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斋先生文集/卷之二十 中华文库
书
答郑希仁丁巳
仆与足下,虽并世而生,邈焉东南,声闻不相及。足下之华问,盖自少蔚然也,而无缘得耳之。向于在咸宁时,蒙足下过访者再,而风范緖论,令人倾倒不已。始知吾党中贤俊,乃有如足下者在,而恨相见之晩焉。第行色甚忙,奉挽无路。又念足下方为名缰所绊,而仆则依旧为潜深伏隩物,云山既别,燕鸿且异。故临别更枉之约,有不敢准望矣。
不意足下惓惓冞勤,乃者又为之迂辔委临于穷山绝壑之中,而讨尽肝肺,如素相狎。袖示三编,又皆宏言崇论,不但文章高古,有非今人口气,而识解之博,造诣之深,又自发见于此。虽未可以是而遽测足下之蕴奥,然大抵以足下年纪,其所就之已能如是,历数湖、岭,殆未见其比。每逢意中亲知,吃吃说足下不离口,索居闲处,向溯一念,无日不憧憧。
玆者耑价忽至,手翰珍重。且审秋凉,政履晏胜,欣倒开泻,已不可量。又其满纸缕缕,皆自悃愊中流出,首尾铺叙,委曲备至,即令相对稳晤,亦何以加此?而其使我可得常目而慰此心,则比诸一时面谈之过耳成空,又自悬绝。擎读珍翫,何啻百朋之锡?但以无似为有一日之长,而猥有求益之意,则非仆之所敢当也。
仆本禀质昏愚,志气懦弱。其于向上一节,固不可谓全然无意,而悔悟既晩,作辍无常,只今六十之年,了无一长可称。徒以杜门敛踪之故,厚窃虚名,滥取非分之爵,言念欺天之罪,实无措躬之所。鬼神在傍,斯言非饰。惟是过信游谈,而不知其实者,间不无一二相从,然率皆垂槖而归,其不为世人之所笑者,亦几希矣。今足下又欲向木居士求福何耶?愧赧之心,到此益增。第厚意不可虚辱,故聊陈迷昧之见,冀闻可否之教,惟足下试察焉。
大凡今人之才气发越者,当其年锐之时,苟无先觉君子为之指导,则虽令有志于学,其不免于出入泛滥,自是理势之无怪者。虽以程、朱大贤,其初亦有是患,反而求之,然后方得正当门路,况于其下焉者乎?
自夫世衰道微,俗学多岐,志于功利者,惟以科宦为重;志于声名者,惟以词翰为主,而此外又有尚气节要作士大夫者,往往而出,无论卑高,类皆局于此数者,而至于吾儒家端的旨诀,看作笆篱边物,以为是非吾辈所及。设有读圣贤书而探义理窟者,不过欲以为谈话之资。夫如是则斯道之不兴于世,宜也非异也。
愚鲁无状,虽不敢与语于此,然寻常慨恨久矣。今观足下之书,其有志如此,用工如此。虽随俗应举,而不为功利所溺;虽慕古为文,而不为声名所移。又知尚气节者之流于一偏而不足与于大全之道,奋然勇拔,卓然树立,而迥出于颓波之外,是非天资近道,地步超伦,高识远见,独存于胸里者,其孰能及此哉?然且勇迈之志,愈往愈笃,学已进矣,而犹患其未至;业已精矣,而犹惧其未能。日用点检之间,凡系病痛,无不按发。若此则即其自讼之辞,而足下之不安于小成,已可见矣。此仆所以尤敛衽叹服处也。
虽然凡事之属于既往者,虽有欠阙,亦没柰何。为今之计,惟有益坚此志,益懋此事,使吾尊性、道学之工,不容须臾之间、毫厘之差,而其要又无过于一“敬”字。可以成始而成终,胜百邪取万善,都由这田地得力。此其说具在方册,足下之所厌观而饫闻也。诚能用力于此,而实得其效,则足下所谓《论语》之九思、《大学》之诚意,次第皆为吾真有底。以之而穷天下之理,以之而体天下之道,无所往而不沛然有裕矣,未知盛见以为如何?
昔尝见大山李先生,以为子朱子尝言“某得处无多,只在一两句上”云云。故顷于奉晤时,已为之关说及此,其或记有之否?此个话头,人莫不知,便与常谈无异。然如欲实下工夫,则舍此而又无他道理,故辄敢诵其所闻,仰复如是。盖以其所不能者,望于足下,而冀以闻切当之谕。
且念此物之昏愦,去而益甚,古人所谓“老将至而耄及之”者,居然当我之前矣。以此尤思有赖于年少彊辅,或得免大颠蹶于左右扶护之间,而如足下落落相望,此亦未易,浩叹柰何?
所留盛稿,近地老宿皆谓足下少加之意,而至于纯熟,则他日主盟于儒林必矣,盖其所见同也。乃若于鄙见中,或不无未安处,则从当仰质,以求明诲耳。所欲言不止此,来使暮泊而朝发,呼草。不宣。
答郑希仁
料外耑价又至,惠以德音,庄诵再三,欣感已极,且审冬令政履晏胜,尤庸喜贺之至。宗奉晨依昨,馀何足浼闻?前日仰复中所论“敬”字,窃观来书,独无语及于此。故认得盛见若将准备吾答语而故漏之。且此昧陋,舍是而又无可为说,遂为之僭易𫌨缕。然此实足下之所已知,而自家之所未能,则匹似无奇而不足采,政尔悚耿于心,乃蒙曲垂谅纳,辱与相往复如是,使此昏愦而无可望者,亦得兴起于下风。如足下岂非所谓“乐取人为善”者耶?叹服叹服!
至于克己上工夫,苟非颜子红炉气力,凡干私欲,随遇如点雪消去,尽是难事。况此花柳一关,是天下第一铁门,故至此而误平生者,世不知有几人。虽以胡澹庵之气节,犹且不免焉,则其所以遏绝堤防者,尤不啻其难。然此乃破骨之锯,伐性之斧也。诚知其如此,自当斥绝屏远之不暇,尚何患于骎骎然入其中哉?退陶先生与高峯书,其论此不啻详焉,盖亦以败军将自喩。
虽于矜持已熟之后,犹以为时不无喜猎病,而愈加戒谨,则古人之寄一生于虎尾春冰,而常持雪未消草已生之戒者,良有以焉。然以足下盛年志气,其一刀两段,似亦不至为甚难,制欲一款,愚不当深为足下忧之。但别有所献忠者存焉。
足下于天下之书,读之不为不博;于天下之理,穷之不为不多。然此道精微,洞见实难,必须潜思积虑,毫分缕析,极辛苦不快活境界,无数经历过,然后方得好消息来。
其于天命之所当然与夫所以然处,始有所真个体认,而古之学者,犹不以是而自足,又为之广游四方,以资丽泽之益,盖朋友讲磨,又是不可已之道理也。固知足下之识解已到于高明,湖中诸益又不为不多,而其在方进之业,想必以十分造极为心,则思辨切磋之工,政当愈至而愈不厌。倘于解官之后,居闲之际,既为之益加勉励。又以所得,发问于岭外同志,则众论合凑,理趣益明,不惟前日之所自信者,至是而愈可信,厥或有疑,亦可因此而得解矣。岂不美哉?岂不乐哉?
虽然,此则为足下道问学而言也,乃若尊德性一节,姑未之及。然无论知行,其要莫过于敬,而向所献“须臾毫厘”四字,又是吃紧语也。并望加之意如何?感足下相与之厚,敢以瞽说添灯于日下,第谅其献忠之诚,幸甚幸甚。
答郑希仁戊午
临岁除,专价惠存,实出望外。又况满幅琼琚,满纸肝肺,不啻如双南百璧之赠,何足下惓惓于无似一至此耶?反复讽诵,感篆没量。且审穷沍,政履起居,以时增重,尤庸仰慰之至。
宗侍事粗遣,而薄此残腊,百感来集。他无足浼闻,只是秋冬以来,远近朋友迭来相访,其中有见识超诣者,不止一二,所以慰寂寞之怀者,殊不浅鲜,却恨不得与吾足下共之。今得来谕,又知足下亦有伐木之思,深以阻绝为叹。盖欲于义理上十分透彻而已,则从容讲讨之益,诚不可无,故仆于曩日书,已略陈此意,于是焉足下之信吾言,又可知矣。
乃若“敬”之一字,既知用力之方,则但当勉勉孜孜,吃紧服膺,使无须臾之间断,然后方得收功于始终,而顾此昏愦之物,常患其不能如意。私自循省,可愧者实多。今以来书观之,则足下之真切体验于日用之间者,有如是焉,点检饬励,无非经历中所言。乃知君子之笃实为学,果非常情之所能及,而他日造诣之极于高远,仆安得不拭目而望之乎?千万益加进修,副此区区。
别纸
元善前丧既新占,后丧当合窆,而用术家言,姑待利年,而权厝于阶下十步内。地师云:“上下穴俱佳,待利年,告由改封筑,合茔域,则墓祀自当合设,而妣后考前,则合设以祭,为轻统于重之义。”墓祭今姑各设,而俟改封合域,未知如何?
合窆之节,礼有明据。至于考前妣后,合封为一,孤陋未之闻也。且其相去几十步,而但筑其中间,使之相连,则坟形太长,《记》所谓“马鬣封”,亦不至此。均筑其四方,使之圆满,则坟形太大,俗所谓“古礼葬”,乃或近似。未论于礼无稽,其为骇俗亦甚矣。愚意待利年合窆固好,而若上下穴俱佳,则仍存无动,亦未为不可。盖同原至近之地,墓祀之合设于考位,或说不为无见。盖在神道,亦当有以卑就尊之理。然既不合封,则逐墓各祭,亦何害于一致其诚之义耶?
元善伯兄早没,长侄承重。年前伯父之丧,从侄亦承重,而其妇欲从服矣。时有一知旧尝游星湖门下者,来主丧礼,以为姑在则不当从服,故只依诸妇服矣。今兄嫂无恙,故亦从前例,或有讶之者。于是取考丧礼,则《备要》成服条云“夫服齐斩,一从夫,承重同”,横渠《理窟》、朱子《家礼》与时王之制,皆云“从服”而无姑在否之说。
承重者之妻,虽姑在而从服三年。盖以“属从者所从虽没也服”,既是礼经明文,故朱子《家礼》、横渠《理窟》与近世《备要》,其论皆如此。又是时王之制,而一边之人皆已遵行,则固不可以“彼此”二字,横于肚里,为私意所隔,而废却公共之理。但所谓“承重同”云者,虽无姑在否之说,亦无姑在必服之说,则窃恐此亦直据从服之义而立制如此耳。
至于姑在与不在,或未及致思而然矣。故退陶老先生特辨其姑在否之义,其见于本集者,不啻丁宁。其答寒冈问目,又有曰“礼曾孙为曾祖承重,而祖母或母在,则其祖母或母服重服,妻不得承重”云云,观于此,亦可见大意矣。以此岭中法家,莫不遵行,未有姑在而妇承重者。但本服之外,衣裳不得纯吉,而用浅淡色。夫以我老先生之大贤,立为中制如此,则虽行之天下可也。窃意星湖之论,亦必祖述于此,而哀家当日主丧礼之人,其亦知所从违也。
答郑希仁辛酉
泣弓之痛,率土惟均,而如吾辈世臣之受异数者,罔极尤倍。矧惟日月不淹,山陵已毕,彼此血涕之外,尚复何喩?
顷者甘文使君,袖致长笺惠疏及所著箴若赋若干篇。倾倒披翫,其为慰满,有不可胜言。顾以没便,迄未奉复,薄此岁暮,怅恨徒深。日昨自芝山又承递来珍缄,就审哀履起居,一味支相,又何等幸荷耶?
宗顽缕苟延,而拊时崩陨,去益如新。加之身病不离,连事刀圭,要是衰气使然,自怜柰何?因念此物固已矣,而若于知旧中有卓然可望者,则虽死无恨,历数吾岭,亦未多见。自得哀座下以来,寻常倚重,迥异于他,所以前书有所云云。
今蒙座下亦垂念冞勤,辱示近日云为,若是其备至,而检省之切,锄治之猛,研究之密,存养之深,俱足以仰见进修之日笃。钦叹之极,不觉敛衽于下风也。
大抵座下天资绝伦,不用笺注诸说,能通经传奥旨,以若聪明,其于天下之理,何所不穷尽?学力出常,非有严师畏友策励警戒,而货、色、宦三关,又不啻如铁门之坚,一朝而能透之,以若勇决,其于天下之欲,何所不屏退?循此以往,则计于此道,似已洞见而实体之矣。此犹不以为足,而日有所事于居敬精义之工。吾知座下不造极则不已,若是者又何患于忧饥寒、好著述二念之难断乎?意者佛家所谓“法中龙象”者,即座下之谓也,千万勉之!
四首箴、三篇文,大体并好。其间不无些未安处,而不害为吃紧着力。超然独见之语,惟读朱文一书,所隐暎指斥,似未免太露锋颖,恐非随时逊言之道。故一二同志之外,未尝轻以示人,望须另加删改而出之。
乃若《五都赋》,其宏词博辩,直可与班掾《两京》、左思《三都》相上下。虽其祖述于彼,而文字间蹈袭,又不能无,然斯则古人亦不免焉。至其有典则可讽玩处,或当过之。盖此等铺张之作,自是我东方艺苑之不可无者,千载以还,得座下一鸣之,其亦伟矣。后生辈得此,又足以资其见闻之博,非小事也。但于人物品第之间,自岭俗观之,似或有疑于座下之权衡,而有纷纭之端,故亦未尝轻以示人。今蒙还索如是,幸于修润后,必为更掷,使此病蛰老生,得以坐观五都形胜暨风土谣俗、政治得失之故,而忘其匏系之踪如何?
别纸
国恤前葬未及虞者,自朝家许行于成服后,已有节目之颁下者,岂其未及见耶?此与他祭有异,慰安魂魄,不可不以时,故如是。且于因山前无禁葬之典,故葬者亦多,而虞卒皆依常日行之云,想缅礼亦一般矣。若尔则“庶羞”二字虽不改,恐不至为大未安耶。
因山前私家时祭及节祀,依朝令废之,则忌祀似亦一般,而但此乃丧馀之日也,子孙情理有不忍虚度,略具素馔,以纸榜无祝单献而行之,亦自不容已者。盖忌祀非他祭之比,而西厓先生则当懿仁王后之丧,以素馔奠墓,夫岂未安而为之哉?然而展墓以其显行于原野为不敢,世无行之者,恐此为合于时宜耶。
大祥及禫,待因山后次第设行。其忌日则略设以荐者,盛论甚当。如此则加服四五朔于其间,是不得不然处也。且世人或再期后始葬者,次月行小祥,又次月行大祥,而遂以过时不禫。今拘国葬而如是行之,尤岂不当然矣乎?但于略设以荐之际,似当以退行大祥之意,有具由以告之节。及其大祥也,当日即吉,亦有所不忍,姑着白衣带,间一日除之如何?
明春终制时,祥禫服色,如来示为之似宜。但出门以后,则恐难以上墓,便着缁冠带,如何如何?鄙家则禫服以素,而不以缁。然国服是生布,故亦不敢以熟者出行计,无乃太拘滞耶?
答郑希仁
春间堤峡,金甥袖致长笺,满纸缕缕,如相对细讨,慰泻之极,还不觉山河之间阻。自非惓念之厚,其何能使我如是耶?区区感荷,又不可胜,而顾后风便亦断,居然秋序已届。际玆学味更如何?日夕倾溯,第切憧憧而已。
宗草土馀喘,又见国祥之奄终,莫逮之痛,彼此所同。况是忌疫之身,一向畏蛰,三年之内,一未奔赴,顾念分义,陨越冞增柰何?示意果然,当今之时,论理讲学之外,诚无足挂诸齿牙者。且以足下之聪明精力,其于此道见解体验,已自迥绝于流辈,而又得闲居静养于寂寞之滨,前头日月,皆为吾进修之用,则其造诣之万倍于人,尤当如何也耶?是乃天所以相吾人,而使得大有所成就也。足下又不以所至为足,而益自勇迈,于凡天下之善,靡所不乐取。故虽如鄙人之言,苟其有当于意,则未尝不曲采而虚受之,此尤不可及处。
然私忧过计,尚谓足下之于此理,恐当更就丝毛上,益加寻讨工夫,又就本原上,益加涵养功力,使凡界限分别之际,一一透彻,而无毫发之未莹,日用云为之间,念念存察,而无顷刻之或忽,然后方可以愈造乎高明光大之域。其于处世接物之道,亦无所往而不沛然有裕矣。何者?圣贤所说义理固为明白,乍看似无不可知者,然亲切玩索之久,又自有无限疑难生于其中,直令人愤悱而不能已,此即所谓极辛苦不快活境界也。
然而既思之又思之,既绎之又绎之,期必贯通而后已,则好消息于是乎始来,而真面目于是乎始露。一处如此,又一处如此,而向所未晓于心者,次第冻解冰释,无复可疑矣。惟其既悟而有犹未敢自信者,或苦思而有终不能自悟者,则不得不就正于有道而傍问于胜己。此古人所以贵夫师友之益,而亦必有如许笃实工夫,方好发以问人。凡此曲折,足下岂待愚言而知之乎?且愚尝有所经验者矣。世盖有不能如是,而以博洽自负者,试问其中之义理,则类多黑窣窣也;以高明自负者,试问其中之精微,则亦多鹘囵呑也。
至如此物,于二者俱无可言,而亦自以为不无窥斑之见矣。及遇真知者而被其问,则亦茫然而莫之对也。若是乎义理之未易穷,而设令有已知者,尚可曰已知云乎哉?
足下天资明爽,其于格物一节,想已无馀憾矣,而区区之虑,犹恐其或少极十分理会之象,敢以是奉勉者此也。至于本原上涵养,别无可多着言语,在足下之尊所闻,加勉而已。然此心之操舍,只在毫忽之间,而事物之来,几微之萌,又甚微而难辨。
气质之性又易动而难制,苟以毫忽易忘之心,遇难辨之机,而任难制之性,则其所以发见于外者,愚不肖之人,固无可论,虽贤智之人,必将有过度而不中节者。评论人物之际,则不自觉言语之直截,而或不免于轻犯忌讳;忧愤时俗之际,则不自觉辞气之峻激,而或不免于易招患害。是盖与可语者语之,而别无他虑故耳。然元是无益之言,不如默之为得。
又于立论之间,亦殊有未洽当,不见其果然处,参错出来,是乃平日见解不甚端的,又为慷慨不平气所驱,以致于此耳。若是者,愚见多矣,间尝以自已验之,则虽于细微之事,心不存、几不审处,辄有过误之端,而未莹之见,有激而发者,必也不满于人意。设令人未及知之,而自觉其如是者,不一而足。是何也?非以本原之不能涵养,而闲气之乘时故耶?
窃想足下天分甚高,其于涵养之功,固已几矣,而区区之虑,犹恐其或少深密沈厚气象,而圭角之有时或露也,故敢复以是而奉勉焉。此皆片片赤心,千万谅采。如其不可,亦有以辱教之,俾知其误,幸甚幸甚。
海翁挽词七言百韵,摸写得此老平生如画,笔力文彩,汪洋炜烨,非足下蓄积之富、琢炼之精,亦安能若此乎?大抵文章之作,本由于不得已。事有可记,而非是无以记,则不得已而记焉;物有可状,而非是无以状,则不得已而状焉;言有可述,而非是无以述,则不得已而述焉。至于以之而明道,以之而垂教,又以之而酬酢万事,皆不得已故也。厥或情性之所感发,有不能自已,不自觉写之于文,而境与意会,语与神偕,邂逅之顷,词理圆满,则此虽与不得已者有别,然亦其适会不期然而然者耳。曷尝有意于工雕篆、巧粉泽,以悦人之耳目,以求己之声名哉?是以古圣贤文章,类皆达意而止,适可而止,未尝为不紧、无用之言。惟其道德充盛于内,而英华发越乎外,文明清淑之气,磅礴洋溢。故随其所遇而书之,自无不灿然而成章,假令其言至澹泊而至浅近,其中亦有无穷之味,令人咀嚼而不厌,是何也?由其出于不得已及不期然而然故也。
又此亦只是枝叶而已矣,愿足下更于根本上,益加培㙲,使其深厚者愈深厚,而少无浅露向外之念,则发而为文章也,未论其出于不得已及不期然而然,尤当丰不馀一言,约不失一辞,而的确平实,无复有丝发可疵之处矣,未知盛见以为如何?
感足下相与之厚,忘其僭率,而竭言至此。盖以友朋相切磋之谊,有不容一于赞美,而不陈其所见以听可否。然区区纸墨,亦何能尽其襞积耶?知欲更为枉顾,而深以未能为恨,此则势也柰何?惟因风时惠德音,使精神常相暎彻焉,则此为千万之幸耳。
答郑希仁
闰二月书,自堤上转到于此,惊喜披读。备审日用凡百,历历如指掌,积有驰想之馀,开泻欣慰,已不可胜。且其省察克治之工,去益严密。足下之所追悔,不过微瑕细疵之去未尽者,亦无不点检出来,不待人言,而思欲并根本拔去之,倘非至明且刚,曷足以与于此哉?
曩仆之献愚,虽出于相爱之至意,而言涉臆料,未必有中,故未知盛见以为如何,今蒙一并虚受,至谓将终身而服膺焉。所寄诗一篇大意亦然,十回庄诵,叹服没量。诚如是,凡为足下之友者,其孰不感动而乐告以善道哉?
但诗幅中二字称号,极令人骇汗不已,甚非所以循例相从,俾安愚分之道。且其见笑于世必矣,千万谅此,后勿复如是如何?因念与足下别,今已六年于此,而命驾相从,既无其望,如仆衰暮之人,怅望之怀,殆不能堪。眷言涯角,只自伫立以溯而已。
示谕“居穷处约之中,凡事有时乎不能无累乎心”,此自古人已患之者。然今亦无他道理,但于理义上,益笃其工,使吾之得于内者,日造乎其极,则常自浩然而泰然,外物自不得为累矣。人若未到于此地位,又有一个“忍”字,可为处贫之良方,而此则非所以奉告于足下者。惟凡事一循乎天理,而无容一毫私意,为正当妙诀耳,如何如何?
答郑希仁癸亥
前十初辱复,晦间始得承见,慰豁不可既。顾阻信又隔岁矣,即玆新正,学味更何似?旋庸纡郁之至。
宗鲁私家不幸,前秋遭仲母丧,才过襄礼,老妇又不起疾,种种情緖,曷可形言?加以精力之消亡,日甚一日,日用酬酢之间,失后忘前,十居七八。况于区区寻数之工,本未得力者,尤何望于万有其一乎?以此自觉胸中枵然,直与木偶无别,自怜柰何?
盛谕中“心体如水”之说,取譬甚切。盖程子此言只是形容得未发时气象,而其理最微,学者猝难理会,如是取譬于水,然后方见分明。然元来未发之时,则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故自其思虑未萌而言,则以为耳无闻、目无见可也,自其知觉不昧而言,则以为见闻之理在始得,而所谓“亭亭当当,直上直下”者,即指此境界而言也,亦何待于此说而足乎?
且所谓“无闻见”者,非谓其真无见闻。彼其声色之自然入于耳目者,初未尝无也。但于此时心体寂然,非我欲见而见、欲闻而闻者,便与无见闻同。又未有喜怒哀乐之发,而万事皆未萌芽,实无声色之可闻可见者,则其谓之无闻见,良以此耳。《中庸》亦不曰“所不睹、不闻”矣乎?然而当此之时,若无戒惧之工,则其寂遂归于灭。故虽曰耳无闻、目无见,而必须有见闻之理在,然后方无此患,见闻之理所以在者,非以夫戒惧之工有以致之耶?盖当此时,虽非有所知觉,而若其能知觉者,未始不自在也,试以是体认如何?
答令族侄书中,其论致知之有资于力行者,又极痛切。盖必力行而体之身心,然后其所知方亲切而有实受用处。三复以还,不胜钦服。然至以《中庸章句》所谓“存心”者,直谓之力行,则却似未安。试以经文观之,其曰“尊德性”云者,本上文“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而说下来,以见道之极于至大而无外者。惟存心为能凝之,故《章句》亦一从本意而释之。虽于其中包涵得力行之意,而乌可直谓之力行耶?今无用多说,试为改之曰“尊德性,所以力行而极乎道体之大”云尔,则惟此“力行”二字,其于致广大、极高明、温故、敦厚之意,释未尽,当何如也?
大抵《中庸》大旨,专在于知、仁、勇三德上,深致其意,故此段所谓“存心”即所以为仁也,所谓“致知”即所以为知也,二者之必极其至即所以为勇也。固是仁属于行,行属于仁,然曰仁曰行,各有攸当,其不可以仁而直谓之行,以行而直谓之仁者,亦自晓然。然则存心、力行之别,又安可不明辨之耶?
答姜伯玄辛酉
客冬令族叔正言君,归自京师,投示惠疏一封,倾倒披慰,恍若更奉清范。且审学履连胜,觐行方启,哀溯之馀,远慰无已。第流光易迈,乔山奄封,莫逮之痛,率土惟均。然足下犹得攀号于𫷷卫之下,粗伸分义,岂与并此而亦不能,徒洒血泪者比哉?
即玆孟春,缅惟欢侍益福,仰慰且祝。宗鲁顽不灭死,忍见三霜遒尽,陨绝之外,尚复何喩?因念足下所以惓惓于无似者,徒以其一日之长。谓或有管窥咫闻于方册间,前后面叩书问,无非精微之义、切要之旨。然自顾庸陋,老益昏昧,枵然虚壳,直与木偶人相似,其何能发为言论,以答厚意之万一耶?又况足下之于此学,下工有年,其于立志之要,必已自得久矣,则尤不敢妄有所献,以为日下添灯之计。惟是平日所略窥,而未能者则有之矣。
夫人之所以发此志者是诚也,所以持此志者是敬也。诚敬相须,而志立乎其间,故苟无真实心于其初,以为之根本;又无专一工于其后,以为之田地,则虽曰有志,其立也无日。盖非暂立之难,而能常立之难;非勉强立之难,而能至于自然立之难。苟至于自然立之境,则又何患于道与德之不立也哉?是以古之君子,既有此志,则必确定而不易,磨砺而益刚,要使贯彻动静而无间断,撑亘终始而不退转。然后方可谓之立矣,而语其要道,则实不外于上所云诚敬二字。
诚而不懈,志益从而不懈;敬而无失,志亦从而无失。由生至熟,只在于自着力而已矣,夫岂外此而别有道于其间哉?此其所以穷理则至于知天命而后已,反躬则至于不逾矩而后已。十五志学之志,于是不待勉而自立,而道与德遂,能与天地并立者也。
顾如宗者,虽能略窥此意,而气质凡下,精力微残,至今行年七十,依旧不立如此。夫以如此之人,出如此之言,诚为可笑而可愧。然足下倘不以人而废言,又能以我为戒而居常惕念,惟恐其或似之,则其于立志之方,亦不为无助,他山之石,庶有补于攻玉之用矣,如何如何?感相与之厚,缕缕及此,俯谅幸甚。
别纸
祸福之说,盛见甚当。人能知此,则必不求之于自己善恶之外。然《洪范》六极,弱又居一,是亦凶之类也。若能并以为戒,则尤有助于切己工夫,如何如何?
大抵善而福、恶而祸,理之常也。有时乎反焉者,气数之变也,而从古以来,得其常者少,得其变者多,故或以为理弱而气强。然愚谓天下之莫强者是理,而气终不可以夺。虽其暂变于一时,而亘万古复其常者,果何物耶?虽彼天地之许大气,向使无太极主之,则天翻地覆久矣,理之莫强,于此已可见矣。此所以君子卒还他君子,小人卒还他小人,而一时之祸福,不能易其善恶之实也。苟惟其常之恃而无惧乎其变,则其为定力当益固矣,善乎!足下之有是见也。
祭祀鬼神之说,盛见亦是。但以屈伸之理言之,人死则其气便须消尽,岂复与充满于天地间者,合而为一耶?瀜冰入海,合为一水,横渠《正蒙》固有是说,而究其指归,则与佛家轮回之说无相远。故古人已辨破之,此数句删改为宜。
程子所以语张思叔一款,鄙见偶如是,不敢保其必然,当以盛论为正。然乃若“欲”之一字,恐不可以其朴茂而有沟壑之志,谓其能决意不徇。又其中最难制者是女色,故虽以苏子卿、胡邦衡之气节,犹不能无讥于后世。盖于一念之间,少忽而不致谨,则便是忘生而徇欲者也。于此而能竦然惕然,凛乎若蹈虎尾而涉春冰者,未知思叔果能之否乎?程子之门人多矣,而必以语乎彼者,匹似有见于隐微之病,而彼顾不悟,至以先生之厚为保生为问。故默然之馀,发此一句话答他,而语婉而意明,切中乃如是。窃恐愚言终似近理,而未可全然舍之如何?
邵子之学,程子以为安且成,又以为内圣外王之道,则《遗书》及《语录》所云,固为可疑。然但念尧夫以天挺之人豪,英迈盖世,而不曾施下学工夫。故虽其胸中洞豁,光明洒落,如空中楼阁,而其根本之不帖帖地者此也。又其平生用力,专在于《易》,其历览无际悟得至理处,诚为卓绝于千古,而终是一数字,不能无其弊。看其意思,居常厌看乎其衰,怕处乎其盛,而类多便宜上占取。故使其见用于世而遇可为之时,则必将有投机乘会,因势利导,而惟期立功之举,如其不然,才觉难,便曳身以退。略无置成败于度外,而鞠躬尽瘁担当做去之意者,亦所无怪,是其自私自利,去偏霸奸雄,果能几何哉?此程子所以邻居三十年,未尝一言及数字者也。盖圣贤心中,只有一个义字而已,至于命,自是初不足言者,故如是。然此亦推见其弊,而出于防微杜渐之至意耳,又岂可以是而不取他长处乎?鄙见如此,未知是否。
答姜伯玄
落落湖、岭,嗣音未易,向风引领,祇切驰神。不谓惓念罙勤,伻书远至,满纸手墨,宛带隔年颜范。第审春府政体欠宁,是庸贡虑之至。仆草土馀喘,仅保形壳,而自量精力日渐消亡,年在桑楡,无怪其如此,亦且柰何?
前去鄙说,虽似近理,而语非心得,有不足仰备一察,今蒙曲采如是。又就诚敬二字而发明得亲切,从来玩索之精、体验之密,又可概想于此。三复庄诵,不胜叹尚。
然斯二者,自其始而言,则必有真实无伪之心,然后方下得专一不贰之工,而虽谓之诚先于敬可也;极其终而言,则必有是专一不贰之工,然后方至于真实无伪之境,而虽谓之敬先于诚可也。
大要使之敬者是诚,而敬之至则又只是诚而已矣。此其说古人言之已详,而来谕所谓“诚则物之终始,敬则所以成始终”者,又何其约而尽也?《夙夜箴解》不云乎?“学者体天之诚,以求至于圣人之诚,亦惟用力于敬而已”。今请毋多谈,但能用力于敬,使无须臾毫发之间断渗漏,则到头自当有至处。其为纯然之实心与粹然之实理,愚可拭目而见之矣,千万勉之勉之。
答姜伯玄问目
七情亦有理发,批诲诚是矣,但有见未到处,不敢不更禀。盖本然之性之中,只有仁义礼智四者,故所发者,亦为四端,而若七情则本非出于本然之性。故虽其当理而发者,亦是气质之性之所发也。今若以七情之当理者,谓与四端同原,则性中又却添得七情之根柢也,未知如何?
退溪先生《心统性情图》,敢不笃信?而但《中图》所谓“四端”固出于仁义礼智之性,至于七情,则未见其所从发处。若谓其出于仁义礼智,则是与四端无别也,若谓其非出于仁义礼智,则《中图》不言气禀是七情者,便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此岂非可疑乎?伏乞明教。
“七情之亦有理发”愚言,本于退溪《中图》,而退溪此图,亦有所本。《乐记》不云乎?“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此性字即所谓本然之性,而其下言此性之感物而动,则便以喜怒哀乐爱恶欲言之,此其七情之亦为理发,一也。《中庸》又不云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而《章句》谓“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此性字即所谓本然之性,而其发则便为是喜怒哀乐,此其七情之亦为理发,二也。程子《好学论》又不云乎?“其未发也,五性具焉”云云,即又系之曰:“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其中动而七情出焉。”五性即所谓本然之性,而其动则便为是七情,此其七情之亦为理发,三也。
惟其如是,故退溪为作《中图》,而上一圈,惟书仁义礼智,以明本然之性,其下即以四端七情合而书之,以明本然之性之发,不惟为四端,而亦为是七情,则七情之来历苗脉,已不啻分明,何为如无根木、无源水耶?
或者又疑此七情即《下图》七情者,非也。《下图》七情是从气质之性而发者,岂与此七情之从本然性发者比哉?盖七情之从本然性发者,纯粹至善,与四端只是一般而已矣,此所以与四端合而言之也。至其从气质性发者,不免有善有恶,而虽其善者,与发于理之七情,自不相侔。此所以别书于四端之下层,以见其迥异者也。
第观此《中、下二图》,此意已不啻分明,而都缘后之学者不曾致意详考,惟以四端理发、七情气发之说为主,而转成铁定见解。苟有涉于喜怒哀乐等名色,则都把做气发看,而不复知亦有理发者。今盛辨虽多,似亦堕在此臼,而首尾所说,只是就《下图》上说得耳,盍更就《中图》细加玩绎耶?
未发已发云云。众人则未发而有昏昧杂扰之病,已发而有乖离激戾之患。其未发也,虽或有霎时之中,而非吾所谓大本之中也;其已发也,虽或有一事之和,而非吾所谓达道之和也,未知如何?
窃谓:大本之中是此心之全体也,达道之和是此心之大用也,而朱子以为“此心之全体、大用,无日不发见于日用之间”云尔,则众人之未发而昏昧杂扰、已发而乖离激戾者,固不可与论于此。而若其有霎时之中,则即此霎时之中,亦是此心之全体,发见于日用间者,而大本之中不外是矣;有一事之和,则即此一事之和,亦是此心之大用,发见于日用间者,而达道之和不外是矣。
盖道之体用无日不发见者,自如此,终是沮遏他不得故也。特患众人之心,得有如此时者无几,而又未能随即觉察,以致接续存省之工,故才发见便因掩没,直与无中和一般。若尔则虽有此全体之发见,何从而立大本;虽有此大用之发见,何从而行达道乎?以此言之,虽谓之非吾所谓大本中、达道和,亦未为过,而其实大本中、达道和,只当于此等暂发见处,看取宜矣。盖虽暂发见,其为道之体用,故自如也。不然,朱子之言,曷为丁宁如是哉?
理气不可不分,亦不可相离,程子所谓“贰之则不是”者是也。盖理气元不相离,则合而言之,固无不可,而苟不分析,则指意不明故也。今以鬼神言,则天下固无无理之气,而欲求鬼神本来面目,则但当属之形下之气而已。故孔子曰“其气发扬于上”,程子曰“造化之迹”,张子曰“二气之良能”,朱子则以二气、一气言之,从上圣贤之论鬼神,何尝有一字及于理者耶?但即其已然之迹,而究其所以然之故,则亦实理而已。侯河东以鬼神与诚分以为言,有若鬼神与诚各为一物。故朱子辨之曰“鬼神之德所以盛,以其诚也”,未尝曰“鬼神即诚也”,则立言之意亦可见也。至于周子所谓“阴阳一太极”者,亦因阴阳而推本为言也,其实阴阳即二气也,不可直以阴阳为太极也。故单说鬼神,则不可不谓之气,而欲推本鬼神之所以盛,则不可不谓之理。鄙说所谓鬼神形而下者,而形而上之理亦未尝不在其中者,幸更赐教焉。
所论甚当。理气二物,要须分别得如此,然后方无认理为气、认气为理之患,而识见明透,可以横说竖说而都无窒碍矣。然愚亦何尝谓鬼神是理而非气耶?只为理气二物,固不可不分,而气之与理,元自吻然为一。故虽但举鬼神二字,而所谓德与道与诚,便可即此而认取云耳。又此章大文及章句,终始只就气字上说,而大文则结之曰“微之显,诚之不可掩”,章下则总之曰“不见不闻,隐也,体物如在,则亦费矣”,是又非直就鬼神而言,不待别为说而足者耶?
盖所谓鬼神者,虽曰气矣,而曰鬼、曰神,已与直谓之气者不同。又其良能功用之如彼其盛者,以其无形声之可见闻,则实与此理之无声臭可闻嗅,吻然而为一;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实与此理之为物体而无不在,吻然而为一。故大文及章下,所以直谓诚之不可掩、直谓道之费隐者此耳。然则愚之以为鬼神之与诚与道,有不可二视,而不嫌其同辞者,又岂是全无所见之言乎?既知二气之分,而一从此章本旨为说。如是则是非认气为理,认得气之灵与理之妙相合,而圣人之言,真有见乎此耳。且以圣人言之,圣人者,器也,非道也,而其曰“赤骨立底天理”,又曰“太极之全体”者何也?圣人之气,与理为一,故指器为道,而亦不嫌于同辞,则鬼神之德,与理为一,而指鬼神为道者,果可嫌于同辞耶?侯河东不知鬼神之为实理,而欲将鬼神与实理,析而言之,故朱子以“德之所以盛者以其诚”解之。
座下之以为欲推本鬼神之所以盛,则不可不谓之理者,其言实本于此。又周子所谓“阴阳一太极”,座下以为是因阴阳而推本为言耳,不可直以阴阳为太极者,其言亦是然。两夫子之言,愚亦非不知其如是也,而所以于顷书云云如彼,今又云云如此者,盖有以焉。幸更细入思量,以尽夫人言之意如何?大抵看道理烂熟后,则无论甚物事,见得说得,无处不活,今日吾辈,正惟及此境为难耳。
知仁勇云云,批诲云“得天之高明而为知,得地之博厚而为仁,得天地之悠久而为勇”者,最为近之,而此亦恐有说不去处。《传文》既曰“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则悠久二字,分明是诚也。故小注云“久是诚积于内,征则悠远是诚积于外”,《章句》云:“悠久即悠远。”以此而言,则当曰得天地之悠久而为诚,不可专以勇言也。至于知之贞固、仁之发达为勇,则愚未敢知其出于何说,而以浅见言,则惟其贞固也,故能勉强;惟其发达也,故能迈往。恐亦不悖于义,而向所谓勇在知、仁之中者,亦可验矣。
盖此知仁勇,本以工夫言,而《传文》既谓之达德,故朱子亦训以“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朱子既谓之理,故后人亦当以五常知仁为言,而其实则不过是行此达道者。朱子所谓“知仁勇是做底事”者即其本意也,今读《传文》,当从本意而已,未知如何?伏乞复赐提诲。
知仁勇所从来,愚则以天地之高明、博厚、悠久言之,而座下以圣人之高明、博厚、悠久当之,宜乎其不相合也。且所谓悠久者是言高明、博厚者之悠久耳,岂是高明、博厚外,有别一个悠久哉?至于所谓“诚”,则于知仁勇三者无不有,故程子曰“诚者,只是诚实此三者,三者之外,更别无诚”,而今独以悠久谓之诚。若尔则是所谓诚者,惟能诚实得勇,而于知仁则无复诚之可言矣,不亦未安之甚乎?
大抵智之贞固,仁之发达,虽似勇底意思,而此则只合属之于二者之本体,以全其德可矣。又此所谓“智仁乃性,非工夫也”,则知此之知,岂是此智?体此之仁,岂是此仁?强此之勇,又岂是此知仁中贞固、发达者乎?是故愚尝推本其所从来,以为得天之高明之理而为知此之知,得地之博厚之理而为体此之仁,得天地悠久之理而为强此之勇者也。是虽与此章本意,若有所不同,而知仁勇三达德是《中庸》一篇之大旨,故篇中屡言不一言。其极也,至于与天地同体用,则通融作一串意,而推本其所来如是者,又岂是别般说耶?
然而所谓得天地高明、博厚、悠久之理而为知仁勇者,只在于此心。故致此心之知识,则足以知天下之达道而可极于高明矣;存此心之德性,则足以体天下之达道而可极于博厚矣;尽此心之气力,则足以强天下之达道而可极于悠久矣。是知知仁勇三德,皆不外于此心,而由此心以知、以体、以强,以克造乎其极者,其理实的然也,是岂非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乎?若夫所谓五常之智仁,只是理而已,可谓之性,而不可谓之心。今以合言于心者,欲言于性,故动见窒碍而不通透。试以此更入思量,而辱教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