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别记/第五十一回 中华文库

却说罗隐至福州，因与浙江差官问答，人始知其厌贵喜贱，却富乐贫，故到处讨食，人皆乐与之。那日至一乡村，见众工匠在新造龙船，有已祭三牲酒醴，排列棹上，待上了龙船鼻，皆是用一片长木板，用火郁湾为卷螺。彼时作鼻之长板已聚在龙船上，被举火郁，适罗隐至，谓之曰：“今日郁龙船鼻，有现成的酒肉，可请我酒吃数杯好么？”诸工匠答曰：“汝不是乡长甲长，有请到汝？”罗隐又曰：“不坐久，只吃二三杯便去，好否？”众工匠又曰：“亦不合。”罗隐又曰：“便不坐位，只要十碗酒，半碗羹底，可合么？”众工匠又答曰：“一滴都无，快去，快去。”罗隐笑曰：“此等说，不是没转湾耶？”众工匠又曰：“管你有转湾、没转湾。”罗隐又笑曰：“真没转湾，我去你莫怪，再去寻我不来矣。”罗隐说了便去，众笑曰：“管汝莫怪不莫怪，我十恶的东西都敢粘麒，谁还去寻汝来作宝贝？”众同大笑之，遂同去举火郁龙船鼻。讵郁来郁去不得湾，果重拘之，便折为两断。又另做木板换铳上，又来郁，又不能湾，又断为两截。众工匠又做三昼夜不歇，板折断换铳七八次，不得成功。众讶之曰：“往常一郁没湾，此回一郁便两断。”个个皆称奇异。看的人笑曰：“此奇怪，惟我知之。前日罗隐说个没转湾，去莫怪，你们莫个与你吃，他没转湾，自去耶？还差得多，此是他说莫怪之龙船鼻莫转湾，你们纷纷乱，不能成功之莫怪也。今还不去赶寻罗隐来，把酒请他吃，龙船鼻才得转湾。酒不与他吃，要想龙船鼻转湾，万万艰难也。”诸工匠闻此说，始觉之，皆曰：“果是他‘乞食身，皇帝嘴’，作怪莫错，快去请他来转湾。”遂着人去寻讨，谁知罗隐去无定向，那里寻之得着？不但只此一处龙船鼻没转湾，犹延及远近各处现在修造之鼻，都郁不得转湾。端阳在即，龙船皆不得落水，急甚。因无处寻罗隐，无奈，处处都把此头来雕刻妆画，作卷螺鼻形，铳上龙头，落去扒斗矣。福州自此做龙船鼻，都是柴头雕的，也因此龙船鼻没转湾，再一扬传，罗隐去到一处，人皆与之饭食，买说好话。但罗隐之好话，亦不是轻易能买之，由之爱说就说，要买实难。惟至粪船说曰：“请我酒三酵，船中吃睡，不嗅臭。”至痳疯院喝曰：“痳疯历碌碌，有入而无出。”其打铁与做竹的，无与食，俱以坏话喝之，亦只以赚钱微薄，并无呆话也。今有人家盖屋上梁，买之说好话，罗隐遂大喝曰：“竖精连上梁，丁口其旺强，从大死至细，父不见子亡。”屋主以为呆话，父子孙同举掌打之，抱头跑去。罗隐一面走，一面回头喝曰：“就大亦见小亡，乱死便是矣。”屋主过后思之，原是好话，因打之后，又说才是呆话，悔之无及。后果由少先死，老后死，壮丁皆无，只遗老迈鳏寡，致于绝嗣矣。

罗隐遂游至罗源，夜宿古庙，时值炎夏，有人乘凉聚谈，皆认的罗隐。因个个被蚊虫钻刺难堪，问之曰：“闻汝凡喝骂皆有验，今同去买酒饼请汝吃，能把蚊虫驱逐去么？”罗隐随答曰：“酒饼且买来，我能收蚊虫，驱逐出境，不咬人。”众问在几月，又答在六月间。众又问曰：“要驱逐务尽，何以只一月也？”罗隐曰：“人心不足，蚊虫惟六月正当旺，至七月秋至，渐退，能驱逐去此一月便了，不得不敢尽除之。天地所生之物，怎敢灭之也。”众曰：“说甚有理，能除此六月，亦好极矣。”遂齐鸠钱，买酒饼与之同吃毕，罗隐遂叱曰：“蚊虫、蚊虫，六月尽去咬䅢撤，七月回来咬主侬。”时正夏六月，惟闻此一喝，只见那蚊虫结队，由户外飞去，庙中无剩半个。不但只庙中无蚊虫，就及城厢内外，大街小巷之人家，皆无矣。远近之人，皆感罗隐叱逐蚊虫出街，家家得安枕长眠矣。无人不买酒饼与罗隐吃，谁知各处蚊虫，何曾有人驱，惟喝数声，自行飞去，尽聚集各乡村田野之间矣。其乡农闻知罗隐受贿嫁祸，致蚊虫尽驱来钉乡间䅢客。个个欲去寻之，其奈是化子，若打死好人偿命不值，即会各乡村老农去巡检衙门控告。刘巡检遂拘至罗隐讯问，有何法术能驱蚊虫出境。罗隐曰：“乃戏言。那古人驱蝗出境有是法矣。”众农便质之曰：“由汝说是戏言，不叫蚊虫去咬别家，但叫来咬䅢客。街中人就是人便不该咬，乡间䅢客就不是人应该咬之？但街中人若无乡间之䅢客，就会饿死矣。”罗隐笑答曰：“我何曾叫蚊虫去咬你们也。你们话不听真，便来混告，惊动官长也。”众农曰：“你在庙里可有对蚊虫说：‘蚊虫、蚊虫，六月尽去咬䅢客，七月回头咬主侬。’有之么？”罗隐又答之曰：“汝们皮肤幼嫩，好吃，众蚊爱去咬之。我是说六月去咬䅢撤，谁说是咬䅢客？䅢撒者，田中新割之挥撒稿头，其味香甚，蚊虫堪吃之，使令众蚊咬䅢撤。你们以䅢撤听错作䅢客。众蚊虫因有䅢撤吃，才不回来。至七月，田中䅢撤除后只剩晚冬，没得吃，始回来咬主侬。若是令咬你们䅢客，一见皮肉粗厚，钻之不入，还有不飞回头也。今不须官断，同你们一起去看，是集田中，是集人家。若集人家，我当罪；若集田中，汝妄告何如？”刘巡检先只不言，任听两造自辩，至此因听罗隐说得有理，便曰：“或咬䅢客，或咬䅢撤，去看便明。”令经承差役带之同去看了，稿即即回来判断。随同至田野看之，果处处蚊虫无数，咬吃䅢撤，仍带田塍路上，有人走过，皆撞头撞面。时已薄暮，再至各乡间人家看之，寻一头蚊虫皆无。差承随带众回来禀覆，蚊虫是去咬䅢撤，不是咬䅢客。刘巡检笑谓请农民曰：“把蚊虫驱逐的便不言，惟那䅢撤极无所用，东西代人与蚊虫吃，还不好么？不但街市之人家一月不受蚊咬，犹及诸僻乡之人家皆得安寝，岂不共受有益？怎得还来反告之也？”众乡农无敢再辩，惟认话未听真，以䅢撤作䅢客，求老爷开恩。刘巡检曰：“既知罪，愿责愿罚。”众问何责何罚，刘巡检曰：“告事不实，责大板四十，枷三个月。若愿罚，一乡罚银三两，十乡共三十两。遂与被告以赎诬告之罪。”众皆愿罚不愿责。罗隐忙趋上堂曰：“小人花子，随日讨、随日吃，都足意了，还要银何用？有银亦无处安顿收存，分毫不要他们的。”刘巡检笑曰：“被告既不要你们罚银，务必仝来枷责也。”罗隐又曰：“此是小人花子自愿不要，算他们已罚了，求老爷亦免枷责，一同都感仁慈矣。”刘巡检笑谓乡人曰：“他被你们诬告了，不要你们罚银，又代你们求饶免枷责，可见其人何如？”众农答曰：“小农们果有眼不识好歹，今才知之。不要罚银，待后来慢慢报之也。”刘巡检曰：“既知情便可恕之，但现蚊虫都去咬䅢撤，至七月有无回头咬主人，各乡都要会齐同来报知。今可散回去罢。”众皆叩头而出，遂共出头门外。众乡邻皆向罗隐称谢。适有一个十四五岁之小子，手指罗隐曰：“罗隐，汝奶骂尽侬折仔，执杖挂竹筒。”旁有人便喝曰：“文筒，胡言甚么！”罗隐始知此个名文筒，随答之曰：“文筒、文筒，六月咬䅢撤，七月咬主侬。”小子便拾石头掷罗隐，罗隐走避，犹赶掷不休。众农同看的人无不忿甚，共哄然喊骂小子。哄声闻至内衙，刘巡检令人出查逐拿文筒进问因由。即供曰：“名文筒，十五岁，是田呆之家僮。因与花子玩笑，花子开口便骂，故拾石头掷之。”又问汝说什么与他玩笑，他以甚话骂汝。又供曰：“小奴只说：‘罗隐，汝奶骂尽侬折仔，执杖挂竹筒。’此话因此处都有人说，才与他玩笑。他便骂之曰：‘文筒、文筒，六月咬䅢撤，七月咬主人。’小奴几时有咬䅢撤、咬主人，故忿才掷之也。”刘巡检笑曰：“此话你以说玩笑，还不知是伤骂父母，报折他本身。他犹不动气，只把本日被人所告之蚊虫咬䅢撤，咬主人之事答之。文筒便认作自己之名，便拾石头掷之，才致众忿也。本该罪及家主，今从宽不究你主，只将你嘴巴打十下，以儆将来罢。”遂令将文筒打了十下嘴巴，放之。刘巡检退入内衙，问陈恭人：“花子怎有此奇能清介？”陈恭人曰：“老爷还不知此花子之根源也。应大唐之天子，因母犯天条，以子贵体换为贱体。身虽花子，口犹皇帝，喝驾什么，便是什么。今日骂文筒之言，可记着，将来必照语应验之也。”刘巡检答曰：“怪道才有许般奇异，也正是预遗谶，为下案判恶奴，自有奇人知。”此乃刘巡检判断蚊虫六月咬䅢撒之第十案也。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