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别记/第三回 中华文库
且说启文望了二日,父犹未到,心甚不安,欲回去寻讨。因少溪曰:“令大人知有旧老酒在此,今日不来,明日亦跑来,何用去寻?”启文于是不回。此且漫表。
且说吴勗进士带妻子走到东山下,先到伊佃户家中。他佃户名李灵,见佃主到来,即殷勤接进。过了一日,灵曰:“非是推辞相公,此处乃是总路,不是躱贼之所。小人一家亦要走避别处。今有一处极边僻清净,请相公们到那里安住。”吴进士答好,随带妻子跟李佃户缓步至山窝里,见一座大丛林,即圣泉寺也。同进山门,地场广阔,殿宇宏敞,邀至西厢罗汉殿。李佃户指曰:“此处清洁,可以住得。”遂入安顿。李灵随搬进柴米等物,停妥辞别而去。过了一夜,吴进士次早出山前山后一看,四面皆是削壁,树木阴翳。因想:“假使贼兵至此,前后无处奔走,岂不作笼中之鸟耶?”遂与妻子说知,即使家人吴义去唤李灵来,再觅居处。谁知李佃户举家亦走去了,无处寻讨,惟望他再来相商。将包袱包好等候。此寺起先只吴进士一家居住,犹属清净。不过二日,携男扶女,簇拥而来,把一座大寺住满,嗷嗷闹闹,无片清静。吴进士不能耐烦,望佃户不来,心急如火。当家和尚仁慈,亦无言说。惟头陀法济心中以为男女混杂,触秽三宝,口里喃喃,走出骂之不休。慧觉闻之,叫骂曰:“出家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人避难至此,与汝何干?如再多言,我先将汝逐出!”法济被师责骂,不敢回言,退入自己房中,自饮自酌。到了次日,食得大醉,因师父骂伊多话,都不作声,悄悄走出山门口,高声喊曰:“贼从后山来了,还不快走耶!”寺内走贼之人,心本是虚的,以为真是贼至,蜂涌跑出,惟恐迟步,吓得吴进士魂不附体。吴义背了包袱,一家夺门走出。可怜林氏母女二人,鞋弓袜小,本来不出闺房,如此崎岖之山,如何行得?只得咬着牙根,勉强而行。走未里许,后面有数十人叫喊:“贼来,快跑些!”一阵飞跑,冲过将吴进士妻女冲散。但一路乡村闻知贼至,俱以为真,各乡尽携男带女,逃走路上不绝飞跑。吴进士喘息不定,坐在路旁,又冲散妻女。俟人将跑尽,望后面静悄悄,不见一人。自想是贼至,岂无旌旗号炮?莫是扬言一摇百动,遂不走,回头寻讨妻女。幸喜吴义会跑走,抱著大受先走。因路险径窄,亦有相争先跑者,跌落坑下,跌死者无数。吴义忙退入岩边歇息,望后面似无贼影响,知贼未至,人先惊走之悮,遂回旧路寻讨主人。恰遇吴进士又去寻主母与小姐。
且说林安人被一阵飞跑冲散,行又不能,站又不能,只倚树缝中,俟人跑尽,方坐于路傍啼哭。吴义幸亦寻着,惟青娘并无踪迹。吴义曰:“小姐不知走散何处,如之奈何?先须寻安身之地,再寻小姐。奴婢有一胞侄在大乘寺出家为监寺,今隔十几年,未知在否。请主人同主母、公子且到白马庙暂歇,俟奴婢去大乘寺讨胞侄。伊如在寺内,不愁我们无安身之所,再不至如圣泉寺误事。”吴进士应诺曰:“汝赶紧去,即速回来相商。”吴义即将大受放下便跑。吴进士携着妻子到白马庙内坐等。再说吴义来到大乘寺,静悄悄无人,直至东廊有一小行者出来问曰:“汝是何人,来讨何人?”吴义答曰:“借问一声,宝刹有一清师父在内否?”行者曰:“一清师父即是做当家。”吴义听说侄儿做了当家,心中大喜,曰:“劳为通报,说九仙山吴义来了。”行者进去,少顷出来曰:“家师请进。”吴义进内,见了一清,各谈旧事。吴义就将主人走贼之事述了一遍。一清曰:“叔父何不早到此?别人不管,即是叔父之人,须当保护。”吴义便问有好所在否?一清便带吴义至内室,揭开地板下有木梯,同下去曲曲小径,直透山窝,有山窖甚敞,可容得二三十人,家私什物俱备,乃和尚存私之所。吴义大喜,出来赶到白马庙内,与主人说了详细。吴进士叹曰:“早知有此好去处,不致失去娇女。”随带妻子、吴义到大乘寺,进方丈会了一清,各叙寒温,称谢遂入地窖安身,得了极稳当所在。只是林安人啼哭娇女,好不凄凉。吴进士同吴义各处寻讨,杳无踪迹。那圣泉寺僧众不知何处去了,只遗空寺矣。
再说吴青娘被人冲散,硬跑许多路,实在不能行了,心中想再行到底,行何处安身?不免寻个所在歇息,便将身闪进山缝,恰好有一石岩二块开一谷,只容一人侧身入去数尺,曲曲径中间似是洞门,大着胆再塞入内一看,别有天地,只见亭树俱全,花木参差,又有房舍,曲径中多是榴花,风来摇动,花片乱落,胜似桃源。青娘玩了一回,至洞门口,有一片大石似可摇动,心想将来掩住洞门甚好,可惜力不能举,以手推之,不意即动,尽力推之,将洞口掩闭,骇甚,以为无门可出,又反推之,即开如故,心中觉悟,此乃天然机关,救奴性命,凭他贼有千兵万马,亦难进此。只是肚中饥了,奈何?仰头一望,榴花中有实下垂,可摘,即折下一颗在手,觉芳香无比,即去其皮,入口甜如糖蜜。青娘大喜,以此充饥,只恨双亲、弟、仆冲散,何方不知性命如何,不能共在此处避难,泪涕不止。今且漫表。
且说黄巢尚在南海,未至,其贼将先至,各带兵马几万,自漳、泉、兴化一路下来,掳掠七月十三至闽省,分散四方。内有一将名郝豹,由东路下营。先说周启文在虞公庵望父一日过一日,犹不至,心中十分焦燥,欲回去寻,少溪不放,直望五日不至,谅来讽贼命必休矣。又闻贼将临城,急甚,欲奔回拼命扯来,又怕少溪拦阻,心生一计,谓少溪曰:“久闻此山佳胜,小侄去游览何如?”少溪曰:“玩水游山乃吾侪之乐事,如何不可?唯此山高险,须小心,只在近处看看即回来吃午饭。”启文答曰:“领命。”便出庵,悄悄转过山边,寻旧路回,不意被贼遇见,拿去。俄有黄巢手下郝豹带一枝人马,潮涌而来,在郡城东山下安营,面溪背山,周围张起帐篷,戈戟如林。有一小贼兵禀曰:“奉中统军令,请将军今日齐到城中会事,明日再归本部。”传报进营,郝豹吩咐头目看守营寨,便骑一疋乌马,带几百健卒,向城内去了。贼将去后,各贼俱分散掳掠财物,杀人放火,还有看守营寨的草寇亦结队去抢劫,只馀一座大贼营空无一人。正是:渠魁入郡,阊阎惨;草寇临乡,士子危。且听下文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