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闽都别记
第二回 刺史无谋吴勗挈眷 孺子有托周朴待巢
第三回

却说彼时乃唐僖宗乾符二年,郑镒为福州刺史,懦弱无能,山东曹州人黄巢聚众十万,绰号冲天将军,抢掠州郡至于广东,将至闽省,势如破竹,各州将无一能御,杀戮甚惨。镒并无完城筑堑、练将操兵、守战之策,只是日夜修斋建醮,拜忏念经祈禳,虔召道士四十众,在于本衙内三官堂拜斗皇忏;召和尚四十众,在于军衙外面千佛楼念千佛经。所有僧道,乃派定城厢内外各寺观轮番拜,每三昼夜接替。时福州僧道最多,轮流只轮一次。该刺史逐日在二经坛拈香祈祷。贼寇忽至此,且不表。

先说圣泉寺僧来接念,该寺在离城二十里之东山地,住持和尚名慧觉,僧八十余众,内有一头陀名法济,不知何许人,原是游食丐儿,慧觉唤来使用,与以袈裟,经管诸凡皆可,惟酒屡戒不悛,醉则行凶,被众僧逐出几次,皆慧觉挽回收进。当日轮流念经旧例,先一日各要齐至城内伺候,已派念经四十名僧众,先将经卷法器等物,派三个行者押带去,排设经坛。此帮拨去后,再拨挑袈裟出门,因呼法济不在,开起库房取袈裟则无有矣。四处寻讨法济,并无踪迹。四十众和尚,因无袈裟,不得去,通众皆说定被法济偷去当酒食,无银赎回,人亦逃走去了。即拨十馀人,分路追寻,寻了一日一夜,至次日将午,尚无踪迹。城内刺史令经坛催行者来二次,众僧着急,寻至山边草窠内有一人脚露出,近前一看,他原来食得烂醉,卧于草堆内,便将他扛抬回寺。僧众环问袈裟何处去了,连问数十次,醉眼朦胧,答曰:“挑在大坑里。”众又问曰:“挑在那里?莫当酒食去?”法济闭眼答曰:“有当酒食,醉到于今。”众又问曰:“汝实说,袈裟在何处耶?”他又不答。众又推撼而问之,法济喝曰:“说了在大坑里,去取就是,何问了又问?”众亦大喝道:“汝不说当酒食了,如何不问耶?”法济曰:“当酒是我当酒,与汝们何干?汝肯把银借我还酒债,我代赎回便清楚了,多问无益。”法济说完,睁开眼讶曰:“汝们还在这里,犹未去念经,该杀!”众欲再与盘驳,而法济便合眼睡去,再叫再摇不醒。慧觉从容对众曰:“此时便将他作肉酱,亦是无益。既有着落,赶紧去取,念了经回来再说。”众忿然曰:“师父,他说大坑里,在何处耶?在于大坑岭里,或北岭坑里,今日已晚了,再一往一回,天大光矣。”慧觉曰:“没奈何了,务要赶去赶回,今日即悮,明日不可再悮。”众徒皆忿,共言不应将此野花子收留,弄得一寺乱纷纷。众人正谈论之际,城内看经坛行者又赶来催,对慧觉曰:“师父是何意见不去?大老爷捻香等了一天,无人念经,大怒,令弟子赶来说,如再不到,作玩寇殃民,军法去治,通寺都无头。”众人曰:“法济把四十领袈裟尽偷去当酒吃,因无袈裟,如何去得?”行者讶曰:“那四十领袈裟,早在经坛里,谁说当去耶?”众人曰:“汝在经坛里睡觉才醒,怎晓得袈裟未当去?莫不是作梦耶?”行者曰:“我不是作梦,汝们不去,才是在此作梦。”慧觉喝曰:“什么汝梦我梦?汝晓得袈裟不曾当,现在何处?快说来!”行者即曰:“昨日弟子们三个,押经担到城内,尚早,楼上别寺经尚未念完,经卷等物边房安顿,伺他念完搬出来排。那二个师兄,卧板凳上,弟子下楼去闲玩。法济兄坐在榕下,倚着包囊边打睡,唤伊醒,问伊包囊是何物,伊说是袈裟。因太早在此等候,弟子因此与他同坐许久风送,对面蓝堂前排卖酒桌之酒气冲过来,法济兄口中流涎,实忍不住,将袈裟存迦蓝大龛里,脱身面之衣衫,向卖酒当酒吃,要弟子陪伊同饮。弟子不会饮酒,坐在陪伴,至下午,犹未见师兄一个来,不知法济兄吃多少,乃尽衣当押,一壶又一壶,把酒桌一大坛酒,吃得空空如也。知其醉甚,欲扶伊楼上去睡,他说未醉,要回去迎各师兄仝来。伊竟歪歪跛跛去,弟子因派有执事,不得仝去。自思袈裟现在大龛里了,由他何处去睡,亦不妨。看楼上都念完去了,遂将行头来排设,等了一时辰,不见师兄来。督坛官令一人去赶,有一时辰,又着一人来催,又不到。大老爷怒甚,传令再着人去催,如再违悮,以军法从事。督坛拨去二人,只有弟子一个,再去无人看守,督坛官上楼代看,令赶紧去赶来。弟子夜无合眼,请问汝是做梦不是做梦?”众人闻说,始知袈裟在迦蓝大龛里,错听大坑里。众口谈论纷纷,多说法济言不明白之悮。众人不欲同去,问法济。谁知他醒来爬起,众人指骂曰:“汝先前曾说挑在大坑里,当酒吃了来骗人,悮了大事,害得满寺乱纷纷,是何道理?”法济笑曰:“两截话,汝作一截说。挑在大龛里去取便是,汝们的袈裟。后说有当酒食了,代我赎回,是我自己的衣服。今有师弟见过,袈裟有在大龛里,是否?”慧觉曰:“不告先去,亦难辞咎。一则酒醉说话不明,二则众人听不了然。大坑乃是佛龛,悮作山坑。他自己衣服当酒,悮做袈裟当酒。今闲辩无益,赶紧进城去。大老爷发怒,再着人来,一寺都不得生。”于是慧觉率带众僧出门,行有六七里,遇着看经坛行者,路上对面喊曰:“不用去了!”慧觉骇而问故,行者曰:“弟子赶回头去,城内黄昏了,刚至佛前,谁知那楼下是纸扎房,火星落在房内,霎时从楼门烧起,一座大佛楼烧毁,大爷出查有无烧人。惟此日晚,空无人念经,只有弟子等三个在内看坛。又查前后皆差去催赶,因无人看坛,其督坛官又去代看,火封楼门,走不出来,惟他一人烧死在内。我们所排设经忏等物,一总烧去。惟袈裟未上楼,放在迦蓝大龛内,未烧,已雇人挑回,随后就来。”慧觉闻之,口呆目睁,立住不能动,过半时辰叹气曰:“此乃不幸之幸也。天灾即免,不知官灾能免?听诸造化罢了。”遂乃带众僧回转圣泉寺。袈裟挑至,慧觉点之,无差,仍要交法济收管。法济曰:“不管,不管。将来又赖当酒吃,那里淘气得?”慧觉曰:“他们赖汝,我何曾有说什么?”法济曰:“野花子不敢当此大经管。”一面说,一面走开去了。慧觉见伊不管,也就罢了。此且说。

再说福州刺史郑镒,正欲严究圣泉寺僧人如何抗延不到,忽报黄巢贼兵顷刻来到。郑镒计无所出,因无内眷仝,家丁各怀财宝,至夜悄悄从后门逃走去了。刺史既先走了,百姓无主,各自奔窜。有一黄甲进士,姓吴,名勗,字仲世居九仙山,元配林氏生一男,名大受,年方六岁;一女,名青娘,字小荷,年十七岁;一个家奴,名吴义。家道颇裕。吴进士为人端方洁己,林安人德貌兼全,大受幼穉聪敏,吴义忠义诚实,青娘生得体态轻盈,眼如秋水,眉似春山,更兼性格聪明,自幼喜弄笔墨,诗书尤精易数,又好谈笑,父母爱之如珠,人尽羡其才貌佳人。吴进士见乡里走贼,亦将家中细软物件,存于地窟内,预备干粮,将衣服卷一布包,带著妻子并家奴,望东而走。此且不表,却说周太朴处士,在家不是吟诗,便是作赋,饮酒如思得好句,不论半夜三更,辄高声狂叫,惊动四邻,拥问何故,他答曰:“喜得佳句,如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之类也。”或出游,遇有触景生情,则扬声大叫,如子孙何处闲为客,松柏被人伐作薪之类也。状类颠狂,人知其迂,多戏弄之,与之笑谑不怒,又呼为书呆。启文怒甚,欲往斥之,朴则止之曰:“呆岂犬狡?交犬但愿常呆勿常狡,有何不美耶?”时外面纷纷挈妻邀子走贼,他竟不理会。启文见父并无动静,问曰:“爷爷,贼寇将至,乡邻尽走,我们作何区处哩?”处士曰:“伊不过乌合之众来,由他来,待他来时,以顺逆大义讽之,怕伊不退?”启文曰:“狂贼凶恶,毫无仁义,朝廷以百万之众,不能御敌,以致横行天下,岂听我们一言之理?何异螳臂当辕,飞蛾投火?爷爷务早熟思,速避,勿批其逆鳞,自取祸殃。”周处士因子再三言劝,暗思且将他寄往别处,再作道理,答曰:“汝欲避之,家中无甚物件,只有几本破书,收存停妥,将门锁了,带汝去罢。”启文即收拾,锁了斋门,父子二人,望东而行。当时贼兵由南而来,西北两途,皆大路,贼所必由,故城内走贼,多走东方。

先说周处士有一友,姓虞,名少溪。家住离城三十里东山虞公庵地方。年过古稀,为人古道清介。妻早丧,一子外商。自在东禅寺内教几个乡村间子弟读书。周处士带子顺途进寺,其学生寺僧早已走散,惟少溪一人在内。少溪忽见他父子进来,讶曰:“贤弟,外面走贼纷纷,还有心事带子游玩?”周处士曰:“就是乞食婆走贼跟人哄哩。”少溪曰:“既是走贼,不须忙。且在此等,明日一同齐回东山。愚兄家中还有一坛老酒,𣛮中亦有米,不至饿肚子。他们走贼,我们回家,岂不快哉?”周处士曰:“弟想不用远去,只可在此待黄巢到时,前去见伊,只用数言要他速退,如何哩?”少溪曰:“贤弟真迂也。闻黄巢少与王仙芝皆贩私盐为业,读书不第,与仙芝为盗,遂至结党横行天下。蕲州刺史裴渥与仙芝约收兵不战,延请进城,表为神策将军。仙芝深喜,黄巢不从,殴击仙芝,伤首流血,仙芝不敢受命,遂大掠蕲州,杀戮无数,贼势愈大,那肯听我们寒儒一言而退,断无此理。”周处士仰天叹曰:“平生所读何书,所学何事,贼寇入境,无敢一言,枉立人世矣。此话休提,听其所,且拿酒来吃。”虞少溪与其交久,知其性格放荡,即时取出酒来,三人坐下大啜。周处士擎杯在手,把要讽贼之事,即化于肚外去了。许夜,周处士父子仝少溪隔了一宵,次日吃了早饭,少溪收起物件,包一布袱,锁了斋门,三人望东而行。行未里许,田堘对面有一牛被人赶逐跑过来,将周处士撞跌于田中,二人躱得快,几乎亦被撞跌。彼时是七月初秋,晚禾始插,周处士跌下便爬起来,满身都污泥粘满,笑曰:“未飞在天,先见在田,且论,还要回东禅寺洗换。”启文曰:“孩儿同爷爷回去东禅寺洗净了再来。”少溪亦要。周处士曰:“我自回寺洗净,就到汝二人不必同回。”少溪曰:“务必就来,免贤侄悬望。”周处士曰:“兄家之旧老酒,弟亦欲与共消遣。”少溪即将包袱解开,取出衫裤并锁匙,交与处士带回,即望东去了。周处士回,带水拖泥,回到东禅寺,开进书斋,烧了热水,将身洗净,换了衣服,将泥水洗净,挂在天井中晒干。那日天阴,未得快干,独自无聊,知有藏酒馀粮,取出一人独酌,不觉天晚,便住一夜。天未晓即起,蓦见西北有一道紫气冲霄,忙出寺望之,起自金鸡山中,随锁了门寻至山,登攀玩遍,羡曰:“穴是金鸡,将来必有王者兴,可惜脊背有伤,虽兴不久矣。”

金鸡山在郡城之东,秦时望气者谓金鸡之祥,还掘其脊背,今为丛冢。山之北名青娥山,猎岭西连箭山。

周处士原不走贼,因子所迫,勉强同行,今将子寄托有所,正欲托故回头,恰好被牛冲跌田中,遂得意回寺。当时看了金鸡山王气,遂进城,见家家柴门锁闭,六街并无一人,独自拍手笑曰:“世间都是巾帼之妇人,何无一人是男子耶?”随步至开元寺,寺大开,并不见一人,前后游遍,遂上浮屠一望,正与五虎山相对面视,塔壁上可写字,遂拾一瓦片划七字对云:

塔级无灯留月照,寺门不锁晴云封。

题完弃了瓦片,步出寺到乌石山家中等讽黄巢。

开元寺在芝山之南,其地旧隶怀安,今属闽县。国王审知运铁三万斤,铸弥陀像于芝山之麓,下有古井深不可测。

王恭题开元寺诗云:

城里青山闻梵音,灵源高阁影沉沉。鸟边古树人烟近,象外云花野照。苔色满廊行履迹,月明空界印禅心。自怜世上多氛垢,未得焚香礼佛林。

再说周启文随虞少溪到了东山虞公庵,少溪儿子外出,家中无人,故将内室关锁,外屋借与族人居住照看。今回来开了内室,存有粮米,拂拭床榻椅棹,少溪在内收拾,启文出外游玩,看那叠嶂层峦环住门前,苍松翠竹,真是清幽所在。

虞公庵在东山之麓,虞寄隐处。寄会稽人,梁时避侯景之乱,走入闽省。天喜四年,闽刺史陈宝应谋叛拒命,苦谏不听,遁迹东山。宝应使人烧其屋,虞寄安卧不动。亲近者将扶之出,寄曰:“吾将何住?”不出。纵火者自救灭之。至宝应败,宾客皆伏诛,文帝见虞寄,礼貌之,辟为掌书记。闽人重之,名其地为虞公庵。无子,以兄之子世南嗣之,少溪乃其后裔也。

启文避贼在虞公庵,十分稳当,惟父未至,时刻怅望不了,正是:“寄迹孤身游不倦,思亲双眼望将穿。”欲知启文望父如何,且听下文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