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别记/第十四回 中华文库

却说周拱送了王月英，回进公馆，独自筹思：“那里有此等期遇，得了绝色佳人，又有黄金千镒。只恐我周拱福薄，难以消受。既得佳人，足甚再得黄金，过于满盈，不祥。我周拱若无周启文提拔，焉有今日？王月英之情不可断，周启文之义更不可负。来日将此六块黄金与兄长代还北山杨大人借项，岂不公私两济？只是不可实告，到那时随机应变。”心腹商之已定，始上床去睡。此且不表。

却说梵刹浮屠早已告竣，王节度先来验阅，大称得意。寺名“万岁”，塔号“定光”，分派僧众供奉香灯。至八月十五日，文武百官早来万岁寺前站班。王节度驾临，钟鼓齐鸣，音乐接奏，幢幡宝盖影动龙蛇。宝相金花，光摇日月。王节度亲诣梵王宫殿，各恭身顶礼，捻香安座。随上定光塔中，七层莲座，立住塔顶。面前之石塔相对，宛如龙角。其羡佳胜，随赴石塔寺行香，亦上石塔观看一回，即回威武衙门不表。

万岁寺，唐天佑元年闽王审知建；又创定光塔，明代重建，外表粉白，即名白塔。又有三山阁、一华亭诸胜。后梁贞明元年，春夏不雨，僧义收者，积薪自焚，矩举而雨。后游洪州，众选留之，截右臂曰：“吾去不雨，出此以神必应。”众塑其像，以臂附之。宋时犹存。至明嘉靖十三年二月十九日，雷震万岁寺浮屠，火起如区烛照城中外数十里。有铁鼎覆其巅，大书“屠人握闽，雨衣三拜”。未火前一月，明屠侨为藩左伯，从南门入，众以为城当回禄，至是果应。屠诣寺拜祷，徨遽不及铺毡，只用雨衣拜，不及四，其鼎堕地，遂已。

明王恭游万岁寺诗云：

绝顶层标出半天，千山宫宇翠微连。云飞百粤沧波外，鸟度千峯夕照边。平远台空秋风冷，毗庐阁静夜灯悬。屠龙射鳝今何在？蔓草荒陵几度烟。

林登于定光寺诗云：

宝塔与天齐，跻攀望欲远。城围寓户小，天尽众山低。独鹤飞烟外，残虹挂岭西。海门戈未息，极目思凄凄。

拂如氏白塔诗云：

定光塔白灿玲珑，月照空明八面通。玉笋凌云龙角现，兔毫出汉雁排空。清高有节擎天共，直净无瑕多宝同。乃是前王遗胜迹，万年不改镇闽中。

洪士英登石塔诗云：

寺废塔犹存，经年不启门。怜佛闲指上，石磴始能扪。鸡犬烟中市，桑麻雨外村。残碑虽剥蚀，仿佛辨贞元。

且说周工正启文，在万岁寺伺候王节度捻香安奠宝座毕，回至公馆。仝周拱、林保将数目核算，寺塔共用银八千八百，零开了数册，呈进威武军衙门。王节度阅讫，随即批出云：“周工正承办城隍佛宇，调度有节，甚属可嘉，俟另行议叙外，先将所剩之银赏给，以示鼓励。”周启文接受批文，随赶谢赏毕，仍回公馆。时金乌已堕，玉兔初升，周拱办有酒席，仝林保三人，在庭前赏月饮酒。中间，启文曰：“今日蒙邀上官奖励，一乃林司务提调有法，二关贤弟辅佐得宜，有福应同享受，一千二百两之金，将来匀分，林司务三百，二弟三百，留三百通分，各主副都并在工之人众，那黄泰无能惊走，亦要匀分，交伊妻子，虞胄三弟及诸亲友，另再分送，使大家欢喜，齐沾恩惠，如何？”林保便答曰：“我的老爷，烧水杀鲎鱼，想错了。现今负了大债，一厘未还，起将此银来开消。愚意且把此一千二百银搁着，到底大家来商量，那里挪凑数，送还财主，可完一宗大事。老爷道他不会来取讨，若来索讨时，就大大不妙了。”启文曰：“此项未还，我岂不知，日夜挂怀，另日我自去神前求恳宽缓，将来遇有机会，即便送还，今只此一点，济得甚事，不来大家分分，还待何时？”林保笑曰：“老爷此说，还等机会才有银子还财主，若论小机会，将来无定，若论此巨万机会，将来未必，除非去黄鹤楼请吕纯阳来，把乌石山点成赤金才彀。”启文被林保说，低头无语。周拱因之答曰：“也不须请吕纯阳来点化成金，大大机会到有现成一个在此，说出只恐不信，若信还财主，还有馀哩。”启文曰：“贤弟汝亦来取笑为兄。”周拱曰：“何如未说出，就先不信了。”林保曰：“二老爷汝有甚大机会，即管说来，老爷不信，我信。”周拱曰：“昨夜三更，我一人在公馆门首望月，只见六个黄兔，浑身放光，走到堦下，我潜身追至山那边，黄兔忽变黄鬼，极狰狞凶恶，即是前番拿我塞泥之鬼，我一见惊得难跑，那鬼说前塞未死，今再拿来塞。忽闻林中有人喊曰：‘这妖精贵人都不识耶，敢大胆放肆？’六鬼闻言，仍变六兔跑走。那老人从树中行出，是一个白发老公公，我向前致谢，那老人曰：‘此间有财宝，指与汝得之，方才非六鬼，乃是六块黄金之精，五百年前王神仙所埋，交与老汉看管，俟王家子孙兴发时，发现与人得之，今王氏兴发，此精因将出现，故屡屡来惊人，老汉也管不住，看官人乃有福之人，指点汝去得之，免我日夜防他不暇。’我即跪下求教，他曰：‘要先到王神宫告以开挖，丙丁日起发，即于此山上两株大榕树中间，上面先用青草烧焦，后开挖，下面有黄金六块，将近千两，折银万馀，起出即须入火炼过，终不能再变，当紧记勿忘，老汉去也。’我还要问，那老人忽然不见，想必是土地公了。我随至榕树中间，认明了住处回来，今早即要说出，因事匆忙，未说。今夜说了，其中虚实，诚未可知，惟大哥、林司务详度之。”启文笑曰：“吾弟奇想天开，被鬼戏弄。”林保曰：“逢黄白鬼，即是金银精，不错不错，有此机遇，不可错过，明日照此行为，有则可贺，无则罢了，并无什么折本也。”启文曰：“虽无折本，被人知之，有无都不便的。”林保曰：“那里与人知得。莫若先求安人卜一卦，如吉兆，现在石工未竣，托言搭厂起炉烧钢铁，暂炉火现成，至夜间石头去尽，我们漫漫开挖，有谁知觉，如卦兆不吉，便煞开。”周拱曰：“妥极，今日乙巳，明日即是丙午，明日我先去求卦，再来相议。”时已四鼓，各自进房安歇。

次早，周拱起来，洗了手面，直至乌石山家里，见过嫂嫂，照昨夜席间之语，述了一遍。吴安人即排香案，请出龟盒，三叩遂占一兑为泽卦，随批断曰：“兑者悦也，兑为少女，有女爱悦，无不贞利，似得金又得美妇，兑下纯金，秋正当旺，必有盈千，兑在丸宫，其色赤，其数七，赤金必有七块，但内外爻有变动之异，幸今日丙午之火，可克制不能变动，宜速开为妙。”吴安人断毕，将卦纸交与周拱，谓曰：“此卦象不但得金，似得有佳人之象。”周拱接着了，暗想真好灵卦，即忙回到公馆，将卦送与启文、林保仝看，各大喜。三人同至后山，周拱指明双榕树处所，林保即吩咐石匠曰：“寺中已经打扫洁净，可将烧暂炉厂搬在外面，依山搭盖。”匠工众人，即刻将寺内旧厂折开，林保先令将茅草扒堆于榕树中间，放火烧之，至土赤方止。或问烧之何故，曰：“此处有鬼怪，不把他烧走，留此吓人耶？”众闻说有鬼怪，烧了又烧，遂在榕树下搭架一大炉厂，将铁炉铁盾抬进，林保叫各匠都来起炉烧钢石凿，林保在山调度搭厂，周拱同兄早到西宫，点了香烛，同跪王霸仙人座前，默告曰：“弟子周启文，同弟周拱，本处乌石山人氏，昭告王大神仙座前，闻有存金在九仙山麓，业经五百年，大仙之后裔已兴，祈赐与弟子启文得之，则感体仙慈恩德不朽。”告毕，化了冥帛，回转公馆。

西宫在西禅山之东，梁时王霸父赠自齐朝渡江入闽，喜黄老之术，霸幼习之，每登怡山，经宿乃返，年三十游武夷，至十六年始还，归居山南，凿井有白龟吐泉，炼药既成，点瓦砾为金，是岁闽中斗米千文，乃鬻金运米以食贫者，后以馀药服之，旬日如醉，怒于所居皂荚树下，蝉蜕。贞元中，观察使李若初登楼望，有五色云当其宅，遂以为冲虚宫，并祀徐登、董奉、任放为四仙祠。又《十国春秋》云：萧梁有王霸者，王氏远祖也，居怡山为道士，常云吾子孙当王于此，乃为忏存坛下。光启中，烂柯道士挖地得其词曰：“树枯不用伐，坛坏不须结，不满一千年，自有系孙列。”又曰：“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解者以“潮水荡祸殃”，谓王潮除祸患；“岩逢二乍间”，谓陈岩未几而亡也；“代代封闽疆”，谓潮与审知也。

唐神童林杰王仙台诗云：

羽客已登云路去，丹炉草木尽凋残。不知千载归何处，空使时人扫旧坛。

周启文同弟回至公馆，山后炉厂尚在烧暂，日将沉西，林保曰：“石主都合工尾了，不须赶紧，可早些歇工散回，明日早些来。”工匠遂收拾家私，各散回去了。正是：欲降土内千得怪，须设人间一劫炉。欲知有无得金，且听下文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