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别记/第十五回 中华文库

却说林保早将众石匠打发散回，搬取板料，把炉厂前后遮了周密。到三更时候，三人悄悄至厂，烧起火炉。林保执锄头，向双树中间便划，划四五尺深，果现出穴道一圹，内排七圹，各存金砖一方，惟一圹空其无物。林保曰：“安人之卦果灵，预晓得有七块，今开有七个圹，金只六块，还有一块落在何处耶？”周拱曰：“前夜土地公说只六块，并无说七块。”林保曰：“圹现有七个，怎么有圹无金？”启文曰：“讲什么得陇还要望蜀，有了六块就喜不胜言，犹来闲讲，被人知觉，一釐都无。”林保便拿火钳夹一块投入炉中，那块金见火迸跳起来，被林保铁钳压住，犹争跳。周拱将风柜尽力拉扯，烧至通红，才不能动。六块入炉，都一般迸跳，都是用铁钳压住，皆烧至通红，夹入水中淬冷。林保欲将圹来复平，周拱曰：“天将明，恐人遇着，二位先将此物击掣回，待弟漫漫填圹。”林保便脱身面衣衫，将六块金砖包裹扎紧，负在背上，同启文先回公馆。周拱望二人已去远了，即把厂门关紧，把锄头向圹里掘。周拱怎比林保会使锄头，尽力乱掘，又掘二尺馀，又有一圹，再掘几锄，现出一白绫帕，即忙抱起解开，内仍是金砖，裹帕乃自己画坎卦之印帕，忙存入怀内。即潜回公馆，先回进自房，把金包密存箱内，方才放心，趋入上房，喘息谓曰：“汝们惊不惊，我牙关都惊破了，到这里才略定些。”启文曰：“惊到罢了，只恐是梦耶？”林保曰：“是梦不是梦，且休说，惟恐是金不是金，才笑话。”即拿一块自向砚底磨，磨一看，大喜曰：“正正大赤金。”盖林保祖代会铸销金银也。周拱便拿出天秤对之，各重百两零二三钱不等，统计共值白银一万有零。周拱曰：“明早即搬进公馆存箱中，扛回送还财主，本利都有。”启文曰：“此阿堵物应该是二弟得的，拿来代兄还债，是何道理？”周拱曰：“古人一饭千金，兄之德如山，怎敢言报？况见者有分，以公办公，缘何无理？”林保曰：“二老爷乃孝悌之人，岂有偏受？以公办公，甚属有理。可将千二银赏项来送与二老爷作聘金罢。”周拱曰：“亦不可，只照旧将来匀分，留三百分赏众匠，九百作三股分，汝我三人，各得三百便足了。那六块共六百两零，照时价算，应值银一万八百两零。若去市中兑换，难免不无风声了。寸土属王，可不必兑换，即将此情由声明疏上，送还北山杨大人，敬而又简，神喜人安，无一点错处，即照此行之。”启文犹不决，林保又言始允，时东方现白，林保先赶后山炉厂内，将地再行堆筑平整，灭了痕迹，回来公馆，把内外一起收拾，装贮五杠，拨夫抬回乌石山家中，公馆交屋主。启文到家，将昨夜之事与吴安人说知。吴安人曰：“二叔让多得少，古之鲍叔也。林司务异姓同心，世所罕有。”林保、周拱同抬进房内，青娘即与二人称谢劳，二位赞吴家人卦验如神。启文早年房屋，惟一排二橺，至为官后，又建二橺，后进一橺小楼，数橺披榭，四面围墙，中间属内室，外二橺一厅堂，一书房，房设二床铺，作周拱、林保寝所，各人衣箱放在自己床下。林保工正待如同兄弟，十分欢喜。惟周拱挂念箱中，时刻不安，奈林保在房，又不敢开视，心急如水，无计可施，只得催林保，叫倾银匠来镕金，好送还财主。林保荐一族兄，名叫林候，住在螺洲，乃镕销官匠，与他兄弟，不至漏泄。启文闻之，令林保自去请来。今日去，明日即带同来。林保食了早饭，遂去。周拱俟夜静无人，忙将房门紧闭，想箱中之人，如何幸今夜无人，可请出来一会。开门进房，点上灯，扯出床下箱，自言蔽杀蔽杀，快请出来。正在开箱，床帐中攒出人来，把周拱惊得一跳，看真，原来即是箱中之娇娘，又惊又喜，急问曰：“小生只恐把卿蔽坏，谁知红杏早出墙来。”月英答曰：“蒙郎再造之恩，未得出来申谢，今夜幸郎之俦侣不在，奴家遂得出来相会，以安郎心。”周拱遂手同坐床上，谓曰：“彼此之情，皆深暨不言谢，惟闻卿言再造者，莫非至此遭一劫乎？”答曰：“奴姊妹们属蓬瀛三岛，五百年均遭一劫，奴今独蒙救护，劫运既过，又得五百年矣。”又问曰：“卿又得五百年之优悠，快活，恨小生臭皮囊，再无满百长久陪奉，岂不可叹？”答曰：“仙人总要意气相投，里心和惬，大必不负柳毅，岂不是凡人焉能长游海岛乎？”周拱慌忙起立，长揖曰：“谢神女金言。”又问曰：“卿前言最忌是火，丙丁日不敢移动，今凡遇丙丁日，必现出本来面目否？”答曰：“前未过劫运，如六庚未入秋令，忌火所制，各要潜伏隐避，今过劫转一轮回，庚当秋令，见何忌之乎？前只能土遁，今木火金水皆能遁也。”又曰：“现身上首饰衣服，是何处来的？今另装新的穿不穿？”月英曰：“现身上首饰衣服，俱是变化的，还要避人，穿新衣遁匪有碍，俟将来不避人时穿之。”又问曰：“今卿与小生长处，即如世人，其山珍海错，羊羔美酒，饭食必同也。”答曰：“要吃便吃，只是吃不得多。”文问曰：“卿晓文理，必经过师傅耶？”答曰：“凡物之精英，感受天地造化者，必先潜听儒士讲究文艺，一年只识得一字，识至三百字，便能变化人形，五百字变化无穷，即妖狐亦然，潜听文艺者上也，道行难成，拜北斗者次也，道行易著，采补惟雷霆不肯恕矣。”又问曰：“卿有出头之日否？”答曰：“出头容易，缩头难，郎君俟令兄有公出之日，便是奴家出头日子。”又问：“卿之姊妹原体现存在内，欲相见乎？”答曰：“精灵已毁，惟是骷骸，见之令人伤心，切不可见。”又问曰：“卿知北山杨大人是何神明，那里有许多银子借与人耶？”答曰：“乃陈宝应之门客，宝应兵败伏诛，将所有金银尽存北山，生死司有银借人者，不知也。〈北山即今大坑山是也，有谶云：前三山，后三山，倒卸粗芦第一坑，有人猜得着，金银九骡十八担。〉”周拱因之曰：“实不相瞒，家兄工料官银被盗，曾向他借过银一万来，今欲将所开之六块金，代兄送还，可乎？”答曰：“神之借仁也，郎之代还义也，仁义之事，有何不可？”又问曰：“如此番不遇卿，安得横财，必负神之重债，怎处？”答曰：“既仁何论，惟是神明之债，借与之人，必不至负，似此锱铢，何足算也。”周拱问罢，月英谓曰：“今奴家为郎君执箕帚，惟郎君前言誓不再娶，奴亦有言在先，只是无弦琴能玩不能调，奈君之后事何？”周拱曰：“便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夏侯之子承得曹氏之裔，周氏尚有兄，何无后耶？”月英感之曰：“皇天不负有心人耶。”二人问答，天已大亮，遂下床，月英忽然不见，周拱仍将房门锁闭，先去用了早饭后，林保带同林候，并家私杂物，雇人挑至，直进后山楼下，把前后门关紧，先用过酒饭，周拱将六块金取出，问林候曰：“此金如何？”林候接过看了，讶曰：“此不是时金，是古老金，元紫的，较今之大赤更好三成，天下罕有，惟西京金银库有之。周老爷在那里得来？”启文曰：“乃王大老爷发来倾销缴库的。”林候曰：“王大老爷亦无此宝，莫非在那里开古圹得来？”随开起木箱，搬出家伙，扇起红炉，将六块烧红，暂碎十两，倾作一锭，将倾六十锭，尚剩一块重一两六钱，每锭面上用铣暂都签“北山杨记”字号。自午倾至夜半方完，留林候过了一夜。次日，备办酒席款待，四人共坐席间，林候笑曰：“此金一定不是王大老爷做，若是王大老爷的，即传工匠进内镕销，那里肯拿出外边，不怕人抽换耶？必是周老爷开圹得来，莫瞒小人。”启文笑而不答，林保是个直人，答曰：“哥既晓得，切不可外扬，因哥是弟手足以亲及亲，才敢请来。”林候曰：“岂有此理，莫说周老爷是吾弟的恩官，就不是，亦不敢多言，将来要将家眷搬来，在此邻近居住，还全藉大老爷抬举照顾矣。”席罢，周拱进内包出白金二两，送为工资，林候称谢回去，其家私随后着人挑回。林保将所倾六十锭，排列桌上，还馀一小锭，曰：“这零数小锭，不与别人送，卜卦先生作卦资。”遂交周拱送进，吴安人收了。周启文写一张红疏云：“蒙神显应，赐借白银一万，兹备黄金六十锭，每锭十两，共六百两，折银一万两，奉还原借之项，外馀略奉利息，仍呈在原处楼上，祈遣将运回，虔诚叩谢仁慈”等字样。备了五牲果品香烛，将六十锭用红毡铺排后楼，把前后门封锁毕，令人挑去礼仪先行，启文乘轿，不要跟随，林、周二人步行来到东郊外杨大人庙中，排上礼仪，祭完，三人出庙一程，回至家中，将物礼烹调，三人坐饮谈谈，吃至更深安寝。至次日，同至楼上，开门登楼，那六十锭黄金去了五十七锭，只馀三锭，压著一张字。取看，却是前在庙中焚化之借字，犹在。乃收金还字，以五十七锭计值银一万，收去。其三锭乃作息，不要收本，不收息也。三人不胜惊畏感激，同议重修庙宇报答。即至庙中，唤庙祝，交银二百两，代为备料兴工修理。不表。

北山大人庙在桑溪里，即今打炮山边。相传唐宋时，一乡人梦一金甲金盔神人至山麓，自称曰：“吾乃北山杨大人也。”次早，溪中有神像在大坑里，流水旋绕不去。乡人异之，抬上建庙，祈祷必应。闻有银借人，远近皆向告贷。实因急迫者，写明文约，到庙祷祝，将文约压于香炉下而去。来日搬起香炉，果有银如数。至期照数送还，将银仍压香炉下，次日来取文约。非正用者，神亦不借。至明末，属清之民，不论缓急，拥挤而告借者，无还不肯借者，则亵慢。神怒，一槩不借。其神宇至今不知存否。

启文还了借债，答谢神，不收三锭之恩，亦不独受，仍议匀分。林保向启文曰：“今日公私已完全美，小人之匠首，求为转详退去。明日便要作别回家。”启文曰：“要退官匠容易，来日即代详退。只是一旦分离，却舍不得耳。”林保曰：“小人亦舍不得，奈妻子在家中，不得不归。”启文曰：“如此，不敢强留。有时还要往来，莫作外人，只当亲人一般。”也是夜，办席作饯，三人同饮，交谈至天明，又食了早膳。吴安人仝菊英送出三百两白银，一锭黄金。林保先辞后受，前手所得工资，陆续运回。今将此金银并衣服点心包好，背于肩上。吴安人亦出相送，各有难舍之情。林保次日回去螺洲了。正是：漫言土木粗工匠，还是经纶侠丈夫。欲知林保回家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