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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达特安上了床,一时睡不着,想起日中所见所闻的事来。他向来是佩服阿托士的,现在阿托士把嗜酒的老毛病全戒净了,精神、思想还是同少年时一样,就放了心。达特安心里是很觉得自己不如他,诸事还是要推重他,同从前一样。看见他现在的景况很好,心里着实高兴,一毫妒忌念头都没有,还觉得与自己要办的事有益。但是阿托士却不象十分的开诚布公。譬如这个少年,相貌很象他,阿托士说是抚养的,到底是个什么人?阿托士居然戒了酒,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现在又同人来往起来?从前阿托士是不肯叫吉利模离开他一天的,现在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提起吉利模来,阿托士就要拿话打岔?想起这几件事来,达特安心里很不安。看来阿托士还是不甚相信他,不是阿托士有不得已的缘故,就是阿托士预料达特安要来探访他。达特安又想到同卢时伏在教堂所说的话,许是卢时伏先访著阿托士,探过他的口气。为的是日子无多了,打算明天同他商量。阿托士产业原是不多,却是外面倒装得很象样,不难拿话激动他来帮忙,他为人原是好动的,游说他来帮主教,谅也不难。达特安虽是乏了,想起这些心思来,睡不着。于是打定主意,明早同吃早饭,就要同阿托士开谈。

达特安却也明白要很小心的,趁这几时在这里,索性留心看他的举动。到了同那个少年打鸟,或是顽剑的时候,慢慢从他嘴里打听点消息。达特安晓得,若是直接去问阿托士,他是要犯疑的。达特安对付阿拉密的诡谲,或是颇图斯的谎话,常常也用点诡计的。不过阿托士是个开诚布公的人,不忍去施诡谲手段。达特安又想道:“那个一言不发的吉利模那里去了?看他不说话的情形,也可以猜着几分。”想到这里,天已晚了,窗子已关了,狗已不吠,鸟也不唱了,一点声响都没有,只听见楼下屋里有人走来走去。达特安以为一定是阿托士,想道:“他有什么事烦心呢?这可难说了。我只管猜,猜来猜去,还是猜不著的。”后来声音没有了,阿托士大约是睡了。达特安这时也倦极,睡着了。

到了明早天亮后,达特安从床上跳下来,开了窗子,仿佛看见有人在院子爬,怕人看见的神气。达特安觉得奇怪,在窗帘缝里一看,原来是洛奥尔,身上还穿着骑马的红衣。那个少年跑到马房,牵出昨天骑的那匹马来,一会子把马鞍各样弄好,从菜园牵出去,开了旁门,又关上了。达特安看见他骑上马跑了,向孛洛阿走。达特安道:“这个小孩子,有了自己个人的秘密事了。他是好女人的,同阿托士不同。他不是去打飞禽走兽的,枪也不拿来,狗也不带。他为什么要做得这样秘密?我看他有点事要瞒他的老子。阿托士一定是他的父亲。这桩秘密事,我要问阿托士。”

这个时候天大亮了,四围都有声响。鸟啼声,狗叫声,还有田里羊叫的声都听见。晚上停泊罗阿河边的船,也开行了。达特安梳冼好了,穿好衣裳,站在窗口,等到开了房门,把头发再梳梳,帽子刷亮了,走下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阿托士,在大门外弯了腰找东西。达特安说道:“你起得好早呀!”阿托士道:“你也起得很早,你睡好么?”达特安道:“睡得很著,这是吃了一顿好晚饭的缘故。你找什么?难道你变了一个考究花草的专家么?”阿托士道:“那也不算什么奇怪。住在乡下的人,是最容易上了这个道儿的。园丁们真不小心,他们牵马去吃水,又从这里牵回来,让马民花踹坏了。”达特安听了,微笑说道:“哈!你以为是这样的么?”他领了阿托士走了些路,指几个马蹄印子把他看,装出很不留神的样子 ,同阿托士说道:“你看看!这里还有几个印子。”阿托士:“是的,全是新印子。”达特安道:“很新的。”阿托士很着急的问道:“今早有谁出去呢?难道是马自己跑了?”达特安道:“不象。马蹄的印子是上步一步的,象有人管住的。”阿托士喊道:“洛奥尔在那里?我今早还没看见他。”达特安微笑,把手指放在唇边。阿托士问是什么事,达特安把天黑亮所看见的事告诉他,一面留心看他脸色变不变。阿托士耸耸肩,说道:“我明白了,小孩子跑向孛洛阿去了。”达特安道:“为什么?”阿托士道:“他去看拉维力。你记得,那个小女孩昨天扭了脚。”达特安很不相信的问道:“你看是为这件事么?”阿托士道:“我晓得,一定是为这件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洛奥尔犯了恋爱病了么?”达特安道:“真有这事么?恋爱的是谁?就是那七岁小女孩么?”阿托士道:“你没留心看那小女孩子么?脸是长得很好看的,两只蓝眼不停的变的。”达特安道:“你的意思怎么样?”阿托士道:“我只是笑,常常同洛奥尔开顽笑。但是初起的恋爱,来势最猛,很抵得过年纪大些时候的爱情。我不定期刻,我同洛奥尔年纪的时候,显理第四送了一个石雕美人给我父亲,我同石人恋爱起来。我那时以为是要害单思病死,后来有人告诉我,那石人的故事,不过是希腊神话,我才罢了。”达特安道:“洛奥尔终日无事,你该给他点事体做做。”阿托士道:“这话不错。我想打发他走开。”达特安道:“这倒是个好法子。”阿托士道:“我恐怕他十分伤心。他从小看见这个女孩子长大的,他当这个女孩子同神圣一样。两个人从小儿在一起,谈起许多事来,都很正经的,仿佛是个大人一样。初时女孩子的父母听见了很好笑,现在心里很有点着急了。”达特安道:“这都是很不应该的。洛奥尔总要有点事体做,不然永远在这里是做不出什么来的。”阿托士道:“我不久就要送他到巴黎。”

达特安以为说话的机会来了,说道:“哈!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倒可以帮他,叫他出去看看世界。”阿托士道:“是么?”达特安道:“我同时还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阿托士道:“什么事?”达特安道:“你看我们还不应该出山办点事么?”阿托士道:“你还在营里。”达特安道:“呀!我说的是你。从前我们过的日子,你不记得么?如果将来有点好处的话,难道你不愿意同我、同颇图斯拿了兵器,再去干么?”阿托士道:“你说的是当真的么?”达特安道:“自然是当真的。”阿托士道:“你约我再去当军人么?”达特安道:“是的。”

阿托士很看了达特安一眼,问道:“你约我去同谁打?”达特安道:“你打听的太清楚了。”阿托士道:“并不。这件事我是要很追问清楚的。一句话讲了,我只肯帮一个人的忙,替一个人出力,这个人就是王上。”达特安道:“我的意思也是这样。”阿托士道:“但是有一层你要想明白,你若是说王上,把马萨林也算在里头,我是不以为然的。”达特安有点不安,说道:“我倒不全是这个意思。”阿托士道:“来罢,我们两个人要开诚布公,不要鬼鬼祟祟的。我看你的迟疑神气,我就知道是谁叫你来游说我的了。你不敢告诉我,你现在是替谁办事,你只好把实在情形掩饰起来。”达特安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喊道:“阿托士!”

阿托士道:“我往下说的话,并不是一定指你。我晓得你是个有勇有义的人。你要晓得,那个意大利人盗篡神器,还想加冕登位。这个大光棍,自己称说是王党,骗了许多人,却把许多王室亲支关在监里。他同前主教办法不同,他倒不去杀人;这个财迷爱财如命,专好苛敛自肥。这个光棍,我听人说,很薄待王后。这个光棍因为要保禄位,特为造出内乱来。达特安!这个意大利光棍,你要时刻提防。你若是崇拜这个人做党魁,我却不能同你一路走。你要小心!”

达特安道:“你家居许多年,我以为你的血冷了些,谁知比前更热。”阿托士道:“你老实告诉我,你约我办什么?”达特安道:“论我自己,这件事是很浅近的。你自己有产业,住在家里过舒服日子,你自然是很可以发议论的。颇图斯一年有五万。阿拉密是一辈子得意的人,有许多公爵夫人围绕他。我自己却比不上你们。我在大太阳底下负重,负了二十年了,还是莫句一钱的帮统,升官的机会也没有,发财的机会也没有。我生在世上,一点好处都没有。好容易现在有了机会,你却同我说什么光棍,什么财迷。你说的也许不错,不过你另外可以找出什么人来帮我升官发财呢?”

达特安这番话,阿托士一听就明白,知道他是当真的,想道:“达特安是奉马萨林之命来游说我,无疑的了。”从此以后,阿托士说话加倍留意。

达特安觉得话太说多了,还想挽回。阿托士说道:“你要同我商量事情是不是?”达特安道:“我要同你商量一件事。这件事我们倒可以同做的,不是同做是不能成功的。”阿托士道:“这是不错的。颇图斯的意思怎么样?你劝了他帮忙了么?我以为他够了,不想出山了。”达特安道:“他够是够了,却还差一样。”阿托士道:“还要什么?”达特安道:“要得个男爵。”阿托士微笑道:“我还记得,他很想个男爵。”达特安想道:“他怎么会知道的?他一定是同阿拉密通信如果是的,我都明白了。”

这个时候,洛奥尔进来。阿托士正要责备他不告而去,看见他脸上很有愁苦之状,只好忍住,问他有什么新闻。达特安问道:“那位小女孩子好些么?”洛奥尔道:“了不得。医生说道,外面看去,仿佛没甚大伤,但是恐怕那一条腿要跛了。”阿托士道:“这却是一场大祸。”达特安原想开顽笑,看见阿托士脸上很严厉的,只好罢了。洛奥尔很难过的说道:“最难受的,是为我惹的祸。”阿托士道:“怎么样?”洛奥尔道:“因为他从柴堆上跳下来迎我。”达特安道:“现在只有一件事你应该做的,你只好娶了这个女孩子做老婆。”洛奥尔道:“我很难过,你不应该笑我。”说完,走了,跑到自己房里,等到 吃早饭才下来。两个老朋友胃口很好,时时拿眼看洛奥尔,见他心伤流泪,一点也吃不下。

吃完早饭,跟人送了两封信进来,阿托士很着急的拆信,一面读,一面露出很着急的神气。达特安很留心看他,仿佛还认得内中有一封信是阿拉密写的,写的笔画很整齐、很细致的,那一封象是女人写的。达特安晓得阿托士要写回信;不然看了信之后,也要盘算盘算的,就对洛奥尔说道:“我们去比剑顽罢,还可以同你分分心。”洛奥尔看看阿托士,阿托士点点头。两个人就走到一间房子,里头挂满了刀剑、手套、护胸等件。两个人比了一会,大约有一刻锺光景,阿托士跑进来说道:“比得怎么样?”达特安道:“你的架子,他都学会了。只要学得你的镇静,我就要恭维他了。”洛奥尔比过之后,颇有点灰心。他虽然中了达特安的胸口同膀子一两次,但是达特安却中了他有二十多次。

这个时候,萨尔拉进来,送一封信给达特安。达特安读信,神色一点都不变,摇头说道:“我的老朋友!你看,当了差的人,是不得自由的。你不愿意同进军营,倒也不错。特拉维统领病重,要我回去,把我的假期也改短了。”阿托士赶快问道:“你回巴黎去么?”达特安道:“是的。但是你也要来的,是不是?”阿托士脸上略变色,答道:“我若是打定了主意去,我一定要探望你的。”

达特安走到门口,喊巴兰舒道:“我们十分锺之内就要动身,赶快喂马,配好鞍子。”回头同阿托士说道:“我有一个人还没看见。我若是不见见吉利模就走了,我心里是难过的。”阿托士道:“吉利模么?不错的。你总没问起他来,我很觉得诧异。我把他借给一个朋友了。”达特安道:“你那个朋友总会明白吉利模打手势。”阿托士道:“大约是懂得的。”

于是两个朋友告辞了。达特安抓了洛奥尔的手,要阿托士应允了来巴黎探望探望,不然也要写封信。达特安上了马,巴兰舒早在马上了。达特安微笑说道:“洛奥尔!你跟我来,我要从孛洛阿经过的。”洛奥尔看阿托士,阿托士摇头,洛奥尔说道:“谢谢你!我不来,我还是陪伯爵罢。”达特安抓着他们的手说道:“也罢。请了!望上:“帝保护你们!”阿托士摆手,洛奥尔鞠躬,达特安主仆两人拍马走了。

阿托士一只手放在洛奥尔肩上,等到看不见那两个人,说道:“洛奥尔!我们今晚动身往巴黎。”洛奥尔脸色灰了,问道:“什么?”阿托士道:“你去同李梅夫人辞行,晚上七点锺回来。”这个少年听了,满面不乐,跑去备马。

当下达特安从袋里拿信出来,再读道:“立刻回巴黎。”是马萨林签字的。达特安自言自语道:“这封信写的简明极了,假使没有信尾那几句话,我是不会明白的。”原来信尾加了两句话,说道:“你到孛洛阿,见王上管库的人,把信给他看,他就给你二百个毕士度。”达特安道:“马萨林的手段还好,最好的是信尾这几句话。巴兰舒!我们去见了管库的,再上前走。”巴兰舒道:“回巴黎么?”达特安道:“是的。”主仆两人拍马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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