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东州先生文集
卷二
作者:李敏求 肃宗年间
卷三

银台禊屏序

同官之义,列于诗篇传记,自三代已重之。凡立乎本朝,联宦比职,接武而周旋者,皆谓之同官而有兄弟之谊焉。况我银台,同官六员,偕处严近,寅入而申出,入则交膝比肩,款洽竟晷;出则雁行差池,形影追随,无一日相舍者。历岁逾时,其亲密之隆,契好之殷,较以闲曹谩局之暂遇而辄散,不啻倍之矣。

第以人事乖违,暌合难常,转眄之顷,或有离席之叹,则相与图为小屏,列书姓名,为他日记忆之地者,固存厚之雅道,而不容得已者也。

然自玄谷以下五公,以才以德,俱见重当世,而若序其燕毛,则不佞以最无能冒据长首,为院中最少,而犹齿发萧薾,行且杖于家矣。迫于朝政,压贤长者久,恒恧缩不宁于中怀。顾诚愚且病,朝夕乞退,诸公之淹迹凤池,亦六月息耳。

俟秋气澄霁,各以闲身具幅巾藜杖,逍遥放旷乎山水之涯,肴盘酒榼,相聚陶写。时展是屏,摩挲彷像,追思今日之会,则未必无依依存想之感云尔。

《溟州行录》序

天下事,惟寓境与作诗不可苟。寓境者与目谋,作诗者与心谋,境接乎目而诗出于心,以我之内而交物之外,融神会精,合契而寄致焉者,其可苟而已乎?忽然遇者失之暂,成乎遽者病乎率。自谢内史临海诸作,大阐玄邈之风,嗣是以还,盖绝响矣。

陶斋尹公以少宗伯,奉审真殿于溟州,往返二旬,所得诗几成一集。盖道途所经关东西,实我国名山川也。巨浸漫涆而稽天也,大岭峻极而蔽日也。泓峥萧瑟之趣,灵真窟宅之奇,一发之有韵之言,而皆极其宏放闲淡之致。其于向所谓心目相谋,内外交寄之道,两相和入,而率与暂非所虑也。意者东隅云物呈秀于几案之间,而空外诸山将不待抚琴而俱响矣。

第公夺于王事,至洛山而返驾,䢘城以北山川草木,不霑于残膏賸馥,而枫崖猿鹤,其必有山阿招隐之怨矣。若余者薄游关外,济胜之屐又不及于洛山以东。虽有寂寥篇什,诚不足以望大雅希音矣。倘论其观览之几何,则公与我各半也。

姑取吾两人之诗,汇为一帙,净室焚香,骤而读之,则山海之游,始可谓两全其有而交济其胜。公其许我乎否?

黄监军傧接诸臣禊屏序

崇祯九年秋,天子以我国终始秉义不回,闭关折虏谋,特赐敕谕以宠嘉之。监军豫章黄公孙茂光膺简委,渡海东来。时惟我圣上进臣敏求,若曰:“汝其往,敬接王人,其亟勿迟。”于是敏求祗服上命,星夜疾驰。幕佐金君益煕李君行进实从之。七日而至安州,巡察使洪公命耇先一日至。迎慰使尹公、问礼官金公庆馀亦相继至。节度使柳公以兼牧使视州事,其馆谷供亿之需,取资于管饷使李公

既卒事,敏求与同使诸臣会于州之门楼,中坐而言曰:“惟天子既嘉我圣上奉上以忠,敌忾以义,至遣监军重臣,颁命于海外,其褒隆宠绥之典,可谓盛矣。我圣上惟皇恩之渥与朝命之重也,接遇王人之际,率由旧章,迓劳币帛,不以兵丧杀礼,其勤至矣。而诸臣之供事执役者,亦惟我圣上意是承,奔走恪共,罔敢不祗栗。虽以敏求之不佞,承乏周旋傧相,粗免获罪于中朝大人君子,不其幸欤?

第惟关西一路,自被兵至今十年,民力未及苏息,征徭日以益烦,兴发不时,牛顿马踣,邑里萧条,墙壁是依。登百祥楼以望,晴川江外翦为区脱之场,靡复有向时繁丽之观,而之郊,莽苍无垠,铁瓮古城,堞垒萦云而已。令人对境兴怀怆悢,有秣陵凋敝之恨,循念今昔,已潸然霑襟矣。

虽然天子方御长策,规恢远略,我圣上叶赞威灵,奋焉思灭,此朝食者足以振厉尫羸,弘我庙胜。

巡察洪公、节度柳公俱以文武之选,受委方面,锁钥于西门,管饷公之握算转馈,又是耿中丞其人,则塞上之民,庶几无烽举燧燔之警。而尹公金公两从事,皆富有年力,为时器用,相与内外宣猷,宁朝干方,共懋安攘之图,此邦之去乱就亨,苏残补敝,悉复其太平文物之盛,将指日以俟,则不佞与有幸焉。”

于是相与作为绘事,列书姓名以纪胜会,以无坠往规,且以见异时兴坏之端云。

西厓柳先生文集序

不佞幼,则习申文贞公。公语古今人相业名世显耀者,辄叹曰:“余尝以郞吏事西厓柳相国柳相国岂不异乎人哉?当壬癸之云扰,自我邦赴愬于天子之庭,丐以分天下之力,而延呼吸垂绝之势,则修辞也不得不切而哀。于东征军门幕府以下专威持重,而责德于我者,又不得不逊而尽。以至达宣上下,萃聚感通之机,靡不用辞,讵亶陆敬舆奉天诏令之导主意服人心之难已也?

柳相国日坐政事堂,招郞吏捉管,疾呼累数十纸,未尝更稿窜字,即无论郞吏腕痛。他宰相俱袖手耸观,草创润色,唯柳相国兼之有裕,柳相国真异人哉!”

不佞归而质诸家大夫,则又曰:“以经术辅事业,以忠贞济艰难,若公不亦焯然茂著哉?”

不佞于是有托寄九京之愿,三十年著不忘于中。而不佞少而后,不及望见公垂缨端笏于百僚之上,临大事处至难,刃迎缕解,沛然若脱丸走坂,已不可得矣。顾公之所立言垂后金石敝而不朽者,不与之幷亡,斯亦幸已。今者公之胤子陜川裒遗文以成书,而属不佞为序,不佞乃受而终幸焉。

文而至此,可不谓达乎?操觚之士孰不刻刿心肝,以蕲合乎作者之轨度?而一不免阂于理、窒于用者滔滔是也。

公之文以六艺经传为本,发乎性理之原,资乎日用之实,卒泽之精义,纯和粹如也。谓云汉天章耶?布缕纻絮寒可衣也;谓金玉宝贝耶?菽粟粱稷饥可食也。江河之决,一泻千里而本源不竭;风雨之集,顷刻滂濞而沟浍皆盈,出于己者无穷,而及乎物者普洽,如是而已矣。嗟乎甚矣!

天之欲保护扶持人国家也,将有卒然倾覆之患发于盈成中否之后,必为之笃生哲毗,畀之以之才之德、黼黻之文,使弥纶天步,迓续邦命焉。

始公承宣祖不世之遇,从容黄阁,与道进退,世莫不以真儒归之。及至执徐兵起,庙社流离,而公之用益显矣。捍圉于草莽之辰,奔命于戎马之际,国家谓不可一日无公,内外南北,唯重之所在,天所以降任于公,为宗国中兴不拔之基者章章明甚。而公以体道经国之文,措诸事务,左右逢源,酬酢万变,悉以经术补其资,建天地质鬼神而无所疑悖,以底斡旋两仪,厝国于磐石之安。而我宣祖用儒之效,度越前古,德业昭于时,声实延于后,至于今谈先王之道而第其功烈者,得以关游辞者纷纭之口,而士类为之吐气。呜呼盛哉!

世尝谓“文章与事业二致,时平则尚儒雅,世乱则进介胄”,此直拘学尚辞之士云尔。孰知夫片辞一言,所以得民志而寝敌谋者在是?孰知夫敷扬明允,所以启牖天衷而徼惠拯济者在是?而又孰知夫𬣙谟密勿,文墨以代口舌,孤诚以回日月,只手以捍狂澜?决之几席之上,行之方隅之远,若烛照数计而周知,而国家重恢之业焜煌𬊤赫,遇倾否而弥光,即方册具在,讵不然耶?

虽然不佞读公书,至戊戌以后,窃有槪君子之道屈信有时也。公既以正道直行彰其功施,已不胜谗贼之群咻巧诋。时骎骎向安矣,公之迹已不安于朝廷,而安于丰山洛水田垄之间,向之群咻巧诋者,真若乘公而胜之矣。

然迨公去而言者稍伏,公殁而伏益甚,反不胜于妇孺走卒之公言今二十八年矣。而是集出,使其人多口而媢嫉者平心而读之,果有不反理自穷而称体道经国之文也者哉?若其道德辉光之盛、妙契力践之实,二公之跋尽之矣,奚容不佞赘焉?

五峯李公文集序

宣庙朝,国家承乂安之后,学士大夫舍诗书无他业,则业以操觚呻占毕,童习而白纷,孰不欲踔厉高蹈,以自奋一世,功见业著,声施于《春秋》?而咸寂寥湮沈,人骨之与俱朽,道屈于当年,风𬯎于百代,彼其得之天者有限,而不可强以至焉故耶?

五峯李公,岂不诚杰然特达哉?公始释褐,即被宣庙不世之遇,亟以奇才称之,每当课试,公名辄居冠首,锡赉稠叠。

及壬辰兵起,公涕泣与老母诀,从卫至龙湾。贼𢭏虚内躏,傅平壤而不止。民不见兵革且数百年,魄慑于金鼓。时虽有之勇为之将,固无以振其积败之气,而使奋以抗白刃难也。

公密侍帷幄,代草丝纶,用黼黻之文,宣哀痛之旨,不惟骄将悍卒闻之感激泣下,如兴元故事,即尫羸癃疾系虏馀喘,以至妇孺赤童,莫不竖发嚼龈,凛凛有向敌意思,与之俱毙,裂裳揭竿,自号为义兵特起者,所在云合,与中朝大兵协势齐䇲,迄歼巨寇。而中朝将官自摠督以下大小幕府,左提右挈,操皇命之重,而责拯济之德,以轻重我恩怨我者,奚止十数?我国方喘喘胁息,仰其喉下气,不得不卑辞以承之,又不得不量义以裁之也,则阴阳从违之际,至难者固存也。

公于词命往复,剂适机宜,不激不随,人人得其驩然无忤。斯又非陆敬舆所遭,而维匡财辅,倾否亨屯,以光赞中兴之烈,果谁功也?世之以儒者选耎寡用,无所关于成败之数,而欲进以介胄者,亦悔其易言之也。宣庙尝谓“公词锋不下于战锋”,盖灼知忱恂,而所称忠孝贯日月者,又以见圣主知臣之明矣。

腥秽既除,天步不愆,庙社重光,群公跄跄,国家视载报功之典,于是懋矣。公由春官尚书、两官大学士,封君延陵,开府视三公,名彝景锺,丹青煌煌,世所谓“功见业著,声施于《春秋》”者,诚如是矣。

公资禀甚高,七岁解属文,发语惊人,出游场屋,每举屈其侪流,无敢亢者。然既早贵,又值抢攘多故,以事业著庸,未尝大肆力于铅椠。然而为文章,不肯袭前人轨辙,作新杼柚,自成一家。致用而收功实于当世,立言而传不朽于无穷,岂非得之天者全而人不可强以至焉者欤?

公殁三年,公之犹子洪州牧使李君景义梓公遗文若干卷,属不佞使之文。夫不佞安所程公文哉?今公集出,而所造高下浅深,即世之具眼笃论者在,奚容不佞沾沾称道哉?姑书旧所闻家长老者叙之。

副摠兵程龙《皇华集》序

赵孟聘于,请之七子者皆赋,以观其志,且以征其善恶存亡不爽。左史氏传载其美,以为善于使事而瞯于观诗者。不佞尝怪夫大国也,用诗书择帅,于三百之业,非不彬然素习,而乃徒请赋于小邦之卿士,而无所自赋以见大国之盛,抑何寥寥也?

今摠兵程公选于天子之庭,忼慨张胆,冒重险如涉夷庚,自处宾馆以来,其所擘画规为,动合机宜,真足以立功立事,毋负大司马推毂委重之勤。而又其廉白洁修,冰檗自励,大有许海岳风致。小邦搢绅之徒,既慕其清规懿范,举皆有《隰桑》卒章之感,而念无以自效其款诚,则各为歌诗,辑成大卷,以信莫助之爱焉。

于是公乃出其途次所得吟咏诗章总如干篇以示之,水陆行役之殷,山川谣俗之殊,形容胪列,指掌暸眼。而至于持危定倾拯济涂炭之虑,隐然于词旨,又非啸咏风月者比,殷勤诗人之风哉!

夫以东人之赋,无所待请于公,而公之所自赋,如是其盛媺,则古今人同不同,未可遽论也。公妙年投笔,诚有封狼居胥意。破浪东来,击楫成誓,烈烈丈夫之雄,及见雍容尊俎,驰骤韵语,又何舂舂大雅也?乃知奉公忧国,雅歌投壶,初未尝有二致耳。

不佞因是而有所感焉。公之职不以联属国为任乎?属国之于中朝,其分则天经而地纬也,其恩则生死而肉骨也。君臣上下日夜之所讲明,心肝之所铭镂,戴天履土,质鬼神而无愧。仰阅乾象,众星拱北;俯瞻地纪,万流必东,区区一念,有如是者。倘赖公不弃疏逖,采诗翰屏之义,咨询原隰,以为使归之献,毋使《𬳶》、《駜》、《泮》、《閟》之辞独擅天子之宠命,则若公真可谓善于使事而瞯于观诗者矣。

不佞窃从楹庑,望见公威仪文采之盛,实有觌德之慕,敢以一言叙之。

《西湖词翰帖》序甲申以后

丁亥夏,东州山人蒙恩将还洛下,邻居成生尚甫为设酒具舟楫,出浦作一日欢。时坡川金老、洗马李君与之偕,听蝉翁鸡头里驾艓子来会。是日也风恬波静,薄云障日,遥野群山,气象澄豁,观览之美,令人应接不暇。棹夫曹讴,渔师献腥,琴歌箫管入耳而不烦,深杯浅酌荐酬交错。张帆击汰,至令公岩而返,赏心乐事靡不毕具,而睽离之际,感槪随之。

山人以素笺八幅,请蝉翁挥翰,翁故倦游艺,兼有酒所,落落不肯。山人乃戏作绝句一篇以挑之,翁跃然下笔,彼此相勉,遂卒成八章。其诗诚急就无可观,顾翁书手和笔从,奇变无方,超然出于蹊径之外,胜事名迹,足以嗣媺于兰亭

嗟乎!吾侪以暮途畸穷之人,流落湖堧,与数三亲懿,暇日自放,得谐浮泛之乐,实不减赤壁之游,独八篇不及二赋为可恨也。

邹湛羊叔子曰:“明公当与此山幷传,身名湮没,乃等然耳。”夫未知何人,唯以此言特闻,垂流名胜,不必在大事业,千百世遇一知音,会境而赏识,斯亦足矣。遂以八幅归金老,馀人各作小帖以藏之,庶几异日存想云。

读书堂禊屏后序

国朝用文为治,崇奖之方既尽矣。择词臣之富有年力者赐读书暇,无官府无职司,无早暮之务。就东湖胜地,作堂以居之,月课其所业,时试以御题。丰其廪养酒醪之奉,别其宣赐顾问之数,盖极一代学士之荣,而华问名世之彦,亦辈出于其伦。

不幸壬癸兵荒之后,未遑斯文者十有六年。万历戊申,始举废典,值时政昏,百为坏乱,自御事庶司以下罔非权壬之私人,况如士林之学,又何可言?

至癸亥,圣哲丕作,以储畜人材为先务,尤重文事,时则学士大夫抱经籍深藏远引,磨厉以待用者皆会于朝。于是就择十人,以充赐暇之选,不佞敏求实缪据其首,其次任公叔英茂叔李公汝固李公明汉天章郑公百昌德馀张公持国吴公肃羽赵公飞卿金公世濂道源郑公弘溟子容,咸魁然一时之杰。而不佞敏求汝固天章德馀四人既阶通政,特命仍带。于是十人者俛焉修业,仰副上需待之勤,退则作为禊事,交相劝勉,申以同僚之好。列书职官、姓名、字号、乡望、年甲于屏叠,庶几垂流永久,义甚厚也。

厥后升沈殊遇,寿命异齐,位序参差,年龄脆促,转眄荣落,遽成阅世之感,则任公茂叔以癸亥岁,吴公肃羽以甲戌岁,郑公德馀以乙亥岁,张公持国以丁丑岁,李公天章以乙酉岁,金公道源以丙戌岁,李公汝固以丁亥岁,次第凋谢。算其年纪,又多不免称夭,则曹子桓存亡之痛,居然可见。岂以数公长才宏识,得气之清者为优;狭路短局,受福之全者或寡也欤?

自始至今二十五年,馀存者唯不佞敏求飞卿子容三人,而衰朽离索,会合冥茫,危途末运,朝暮待期。观人之处此世,生死四苦果何如矣?偶于飞卿所见向时禊屏,恍如隔世事,因书感怀,兼纪艺苑之盛。

茂叔疏庵,丙子生,西河人。汝固泽堂,甲申生,德水人。天章白洲,乙未生,延安人。德馀玄谷,戊子生,晋阳人。持国谿谷,丁亥生,德水人。肃羽天坡,壬辰生,海州人。飞卿浦渚,己卯生,汉阳人。道源东溟,癸巳生,善山人。子容畸庵,壬午生,迎日人。

《上林赋》文徵明仇十洲画后序

司马相如《上林赋》,文太史征明书,仇十洲实父画。旧为王司寇元美藏,中属边帅德符所董学士其昌,已不知所由流传,而称为东南之美云。

至壬午关外之变,又遭放佚,为吾甥申君仲悦所得。自太史嘉靖丙辰年书,距今九十二年,十洲画计当在其前矣。经阅几人鉴定,更历几种变故,不为兵燹所毁、所取,卒归之文献之邦、翰墨之家,意者六丁真官阴呵默护,今完于劫烬之馀,以付其人欤?不然岂智数可及势力可致哉?视靖康时御府图书数十万卷,悉辇输以北,沦于沙漠,沈而为粪土,荡而为灰尘,幸不幸何如也?

抑吾所感则有之。武帝之雄材大略,蓄六世之愤,因是而约束期门、羽林之伦,驰逐于终南五六百里之间,以厉武节,因是而遴摧陷霆击之将,连岁发十馀万骑,燔龙城而躏幽都。当时苦其供给转输之费,后世訾其穷兵黩武之失,至儗于亡,自儒者守成之论则然矣。殊不知匈奴函凶悍之性,狃荐胜之强,不一大治以折其气,则桀心益肆;不一大劳以规求佚,则中国不尊。故深惟长虑,睹利害之源,宁招谤议于一时,而莫之顾恤,算较失得,计至晣也。方虏势之张,举中国之全,挞伐日加,而穿攻侵盗,必得当乃已,岂末嗣衰微之治,可得以责其称藩蒲伏于长安邸哉?

盖帝之武功,垂业于方来者如此,而延至东京,专尚守文,犹不敢生心内窥者,几数百年,岂非长策馀烈有以致之欤?不如是,五胡乱华,神州陆沈,吾知其不出于怀之远,而当在于之近矣。何者?创业有为之君,必躬莅武事,继世庸辟,则宴安是耽。太宗讲武内殿,亲御弓矢,则四夷袭冠裳;徽宗笃好艺文,武略不竞,则孽污诸夏。嗟乎!武帝上林羽猎,亦何可少哉?

《金氏先世事迹》序

我国之金,皆祖味邹王新罗三姓传国九百馀年,而金氏王者独多。故子孙散处域内,各以郡望著籍,其丽半一国。

逮至末代,敬顺王举国内附高丽,实如钱氏之纳土于有敬顺王之后上洛公方庆,是摠虎符,屡提戎旅,外调强虏,旁清岛氛,不嗜杀不侥功,世以比曹彬云。

敬顺王子孙在丽代最显,珪组鼎舃,而其出上洛公者尤为安东大族,自季迄我朝,世逾远而不匮益昌,至今都盛位践华贯,敭列中外者,又几半朝序。

夫以敬顺王之灼见天命,不待兵争力屈,免一方生灵之涂炭,犹钱王之全济东南。上洛公当国步危捏之际,出身以纾难靖寇息民,卒受厚报,即曹武惠其人,则后裔之赫世载烈,克昌祚彻,固其宜矣。

今者判决事孝建,采摭先世事迹,辑成一书。上编专录金氏三十七王本纪,下编据其显考以上世派直传,极于睹记所及,历官行最无不具载,而旁亲之著于史传、家乘者,间亦附见,判决公用意之勤,吁其至矣!

范宣子穆叔举其先陶唐氏以下讫唐杜氏,一何该洽?盖尔时世家谱牒,尚存于太史故耳。至当阳侯,称经癖钜儒,自京兆君外无所表见其先代,则判决公之发扬先懿,追孝于无穷,真足以警颓俗而敦薄夫。彼弁髦其先,无少顾怀于《生民》之诗者,抑何心哉?

惕若斋九容,即上洛公之玄孙,而为不佞自出之先,文章行义,见重士林,奉使上国,不获返命,世皆悲之。今当据例附见,则不佞慕近及远,窃不胜渭阳如存之感。于判决公之命,辄不辞而叙其一二云。

素闲堂

人生处世百年内,计较享用得失,唯闲为最胜。自夫人之极盛而言之,彼其得志行乎中国,利泽及乎物,声实垂于时,天下后世称诵之,愈久不衰如伊尹周公,非不懽然愉快,宜若无所慕于外者。而彼其人方且以一夫不获为己任,恭己下士,至不暇食与沐焉,则身与心不已劳且勤乎?

彼闻有遗荣独立之徒,栖迟岩岫,自放于万物之表,专以闲为悦者,必将寓赏乎若士之高致,而叹其身之不如也。是以巢父许由善卷务光之伦,往往著见于载籍,其道又曷可少哉?

然而是人者,裘褐不完,箪壶不充,居恒有寂寞穷苦之患,则山林锺鼎,虽各有天性之殊,而亦不为得闲之全也。且夫闲在内不在外,心苟不闲,云壑而市廛也;心苟闲矣,簪缨而荷制也。故枯槁之士,久困于居约;富豪之人,不遑乎暇豫,虽有终身之逸、片时之适,其闲俱非其素也。必其处富厚而遗物累,居华屋而结遐想,逍遥散诞,与道为徒,被文绣而不知其为文绣,饫粱肉而不知其为粱肉,无早暮尽瘁之责,无长往孤介之诮,然后方可谓素于闲矣。

夫素者,据乎此不贰乎彼,主乎一不趋乎二,有定位无出入之谓素。故伯伦之酒,以酒为素;叔夜之琴,以琴为素。荣启之行歌,安石之携妓,羲之之于书,子云之于玄,莫不以其所乐为素,而终始不改。若全昌公之以素闲名堂,其亦素于闲者欤!

全昌公生而富贵,至老白首,素富贵久矣。而绝去态色,独性爱闲,筑第于南山东麓,有专壑之美,治丙舍一区,夏凉冬温,自朝请二宫外,未尝不在其中。日弹丝理曲,凭几而听之,兴至辄命酒飞觞,取洽而止。兴居以时,疲倦则卧,耳目之所睹接,思虑之所营为,无适而非闲。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休休乎泛泛乎,不知老之将至。苏长公所谓“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住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是其方已。

见世之名其居者,或以山水,或以慕尚,山水未可以遽往,慕尚未可以遽谐,而率不免夸诩之归者,滔滔皆是。唯公取闲为名,不以其自外至者为乐,闲固在我,我欲闲,斯得闲矣。公之道不既简而易足乎?

夫闲者,人人之所自有也。不以富贵而独专,不以贫贱而不得。虽以仆之蹇踬,无事于时,所保者闲身耳。兼有角巾拄杖粗充闲具,幸蹈履稍康,摄闲身携闲具以跻华堂,放浪乎理曲飞觞之次,与公共一日之闲,先以一言引之。

易安堂

麻浦之山,自东而西流,见水乃止,若卧兽然。其高者为脊,而中者为胁为腰膂,下者为股为脚为足。民之居聚什伍布濩,而杂处者,盖栉比而鳞接也。其豪则为游赏也,置亭榭必据其高,庶人之逐利者,利在喧卑,则咸庐其下。而吾友许君惟善之堂,直其中当胁腰膂之间。

惟善之言曰:“居高有颠坠之虞,处下有垫没之厄,吾之堂岂不已安乎哉?夫高者众之所瞻,鬼之所瞰也。居赫赫之地,鲜不危覆,高位安可居也?其下则䵷蚓之区,纤夫之所趋,裸体霑足,日汩汩泥涂,下流不可处也。

自吾之舍是堂,见高下之罹患者多矣。其居高者既权贵要人也。其始显隆宽敞,宴游娱乐,笙歌沸耳,宾客日夜不绝,数岁而过之,则废而为墟,或已属之他人,非无功而享禄,流连以丧其生者欤?欲大而不返,淫侈而不节,获戾于天与人,其子孙不能有欤?

吾尝开户而视之,长干之会,阛阓之冲,其人如狂,奔走不暇。凡盐、米、鱼、蛤、鲍、𫚖、柴、槁、竹、木百物之可食可货,无不规便射利以赢其生,而斗争之不息,系拘之不期,病于敲扑,死于犴狱。不然则风涛滔溺,漂流而失其尸者十常七八。而其庐则江潮之所啮,夏潦之所败,集众而筑之,每岁而更之,其亦劳矣。

今我之居于斯老于斯,诚以求安而已。无显隆宽敞之乐,而丧身获戾之患不及乎吾身;无规便射利之饶,而斗争风涛之虑不乱乎吾心,吾之堂岂不已安乎哉?

且夫人之营室,将役我耶?安我耶?均是人性,岂与人异求哉?徒以智昧乎止足,情骛乎苟美,居日以广,欲日以长,棼棼扰扰,逐物以往,心既不安,且何以安其身乎?求安不得而不安者先至,得安甚易而求安也至难,宁不悲哉?

唯我则不然,为堂廑三楹,内燠而外凉,则吾体安矣。庭列树石,隐几而见江湖,则吾视听安矣。朝晡鱼饭,冬夏衫褐。政刑之不闻,荣辱之不预。晏起早寝,于于焉随化动息,则吾之心安焉。吾以是终吾身,庶几合乎陶征士易安之义,故吾以名吾堂。”

东州山人击节而叹,拊楹而歌之曰:

已乎已乎!

高堂百楹,曷可营兮?

彼域之涂泥,曷可以栖兮?

适而宽,处士之安兮。

朴而不陋,君子之有兮。

卉木罗生兮,川泽娱情。

寝息有常兮,既寿以康。

跻君堂兮,举君觞。

庶几悦豫兮,聊卒岁以偕臧。

鹤峯金公文集序

自古贤人君子立身,终始有幸不幸存焉。若其幸不幸但系于其人之得失,而无所损益于当时与后世者,即无论已。使其人失之于前而当时以为不幸,得之于后而后世以为幸,若此者岂非关世道消长与士林衰盛,幸不幸在乎人,不在乎己也欤?

鹤峯金公以瑰杰之资,生礼法之乡,早游大贤之门,得路甚正,先生之期待于公,后学之望慕于公,盖不浅且鲜矣。公自以致位通显,縻系宦业,不克大肆力于学,没齿以为恨。惟谭道者亦叹其不幸焉。

然自退陶先生之书大行于世,公所以叩质卫翼之勤、先生所以奖诱托付之重者,表著最盛,度越于馀人。公既没,就庐江书院,从配于先生,为南州儒士所依归,感发作兴,殆不可一二数,则庸非斯道之幸欤?

公直道姱节,行行劲正,其所献替,无非格君正事。而一不得意于算贼,敲撼四发,上撄主怒,银台、玉署遽凿凶门,积勚行间,竟以一死殉国,可谓不幸矣。

然起书生猝当锋镝,徒以血诚感奋,纠合创残,蔽遮江右,使贼不敢窥湖南左足。而公又躬调糜药,拯济沟壑,拔水火而登衽席,至于今南土遗甿得父子相保复业,庸非斯民之幸欤?

公始以文学致身,英华茂实播誉词苑,上挈文柄未知所畀,廷议举公为首,而汉阴相竟得之。平日所著诗文台阁奏议,一切本性情而资治乱者,兵燹之际,湮灭都尽,可谓不幸矣。然《海槎录》三编及遗草数卷,偶脱于回禄,犹得以槪睹其全,孰谓折俎一脔,非大飨之馀珍哉?实斯文之幸也。

嗟呼!公幸者三,不幸者亦三,不幸乎己而幸乎人,不幸乎当时而幸乎后世,公于幸不幸,何哉?亦天而已矣。

不佞邈然后生,少尝闻大方遗风,恒有执鞭之愿而顾不可得。今以一言片辞窃附于不朽之业,是则不佞之幸也已。

一松沈相国文集序

国朝专以右文陶至治,前后作者咸奋厉为不朽业,继起名家荦荦相望,而论其世,则必称宣祖朝为最盛。

洪惟我宣祖大王尤向用儒术,讫临御四十年间,宗臣钜公以文学致庸,雍容盛位,贲饰乎一世者彬彬辈出。至壬辰兵兴,国家多故矣。干戈浩穰,域内云扰,维匡夹济,宜必资力能之佐。而时则汉阴李相国白沙李相国一松沈相国,皆繇两馆大学士,晋当鼎轴,灼有彰施,盖圣人之所以扶世道转化枢,辉发其鸿猷,不在彼而在此矣。

沈相国自始登朝,已负艺苑重望。历玉署,赐读书暇,华问蔼郁。及汉阴白沙两相国相继释文柄,诸公之掉鞅斯文,辟堂奥以待次者不止一二。而至当执牛耳,莅盟词坛,则无敢跨公先鸣,可谓盛矣。

公之文以辞达为宗,以事核为尚,𬪩赡而不俚,隐恻而不怨,菽粟裘褐,适于饥寒而已;嘻笑怒骂,合乎性情而已。世以公诗冲和款曲,无一字矫厉,儗诸白太傅,乃媱言媟语,入人肌骨,公则无是也。

嗟乎!文章之道,各极其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固为诗人之风,“𬣙谟定命,远猷辰告”,又何可少哉?公既膺大拜,正色于百僚之上,其所敷奏,剀切次骨,要以格正为务,直士之所不敢尽言,明主之所不必尽容,公则明白指陈,謇謇无已。谭者文以比魏玄成陆敬舆其人,则公之所树立,奚亶沾沾为占毕一艺而止哉?

世有升降,遭罹溷浊,偃蹇堙厄,卒坎𡒄以没,果令天假公数月,获睹中兴之际,礼乐丹青之化当益有所可观,而不可得焉。呜呼惜哉!

不佞幼受知于公,长而哭公于寝,至是二十八年。而公之孙儒行属不佞序公文,则不佞已老矣。何能为役?

顾公盛年述作甚多,放佚于兵火,今所掇拾甚少,又皆衰境所得。故所录省于所不录,所存诎于所不存。后之览者,即其少而见其多,从其衰而得其盛,庶几可以举公之全也已。

闵同枢而靖《盆梅诗帖》序

鸣者必以口,蝉以无口鸣,而鸣莫响于蝉;行者必以足,风以无足行,而行莫疾于风,其必有出于机而入于机,遗其形泯其色,而可以神解者耳。

闵君而靖尝位于朝,历华要典方州,声绩藉甚。不幸中年患目眚不见物,屏绝世事,凝神明以守一。犹性嗜梅,有《盆梅诗》三篇,取其香不取其花。

而靖之言曰:“五色之诱吾目久矣。黑白青黄日接乎前,而视之官弊矣。自吾之废吾外,而吾之内始专,相界已空,好尚弥笃。炙在案,吾未尝睹也,而欲炙之心生;臭在傍,吾未尝睹也,而恶臭之心生,吾何事吾目哉?

梅吾嗜也。方吾之嗒然漠然,万象俱昧,而梅之香亹亹逼人,触吾鼻而感吾中。子非我,安知我之不以鼻观乎?”

夫梅,人之嗜也以花,而靖之嗜也以香;人之观以目观观,而靖之观以鼻观观,其犹有风蝉之道乎!其出入于机,不假形与色而可以神解者乎!

梅始见于诗书者以实,至,乃以花见赏,遂为植物上品。间虽有举其香者,亦据花而言耳。今而靖独专取于香,香其晩遇乎哉!

然实可以诸酸乱,花可以绘画乱。唯香也真而无假,近袭而远闻,可薰而不可亵,而靖其有取于斯乎!《盆梅诗》出,览而和者数十人,联为大卷,因属余为序。

咸镜道观察使郑公别章帖序

上即位之己丑年冬十二月,朝廷虞咸镜一路北接山戎,俗悍事严,非文武荩臣,莫可使伸威畅化以绥靖荒敝。佥举户曹判书郑公为观察使兼都巡察使,授节与钺,全付阃以外。

既陛辞,过谓余:“先祖议政公受知宣庙,己卯岁,由承宣擢拜北道兵马节度使。至癸未,以都巡察使戡定逆胡尼汤介之乱,仍观察本道。其为节度也,有朝绅送行诗数十篇,经壬辰以来兵火非一,幸不失在箧笥。

不肖实生于议政公按节之岁,今六十七年,以老而忝按本道,职号兼官悉依其旧,崇牙文驷光炽已极,惧越分坠緖,惟夙夜兢兢焉。诸大夫又不鄙余,为别语以侈行色者,粗有若干篇。将合成一卷,永示子若孙,以彰累圣宠命,且为私门荣,敢借手君子,请以序其事者。”

余敬谢不敏,因曰:“夫人自祖子孙而下,显者几何?不显者几何?始显而中衰,沦没无闻者又几何?官内自三事六官至群司小吏,外自观察州牧至令长邮丞,高者百数,卑者千数。其为祖孰不欲垂休传业以世其后?为孙者孰不欲趾美绍烈以复厥先?然而祖与孙相继为庶正下士者或鲜焉。况大夫以上官稍隆而禄稍丰者哉?况观察使权位俱盛,壤地千馀里,生杀予夺,皆决于指顾,君上之所倚属,万民之所瞻仰,其可人得而为世官哉?

议政公用宏材长德,树勋于方隅,仁民之泽,覃及后裔,笃生魁骏,以为国家之用,俾关北遗黎再赋缁衣之好,天于郑氏之胙,抑可谓巧于施报矣。

惟观察公恪恭朝夕,嗣事不怠,弛圣上北顾之忧,政成归朝,亟秉鸿枢,一如议政公之相我先王,以保有大名,无使召康公祖孙专美于家,则前后送行之什,当与《甘棠》、《江汉》之篇次列于声诗。余将倾耳,而俟太史之采也。”

《三体集》序

平世重文学,士之以诗书占毕之业,父子兄弟继起,传世有声,岂不难哉?眉山苏氏炳烺与纬曜争鲜,卓乎尚矣。以我国右文之盛,奋乎家塾,相继铄儒科者或鲜焉。况于踵武联序,嗣响于词坛?由父而子,难兄与弟,箕裘趾媺,锦标齐徽,讵亶私门之光耀已哉?

青莲韩公中庙朝甲辰科。是生二子,伯陶谷公举宣庙朝庚辰科,季苔巷公举癸未科,咸用艺业攻诗文,著称一时,亦彬彬翰墨之家矣。

青莲公赐暇读书,亟蒙内府之锡,当明庙中年。而宣庙尝谓言者曰:“某兄弟文才可惜。”其前后奖谕之数,辉映士林,苏长公奇才之叹,独及一人,视此为寥寥矣。

三公平日所著述至伙,阅世多故,放佚殆尽,识者惜之。今者陶谷公之胤知枢公明勖,以大耋之龄,收录巾衍中稿本,合为一编,名曰“《三体集》”,要不佞一言叙之。盖苔巷公于先子,为同年进士,不佞雅习于陶谷公,而知枢公与不佞同年及第,谊不敢以辞。

窃尝观青莲公诗,固菁华玄著。至其草疏,分别赵静庵事始末,白见冤状,有味乎言之也!若陶谷公之持律矜深,苔巷公之清古自厉,虽阔狭异裁,燥湿殊操,而以雅以南,俱各称一家之言,遐方异味,不害为饤饾之珍品。必欲论定其所至,则有二圣褒扬之旨昭在耳目,奚容窽启喋喋关说哉?

郑玄谷诗集序

玄谷郑公德馀没逾岁,国被兵,所著诗文无虑千馀篇,荡佚于锋焰。其孤善兴摭拾散亡,经十数年,得诗四百馀首、杂著若干首,将以入梓,属序于余。观其意若有不豫者,盖为其少也。

嗟乎!凡物之贵珍,以其美,不以多寡。海外殊邦珠玉之玩,大不过盈握,而天下之人犇走而求之,以得一寓目为幸。至于被服食物,无不皆然,况于诗文之精者乎?

韩子樊宗师著述至多,古未尝有也,而其后乃湮灭不传。孟襄阳绝调逸响,以独得为宗,只“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联,当与天壤俱敝,果安在多寡哉?

玄谷郑公少积学为文,自结发,操毫遣辞,便已精致谨严,不作流宕语。弱龄登第,蜚声翰苑,睥睨上下,一往无前,遂掇祸于群壬,屏居杨江上游,自放于耕钓。时则疏庵任茂叔泽堂李汝固,俱以词坛逸彦,见忤于时议,投闲敛迹,卜筑于一舍之内,落落如晨星之并曜。每遇良辰令节,拏舟策卫,相聚倡酬,一时文酒之胜,足以荫映千古,则三士之目起矣。

圣人既作,龙摅豹变,湖堂之选,傧幕之需,舆望所属,莫与之京,以至玉署、银台,飞腾迁擢,绾金章而殿邦畿。公之以文学致用既如是,而遗文之在世者,必传于后无疑,则公之终始荣名,不可谓不遇者矣。

公长余一岁,通家幼相善,方年少气迈,两不相让。到今观之,其为文祭韩久庵及序乐民楼,警拔帖妥,绝去尘腐态色。假令作者白首占毕,乌能易以至是哉?于是益叹公艺业夙就,有不可及矣。

公有文且有子,能斤斤述事不怠,图垂不朽,以无负执手之托,传所谓“既殁而其言立”,庶其在此乎!

益损堂

有益于己,人谓之得以为喜;有损于己,人谓之失以为悲。世乃犇走经营于益损之域,扰扰焉求益而得损,玆非大惑欤?

圣人者作《易》,损上益下谓之益,损下益上谓之损,岂非以损己以益人者,始损而终益;损人以益己者,宜益而反损?天道亏盈,人情益寡,必然之理也。

日中则下昃,水流而归壑,操政术者乌可以专欲自封,不深惟絜矩之义以明益损之理哉?然而物欲昏昏,争敓棼棼,贪官污吏日陷于刑辟,而民日益以困,可不哀欤?

吾甥权君谷山郡二年,用政最擢拜瑞兴府,府孔道也。绾毂慈悲洞仙两岭之会,轮蹄冠盖日夜所旁午,仓庾岁耗,既无以赈施穷饿,则妇子相率负戴,唯有徙耳。

君始剸心抚摩,早暮不暇食,为飦粥亲救其饥。而又为之设方略,懋迁取赢,不期年,得谷以石计者一千四百有馀。立屋以储之,春而粜,为损上耶?藏富于下户,秋而籴,为益上耶?民视为寄藏,损之而非损,益之而非益,物我交益,公私无损。田畴辟于野,老稚佚于庐,泽加于下,恩归于上,损益之道,既尽其施矣。又以其羡为堂三楹,以馆宾旅,以时偃息,则郊野山川之胜,兼足以益神虑而损烦想,遂名之曰“益损堂”。仍推父老之意,作歌以系之曰:

损之又损,太守之德。

不损以益,我民之福。

公藏挃挃,佐我春耦。

秋而纳稼,官为我守。

我民报公,食有祝而祭有祷。

受禄穰穰,损而益者太守耶?

听雨堂

人之治居室者,必为堂以寓其形,必为池堂前以寄其赏,必种莲池中以娱其观。盖目取其花,鼻取其香,而又以其叶为碧筒,以取其味,以养其口,目与口鼻皆为役于莲,而独耳无所借资焉。

坡平尹生以益乐善坊先入敝庐,因旧池而规拓之,盛植以莲。至春夏间,绿荷覆沼,大者如盖,小者如盘,纵横不见水。尹生甚乐是,构堂三楹其上,日夜处其中,扁之曰“听雨”。

尹生之舍目与口鼻,而专以耳取适者意何居?莲之有花也香也与碧筒之味也,唯取其适于目与口鼻而止耳。方五六月之交,天热以旱,大地干枯,五种不入土,农夫废锄而望空,主人宿酲未消,唇吻燥渴思飮,南亩之忧又惕焉婴怀。忽闻雨声飒然自南而至,始则萧萧骚骚,万叶俱鸣,云风既调,落势洊密,近而与檐溜倂响,远而与更漏交滴,宫征之相和,或清而或浊;珠玑之相错,或大而或细。犁然而吾梦觉,泠然而吾醉醒,云和之瑟耶?可以畅吾神;南风之琴耶?可以阜吾财。使吾今日而不听是,明日而不听是,至于十日而不听是焉,则虽有花与香,将不得以悦吾目与鼻,况乎为碧筒以悦吾口哉?于是洗盏更酌,不知手舞而足蹈,他乡故人,不足以喩其欢也;虚空跫音,不足以喩其喜也。

东州老人听其说而乐之,作而为听雨之歌。歌曰:

今日不雨,明日不雨。

池之渴矣,夫焉有荷藕?

夏日无荷,秋日无禾。

缾之罄矣,我焉得婆娑?

三籁调刁,无以发吾性。

八音繁会,无以易吾听。

取中夜之至乐,名吾堂以志喜。

愿霶霈达于四境,庶以满农夫之耳。

许氏五子司马序

国家既立学校,风厉学士之路至广也。内自京城四学,外达州县乡校,士之以儒业隶籍者约五六万以上。三年一大比,京外解额八百有馀,悉聚礼部覆试,取生员、进士各一百名,升之太学上舍,胪传陛见,宣牌赐酝,一与大科等。国有庆则间设别举,视大比之规,其兴学需材作成之道尽矣。

说者以《王制》“司马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遂谓生员、进士为司马,为士而得选为司马,亦荣矣。

夫以五六万之多,而预乎八百人之额;较八百人之艺,而进乎二百名之列,其选为益精而其才为益难矣。是故一同之邑,百室之聚,参解额者不过二三而已。中覆试者,历数榜得一人焉则幸矣。

吾里中许君,有丈夫子八人,其五子俱力学不倦,长第取司马如拾芥。而许君年始望七,膺私门之庆而拜君命之及,抚芝兰之秀而感嘉美之会,肆筵速宾,大宴乐以张之,秋讫冬初,实惟其时。

云幕高褰,屏帏四罗;琴羽毕陈,鼓篴啁轰;优倡奏伎,合乐献笑。其五子者左右扶携,齐舞而迭蹈,都人士女驾肩而企抃,咸曰:“休哉!”

余惟念阳川许氏,自文敬公倡道学名世,草堂公服礼成宗,岳麓公益阐厥声,以逮于许君许君早袭庭训,饬躬不坠,尝一擢贤科,而为不悦者巧诋,遂阏其成命。时则白沙相掌制举,亟言其纤毫无累,至以身为质。白沙公长德钜人,言于人宜无不信,而竟不能得,以所中者深也。识者至今以为恨。

夫以许君之贤,负屈称四十馀年莫能白,儒冠终老,殆天未可必也。今五子者科目成名,荐发令闻,以芬华门户,兼及邻里,天定之胜人,亦可必矣。王晋公曰:“吾虽不得,儿子二郞必做。”得丧伸屈之理盖然也。

夫以钱与人,不以时收息则其后取也必博,种谷于田,今年不稔则来岁之收必倍,许氏之钱与田,将博取而倍收也。隆昌显奕之报,奚但五子司马而止哉?请挈左契以待其验。

东阳尉申公文集序

不佞与东阳尉乐全申公交最早。盖申文贞公于先大夫文简公,少长相慕用至驩,两家子又生岁相邻,故遇合自髫齓时已然。

文贞公曁先大夫用文章辟堂奥,迭主夏盟,两家子俱治笔硏,嗣修其家业。然不佞从博士家为经生,童习而白纷,卒不能逾阶级而越之,廑廑取科名而止。

东阳公幼通籍禁掖,袭绮纨为豪举,而于艺苑阃域,一超便诣,虽非有铢寸积累之素,而无所不如古人,一取苏氏盛明诸家之轨度绳尺,以为己有。尤长于长短议论之文,扬厉儁伟,叙致赡举;法无不备,理无不赅;丰而不支,典而不拘;放言而不流,近言而不俚;肠肥而脑满,气盛而貌泽。江河之源,一泻千里,而其色苍然;清庙之乐,九变以成,而其音绎如,徒观其节制之师韅靷鞅靽,张三军以武临之,彼其背之卒,诚不足以一当旗鼓,周旋于鞭弭之次,敝甲凋兵,顾何能为役?

其于韵语,虽尝自以为未至,而冲融旷远,不假雕镂剽袭,性情所发,悉自元气中流出,又非抹月批风,组织以为工,挦扯以为生活者所可追寻其蹊径。“𬣙谟定命”,高掩于“杨柳依依”,曷可少哉?

以来,天家以尚主为高选,风流器业代有其人。而独其文华之誉,寂寥无闻,岂非以汤沐脂膏之奉富厚自养,未暇以斯文不朽措意故欤?以今槪昔,可谓千古独盛矣。

今公集将行,其诸子委不佞就加刊定,且序其卷首,则犹临沧海窥巨浪,𢥠然自丧其所守,逡巡却走,不啻三舍之远,固不可强而至焉。公又工于六书八法,备极之趣,亦可见公材全而能博矣。昔苏长公尝与驸马王晋卿交,谓其诗画之妙不足以尽晋卿之美,不佞于东阳公亦云。

《东莱郑氏族谱》序

自世教衰而宗法坏,九族不亲,民不兴于行,则亲未尽而视若路人者有矣。殊不知自一人观之,举皆其子孙,其殷勤顾育之义,乌可不惕然深念哉?

盖太史公序列古昔仁人君子泽厚而族大者,立为世家。然至三季之衰,多不能举其世,以曺氏而或祖虞舜,或祖振铎朱氏而或祖颛顼,或祖丹朱,此何从为别哉?逮其益衰,尤舛紊不明,之世,尚患混淆,无他,谱失之弊也。

其上世既有仁人君子积德蓄厚以垂焘于后人,其后世又必有承休袭庆,惟世德之不易不替益修,犹农夫之既耕而又耘,起而为大族,传而为世家,责报收功于所不知何人,此又谱牒之不可以不作也。

郑氏始发于东莱,在胜国初,已名为大家。到今七百馀年,名公魁人相望于史籍,盛德烈闻遗赢不匮,殆其仁人积德以垂焘,后世承休而益修,而太史公序列为世家,唯郑氏可以当之。

郑氏旧无族谱。宣庙中,相国林塘公创为五代以下世谱,旋毁于兵。后七十年,郑公良弼为尹庆州,过辞今相国郑公庆州公即忠贞公曾孙,而今相国于林塘公亦曾孙,乃以谱牒事委庆州公经纪。诸房之分散者,支宗之别异者,无不旁搜而普咨,裒集之纂录之,釐为上下二卷,世系宗派了然视掌。仍锓梓以广其传,不逾月,工告断手。

夫以数十代之久、千百人之众,咸本于一人。而推原始初,溯流而知源,一体所分,戚戚有骨肉咸和之懿,无间亲疏,使后之继今者踵是为续谱,世愈远而愈不忘焉,则庆州公敦本修睦之意,可谓勤矣。

抑不佞有所闻矣。郑氏上世有讳文道,老休家居,每闻邑宰开衙吹角,辄下庭伏谒,盖其恭如是。及其丧,行葬到华池山,有雪消虎踞之异,就以葬焉。不佞屡道于莱郡,土人犹指其山及屋基,以为种德之报云。

谱既成,庆州公遣其胤进士华齐,要不佞序其卷首。盖不佞之先,为之自出,而郑氏之外裔,则其以一言相斯役,亦非僭越也。

私淑书堂

孟子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者也。”君子之生后圣人,未得亲炙其盛德,亦斯人之不幸也。然其人必慕圣人为笃至,私淑艾以希圣,以及乎践形之域,则亲炙之与私淑,初未必有间矣。三千之徒莫不亲炙圣人,独二子得其传焉。而孟子生乎百年之后,接其传而为亚圣,则私淑之功,亦可谓至矣。

我国家重文教,内设太学与四学,外逮郡县,莫不有乡校以祀孔子,而隶其籍者皆得称圣人之徒。然而穷乡下邑,或未免椎鲁朴鄙,未有能磨淬作兴,有闻于时,汩然以终身,则式谷之术,无自而施焉。

其或由布衣奋起取公卿,化当今开后世,下乃用游艺成业,度越辈流者,多出于家塾党庠,不可一二数,此其故何也?在其人私淑之如何耳。余既悲后生之安于暴弃,而重嘉豪杰之自励于私淑,以鸣士林之盛也。

天安顿仪县,僻在湖右,土狭而壤沃。土狭故材薄,壤沃故足生,偸惰啙窳,沈埋以没世。夫人同得是理,同有是心,此岂才之罪哉?

今其邑子数辈,相与发愤振厉,求所以居业进修,合谋齐䇲,规营不毛之田,建立精舍,以为藏修游息之所,既成而苟完矣。邑宰成君能赏其志,助其不及,割邻近招提一区,令僧徒属为经纪,免二户丁役,供其薪水,凡居处资用之具,粗足而仅备。

于是邑民之颖秀与傍县翘楚,咸乐是举,群趋竞赴,俛焉以会文丽泽为务,月征日迈,蕲至乎光明伟著。白鹿武夷之盛,将复见于偏壤,诸生之志可谓勤矣。而异日成就大小,殆未可量也。

人无古今,道无高下,有为者亦若是,诸生勉乎哉!圣人既不可得见,而私淑之妙,昭不可诬,诸生勉乎哉!

洪生𧡺从余游久,博学丰材,实始倡为斯役,来请堂名,以私淑应之,因为之说以贻之。

大隐庵

大隐庵明礼坊水下洞,枕桥临溪,前对南山,正直国祀中麓。始国家定鼎汉阳,有金公孟献上洛公方庆五代惕若斋九容之子,以直提学在徙中,撤松都屋材,结构于玆。传佥正自让、郡守礼生、节度使胤宗、进士震纪,至吾外王父都事公大涉。家再传为吾有,内屋经先君中缮,名之曰“大隐庵”。客堂则吾所创置,今归外孙申弼华

夫人营立室庐,孰不欲传之子孙久远?然而下自公卿庶人,所以固其基扃墙壁,辛勤以成就者,不易世而改坏者有矣。遇不肖子孙,鬻之为酒食费者有矣。不幸数遭丧乱焚劫,又罕有以得全,见嗣守先业若斯之难也。

此屋虽甚矮陋浅隘,不足备吉凶之所,而传三姓二百六十馀年,不毁于兵燹,不属于他人,中外相承,葆有旧物,吁亦幸矣!乃略叙其颠末以遗弼华,俾知吾所自出与屋之相传有源有委,庶几深惟永念,以无替张老之颂辞也。

旧有尹校理继善重修序文,篇末有曰:“若余者学海跛鳖,文苑栖螟,空谷流年,已穷鼯鼠之五技;上林落照,未借鹪鹩之一枝。”先君览之怃然曰:“恐是人不究于寿命。”果以翌年年二十八终。今其文散佚不存,故偶及之云。

吏胥修契序

世降俗衰,先王睦姻任恤之制亡矣。教之无以服其心,刑之无以化其情久矣。非信本于情,爱根于心,不待教与刑而子谅亲好有不能自已焉,则民曷由尚德而归厚也?

今之吏胥即之令史,之流外,所治者力笔,局于资地,苟安于下流,顾安知三代导养之政哉?有书佐吏十五人,通庚午以下三甲子生岁相邻者聚以为契,平居则酒食征会以展其殷勤,丧故则财币救助以尽其匍匐,以至疾病忧喜,莫不相恤如手足,仁足以相欢,义足以相死。

使人人同有是心,同有是情,是则是效,相爱相信,不相背以怨,则民焉得不厚?俗焉得不美?彼俱为官僚,俱服王事,而未尝与同堂语,或握手吐然诺,出肺肝相示,而面交背憎,贻刺于《谷风》之诗者,又士大夫之羞也。

太医郑君诗稿序

子曰:“有知之者,有好之者,有乐之者,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自圣贤精义妙道外,博亦道,奕亦道,所得浅深,无道不然,况其诗道之尤工而难喩者哉?

太医郑君枏寿少治家言,所习《素问》、《难经》而已,所慕卢扁越人仓公而已,于他术当绝忌旁通,以迁业而夺专也。

独君耽诗甚酷,由东西,下逮诸家,靡所不窥,靡所不蒐摭枕藉,至老不倦,可谓知之矣。

涉其流以求其源,朝吟而夜讽,咀英掇华,必欲自出机杼,不肯藉古人为生活,可谓好之矣。

然而清庙之瑟,一倡而三叹,有遗音矣。诗而至于神化无方,天机动而万象随,无假乎丹青组织之工,而不知手舞足蹈,然后乃可以言乐矣。使郑君勿忘勿长,独运徐引,优游焉寂寞焉,如春蚕之吐丝,如寒蝉之蜕壳,逍遥乎昭旷之原,则方可谓知之精好之笃,而乐之极其至也。

观编内言“岭南楼有律官诗悬板,叹古今之不同”,深致嘅焉。夫三百篇多闾巷讴谣役夫里妇之辞,岂皆邦君卿士之作哉?而列国君臣交相聘遇,从容赋诵于尊俎献酬之际,不废于天子之庭,亶取其比兴所寓发自性情之正耳。是在郑君郑君勉乎哉!

《西畴遗稿》序

吾夫子尝有言“礼失而求诸野”,盖伤之也。自世敝教弛,苟趋于简便,礼之失宜矣。然其时去古未远,先进之风犹在于野人,为可尚也。厥后世益末,三代之英逖矣。礼之在野,已不可言,况其馀力之所学者乎?

夫文者道之细也。今之文又岂所谓黼黻经纬之文也?陶冶比兴,适性情而止耳;和调节奏,谐声律而止耳,卑者固不足论,高者亦止如此。

然作者代兴,导流而扬波,经累数千年,文道不至遂亡,由,与世并盛衰,郁郁乎各一代之媺哉!

不幸近世三精沈晦,儒服道尽,学士束经而不讲,后生屏业而自放,贵位少博通之彦,闾巷多佚游之徒,奚以是修辞立言措意也哉?此子大夫在上者之羞也。

嗟乎!礼之失,求诸野,文之亡,则将安所求乎?余观郑生礼男所为《西畴遗稿》,始骇然异之。既乃寻其情境,切其声响,一槪之词场矩度,虽时有出入去就,譬之脍炙罗前,不可谓不知其味;琴瑟在御,不可谓不知其音。

郑生处下流,所业者方译也。所喩者宜无他术,乃能知天壤间自有不朽事,收拾举世之所弃以居其业,以求其一艺之工,苟说诗者无以易郑生,其亦犹礼失而求诸野乎!

士有不谈王道,樵夫耻之,东国之文,殆庶几乎!读其书,至航海朝京时沿路所述,有味哉!有味哉!过督亢而恨图之入,经潍水而叹淮阴之摧桓公之良荒矣。尊攘夷,民受其赐,世安有斯人哉?终将为左衽之归乎!抚卷抆涕,尤有感于斯文。

《读史随笔》序

作史难,读史尤难。作史者必采国史、野乘、家传、逸纪,兼及谣俗、𫍲闻、掌故、口实、凌杂米盐,近者数十年,远乃一二百年,务欲纤悉不遗,则正诡是非,舛伪相蒙,得其实者固已十无五六矣。

时移世异,绵历朝代,至于千百年之久,然后始得一良史,如涑水公者出,患其简编繁伙,不得不删烦掇要,裁约以成书,则其所去就,稽之乎太史氏班氏范氏以下诸子之记,又不得百之一焉。尚安能钜细,一合乎当时之断案,而无所遗恨耶?此作史之为难也。

读史者其生又晩,耳目无所相接,师说无所相承,百家传记,彼此刺缪,犹讼者之无证,博者之去马,将安所考信哉?寡情者灭裂而不存,多爱者兼收而不举,才弱者买椟而遗珠,识肤者望洋而迷津,道路犇命,以至乎白纷,此读史者之为尤难也。

余不佞无用于世,顾以受命于天,饥而食饱而嬉,安居而费日为深耻。日取载籍遗文,上下浸灌,其君臣伦序之可法可戒、权谋功利之或正或谲、政教之系关乎治乱、风俗之殊别乎夷夏,与夫事迹之畴类者、言行之表著者,收罗摭拾,咸取其菁华,而间附以臆说,致嘅乎斯世,亦尚论夷考之道也。

惟其家贫无书,又年在桑楡,忧患之所铄,疾病之所耗,精敝而识昏,神疲而记短。乃欲以百五十日之间,网罗前古纪传故实,强其所不足而为其所尤难,蕲以成一家言,多见其不自量也。后之览者,庶几怜其志而恕其愚焉。

壬辰九月,东州山人李敏求书。

李济州

惟我国北界山戎,南邻岛夷,忧在北北重,忧在南南重,北重则吉州为门户,南重则济州为障蔽。

吉州绾毂六镇之口,扼虏咽喉,而时禁其为非,故择帅难其人。济州绝居海上千有馀里,舟行失风,踔不知所往,包匦之贡,不登于太官;骊黄上驷,不入于内廏。其民困于贪残,积冤无聊,至为人所不可为,蛮酋海寇往来舶交,辟睨而流涎焉,故择帅难其人。是以朝家每为二邑选长吏,必举廷臣之才且贤者曰:“非此人,莫可当此任。”即人随地以重矣。

然二邑地荒而路幽,魑魅之所庐,处罪人以远恶者必于是。而济州为最甚,必其人犯大不韪至大何,不可与同中国,然后迸流于是,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不忍也,即地随人以恶矣。权其重,择人而任之;觏其恶,择罪而处之,是何故也?

今者李君子正践华贯,历玉堂,出为吉州,既秩满还朝,未几,又出为济州,用之南北,唯重之所在,而日埤独贤,有不可计焉。人情怀安而惮劳,此有大不堪者,而君能任真推分,无几微见于色辞。离坟垄弃妻孥,朝受命夕就道,视冰山火海如涉夷庚,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其忠盛也。岂非明大谊达大体立命君子者哉?

嗟乎!南临巨壑,风振海荡,耽津以外,楸子以往,日月冥晦,云涛际天,闭门京口,感年衰而伤远别者,此又何心也?

晩翠吴公文集序

呜呼!年运而往,渐冉人代,俛仰朝暮,尚论其世而已。当穆陵在宥,风厉学士之路甚广。翘楚之彦,咸豹变而龙跃,咀嚼芬华,得成其占毕之业,发挥鸿猷,执牛耳,莅盟骚坛者,并世而起。

时则晩翠吴公亿龄大年,由诸生奋用,儒雅擅名。博学修艺能,始掉鞅于场屋,既通籍严禁,以文行致庸,玉署、銮坡,无施而不可,赐暇视草,受知于明主。践历华贯,进位八座,兼弘文馆提学,廪廪班三事矣。

属时昏曀,九流浑浊,尸谗柄者以公为的,遂深中以微文。屏迹江湖者五年,为戊午岁,竟至凋陨,寿廑六十有七,士林为之短气。未几圣上龙兴反正,群枉毕伸,而才淑已瞑目重泉,不及睹清明之世矣。末俗贸贸,人物眇然,先辈风流,一往不复,此郑侨所以流恸于梁摧也。

公为文典雅赡举,以六经为本。其左右敷纳之辞,台阁騈偶之体,无莠言无剩语,率不越乎义理之正。诗词亦精致练要,无浮华流荡之气,足为近世名家。独恨其嗣世零替,又患荐更锋焰,所收录至鲜,使后人无所寻逐,可胜叹哉?

公三子俱才,俱盛玉堂,不幸俱无禄早世。其季校理公麟洲有至行,操履笃实,喜读书。无子,取族侄挺纬为后,今为观察湖西。摭拾公诗文放佚,仅成一帙,以不佞尝受知于晩翠公,而于校理公生岁相亚,交至驩也,谓不佞去就釐校,付之剞劂,而麟洲遗什若干篇附于下方。不佞羸癃精敝,无能为役,重违观察公孝思之至,勉而为之序。

金水亭诗序

白鹭洲洞阴县南十里而远。其水北流,抱县治而下,转长林,一牛鸣地,稍西迤,水益大,翠屏开张,为浮云壁。壁有韩石峯书“壶中日月,醉里乾坤”八大字。水汇而为潭,有亭翼然其上,为金水亭。堪舆家以其上地形如牛头,又名牛头亭

其傍曰东台,明沙铺石,可坐百人以上,碧树成幄,夏日销暑。登亭以望,山峦川陆四面朝拱之势,使人应接不暇。野秀而林芳,木茂而阴浓,风霜厉而清瘦,冰雪刻而明洁,四时之景,莫不具备,虽善毁者无以措其喙。

自亭西十馀武,有大石峙于水涯,上陷而为洼尊,受酒可七斗。其傍镌杨蓬莱诗曰:“绿绮琴,伯牙心。一鼓复一吟,锺子是知音。泠泠虚籁起遥岑,江月娟娟江水深。”其石下嵌空,群鱼所聚。沿溪北下又三里许,为苍玉屏,故相朴思庵拜鹃窝在焉。盖蓬莱好为山泽游,足迹遍岭东西,而常流连于是亭。思庵锦城人,舍风咏俛仰之胜不论,而惓惓于斯,竟死而葬焉,必有取尔也。

夫名区胜地在辽绝之乡,人莫不命棹蜡展愿一往游焉。今去神京三舍之外,有此绝境,天作地藏,以饷辇毂游客,岂不异哉?

吾舅氏金沙公少而专壑,且以先垄不远,终始为歌哭之所。自余年十一己亥,始省外王母于此,及长而文酒逍遥,无岁而不游。至癸酉,舅氏亡而余亦老,则亭之上,再无余迹矣。

蓬莱思庵,邈尔先辈,文彩风流髣髴影响而已。虽以余眇末后生希踪于曩辙,而风烛相催,忽焉耄及,人代之感,居然可见。唯其亭宇景物,今古一致。舅氏有孙曰正字,嗣守先业,修治封殖,无废旧观,乃请余为文,而系以诗曰:“天豁郊平眺望宜,金沙亭子涧之涯。洼尊剔字苔文古,云壁鸣舷石势危。丘壑风流如宿昔,山河人代有迁移。台前逝水无情极,不为光阴驻少时。”

甲辰仲秋,东州山人李敏求书。

鞭羊子彦机禅师诗文集序

佛以顿悟悬解,入道则无所待于言也;以三乘普济,设教则非言无以广喩也。然则佛其言乎不言乎?

夫以恒河喩性,莲花指心,四十二章,三千大藏,声闻之因解成果,童寿之日翻千偈,皆佛之以开示大众,觉悟群迷,则佛何尝已于言也?

夫以释迦之神通为之师,得阿难之觉慧为弟子,亦不得已于言,则况于后世之末流乎?况于非释迦之教非阿难者乎?又乌可以已于言也?

自佛法入中国,流而被东土且数千年,豪杰之士微言寓教,代各有人。胜国时有太古和尚者,入霞雾山石屋,得临济真宗。八传而至西山大师,大畅玄风,遗文具在。又传而得鞭羊子,是为西山嫡嗣。

鞭羊子俗姓张氏,法号彦机。在母有异梦,既生有异性。幼祝发于玄宾长老,长证印于西山大师。遍诣诸宿以定其疑,深探大乘以综其学。道既成,开堂宴坐,未尝出山,德业日尊,馨闻日播,登门叩质者屦满户庭。

天资简远,终夕静嘿,机锋外敛,神明内映,秀发之气微露眉际。握麈陞座,与人无差别,出语清便,时以约言析理,渴者飮河,虚往实归。

又推其所弃,作为诗若文,拔去株橛,洗新机杼,有非操觚缚律求名于一艺者所可骤得,而较其长短,亦可见得之天者全也。古人谓“惠远德度为长,道林才致为胜”,兼斯二者,唯鞭羊子乎!

尝住锡于枫岳天德寺九龙山大乘庵妙香山天授庵,竟以甲申五月,示寂于西岳内院,算寿廑六十四,计腊为五十三。门徒数百人,谨依其法,修治后事,靡有遗憾。既收神珠五颗,建石锺于普贤南麓,又具最迹,勒石于东西两岳。

既事,其大弟说清负遗书若干卷,南走千馀里牙述湖上,问叙于东州居士。居士与鞭羊子有大因缘,结空门契至深厚也。曰:“吾而存乎,而师而亡乎?孰谓而师之过影遗迹,使吾漼然悲而涕乎?且而所负之书,乃鞭羊子之言也,非释迦氏之言也。然而释迦氏而不能已其言也者,鞭羊子而乌能已其言也者?鞭羊子之言行,即释迦氏之言行,而徒之传鞭羊子之言也,亦犹传释迦氏之言也,其必传无疑也。”

嗟乎!居士在西土,与鞭羊子论腊月晦日事,葛藤颇烦,今鞭羊子已知之矣,顾不及知者依旧。晨鸡暮锺,实有人代之感,幷以一言纪之。

奇岩堂法坚禅师诗文集序

自江左以来,桑门之用诗道自名者代不乏人,是何彬彬也?彼其法以寂灭为宗,绝智去务,专内守解外胶,耆欲乐好无所撄于中,乌肯以评云批月,拘拘于声律为事哉?然其人也受于天者全,应乎用者周,精进超悟之暇,推馀力游戏斯文,时或露其机焉,土苴耶?罏捶耶?其亦有所感触而不能自已者耶?

嗟乎!世教之衰久矣,圣人不作,异端兴行,虽有长材弘畯闳杰之民,耽溺于胜大之说,不能自拔于众趋,而乃其性情之正,实有不可掩者。如使其人沐浴先王之道,与闻乎三百篇之媺,其所立岂无卓然殊尤者哉?余于是窃悲其人之不幸也,不唯悲其人之不幸,抑且悼斯世之不幸也。

今者山人庆云携其亡师法坚禅师所为诗文若干篇,请余证定。其诗冲雅圆好,少蔬笋气味,设偈答问,率不越乎义理。文又淳厖长厚,旁该子史家言,益见其所涉者博也。虽其体裁出入,不专名家,假采其翘秀,置诸巳公贯休之列,讵至多让焉?

坚师西山嫡统,而西山实东方丛林大觉士,尝语其徒曰:“是家当为吾门。”其宗风家法绍承如此,而韵语三昧,亦必有所本而然也。

虽然,名者实之弃也,诗文之传不传,在坚师奚损益焉?唯也感其师平昔提拔之勤,不忍于遗墨之泯没,奔走经营,将以寿其传,其亦异于师死而遂背之者矣。吁可尚已!

浮屠戒安所蓄诗卷后序

宣庙朝,既自上用文学衡士,士咸力修艺业以表见当世,彬彬一时之盛,高者进乎之选,为国家光华而称名公钜卿,其沈而在下者亦多峻拔雄鸣,与乎作者之林。

至今尚论其世,则五峯李公西坰柳公月沙李公一松沈公玄翁申公简易崔公东岳李公,俱后先执牛耳莅盟词坛。若南窗金公石洲权公五山车公,或以地或以命,未能极其所至,而第五之名不减骠骑则有之。当时能者,舍此十公外,更有数公,而大较则然矣。

至于书画艺能之士,皆精其业,又非后世所及。故谭翰墨则韩景洪,墨梅则鱼梦龙,翎毛则竹林守公子,亦以游艺显名。

同时浮屠人戒安遍诣十公,丐得五言律诗,集以为卷,卷首有景洪书四字、竹林竹雀、鱼氏墨梅,抑何盛媺也?

夫一代操觚以当家者,肩相比也。各并时而生,毁誉殊好,去就纷然,必白黑定乎内而后,取舍得其当,若戒安者,盖亦有异焉。十公之名不借于戒安之知,而戒安之知十公,由此卷而始彰,之意其在斯乎?十公不知戒安,而戒安知十公,戒安不知我,而我乃知戒安,取慕于异术之髡,托寄于旷世之人,神交心许,岂有既哉?

戒安死,其徒净阇梨者以卷属余,诗成而净阇梨又死,况四十年间,十公之埌荒矣。风流文彩照映篇什,晴窗展阅,不觉人代之为远。仍书一语以纪卷左,后之览此者,必将有感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