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拾石头掷罗隐被刘巡检打嘴巴之文筒是谁家之僮仆也？却原来乃南街田杲之仆。田杲家产充足，妻楮氏未有男女，一了头名秋飒，十六岁；一童仆即文筒，交一朋友姓归名玉，自各十五六岁同窗交纳起，今俱三十一二岁，犹不相人离，皆称之重生管鲍，再世左羊。因归玉家极清淡，都在田家后园书房读书，文筒在供使。那日使出街买纸笔，便在巡检司衙门滋事，家中闻知，忿甚至文筒掌了嘴巴回来。田杲犹未言，归玉便骂曰：“家奴有罪，罪及家主。幸遇仁慈刘爷不究家主，只把汝轻责数下而放。倘在别官究及改主，不但汝主辱身，家财还去一半。此回若不打至半死，将来必弄出大事。”骂了，即将文筒缚吊梁上，与田杲打之。田杲取一小锤，只打数十锤，便断截去，再寻无锤，就不打。讵了头在内寻一条大藤鞭出来，归玉因田杲有事在内，不再打，便将藤鞭接过，一连打有数百，文筒啼喊至无声。楮氏因打得多，出来叫秋飒劝归玉莫再打，将藤鞭夺来。谁知秋飒不说不夺，藤鞭犹在旁指骂曰：“不打死，必会害死主人，倾家荡产。”又打数十，浑身皮肉绽血出。楮氏心甚不忍，进去拉夫田杲出来夺鞭解劝。原来文筒人丑心毒，外以归玉贫甚，吃穿都出田家，不愿常侮慢之；内以秋枫主母爱惜之又甚，嫉妒挑唆之故，内外二人嫌之极也。文筒今日受此鞭挞，还有不与二人结衅？其奈内爱之甚，外交之厚，皆搬之不倒。列公道田杲与归玉交厚是怎么样之交厚？也有一日，归玉回家，家中有美画眉一笼，携至书房挂在门前赏玩。归玉又回家去取书，适田杲出来见画眉，问是谁的？文筒曰：“二官家中携来的。”田杲以画眉被尾坠住，跳不能捷，即将抓出，把尾尽行撮去，仍挂门前。但画眉无尾，只剩一檑槌，还看得么？至归玉又至，见画眉无尾，唬甚，问那一个敢将尾撮去，还了得？文筒答：“不是一官，还谁敢撮也？”归玉因闻之是田杲撮，怒遂转喜曰：“画眉撮尾，加倍便式。”须臾，田杲出来问曰：“尾撮去何如？”归玉笑曰：“才说不知，画眉撮去尾，务此便式。今日与兄撮了，方知可交。与文筒小心看管，莫被人偷去也。”二人睡俱在楼上，一人一张床铺，吃饭俱在楼下。那日二人上棹，吃至中间，归玉忽放筋上楼去，忽然楼板缝有水流落棹上，田杲忙取空碗承接半碗。至归玉下来，问曰：“楼上什么水流落下来？”归玉笑曰：“弟尿急，赶上去撒尿，不觉顾把尿壶打倒，尿撒满楼板，流下也。”田杲曰：“原来是弟尿流下来，造化都承接在碗。愚兄近时得肺燥之病，人说吃回龙水始愈。幸喜今日天赐弟之回龙，不吃还吃谁的？”田杲将半碗尿饭吃矣。一个画眉撮尾便式，一个尿调得饭吃，可见二人异样交厚。那晚，秋飒送晚膳至书房楼下，时有微微月色，因忽下几点雨，忙把酒菜排列棹上，即翻身便去。归玉在楼上，忙赶下楼，急步尾随秋飒出户，不觉把棹上并一瓶酒磕倒，都顾不得。田杲在边房钻出来，瞥见不知归玉因何事许急去赶秋讽，酒磕倒都顾不得。田杲即将酒瓶磕倒扶起，拭了棹。文筒又送熟菜至，随问曰：“你来时有见二官跟秋飒进草房内，把门关住，不知做甚事？”田杲闻而不言，有许久，归玉方回。田杲笑问曰：“吾弟因何事许慌忙赶出去，把桌上酒瓶磕倒，都不回顾也？”归玉答曰：“有一部礼记，排在花台顶曝，忘记收得。忽闻有雨点，方记得赶紧去收，迟则淋湿矣。因此忙极，有把酒瓶磕倒，真不知也。”又问曰：“只收书，怎么许久也？”又曰：“收了书，存外房便出恭。”田杲笑曰：“吾弟好癖性，屎尿都要至吃饭来屙也。”田杲虽疑，亦不在意。过有几日，适田杲去乡间收租，几日未回，楼上只归玉独睡。那日早晨回来，归玉在外，田杲因见归玉床中被席翻乱，与之舒好，床头拾一条银扁簪，将簪带进内查问是谁的。其妻楮氏看曰：“是秋飒押髻的，何处拾来？”田杲曰：“在门口拾得。”遂将簪递还秋讽，回书房亦不言之。过一日，田杲又出外，楼中又惟归玉独睡。那日田杲又回来，又在归玉床中拾一只眠鞋，认是乃妻所穿，忿甚，即进内问曰：“你夜来穿眠鞋，取来我看。”楮氏曰：“一脚被鼠拖去，寻不着，昨夜借秋飒旧鞋穿睡。”田杲将鞋交还与看曰：“此是你原鞋，不是？”楮氏接看曰：“正是，何处拾来？”田杲便怒曰：“既是真赃，你们上门寻契便实矣。一月前，秋飒去就之，获着扁簪，以了头下辈，不与计较，寝之。谁知使他作红娘去递简后，你亦上门就之。天不容奸，盗眠鞋又被我获着。本应持刀三个尽杀之，一念与禽兽十数年朋友之交，二念与你十数年夫妻之恩，三念秋飒自幼主婢之义，因有此之情恩义，不忍杀之。今惟与那禽兽绝交，把你贱人休回娘家，任你改嫁，将贱婢发卖远处已也。”楮氏闻此，唬甚，哭问曰：“此眠鞋实是被鼠衔去，妾身并无偷作不节之事。今之眠鞋与前之扁簪，实在何处获来？说明了，慢道去之，即杀之亦愿矣。”田杲曰：“簪是六月中在书房楼上归玉床头拾得，此鞋是七月半，亦在归玉床中所拾，上下才一月，即被我搜获两赃，还有何辩？”楮氏又哭曰：“此乃弥天之冤。秋飒时刻都在妾身傍，何曾有半刻离步？妾虽女流，亦知廉耻，怎敢淫奔？鞋实是鼠拖去，冤屈妾身不过一死，冤屈归二叔，怎好也？”田杲又曰：“鞋鼠能衔之，那簪鼠亦能衔之么？鼠即能衔鞋，有能衔出墙外书房楼中，即能衔至楼都不落我床铺，偏偏同簪都落那禽兽床内，任有百口，亦难辩清。今亦不打汝，只写一休书与你去，便念情之至矣。”遂写休书，雇便小轿，押令回转娘家。楮氏哭曰：“宁请死君前，不回娘家。”田杲曰：“要死娘家去死，此处不许死。”田家无别亲，只有寡嫂，再三来劝之，田杲不依。楮氏宁死不回娘家，其嫂问楮氏曰：“你实有是事么？若有，应当死之；若无，何必死？将来必有辨明之处。如死去，无亦为有，千古抱不白之冤。今且带休书回去娘家，你不能辨，与归二叔去辨。汝若死，致归二叔有口难辨也。”楮氏因此劝解，遂强免回至娘家，亦声声言死。父母兄嫂亦俱劝不须死，将来自有分明之日，空死无益。楮氏遂忍耐之矣。田杲既休了妻，又叫了媒人，将秋飒交与带出去卖人做妾。秋飒便翻跋哭而不去，其寡嫂亦劝且去数日，待一官气过，同去带汝回来。又背地叮嘱媒人曰：“不可即卖去，如即卖去，万金赔之。”不依，田杲因又去了秋飒，即写一封书，内云：“十数年之交好，一旦尽付之东流。先奸友婢，可恕；再淫友妻，奚堪？因念前情，免动杀机，惟休妻弃婢，绝友已也。多言无用，草此布知。”封交文筒，送与归玉。归玉妻死，惟母弟接看书中所云，唬甚，不知其因，问文筒是何缘故。文筒将搜着簪鞋为据，先休了妻，又卖了婢，终绝了友，才令送书来，内外等情由细说与知。归玉仰天号哭曰：“冤惨弥天，欲即去当面辨冤。”适归玉之娘舅至，问故。归玉将文筒所说之情由告之，又把来书与看。其舅闻了详细，又看了来书，谓曰：“我知后平素志诚，岂行此失德之事？但现在汝床中现获二赃为据，怎到汝得辩白？妻都休，婢都去，友还不绝交乎？他此时正气盛，火正发，如去冲之，杀机不动而亦动。且退一步，待过后怒消气退，再慢慢来辨冤未迟也。”归玉哭曰：“不即辨白，怎的有脸见人？必死乃休。”其舅乃曰：“妻都不死，汝还说死？无有是事，虚反为实。此事必是人见与汝亲热得异样，心生嫉妒，把此二物来赃诬致，以折离那所为之人，天岂容恕？将来怕不出破，洗汝三个之冤也。他既不闹破，只休妻绝友卖婢，犹且大喜。倘被出破，吾甥百口难辩，欲死还不得死。若家中站立不住，且去舅家避避气，至事冷了，回来查访所害者是何人，自会水落石出。”时母弟都在劝解，归玉乃去舅家矣。田杲既已休绝了，静里暗思，亦恐两家男女毛脸去死，官司必打回头怎处？即写存案诉呈，中间说有妻楮氏、女婢秋飒，同为不节于六月夤夜私奔至后花园，与归玉奸宿，次日搜出银扁簪为据。七月间，妻楮氏亦夜奔归玉，亦与奸宿，次日亦搜出眠鞋为据。因念至情，不忍遽动杀机，惟休妻卖婢绝友而息事。恐有人别生事端，合再诉呈存案，以杜后来枝节。诉呈人田杲，抱呈家人文筒，写便与文筒赴巡检衙门投递存案。刘巡检正收入此张诉呈间，有各乡农会齐来报：“蚊虫六月去咬田稿，七月又回头入人家咬主人矣。”此乃前审蚊虫案时，有吩咐至七月是否又回头咬主人之处，各乡会齐来报也。巡检与陈恭人同看了田杲之呈，陈恭人笑问之曰：“老爷可知此通奸是实是虚？”刘巡检曰：“不实肯出妻绝友？”陈恭人又曰：“非也。若实会偷吃，不会拭嘴，犹留簪鞋与之搜出作证。此乃家中人偷出妆涂之。若不来递呈存案，此一男二女，万难以辨白。既有呈来，务要代之洗清，方不忝为民之父母。”刘巡检笑答曰：“还要我恭人来指点，算看是何人暗害，去拿来究治。”陈恭人曰：“别案要点算，此案一月前便有人来报暗害者何人，今日呈一收入，又有人来报此案酿祸之人，老爷都不记也。”刘巡检笑曰：“何曾见有人来报也。”陈恭人又曰：“彼时妾身有说须记着，怎么忘记也？此抱呈之文筒，就是月前在衙门前骂罗隐，罗隐回骂蚊虫六月咬䅢撒，七月咬主人。此骂乃双关之意，蚊虫即文筒，䅢撒即秋飒，主人即楮氏主母。明是指责文筒六月必会害秋飒，七月必害楮氏主人。所骂之言，与此呈内姓名半点无差。罗隐骂人无有不应也。今日收此呈时，恰遇众乡农来说六月蚊虫咬田稿下头䅢撒，七月回头入人家咬主人，可不是报知文筒六月暗害杲了头之秋飒，七月暗害楮氏主人？前后两现簪鞋，即文筒偷出存在归玉床中，与田杲获出，使之夫妻朋友主婢作离，从中必有衅隙。只唤至文筒，研究一堂，便尽行吐出，可洗三人之冤。”刘巡检闻而笑曰：“不说真不觉。”即令留住抱告，不与去。巡检出堂，带文筒问曰：“汝是抱告文筒么？”答是。又问曰：“汝缘何先偷秋飒扁簪妆诬归玉，后复偷主母眠鞋，致主人出妻弃婢绝友，是何缘故？”文筒那肯即认，因把拶子一含手上，便言愿招。遂招曰：“月前以石头掷罗隐，被老爷打嘴巴，回家去主人犹无说，惟归玉指骂了，犹把小奴缚吊叫打。主人只取小锤打几下便歇。可恶秋飒取大藤鞭，乞归玉打得肉破血流。主母叫夺鞭不与再打，讵秋飒不夺鞭，犹叫打死。幸主母叫主人来解劝，才未打死。因思被主人打死无怨，怀恨此二个，欲暗害报仇之。有一夜，秋飒送夜膳到书房，即回头去。归玉在楼上忙下楼随之出户，不觉棹上酒瓶磕倒，不回顾主人看见，问小奴有见归玉赶出何事。他实因雨点赶去收书，顺便屙尿。小奴说扯秋风入草房，主人虽信之，并不理较。因害之不倒，侦主人出外未回，偷秋飒之簪，存入归玉房内床头，与主人拾出，必逐男女。谁知主人将簪带入，交还主母，又不与较。又等主人几夜不在家中，又偷眠鞋妆之，始怒才并绝之，方消前恨。”刘巡检又曰：“既报前恨，何不偷秋风之鞋，将主母的偷去害主母？汝主母好意与汝讲情不打，不报以德，反以仇报之，何也？”又答曰：“此鞋是秋风床下拾得的，拿去妆害之。谁想不是他的，乃主母之眠鞋，被鼠衔在他床下，怎知偷错？事至出破，方知，怎敢言之？非是有心害主母。”书吏将口供录上。刘巡检笑曰：“主母不怪汝，怪老鼠不错。惟汝此蚊虫比老鼠更恶十倍，六月咬䅢撒，嘬食不饱，七月又去咬主人，吞龟肉比封神传之蚊虫咬龟灵圣母更利害也。”令差役唤田杲来问曰：“汝乃读书之人，事不三思，便绝交胶漆之朋，拾一只眠鞋，即去糟糠之妇，把奸情涂之，致人廉节何存？本司因看汝呈情理有乖，唤抱告问供，讯出被害实情，全供在此，慢慢看来，便知冤枉汝妻友婢。”田杲当堂接看，唬甚，问文第曰：“此口供是汝所认的么？”文筒曰：“是。”田杲骂曰：“不存意小茅虫，能设此陷阱害人，不但只害三人，连我都被陷入诬良罪戾。”遂磕头认不细查，擅行绝友去妻弃婢之罪。刘爷曰：“既知罪，要免究亦不难，只须去两家请罪，妻肯回头，友复旧好，婢能讨还便罢更有。归玉失妻，可将秋风配与，即明日汝妻不须来，带归玉秋风来，当堂交拜，就成伉俪了。再治逆奴陷主之罪。”田杲叩头领命，遂至两家请罪，接回妻，讨回婢，带友婢次日至巡检衙门。刘爷问二人愿配么？二人俱喜曰：“愿。”令当堂交拜，成就夫妇，将秋风与归玉带回。文筒以家奴诬陷主母，拟斩，将解至王府。文筒被雷打死监中，只得戮尸详报结案。田杲仍同归玉交好如初，夫妻仍相敬如宾，秋风来往如亲女。此判乃人名文筒六月咬秋风、七月咬主人之第十一案也。罗隐又游至泉州，入一乡宦家乞饭。站立既久，家人盛出半碗饭，喝与之。罗隐不接而去。座上有客忽指曰：“此人吴越之二王爷不做，宁做花子，肯要此半碗残饭耶？”主人闻之，讶曰：“此个即是‘乞食身、皇帝嘴’之罗隐么？”客曰：“没错。”主人忙令人贮一大碗白米饭，赶与之，莫致出恶语。家人即捧饭赶至山边，递与之。罗隐曰：“无人食汝嗟来食，酒作山中作土沙。”说了，将饭洒山上而去。旁人看之曰：“可惜雪白饭洒山。”或曰：“停会自有雀啄去。”谁知此饭数十日铺在山上如故，人上去拾看，非饭乃沙也。却原来被罗隐说土沙落地，即化作沙，通洁明白之形，仍旧不改，即饭无异。今泉州各山皆产此沙。后罗隐流落几十年，有七十馀岁。一日至山傍，坐在一株新砍松树根上许久，立起，衣衫被松油染污，骂曰：“拙松！”忽有人曰：“树拙，有人作汝拙填沟壑。”罗隐闻而讶甚，看前后无人，必是山神土地讽之，以树拙，还有人开掘，惟我拙无人料理。因一回思，仍回杭州地方，投入王府武肃王〈即钱王〉，令人筐入王府，罗隐便不再逃，遂终身倚之矣。今之树有欲去根，皆发新枝，惟松不能再发，即当时骂拙之也。正是：乞丐贱身早已没，帝王遗语至今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