兀术,而授首于宗子(岳云)之家,相骨肉自残,令人发指。必若睢阳斩六降将、食雀鼠并其爱妾,督雷将军辈中矢六、折指一,呼南八男儿同义,力可为则为,不可为则死,毫发不谬,零丁吟所繇借信国(文天祥)哭张许见志也!许(远)微不及张,故后世止曰睢阳云。

噫!读书当明其大。今名公巨士自称忠孝名义,其布帛菽粟也;复卑之谓不足耸观听,侥幸事偶合古,必互自标榜。且薄子屋[70]不足为,而诋孔明,鄙萧(何)、魏(征)、邓(禹)、李(靖)为近世,而周(公)、召(公)而伊(尹)、傅(说),讥翼德卤莽矣,鹏举未明哲矣,睢阳何必食人?恢复何必守睢阳矣?信国饿七日不死,吞脑子不死,坐卧三年一小楼不病郁郁死,而终颈膏元(原)刃;又谓黄冠归故乡实惧死矣!况乎寡廉鲜耻,灭绝君父,肺肝莫掩;石出水落,而动摭孔孟;又惧孟不足折人也,必诬引孔子,令时中同于冯道而后已。百不一惩!胡元居儒七等,在倡优下,降至圣为中贤之惨,而媚于禺奸之庆吊。俄而谈当今文名,如黄海岸夫子(黄道周)师之友之,倪鸿宝礼部(倪元璐)乡之里之,黄石斋先生(黄道周号)或谒或访,以骄人。

未败思其言,言固千古泾渭亦甚辨;声誉足动公卿,奔走海内。矜饰家传者,谓张许纳信国之马,岂非马能义如义犬、义蛇、义猴、义象乎?猴有猴冢,蛇有蛇冢,即猛如虎亦有虎冢。称马冢,夫亦秋夜生贱人贵畜,以与睢阳相琴瑟也。

予犹忆丙寅三月渡蛟川,大风覆舟,浮沈飓涛十里许,自分葬江鱼腹中,而学不能赋骚,鱼不纳,抵孔浦得破浪出。去春连晨不爨,即三旬亦不满九食,乃为痴忠下县禁,不能死。其他时濒死者屡屡:不但暨阳之夜逃、留都之不吞美饵而接淅[71]逃,又不获死。岂曰神实呵护?大抵吐弃不馨耳!然后知信国之马满腹文章节义也,是以取贵乎睢阳。马果受何人胎?信国果何人再来?哭睢阳庙者为信国公,而哭信国公庙者众乎寡乎?抑仅马乎?

昔杜默哭项羽庙,塑羽大泪;今日诚哭信国公庙,得下公泪如塑羽否?谨以问之秋夜生。时戊子[72]姑洗[73]闰月,书于皋陶座侧[74]

不意受东山两首,而同心俱祸。屠王及杨氏七人一项,弟及昭武及慈一项。孰知观澥有寨寨主逃,而先事附往联络之公家帛书遂露,所繇殃及同盟也。惜主寨者素昧平生耳,然安可怨及作合者?初七日,院辟左右讯弟云:“汝与贼通,定该死罪。汝若直言,则以汝作首,当免于死。”应之曰:“原别大明,岂敢避死?且作此事时,已置性命度外。”院云:“谢三宾同谋乎?”应之曰:“三宾为宁波人,最不齿。反面事仇,行同狗彘。崇祯先帝时,彼忘君犹居乡也;弘光蒙尘,彼遂降虏;迨钱刑部举义,王武宁欲以罪手刃三宾,愿措饷自赎,因夤缘入阁;奴兵过江,彼即背监国出降。如此反复小人,好事岂有他分?”直指点首者久之。又问云:“李文绩同谋乎?”曰:“否。彼一秀才,同文社则有之,未尝预此。”又问云:“杨文琦、文瓒兄弟乎?”曰:“然。”“文瓒何如人?”曰:“是一书生,向来不涉此事者。”于是出两揭姓名与弟看。已,再出帛书问云:“此何如人乎?”曰:“皆秀才。”“谁主谋?”曰:“夏年长且谋有日,且廪食十馀年,又受弘光恩贡。若说忘了大明,即属有欺。只可惜今日恢复不成,愿甘一死。”又问云:“如何做法?”曰:“越事成,则将彼兵以复宁耳。因此闲[75]无兵无饷,且无衣甲器械故也。”直指又点首者久之。又问云:“汝同党何往?且同党外又有谁?”曰:“同党立人外,实无有他。”初二日,身被逮入镇抚司。初三日下狱。狱中人岂识朋友行止?直指又点首者久之,云:“汝再直说,我免汝死。”曰:“若苟免于死,何以谢石交?何以对心?何以见大明二祖列宗?即怜而许以不死,亦必要求一刃以正法。”直指始正色云:“免汝受刑,入狱听候。”今弟死在目下矣。祇恐浮论污人,谨书讯日确事。烦盟兄他日为弟解嘲。弟老母大年,托舍妹丈矣。弟妇生死未卜。小儿乳名如官,怜其尚幼,欲保全存祀,盟兄或呼之一见。面创同盟,获使成立,弟一念痴真。不获同盟兄皓首交,盟兄足千古人,故独吐心盟兄也。不获以书别舍兄,至八兄则同难矣。各死弟而生八兄,未可知也。俱烦叱名致意。

闻□□□□冒险问八兄消息,真是千古。弟慷慨就逮,盖保全其事友也,而讯日独任其死,夫亦为其易者。祈盟兄他日成事,以不食言瞑弟也。今事多错出,八兄现在拘提,乃以类获,百口何辞?大抵归于凶终耳。黄泉若遇好朋友,只当飘流在异乡。弟喜生泉下矣。十九日,府招已成,弟绝无他言,祇于己名下手押“忠义”二字。只处死较易,守死较难。家下作妇人之仁,狱中同缚虎之严,未能乘便引决,柰何柰何?安得全躯,不令刃污吾颈也?初七日院审、道审时,谢三宾之摇尾乞生,万分狼狈;十九日府审,又丑诸冯之备极谄佞贪忍恶劣。则弟之挺劲岩岩,丹心无改,视死如归,真不识时务,大愧明哲二字矣。未受明爵,即无补于忠;母在身许,更全亏于孝,岂不晨夜有惭衾影?承谕如儿事,铭感殊深。但弟死而家不受累,则未敢以蠢犬烦嫂夫人翼哺也。只朝夕看视,或减鸡鹜食,开当厄之惠。怜父而伤其子,即造七级浮屠不啻矣。徐舍兄隔乡,弟不便言诀,乞致声。山案已定,叛累禁绝。犴狴若阱,不获再睹鹤山颜色。指石盟心,庶几梦寐犹得遇之。

承赐顾舍下,不惮风雨,不闲[76]晨星,且谆谆小儿,感极铭极。曾有数言上谢,然豚犬未谙礼义,恐烦嫂精力,惟盟兄督之苦读,他日不坠弟志意。盟兄即当今鲍、王孙不啻也,惟盟兄可与言,定不渝千古耳。弟思歼齐于遂(疑为典故或误字),死诚含笑。乃上天或怒弟不揣妄动,守死甚苦。家下妇仁,狱中卒慎。始则铁扭双手而立诸笼柙,秽斯食斯;今竟丛污孱体,而通晚屈曲。寐视醒视,自头及踵,虮虱作穴。偶于日下一抖衣,而累累下者如小雨细沫。面垢头蓬,未经沐靧[77]已二旬馀矣。而囚伍又以漆面炭手,手疮颗颗如岩边蛎,伸腕讨抢,其棒腐不可闻,偏来钻鼻。视彼刃即加颈,果然禅家解脱也。回思鹤山石交,弟甚丑劣。盟兄费气力于弟独费,弟甚负我知交。盟兄平日竭蹶心力气力以为弟,弟无一分报效,今复百谋救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未识究竟如何也。弟狱中每为八兄课卜,似尚多吉,想数日应得确信耳。“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亦以是验之。弟惜与三宾同禁数日,至今其座觉污。又谁知三宾竟以弟得生?为之一叹。

不意弟延喘至今也。或者原在大梦作戏乎?细君每以字来,报吾兄之日夕探问、谆谆顾恤,同骨肉视弟,弟真如死者复生。而吾兄之生者不食其言,乃尔千古石交,又无此一段也。弟府招成斩,解道拷夹,道必死弟,而以廿三日暗申按院。算目下批文必转,弟命旦夕矣。所苦不能晤吾兄一面耳。孙道行日必归舍下,再别母妻。或于是日舍下抵掌顷刻,真是及弟生命而大欢无已也。未了后补,敢以望之同盟。可惜八哥家毁子禁,身竟狼狈,至不能含殓业师,天下惨况无出其右。闻吾兄亦同恤,弟者恤之,为其子谋出狱,且百计措金为宪狱周旋,真交籍中有一无二矣。弟冒难始末一卷,祈存作佳话。元旦示如儿一段,亦祈藏之,为不死弟也。弟注《孙子》一部,每句以古人之行兵违合者释之;《易经》三百八十四爻,爻用一古人像出,而系词则以五经贯通者通出,俱将成帙。一旦被逮,遂未脱稿,两注俱没没矣,未免痛恨。小儿如官,命名凛咫,后字俨思;瞽子命名凛尺,后字戒欺,意欲令之顾名思义,做一好人。瞽子已矣,凛咫之儿,必祈吾兄严督成人。弟冥冥中必有衔结报也。弟别无他托,玉成孤寡,耑望吾兄耳。近作数首,呈政尚俟面晤,不尽其心。

某事无可他虑,未免夺之使不快,须助些薪水之赡。所谓趁热而勉冷之也,万不宜迟。即烦某面付为妙。恐彼处尚怏怏,静则长智,暂息今日以尽弟情,而复有意外耳。方子留曾晤过否?昨小价来,路遇寄赠二诗,小价不知其姓名。弟读至末行,则云“西壁无声子具草”,弟意必帝简兄也。短歌一篇、律诗一首,佳章妙绝,弟实不敢当,愧极愧极。其短歌内一联云:“孝经中几句宜读,爱发肤;鲁论卒三章,方知立礼乎。”真是药弟宝秘,恨闻之较迟耳。祈兄一询,果系帝老,为弟谢谢。所托天植兄保字日事如何分晓?弟非有私见也。即弟未冒难,家下屡屡不炊,而况在禁?家既不能烟,而监饭又不可缺。诚知巧妇亦难,然姜桂成痼,决然无贬,想飞君亦不应他疑弟矣。董云曾得实分晓否?涵之不归,闻其家书尚当稽半月,不禁梦寐孤恝。俟天稍霁,择一吉日,烦兄率如儿过大哥处,送丁大哥馆舍也。但其师果何人?乞问之。

不辞跋涉,冒难蒙险,适全卬友卣老于犴室,海石永铭,岂仅浮说所云高谊已也?昨承顾,倥偬未遑详问,兼他友在座,不敢仔细一访曲秘。肯无污秽恶,再赐枉一终鄙询否?闻字日体乏和爽,中心怦尔。苦蹇信足暌隔通侯,昨会时想习其况状矣,未识果何如也。人情到此,实难强办面孔。弟不能引决,而苟且延喘,受辱受讥,竟成一没廉耻人矣!拌溅颈血,以上报大明,庶几手足可启,以示二三子。不想两次受夹,足无完胫,为父母羞。而日复一日,偷贪食息。盟兄平心观古,岂有卑末如弟者乎?谈忠说义,谁其让弟?学足人师,行足人表,万口脍炙,岂其分弟一脚,而谬思插入忠义公城首逆乎?亦自觉赧颜甚矣。近来世道变更,心学殊别。卣老之有飞翰,弟之有文倩公愚,何异狄灵庆?其馀固悠悠多口。乃有从形迹外起见者,每欲以爱女字我如儿,弟一时未敢唯诺也。忽谢寅生讳切慇恳,每致意骆天老,不薄逆贼之裔。夫寅生多读古人书乎?负海内赫赫名乎?食明禄以世乎?而独能向污身垢迹中,取许一不识时务之蠢逆,所谓有心大明,皆同盟也。弟岂敢孤其盛意,使万世不为传品也耶?拟即订盟,惟隆奖之嘱嘱。前承托李友小昭,已成否?如未也,乞速之。院文旦晚决到,无论依驳依固,刻期也。驳则岂可使此身再受刑辱乎?万一因卣老在杭,解往会审,弟岂可枷杻[78]就道,而复坐臬[79]牢乎?古人虽不轻责人死,而王炎午生祭文丞相,其忠爱文信国何如也?弟恨平日不能与卣老平昔通透讲解,遂依回迁就,两地一律受辱。假如奉旨到底不免,则受辱何苦?弟早已承死,绝无生想,而又受刑夹。视人之不肯承死而刑夹,与侥幸偷生而刑夹是甘者,大异。知弟生平罪过多端,天必不欲弟洁净死耳。涵之不归,弟尸虫蚁聚矣。语云:“死如可忍,吾忍死待君。”弟忍死待涵之也。两目可血枯矣,归期杳,柰何柰何!极承告公盟台又存,盟兄恤顾,谢不能尽。但涵之来书数目托高人带归等项,闻如未对,想弟狱不通风,无从一问故耳。敢烦微探之,毋留形迹为恳。晤后即发烧,伏床索诸病肠,偶得赠言,虽意字未佳,错爱容录出请教也。

昨承同殷靖兄顾弟于狱,弟不及对殷靖兄详悉谈衷末。又感卣兄之甚辱,不禁破涕,遂速盟兄之行。别后,弟意抱衾欲绝。可生可杀而不可辱。卣兄精到之学,意欲寄慰具庆耳。然天下事决无骑两头马者。小人有母,自不应妄思君父;既背亲思君,则致身竭力,安能充充无憾?弟赠兄句内,所繇有“人生限七尺,五伦半潜恨”之句;而赠掖青盟兄有“报甘饴颈溅,启视扪胸”等语,虽不佳,字字呕血也。殷靖兄即归乎?傥俟天霁而归,弟先誊近作数首附呈敬可亲翁郢政,再偷闲另赠谢亲翁也。傥已返棹,则概置之后。幸别弟叱致。飞翰事无不如命,因向识其为人,故以人治人。久久后,盟兄乃验弟言也。西老事,速行为上。弟谤自当往止。植老不可竟撇。昨日惠教,弟受益多矣。弟数日偶失和,夜梦狱鬼如市,从东监声声叫“华相公乞食”,投枷带锁,伤手折足。至西监跪而哀求,弟以为呼弟同行人也,喜而见之,惨其状,许以焰口度之。众鬼拜谢,随弟而没。弟此时亦忘弟之应斩矣。蓄衷不言,不虞狱官见狱不乏病人,申文设醮炼度,在初三日,派弟多金。弟意欲问天老商所贷处,今亦已矣。乃知弟素性硁硁[80],而即惠盟兄之救弟于险些儿也。虽弟必变物以往偿,而其迹可疑。天下事不可苟且如此。在躬窘甚,近兼多事后。昨说或再酌,以此友素重道义,恐其不便,令其刻苦也。何如何如?

某公之惠,不啻再三。推食食人,已居超绝;而推食出自某公,则似与弟同饥渴矣。网中人坐受赈酺[81],心犹刀割。此惟鲍叔知我也。闻杨婿归,尚未及面。又闻天棐家书目下始会乃弟于狱。浮猛拟进呈院君,统提弟等一案,质活卣一气,甚勇奋。夫活卣兄固弟本心也,而果得若呈中愿,弟亦何必就提而后活卣一乎?急切中得完别同志同盟诸兄翁诗,弟坐待甚从容矣。如儿拟出月二三两日内过林大哥,就丁大哥外舍。祈兄各以犹子督之。第一学做好人,如二十四孝章章训诲,凡涉笃行方正佳言佳事,必指摘提撕,仍仍[82]不废棰楚。假令沧浪终咏濯缨,断不可令之千名进取,祇通古今事,继弟书香,俟起后来,亦恐犯造物之忌,岂敢复有他冀耶?飞翰奸狡,悖德忘师,几再见狄灵庆也。而责之出字日于狱以弥缝其愆,犹存厚道耳。勿令其支吾浮饰,堕其惯习。行当致檄我鹤山兄弟,严气正性,俾革面洗心,庶不令某门墙多胡纮辈也。某之著数,决不宜迟。两老之说,已之为上。近闻有举助弟之美,而妄行强迫,致弟有阳作奇男子,而阴同老娼妓,谓弟再生子鱼者。幸慎之,并祈谢亲翁同植老潜询之,此话何起?虽飞翰近亦举此规弟矣。寒食事得那处?家祀不尽,嗟伯有也。感极感极。草成二诗,草草呈郢。其某一章,当另倩录手附往。原稿祈即掷弟,心绪麻乱,恐有复句叠韵,故敢求吹索。昨又闻郧公复狱,然乎?弟真如草头上露,并难为知己一道耳。

小价传弟妇之说,云昨晚蒙盟兄致吴公之惠,弟且愧且谢,殊觉食旨不甘。初问两公所云,恐其已发而中有阻者,弟既不欲虚人之诺,而或可因其已发者一佐拙妇之炊,故敢相询。不虞动吴公之悯也,弟将何以为心?弟想古人不食嗟来之食,在今即嗟来亦古道矣。乃谬许弟之痴赤,每来高谊破格焉。则破家容张俭,今正不乏;恐张俭已鄙,而况负良友如今日张俭更鄙乎?在弟今日之祸,初非为仰事俯畜计,亦无功名想也。得重光日月,而邀游诸同盟闲,一逞衣冠之乐,自遂别项怡悦,此砚郧诸公洞识,且素不欺其志。卣兄所由正色责弟者每每。柰功成入山,竟为时俗套语,弟固隐之心耳。何虞被逮来,屠君每言弟好名,即以名卖弟。虽若老动不动,亦有“吾兄既以忠义自许”等语。异日必有讥弟之蒙诸公拯恤,谓矫一时美名而济家之不足,同于救荒奇策矣。弟所繇梦寐不想有生也。母托女弟,子得娅翁;弟妇自当纺绩自给;再得同盟周旋之,使终为华氏鬼,弟又甚乐矣。再烦某传语某:万弗惑人言。某精神心术自是持正之人,视飞翰之恶薄其师,直不啻霄壤。近闻有举发书一社狂惑之者,弟傥未即殒命,必以死争之。某与弟不若飞翰与弟之朝夕聚首;某若遣浮议,不若飞翰之善弥缝其好。弟被逮来,不敢累一友,而言敢妄犯某耶?业撰数句赠言,未即敢奉,盖某胆小而𬺈龁[83]者众故也。存之笥中,留俟后来。

初不意𢌛喘至今也。喜兄与某同入郡城,摇摇寸衷,苦难面悉。两番刑楚,辱莫大焉。承死在前,受刑在后,亦一奇局。弟固不望活也,而终以盟友卖弟全身,弟明入其卖,则所以处弟不无过毒矣。天老乃郞赴省告复审,已准已归,而又不相闻,弟岂能仍若府审时出弟不意乎?总之,家中多妇人之仁,而弟又因大介久处杭州,恐尸腐无掩,鸢蚁争饱,以是忍死待大介也。今兄入城矣,院文到日,弟随机行耳。承天植生死之谊,许不令死于道路;又蒙从臾寅生敝亲翁破格慷慨,以爱女女我如儿。两公不无然许否?两番对簿语,暂奉电以消时雨之寂。非好名也,实因不能逢人说项,而假兹代口;亦因气谊诸公喜闻是语故耳。看完即掷下,弟苦无多本,幸弗与别眼过之。盖此亦空言,恐贾实祸也。天稍霁,祈过一面。盛惠谢谢。

两公诗妙绝,令人无敢赓和。承谕雁字诗,先奉上,馀容弟讽读数过,赘小跋一污楮尾,仍再请雁诗一读也。旧亦有上平下平韵共三十首,虽不通理,今竟蠧弃矣。日来闷闷殊甚。荷赞玉尊大人屡赐膏药,又历遣价[84]相问。昨闻患疥未愈,弟处竟无可到其寓一通慰酬[85]。烦赞老为弟致意。院批应转,如已依拟,须急切知弟。此系生死患难之交,藉以坚盟,幸为弟留意。迩来发一语必触忌触怒,令人不敢向天老处讨一消息,乃知天下有抑郁鬼也。笑笑。

  1. 澥:通“海”,指浙东海滨。
  2. 昭武乃郎:“昭武”或为人物代称(疑指抗清将领王翊,谥昭武);“乃郎”即其子嗣(如王翊子王发,曾参与营救华夏,印证遗民网络的紧密互动)。
  3. 按使:指按察使,清代省级司法长官。
  4. 改作徒:指判决由死刑改为流放(徒刑),反映案情转折,但华夏坚称此为谣言(“万万必无”),反映清初司法反复与遗民对官方的不信任。
  5. 杨文瓒、屠宸皆抗清志士(与华夏同系“五君子”案),名单暴露清廷扩大搜捕。
  6. 海道批府:指海防道(省级机构)批转宁波府审理,反映案件升级。
  7. 铺堂:清代术语,指打点衙门差役以求关照。
  8. 顺治六年华夏就义前,清廷确将“五君子案”由宁波府升级至省级审理(“海道批府”)。信中拒贿嘱托,与全祖望《鲒埼亭集》载华夏狱中“手书戒家人毋通关节”相合,彰显遗民殉节之志。
  9. 登对:指当堂对质辩解。
  10. 直指:巡按御史别称“直指使者”,掌司法监察。
  11. 天老:疑指浙江巡抚萧起元(字天中),主审华夏案。
  12. 卸肩公札:推卸责任的公文。“卸肩”喻推诿。
  13. 冯京第:四明山抗清领袖(字跻仲,号“旦老”),信中“旦老”即此人。
  14. 直情薄德:自谦语,指性情率直而德行微薄。
  15. 取年貌:清代司法程序,记录犯人年龄、相貌以备解送。
  16. 解道:指解送省级衙门(如分巡道、按察司),过程常伴刑虐。指华夏从宁波府解送杭州浙江按察司,最终殉国于杭州官巷口。
  17. 杭狱有牵批:暗示杭州狱中有牵连批捕公文,恐案情扩大,与顺治六年清廷在江浙大规模镇压遗民事实吻合。
  18. 院批:指按察司批文,关乎案件终审。
  19. 旦兄:即冯京第(字跻仲,号旦中)。
  20. 午闲:“闲”通“间”。
  21. 卣一:或为人名代称(如抗清志士周昌晋,字卣一)。
  22. 院文:按察司公文。
  23. 文信国:文天祥(谥信国),引其拒降元人事迹自励。
  24. 发尚绝束为怒:典出文天祥《指南后录》“梦中子援我发,怒其未绝”,喻气节不屈。
  25. 卣一:同前信,或指志士周昌晋。
  26. 谢寅生:疑指谢泰宗(字时望),曾营救华夏。
  27. 华夏就义前七日,确有“谢氏许婚”之事(见全祖望《华氏忠烈合状》)。
  28. 卜兴灭:占卜国家兴亡(“兴灭”暗指明朝复国)。
  29. 卣一破械:疑指志士周昌晋(卣一)脱枷获释,“加额”表庆幸。
  30. 院君:指浙江巡抚萧起元(主审官),华夏自承“冒名逼胁”罪以救同案。
  31. 麟阁:麒麟阁,喻青史留名。
  32. 丙戌:顺治三年(1646年),华夏参与抗清兵败后流亡时段。
  33. 《操缦集》:华夏学术著作(“操缦”出自《礼记》“操缦安弦”),成于南京国子监。
  34. 无一图不用手摹:全祖望《华夏墓碑铭》载其狱中“手摹诸图”与“《操缦》遗稿”,与信中“无一图不用手摹”吻合。
  35. 索枯伊迩:“索枯”化用《庄子》“索我于枯鱼之肆”;“伊迩”即迫近,喻死期将至。
  36. 抉目悬门:典出伍子胥,誓死见明朝复国。
  37. 范蔚宗:指范晔。
  38. 郇厨:喻盛宴,典出《世说新语》。
  39. 篚:竹器。
  40. 奠雁:古婚礼仪式,代指娶亲。
  41. 郄鉴之选;东晋郄鉴择婿典故,喻骆天植对其子的赏识。
  42. 瑀席:美玉饰席,尊称对方坐席。
  43. 闲:通“间”。
  44. 丱:儿童发髻喻幼年。
  45. 鸡肋:喻处境尴尬,典出《三国志》,指自身脆弱受辱。
  46. 认煞:吴语“过于固执”,“煞”表程度。
  47. 耑房:“耑”同“专”,指独立囚室。
  48. 倡妇:同“娼妇”,贬称。
  49. 青眼:典出阮籍,表器重。
  50. 铩翼:折翼,喻失意。
  51. 天植:当指骆天植,可参考《与骆天植书》。
  52. 忘八:即“王八”,贬称无耻之徒。
  53. 黉:古代学宫,此处指科考入仕。
  54. 沈湮:“沈”通“沉”,指埋没不显。
  55. 黄海岸夫子:疑指明末大儒黄道周(号石斋,福建漳浦人,近海故称“海岸”)。
  56. 鸺鹠:猫头鹰,喻遭人厌恶的孤高者。
  57. 青矜:指秀才身份。
  58. 玄倩太常:或指明遗民陈子龙(号玄倩,曾任南明太常少卿)。
  59. 鸿社:文社组织,疑指复社、几社等。
  60. 潞阳:或指阉党马士英(贵州贵阳人,曾居潞王监国时权位),表华夏耻与同流。
  61. 鲁男子、柳下惠:典出《诗经》,分喻刚直守礼与坐怀不乱,华夏自比鲁男子。
  62. 椒山集:明杨继盛(号椒山)文集,为抗奸典范。
  63. 鬼箓:死者名册,喻身陷绝境。
  64. 闲:通“间”。
  65. 指山石称谢:暗用“海枯石烂”典,喻感激至死不渝。
  66. 闲:通“间”。
  67. 项重瞳:指项羽(目有双瞳)。
  68. 韦皋:唐节度使,传说为诸葛亮转世。
  69. 券考亭:“券”通“卷”,“考亭”即朱熹(号考亭),指《朱子语类》。
  70. 子屋:扬雄(字子云)草玄堂,喻寒士著述。
  71. 接淅:典出《孟子》,喻匆忙逃亡。
  72. 戊子:为南明永历二年(1648年),华夏系狱时作。
  73. 姑洗:古乐律名,代指农历三月。
  74. 皋陶座侧:皋陶为上古刑官,此处暗指狱中写作。
  75. 闲:通“间”。
  76. 闲:通“间”。
  77. 靧:洗脸。
  78. 杻:手铐。
  79. 臬:指臬司,司法官署。
  80. 硁硁:固执貌。
  81. 酺:聚饮,此指施舍。
  82. 仍仍:通“频频”。
  83. 𬺈龁:毁伤、倾轧。
  84. 价:“价”通“介”,仆役。
  85. 酬:通“酬”,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