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两条大路 李白与杜甫
二 自来批评家的李杜比较论
遗传的影响与少年时代


 自来批评家的李杜比较论


宋祈新唐书杜甫传云:“……少与李白齐名,时号”,可见的名字在当时便已并称的。后来的批评家因把二人作种种的比较,并且品评他们的优劣。我们将这些批评归纳起来,大概可分为三派:第一派是右黜李的,如元稹说:——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言夺,气吞;掩之孤高,杂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是时山东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尚不能历其藩翰,咒堂奥乎?[1]

同时的诗人白居易也属于这一派,他说:——

李白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诗最多可传者千馀首。至于贯穿古今,𫌨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焉。[2]

又如朝的葛立方竟说:——

杜甫诗,朝以来一人而已,岂所能望耶?[3]

第二派是赏爱李白而不悦杜甫的。如杨亿,不喜诗,谓之为“村夫子”。[4]欧阳修亦然。[5]又如杨慎太白荆州歌,谓——

谣之风,人诗可入乐府者,惟太白此首…而止。杜子美却无一篇可入此格。[6]

又云:——

盛弘荆州记巫峡江水之迅云:“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病也。”杜子美诗:“朝发白帝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李太白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尽,扁舟已过万重山。”虽同用盛弘之语,而优劣自别。今人谓不可以优劣论,此语亦太愦愦。[7]

这虽只是列举的论调,但他的右,已是显然。至于王穉登,便直说:——

能兼不能兼盖天授,由人力。[8]——

轩轾之意,益发明显了。

这样品隲高下的批评,大概都是凭着批评家个人的趣味的;我们若不承认个人的趣味为可靠的批评标准,那末对于上面这两派的论调也就不能有所左右袒。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持模棱两可的态度,是说我们应该根本否认这种批评的成立:因为凡是两种性质不同的东西,我们只能辨别它们的差异,而不能品评它们的优劣。譬如音乐有高抗激昂之音,有沉郁悲凉之调,当然各有各的好坏,各有各的价值;我们若必凭着自己的趣味而论其孰优孰劣,那岂不是无谓吗?

第三派的批评家则于无所轩轾;如代的韩愈云:——

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9]

他以为李白李白的立场为第一流,杜甫杜甫的立场为第一流:此论实最得体。又如代的乾隆帝,也主张无可轩轾,他说:——

诗人,至杜子美氏,集古今大成,为风雅之正宗;谭艺家迄今奉为矩矱,无异议者。然有同时并出,与之颃颉上下,齐驱中原势均力敌,而无所多让,——太白亦先古一人也。

又说:——

二家,所谓异曲同工,殊涂同归者,观其全诗可知矣。太白高逸,故其言恣纵不羁,飘飘然有遗世独立之意;子美沈郁,其言深切著明,往往穷极笔势,尽乎事之曲折而止。

更说明所以“同”的地方道:——

若其蒿目时政,疾心朝廷;凡祸乱之萌,善败之实,靡不托之歌谣,反复慨叹,以致其忠爱之志:其根于性情,笃于君上者,按而稽之,固无不同矣。至于根本,驰驱;撷六朝之菁

华,扫五代之靡曼,词华炳蔚,照耀百世:两人又何以异哉。[10]

我们看他这段议论,觉得他对于无所轩轾的态度是可尊重的;可惜他既知其异,而又必指出“忠爱之志”,“笃于君上”一点,认为“同归”之处,那就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异体字字典编码:A00275-001有些牵强附会了。而且他论两人的异点,虽亦未尝不有些道着,却仍旧只是一方面的观察,而又没有说出所以然来。我们若要精密比较的异同,就须从各方面——例如他们的气质,境遇,遭际等等加以观察;这样观察的结果,我们若只见其异,而不见其同,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因为既“殊涂”了,不必一定要“同归”的,而况他们已经有所不能不同的了——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同的;他们在中国诗坛上所享的名誉是同的。

  1. 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叙
  2. 白居易与元微之书
  3. 韵语阳秋
  4. 见所著武夷新集
  5. 中山诗话云:“公不甚喜诗,谓韩吏部绝伦。吏部于世文章未尝屈下,独称道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晓。然于李白甚赏爱,将由李白超趠飞扬,为感动也。”
  6. 杨升庵外集
  7. 杨升庵外集
  8. 见所作李翰林分体全集序
  9. 调张藉诗渔隐丛话云:‘元稹优劣论,先而后韩愈不以为然,作诗曰:“文章在,……”为微之发也。’
  10. 唐宋诗醇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