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别记/第六回 中华文库

却说周处士太朴，以黄巢未至，伴虞少溪远游，寻子在虞公庵住了两日，备行囊起身，顺途至九仙山吴姻翁家辞行，随留饯行，赠赆金，启文送至洪山桥而回。周虞登舟，由水口上岸，至黄田驿，而虞少溪陡沾病症，不能前进，即在旅店住歇，就处延医调治，候愈再行。此且不表。

黄田驿在古田县，上距沧峡二十里，至茶洋驿六十里，下通水口驿五十里，又有嵩溪公馆，以达于县。

再说周启文在吴家等候吉期，既至，延请亲眷，鼓乐喧腾，花烛烂漫。启文、青娘双双出厅拜堂，饮了合卺，至暮客散。盖招上门无闲房，初更，伴房妈便辞出，洞房门闭。启文开声曰：“贤妹妹，既蒙救命之殊恩，复切倒说之深情，此恩此情，似海如山，今夜受愚兄拜谢，昔日恩情二字，方敢成就花烛。”青娘答曰：“小妹亦要拜谢十昼夜陪伴之德。”二人对拜毕，启文曰：“有一对句，贴切妹妹身，请对之。即云：‘感青娘有心即为情。’”青娘思了一晌，便对之曰：“‘羡玉章无点不如玉。’”青娘既对就了，谓曰：“小妹亦有一对句，亦来请教，何如？”启文答：“愿闻。”青娘看房中棹上，排古铜炉一座，炉中插点安息香十馀条，上面悬挂大琉光一个，光亮触景，出此对云：“‘琉光之下数条香，众星捧月。’”启文听此对句，搜索枯肠，竟对不出，只是房前走到房后。那知青娘之弟大受时已六岁，在房门板缝偷瞧，忙进内与父母曰：“姐同姐夫在厅上拜堂，进房内门紧闭，又拜，竟不去睡，姐不言不语，坐椅棹上，姐夫在房中车车转走来走去。”林安人闻之，遂至房门前，从门缝张看，果然，即将门敲开，问之曰：“汝两个何事不去睡哪？”青娘立起答曰：“因触景来作诗对，未曾对完，故未睡。”林安人笑曰：“好笑话，今日何夕，做什么对，有何对未曾对完，念与娘听，亦来做对。”青娘遂念出。林安人问：“曾对否？”青娘答：“周郎尚未对就。”林安人笑曰：“这颠婆出此双关对来考新婿，此对即曹子建再世，亦不能就对，姑爷勿理伊，已四更了，快去安歇，明日再论。”青娘亦转语曰：“其实难对，有物无景，有景无物，景物都有，又不浑成，此为青娘出个龙船鼻与启文转湾之意。”谁知启文不服输，答曰：“岳母大人先请安歇，此对小婿总要对就才罢。”林安人曰：“转瞬天明，若不完卷，怎处？”启文曰：“房考不比院考，继之以旦，无妨。”林安人因女婿要对就，亦坐在妆台棹前椅上，默思对句。三人好似哑子一般。林安人想了无聊，将大镜面上镜帕揭起，脸对镜里照，忽然触景得句，不敢言出，惟双目瞥看女婿，口向镜里呵气。启文觉悟，叫曰：“有了，有了。”林安人曰：“姑爷必有佳句，请念出来领教。”启文念云：“‘宝镜之中一口气，寸雾障天。’”林安人称之曰：“好奇才，真妙绝。房考既毕，监试出闱矣。”遂出房而去。青娘闻此对句，腹里细想，果妙绝，惟非吉兆矣。天被雾障，此对明是母亲触景，暗援周郎而灵窍即觉，终非吉祥之兆也。心中有此不快。启文便关了门，放了帐，曰：“贤妹，痴不痴，几乎悮佳期。”随来扯青娘上床。青娘曰：“何事？”启文曰：“今夜勿怪兄粗莽哩。”青娘曰：“既称兄，怎得在床？”启文笑曰：“是了，如今把兄字丢开，称夫是么？”青娘曰：“夫有几等，是何等夫耶？”启文曰：“是愚夫。”青娘曰：“愚者卤也，卤夫应在夫头店听候抬轿上岭，敢在人家内室么？”启文曰：“怎么比那等抬轿之夫耶？”青娘曰：“不是小夫，是大夫耶？便是大夫，亦该在朝堂伺主，半夜在人闺房何事？”启文气曰：“今夜真真有些颠了，夫妻之夫都不识，拿来讲东话西不了。”青娘曰：“半点不颠，郎君乃文学世裔，请问大夫之夫，抬夫之夫，夫妻之夫，三个夫字，在何处辨别哩？若辨得清楚，今夜即是夫妻之夫，可上床同枕；若辨不清楚，不是夫妻，或大夫，或抬夫，赶赶请出，待逐不雅。”启文听了好气又好笑，自思诸家字典都看过，三个夫字音同义异，横画并无异样，竟将此来考难于人。又思这女极作怪，必另有讲究，是我学问不及，不可强辨，便曰：“这房考官好利害也，知之为知之，不知真不知也，不敢混辨，求宗师大人恕之。”青娘笑曰：“真不知就不是奴夫，快些请出。”那时启文急了，无奈长跪曰：“望娘子饶恕，学生才疏学浅，窥豹未周，从今以后，愿拜门墙。”青娘含笑牵之曰：“肯愿为门徒便罢，自此勿再无礼。”于是解带宽衣，同入牙床，作鸳鸯之梦矣。春宵一刻千金，不觉金鸡三唱，天既明矣，同下牙床。启文再问三夫字辨。青娘曰：“欲问一个字，先持七天斋。”启文曰：“只闻载酒问字，未闻持斋问字。”青娘曰：“还不知耶，持斋了再来说。”启文曰：“作新郎一天就持斋，未免不洁。”青娘曰：“迎娶过门者无，招上门者必须持斋。”启文曰：“何也？”青娘曰：“招婿上门，有碍岳家风水，令新婿持斋七日而化解，持不持由婿之心，亦不敢强持也。”启文曰：“有此缘故，何敢不持，惟不知怎样。”青娘曰：“口不茹生物，目不视美色，耳不闻音乐，便是也。”启文曰：“只如是，莫说七天，即七十天亦易，随令婢媪吩咐厨房，不要生物荤味，惟用素菜淡饭，家人只道新姑爷许愿食七日素，亦不以为异。已经持了三日，是日九仙山白云寺演戏，吴进士欲同启文去看，启文说以斋戒不敢看。吴进士因问曰：“此斋是祖上流率，是近时许愿的？”启文答：“皆不是，是贵门中有此例而奉之。”吴进士讶曰：“愚丈家中，并无奉什么教，使贤婿来遵奉耶？”启文曰：“非遵奉甚教，因至此有人教，当持之。”吴进士曰：“正可疑，我们那有持斋原来，被何人作弄，快说来。”启文被吴进士问得紧，瞒不得过，只得说出是青娘。吴进士即带启文进女子房中，适林安人亦在，便问青娘曰：“汝有教姑爷持斋么？”青娘答：“有。”又问：“因甚教之？”青娘曰：“因一字不识，故教之七日持斋。”吴进士回首向启文曰：“贤婿真一字不识哪？”启文随机答曰：“惟不识一夫字。”又问：“什么夫字？”答曰：“乃夫妻之夫。”又问：“夫妻之夫，乃天字出头，何不识耶？”启文曰：“愚婿亦说是天字出头，令爱把士大夫之夫，抬脚夫之夫字来问愚婿，说与夫妻之夫相同，令爱说三夫有三件写，愚婿实不知，愿拜令嫒为一字师，求指教。”令爱曰：“欲问一个字，先持七日斋。”愚婿心切求师，遂持之，今就请教于泰山大人，俾免迷闷。”吴进士听了，又气又好笑，谓青娘曰：“为父虽不才，博览诗书，始登黄甲，从未闻大夫脚夫，夫妻三个夫字有辨别，汝因何捏说？今说之，果有辨别，为父亦同拜为一字师；若混捏无义，将吾女脸上墨涂，拉出街去走一遭回来。”青娘曰：“若无分别，即请涂墨游街，说有义奥，虽孔子亦自回车矣。那大夫乃士人也，其夫字上画长，下画短；那脚夫乃土人也，其夫字上画短，下画长；那夫妻乃二人也，其夫字上下画一样长。三个夫字，岂无异乎？如此辨别，当回车，当涂脸，请定夺之。”吴进士闻了，呵呵大笑曰：“谁知道我家中出一女仓颉耶？快回车。”启文曰：“仓颉作字，天亦为雨金，鬼为夜哭，小婿怎不能持斋耶？”林安人曰：“教人持斋犹可，如何连盐都不吃，持了三日，再持三日，都持黄肿了。”青娘曰：“别人忌食淡，惟独女婿无忌淡也。”林氏问：“怎知？”青娘曰：“前同在榴花洞内，曾闻他说秀色能疗饥，无盐亦可飧，故知其无忌惮也。”林氏犹不甚解，启文便觉，遂答之曰：“罚前之无忌惮则，不错。”吴进士讶而问故，启文曰：“实不相瞒，前同令爱在榴花洞计十日，并无半句妄语，一向都是树上石榴为粮，至尾日，令爱采野菜白煮吃，想古语有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食之甚有滋味，因触景而言之曰：‘只道秀色可疗饥，谁知无盐亦可飧。’秀色乃指树上榴，无盐乃指白煮菜，见令爱脸色一变，必定是会错其意，以愚婿借秀色无盐二典来嘲谑，怀记至今，才以无忌报之也。”吴进士闻此，又笑曰：“幸愚丈未为天子，如为天子，今日必报贤婿不止。”林氏问青娘曰：“可是因此耶？”青娘曰：“岂敢如是，此乃自慊而拟也。”吴进士曰：“馀事不管，字已问了，可开得斋，且同赘婿出去饮酒看戏，好不快哉。”同笑拉手而出。房中林氏谓青娘曰：“吾女七伶八俐，怎么一时懞懂起来，做新娘合卺夜，与新郎吟诗答对，已属不该，又将夫婿作弄，教他持斋受饿，幸喜无亲属在此，如有一二在此，传将出去，岂不作笑话？从今须改过，不可再如是。”青娘被母所责，默默无语，惟垂头听受。林安人出来述责女之言，与吴进士说。吴进士曰：“伊有何答？”林氏曰：“伊亦自愧，有何答耶？”吴进士曰：“汝知伊暗中多少得意处？”林氏曰：“这都是相公自幼纵容，今日才有此放荡。还说其得意，何也？”吴进士曰：“汝实不知他的要处。花烛夜不寝而论文者，表他轻色重才也；弄婿持斋，说无忌惮，也是伊当日同在榴花洞内无茍且之行径也。看起来，他两个诚是玉洁冰清，无疑矣。”林氏曰：“原来小尼子有伎俩，妾身实不知也。”再说青娘被母责后，非言不出，尽改前样，启文挑之，惟一笑而已。吴家得此佳婿，内外无不称羡。过了月馀，忽外面纷纷说贼又至，依旧争逃走。吴义探听回来曰：“前次不过黄巢之将，还好；今黄巢本身来了，杀人不留种，鸡犬亦过刀，十分利害。外面人都走避，我们趁早收拾，赶紧再去大乘寺躱避去。”吴进士同林安人照前收拾，带了众人，望东而去。且按下不表。

却说黄巢统领几十万雄兵，由广东漳泉至闽，杀戮甚惨，所到处尸横遍山，血流如海。先说周处士太朴同虞少溪至黄田驿，因少溪卧病，即在旅店延医调治，稍好又病，缠绵在旅店三四月不能动，只得回至虞公庵静养，俟全愈再去。周处士仍送至虞公庵，依然伺候作伴。少溪几次叫周处士去会儿子新媳，不要在此。伊执意要俟少溪病愈同往。少溪病未痊，而黄巢之兵已至矣。人人皆走，独周处士喜甚，骗少溪采取药草，一径同到乌石山家中。那时人皆走尽，贼尚未来，将家中存粮度了一夜。次日上乌石山顶时，望见旌旗蔽空，战鼓振地，大兵接续数十里之远。周处士探是黄巢自己来了，便即进了城，摇摇摆摆来到军前，扬声特来谒见将军被贼兵拿至中军。黄巢曰：“汝是何许人？见孤何事？”处士曰：“我本郡儒士周朴，特来参见将军，有言相告。将军亦曾读书，应知大义。朝廷有何亏负将军，而将军妄动干戈，扰乱山河，鬼哭神号，天愁人怨。今劝将军及早回头，改邪归正，卸甲投诚，保全首领，仍不失封茅裂土。自古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望将军熟思之。”黄巢怒曰：“汝胆有多大，敢来讽孤家！念是儒士，投孤帐下，自有重用；不然，汝道孤家之剑不利耶？”处士亦厉声曰：“听吾言，化祸为福；不听吾言，头可断，志难降！”巢大怒，令左右推出斩之。周处士受绑，骂不绝口，曰：“逆贼！我死流芳百世，汝死遗臭万年。我生不能吃汝肉，死必做厉鬼杀汝之头！”贼卒将其押出帐前，一刀砍去，头首落地，并无点血。停了一会，喉管中突出一道白膏，喷黄巢帐内，贼众惊异，黄巢失色，暗思：“孤自兴兵以来，杀人无算，那有此倔强血白之士？无非忠烈激成。闽中有此奇异烈士，军马不可久驻，早些去罢。”令将尸首留下，与伊亲人认收，下令前军即行，后军明日相继退去。因此，黄巢至福州只二日，全军由北而去矣。走避之人依旧携带妻子，陆续回归。周启文同吴进士一家在大乘寺地窝中亦回来了。有被贼拿去之人回来称说周处士讽骂黄巢被杀，喷出白血，黄巢惊走，不敢久驻，保全福州无数生灵。尸首抛在军衙府前，一时传遍，远近皆闻。启文得信，飞跑进城，寻着父尸，抱住大哭，随缝首级，备办衣棺收殓，抬寄丁厝，同青娘回转乌石山旧屋，开丧设灵，远近之士夫绅衿无不至吊。虞少溪因病不能亲至，遣族人持香纸来吊，始知至黄田驿又回虞公庵之由。不觉七满，葬于乌石山之麓。因周处士骂贼不屈，喷白血，惊走贼兵，救却无数生灵，乡人德之，遂建庙祀之，名曰“刚显庙”。

拂如氏挽诗云：

心存忠义岂能更，视死如归总要行。骂贼捐躯自古有，满腔白血独先生。

又吟黄巢作乱诗云：

昔日黄巢乱四维，杀人百万不胜悲。青锋长说神仙赠，白血应惊处士稀。朱李石刘郭起比，梁唐晋汉周来时。直教一担两天子，笑跌华山始定夷。

刚显庙建在乌石山邻霄台侧，起先只祀周处士周朴后，并祀双峯寺僧懒安，观察李瓒侧安与朴为方外交。瓒公尝立双峯寺额。至宋绍兴丞相张浚谪宦福州，将游双峯寺，梦一僧与一金紫人及白袍士来谒。翌日登山，见三像如梦中，异之，叹息朴死事三百年未有庙额，乃疏于朝，号刚显庙。郡人郑昻为记，至今祀废，祠亦无有矣。

正是：羕族有客摩岩壁，刚显无人觅庙基。欲知巢兵被处士白血惊走至何处，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