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州先生文集/卷一 中华文库
东州先生文集 卷一 作者:李敏求 肃宗年间 |
卷二 |
教
癸亥反正教八道军民书
王若曰:
嗟我黔黎子民,悉听予言,予言多戚。洪惟我国家圣创神继,垂裕我后人,罔不严恭祗恤,顾畏于民碞,若保赤子,肆用下怀上安,达极皇天。式至于今,运靡常泰,天不降吊,肆我邦遘玆大艰十有六年。事罔或济,溃溃回遹,灭裂我先王先圣大谟洪典,常伦彝叙不恤不图,腥闻起秽,断命于上。
皇天不殄我祀,明动予衷,诞膺眷顾,弘济斯乱,实赖天地百灵庙社明神有赫有临,革旧鼎新,曾不淹晷,区宇清夷,氛雾载豁,时惟我祖考之烈,亦惟尔万民攸庆。昆虫庶类,动植幽隐,咸与斯休,更新万化,丕自今日。尔万民洗濯薰祓,偕之大道,亦自今日。
予永念尔万民掀玆涂炭,始奠衽席,匹夫匹妇,未究予至诚恻意,四民㷀寡,时阻予泽,或阽于危亡。肆予命左右迩僚分行八路,诞用敷吁,提尔耳介尔怀,罔不肩心拭目以承玆德。予惟勤哉!
徂玆大憝,擅政殄资,黩乱国经,蔑绝人纪。是用奉天行讨,聿宣王法。大宫之役,广拟铜鞮,剥浚我民肤民血,是毒是痡,是用散徒弛工,以与尔息肩。驵侩白徒,尸厥利孔,凭仗干公,群煽虐威,是用咸加按殛,轻重惟罪。诸宫妾、戚畹、宦寺,亦厥要路达官不盈饕餮,竞富私家,内以崇其宅室、侈其舆服,拾利锥刀,攘窃邦货。外夺尔祖考田庐,蠲私税征,厚用自封。是用釐其污制,散其渊薮,画壤正界,悉归之其人,其所储胥以调守边将士。
上自宫掖贵近,掠尔私人仆奴,抑为纪纲系累无辜,陵暴世族,叩心茹痛,以死无告,是用诛其桀黠,以正原籍。为尔困于墨吏,则严奸赃之律,以峻其防;为尔病于诛求,则捐不急之贡,以恒其产。
贿赂通神,予创若是;女谒干泽,予创若是。官方莫紊于今日,予思量材而宅俊;选举莫殽于今日,予思率公而登彦。尔有痼弊馀瘵,一足挠尔生,毋谓予不克图,以匿厥指。或尔民播逖离越,不常厥集,人惟土思,乐郊何所?俾尔反尔邑,辑宁尔居。
可畏惟民,可爱惟辟,惟辟若天,则惟民有定极,群黎百姓有戚有疵,时在予弃德不迪,无以尔万民。呜呼!凡人致十金,罔不思保其生产以无坠緖,尔不失十金之资,国永享千龄之运,臻玆寿域,克绥天禄,岂不美哉?
箚
进《谏言龟鉴》箚丙子
伏以人君之务莫切于受谏,孰不欲求忠自助以享爽邦之休?而听纳者恒少;人臣之职莫先于进谏,孰不欲补阙弼违以成王明之福?而巽软者常多,此其故可知也。
夫人君处崇高之势,操生杀之柄,一言触忤,身无所处,臣主同患,古今所悲。孰肯以至卑而抗至尊,舍所利而取所害,以一身尝试于雷霆之下哉?
其或有发愤感厉,明言主失,批逆鳞婴忌讳,获戾而不悔者,必其内怀至忠,迫于恳诚,目见过举,不忍于宗国之颠覆,有此惓惓也。人主降志开导,知其言之爱我也,褒嘉显庸,彰受责如流之美,胆薄辞呐之人,犹不敢自尽。况乎严颜盛气,视若仇怨,擿其嫌微以咈之,肆其威怒以震之,则阿谀容悦之徒,日进而饰其伪;守道正直之士,望风而敛其迹。政乱而主不悟,邦危而主不知,以至于亡国败家相随续也。可胜叹哉?
惟我主上殿下以至诚裁物,以至明烛理,群臣驽下,诚不敢望其万一。然而事务至广,义理无穷,一事之失,人得以窥之;一言之非,人得以间之。前后献替之臣,何尝不出于爱君忧国之诚?而少有失实,或过于勖迫,则殿下每示以声色,时加轻重之罚,直气摧沮,士论掩阿。
夫以言获罪,非盛世事也。匹士蒙谴,举朝消藏,轻积小过,驯之阶乱,历观往古,同条共贯。臣为是惧,不揆谫陋,谨裒虞、夏以来迄于赵宋,下及东国,时君世主之纳谏拒谏,由是而兴,由是而乱;由是而存,由是而亡,明证显效焯然较著者,分为上下二卷,名曰“谏言龟鉴”。经岁编摩,今始缮完,适当殿下奋发淬磨之日,敢冒万死,随箚以进。
如蒙殿下赦其愚僭,清䜩之暇,时赐澄览,远睹近察,以成败为龟鉴,深惟得失之林,循省隆衰之迹,早夜以思,求合乎古昔兴君谊辟拜昌旌直之道,而暗主僻王之弃忠厌直,自底丧乱者,必以为戒,惕然警动,一心不渝,终始反复于斯,以为吾东方亿万世无疆之基,实宗社幸甚。
〈答曰:“览卿箚辞,其爱君忧国之诚,令人感叹。向者予乐于貌肥,忽于气馁,今观此书,益知予过矣。感卿忠恳,玆赐皮物以表予意,卿其领受,勿以为谢。”〉
〈翌日大臣入对,上曰:“见都承旨所进谏言,非但忠恳可嘉,其意在于宽假获罪之人,予亦欲疏释。”即下教前后议礼流窜以下诸臣悉令复叙。前承旨李德洙,由罪籍还授承旨。〉
书
与吴判书求华笺书竣○己丑
所索别语勤矣,所遗生纸好矣。仆诗卤芜不腆,笔亦拙甚。然固要觅中华笺纸写者,虽不得澄心堂蟹卵玉色,大抵纸须细腻柔芳妍洁不悍为佳,我国之产,累数十种,非不足色净滑,自政和以来见重中国,为装贉上品。至王元美所称蠲纸,其说亦然,盖以性质生硬,只能耐久,宜于夹护书画,而不宜于翰墨清玩故耳。
昔须贾以诸侯客聘咸阳,蹩于相府门下,意欲得高车驷马,不得则不出也。仆之求华笺写拙诗,无亦类是也耶?
与李泰之书
泰之足下,前者就访陋止,幸甚。与泰之别十有五年,齿发衰飒,行步艰危。泰之加我四年以长,安得不如是?又过四年,我当如泰之矣。深嗟重戚,久不能已,不唯泰之之为悲,实自悲也。
其后有来言泰之为赴举入城,仆责言者以虚妄。既又有自场屋来者见泰之挟册坐广庭,最先纳卷以出,众目咸属。余始闻而骇,中而疑。既又思之,泰之自知之审,必愈于他人之外观。
异哉,泰之之勇!殆逾于孟贲矣。今夫函丈之水、崭岩之险,卒然当前,人不敢超越者,慑于气也。泰之以望七之龄,犯晓夜蒙霜雪,推挤于群少年之间,与之角艺能争得失为事,泰之真不可及也。
泰之少受书于师,读破万卷,自六经子史,皆经千遍以上,尤熟于《少微通鉴》、《孟子》、韩愈氏之书,谓拾地取科名,以荣其父母乡党,而数奇偃蹇,老竟无成。
惟其积功如彼其勤,服劳如彼其至,不忍舍是而改业,必欲一得于有司,不自知年力之已迈,可已而不能已。譬之巴蜀贾人悉其赀产,贩奇缯异货,转毂于中原,而非时俗所好,入市门终岁无所售,亦不能遽弃之也。橐装日减,伴侣日散,回顾彷徨,怅然中悔,岂不闷哉?
然而泰之之志,其犹在磻溪欤?士生斯世,遇者恒少,不遇者恒多,若太公之晩合,乃数千载一有,庸可几乎?
昔廉颇既老,思复用,赵人用郭开䜛而见沮。马援既老,求征武陵,用梁松毁而得罪。前史盛言一饭斗米,披甲据鞍,以深惜其不尽用。然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未几而卒,马援失利于壶头,裹革以归,虽靡二人间之,必将无所成功。何者?举重任者,商力强弱;行远道者,视日早晩。长算短局,古人所悲,年迫日索,何事可成?蜀将黄忠老而膂力弥壮,斩夏侯渊于汉川,及为后将军,则关羽羞与为伍。假令泰之一举登上第,胪传唱名,缀行于后进之列,涂抹街路中,几何其不为人嗤点也?
山居幽静,檐日甚暄,晓粥晩饭,既饱而止,拥膝长吟,栖心于恬漠,调戏诸孙,娱老卒岁,不亦足乐乎哉?如曰“吾必如终南锺馗,为国家除虚耗”云尔,非所敢知也。一笑。
答慎伯举书
伯举足下,屡惠手翰款悉,幸甚。顷岁足下再以台官至京师,仆辄往见,计今二十馀年。尔后友朋沦丧略尽,仆絓文罔,艰难流播,齿发凋换,时时揽镜,不复自知其为我。虽足下任真率性,不以外物置怀,亦安能康强如少时耶?以此常思一奉颜色以释郁结,而所处辽阔,无由夤缘幸会,得遂所图,怅然而悲也。今足下之来,虽未果即得相见,而或者不至交臂之失,则其心倾企当如何矣?
足下称引吾文过盛,谓可与古之作者比幷,岂以仆老衰慵懒之极,重罹患难,宜若无分寸馀力,而犹有一二近似者,故勉励其不及而欲以进之于是也邪?不然以足下之伉厉守高,未尝轻毁誉于人人,而乃为是过情之谕耶?不敢当不敢当。
仆之操毫为占毕之业亦久矣。仕宦时,卒卒无官暇,间尝为应俗文字,肤浅而已,藻饰而已。不知者或以为能,于具眼之见,何如也?
初得罪,新经寇乱,仓卒出城,不赍一卷书,塞土又无书籍可藉以消遣。疾病忧畏,死亡在朝夕,唯阖眼澄虑,如禅僧之面壁内视,自早晩粥饭外扫去多少世故,无所婴念。如是一二岁,胸中自然无物,平日所读书,了了然来矣。始借杜集于人,一再披阅,觉眼目殊别,古今诗文之体格高下得失,了然于前。伸纸命笔,意与语会,情境俱到,一觞一咏,有以自适。虽然秋虫夏蚓,自鸣其不平耳,何敢与议于作者之林?不敢当不敢当。
于行文,少治经书及韩氏之文,专未有得,既乃无书,又无事述作,绝不措意。近岁有人见示以苏长公书,读至三四遍,如有所悟。既而为文,心手相应,少时所治经书韩氏之文,始为吾用,不驰不踬,唯吾意所往。故尝谓世之学者于书不甚周洽,或作或辍,而日读是书无益,学是文无成者妄也。
足下见识既明,鉴裁又精当,不肯随俗论为雌黄,徇人意为低昂,其诗赋行文、四六所定次第,仆何敢不服也?古人以千百世得一知己,谓之朝暮比肩。况生同一时,得此声于识者,宜以何报?
足下才高韵雅,遣辞古简,奇处似出于《老》、《易》,盖其天得也。短骚庄重洁清,决非汉以后作赋手也,其必传于后无疑。改定三字谨领会,唯外、议二字,犹涉冗语,倘又有优于此者耶?区区之见,敢幷布之。恕罪。
答郑判书书世规
君则足下,损惠手翰,论及往故,令毁缶喑锺再吐一鸣,幸甚幸甚。
仆之得罪迨今二十年,缩恧畏约,危辱极矣。江都之事,非无一二可言。而向时枢司在事之臣,自三公以下徂谢已尽,唯仆冥顽幸全。世方磨厉角圭,操切次骨,专欲挤人坑窞,未尝徐究始末,积罪成案,极意而不恤,苟欲仰首开喙,自明其不然,无益于俗不信,秪益诟耳。用是韬舌囚声,嘿嘿以待没世,死而无一人知己,亦无闷焉。虽然使君子公听幷察,备采其款实,则覆盆之下,易可暴露。
丙子十二月十四日,虏报甚急。上决幸江都,以判尹金庆征充检察使,庆征举臣为副。臣以玉堂长官,不宜先驾而行,诣政院控辞。承旨李景曾出接之际,原单已下,不得已拜辞而出,时已牌才下矣。
未时,大驾到崇礼门,虏锋迫西郊。朝廷慌遽,奉大驾转入南汉山城,贼即设长围。唯江都路通无阻,风涛驾海,冰澌山积。至十六日,嫔宫始由广城津入江都。检察之职,只管道路舟船供顿,而既入岛,臣等实为冗官。
居数日,武人崔尚元自山城赍到蜡书。有旨曰:“水陆防备,专委留守张绅,俾无掣肘之患。”间两日,不记名僧人又自山城来到,有旨同前。盖行朝虑外围严密,尚元不得达,更申前旨云。
臣等始无守御责,朝旨又如此,江都机务,所非敢与知,而金、张之颉顽烦言,非意所及。然其一时言事参差,岂遽为覆败之所由哉?张绅亦非欲玩寇偾事,致误家国,但以过循物情,重于调拨,谓虏不能飞渡。间有军校之来告贼情、同列之劝加严备,辄以为过虑虚怯,志气伉厉,未肯措意,斯亦天也。
及正月二十一日,虏从陆曳船,奄至东岸,阖岛无人色。张绅方在广城津,悉集水陆军丁,府中无一兵。今上时为凤林大君,出御外司,普谓诸宰:“公等一人先往觇贼。”左右嘿不应。仆私心鄙之,对曰:“下官请先出。但手下无见兵,觇贼则可,御敌奈何?”上曰:“我非谓公击贼,第往觇报。我当收募追赴。”臣即起辞,过寓舍不入,驰诣甲串都厅。时近二鼓,阴晦如漆,望见贼火隔水明灭,用小纸手书目见以报。
黎明,毡幕五六列在文殊山下,处处烟起。日向巳,贼用大炮,连击西岸,土石糜碎。小舟数十浮泛前洋,有将济之形。俄而上至,金相尚容、李判书尚吉、赵判书翼、吕同知尔征、兪参议省曾、李献纳一相、李典籍行进等十馀人续至。忠清道战船七只碇急流,猝不可制。本府舟师二十七艘从广城北上,潮退阁不进。
于是本府中军黄善身自广城始引陆军一百十三名以阻浦溆,迂转而来。甫上峯巓,未及布阵,贼船已过中流。上谓臣曰:“公留此。我益募兵以来。”行且顾臣,申教丁宁,跋马还府,诸宰随散。后闻“上至府中,披甲募兵,至南门遇贼而止”云。
仆仍在都厅北阜,去贼卸船处廑四五十步。贼急欲破本府兵,径进薄城,褰甲疾趋,直触善身军,善身军溃。如使仆手下有多少军兵,则贼必先加厮杀,不应过去不顾也。须臾岸上空无贼,遥见城外,贼骑驰骤,掳杀人物。仆只与偏裨以下六人仓卒欲还府内,则大势横截,流血成渠。所处三面阻水,更无移足地,碧海在眼,利剑在腰,投渊引决,唯有一死。
既自念土非守也,兵非主也。且再蒙中旨,水陆防备,属之守臣,在我无死责。顾以独立贼薮,受刃特片刻早晩耳。日过午,忽见小舟如席大,自府南古束浦缭转而下,一童持楫,得寄载以达海船,万死间关,苟保至今。天日在上,非敢讆言。
嗟乎!自始受命以至出城觇贼,贼薄而不得还城,城陷而脱命下海,俱有本末如此。而今之言者,必欲不置之地上,绳之以为将失误之律,一则曰不往湖西,一则曰不还府中。一家百口倂熸于烽焰,尺口无遗,而至曰“图出妻子”,欲加之罪,犹患无辞。
变初大驾卒起幸江都,行至城门,则转入南汉,非由始计。先大驾一时刻别遣守御之将,付以大事,必无是也。入岛之始,续发中旨,委重守臣,检察之官,为任自别。而覆败之后,始乃分罪,所欲陷者与死比其若是耶?
假令虞允文无叶义问幕府事权,无李显忠山后旗鼓,而采石失险,逆亮径渡,则其可令允文当舆尸之责哉?论事者徒思媒蘖,不经停疑,朝增暮添,至于十年二十年而谤益甚。同时蒙谴之人,坏事负国不止一二,而朋党私交,情亲意密,游辞饰说,营救百端,因得以洗丹书而升青云者比比。独于下流,众怒丛怨,挤之于必死之地,拟之以大何之律,所赖前后二圣仁恩宏覆,宽其网目,再续危喘,良非无状所可侥冀。
至于清阴公文集内一款污蔑之言,尤不知何所据而有此虚诬。其时有诇报者来传湖西军入援山城,为虏所袭,方伯坠崖不幸。仆南望洒涕,取足下在本道抵仆书,手自实封,欲待事定传付公家。尔时心事,胡可尽言?
其明日仆自外至,尹、金两相在房中召仆。入则庆征先在座,不知所言为何。尹相曰:“湖西方伯存没不可知,本路无主将,山城号令不通,公便宜往察其任。”盖金相首发其议,而尹相以喩仆。仆曰:“谨诺。”顾谓张绅:“吾今下海,舟船糗粮棹卒,公即调送。”
其夕,就辞金相城东寓舍。公之子春川府使光焕来觐,仍与少语而起过私寓,收拾行橐。避乱儒生金益兼、尹宣举来见与别,出宿仙源里村舍,方整理船格载粮用。
翌朝,尹相使人来言:“闻‘湖西伯幸无他’,公无往。”仆乃还入城,始闻金相与庆征有往复语言,而不得其详,如是而已。
今者金相行状、碑文有曰:“涕泣不肯行。”曰:“无行意,无可奈何。”方其时,行朝阻绝江都,论议纷纭,上下睽睽。仆逼侧牵掣,嘿嘿无所猷为,告病相位,退伏累日。如得拔足离岛,诚为得便。况闻湖西直路数邑被抢之外举皆干净,守岛出陆,利害相百,安有涕泣不肯行之理哉?今金光焕、尹宣举尚存,其行不行,覆实可知。
然清阴公自正直,必欲言事审慎,当非有意于爱憎而故为之说,以示今与后也。以事非目见、言由众闻,取其无证之辞,加诸众弃之人,而无所顾藉,无所反复,乃至是耳。惜乎!以清阴公之贤,而不取重于论人;以清阴公之文,而不见信于立言也。群言过于三虎,不可以破;新书悬于百金,不可以刊。于斯时也,乃欲唤人而立证,鸣鼓而讼冤,仆必知其不能也。
与足下谈道平生屡矣,亦闻仆一言半辞及此者乎?昔者不言而今者言之,死期迫矣,馀日索矣。畏首畏尾,身其馀几?不一为知己小泄其衷曲,则缄意无穷,没有遗恨,既自知诟愈甚而终不能已,又一罪也。敏求顿首。
〈初入江都,内行乘海船,海船迟,为冰澌所阁。金庆征乘江船,江船疾,凌冰先济。其翌日,内船始达德浦。敏求与承旨韩兴一尾内船以渡。至秋,庆征因金时让言,不待内行,经先入岛受法,推案具在。而众人泛言以江都失陷伏罪,无能分别者,亦异矣。〉
答金判书书光煜
辱惠书,慰喩勤至。虽令仆竭辞自释,何以过此?
足下之知我诚深矣,爱我诚厚矣。然非所以助我而益我也。助我而不得,则有时而害我矣;益我而不得,则有时而损我矣。人之知我与爱我,有如足下之深且厚者乎?苟有闻足下之于我,知之深如此,爱之厚如此,终始眷顾,扶持不懈也如此,其有不敷然疑怫然怒,添膏而益薪,挑其焰煽其烈者乎?将不能相助相益,而害与损随之矣。
顷日两司之论,波及已甚。此仆之所不敢自惜,而重为足下惧也。以名取忌,今古口实,非以君子之心出于忌名,名者美器,有取忌之道焉。如仆者本无其名,焉有可忌?乃若古人之罹此患则有之,太白流夜郞,而世人皆欲杀;子瞻谪惠州,而时宰欲杀之。彼其取忌于时人若是,何也?名者造物所忌,而况于人乎?而况于同艺业而竞进趣者乎?
夫天既锺美于芝兰矣。然而风飙以陨之,霜雪以悴之,曾无所爱惜,而樗栎下材,乃得以全其天。人之有异材擅美名,与芝兰奚殊?仁人少,不仁人多,闻人之善,不色愠而言迕者盖鲜,挤之坑阱而下石塞隧者,举世同然。白与子瞻之所遭,皆是物也。
不宁唯是,其人也,既自负殊尤绝异之资,志高气扬,未尝肯低颜下色,取媚于人人,人之待之也,亦与他人异观。闻其声而惮之,接其貌而严之,有问而尽辞,则见以为诞而穷其所不知;有避而不言,则见以为謷而鄙之不与言。为文尔雅,则一扬而九抑;遣词得失,则群嗤而众讪。誉之也,其心愤然;毁之也,其容驩然。在座者逡巡起去,游谈者量度而后发。况使之辟睨于一十百篇万斛泉源之间,其有不奔走流汗操戈按剑者乎?
夫才者己之有也,名者人之与也。己有之而不得以辞,人与之而反以为仇,流离穷厄,卒坎𡒄以死。语曰:“千人所指,不病而毙。”疾恶之极,有杀之之道焉。况乎空梁燕泥亦足以灭身者乎?天之爱是人也,既生而又忌之以困其身;人之憎是人也,既死而后乃爱之以传于世,爱憎之理,又不可知矣。
足下又言“南渡后人士得罪编管,不曾染污屈辱,斯乃玉成”,此论过也。冠裳易施,八表同昏,上自公卿以下屈膝于四足之前。于此时而强颜戢影,徒以苟免自幸,当不愧鲁仲连、胡澹庵耶?若曰“犹支离疏上征役,则以废疾不受功”云尔则可也。敏求白。
答吴三宰论选《西坰集》简约兼示《覆瓿稿》书
流火在节,几案甚适,开慰无已。
《西坰集》足为近代名家,而公没三十年,嗣世单弱,迄今寂寥,无传以垂不朽,不佞每为斯文致嘅。今承晋川君将以入梓,属不佞去就之,奚亶柳氏幸也?不佞实兢兢焉。
此老诗如幽、燕老将,气浑而勇沈,坚壁垒击刀斗自卫,未尝肯弃大军轻骑深入以争利,故无罅隙可指拟。而独只手取单于,公亦不屑为之。是以百篇以上为难,百篇以后较易,时未免同乎流俗。故所取材或非庄语,而失落调格者间有之。故不佞所收录,倘或有遗珠之叹否?
今之时文胜矣。诸家小数自以为握灵蛇擅隋珍者,可谓多矣。然更过数十光阴,风声鸟音磨灭俱尽,则当知博而滓,不若约而精也。得吾兄示意,不容嘿嘿,且挽近世以为言,遭人按剑,又必不少矣。不佞既不能卷舌不谭,而望吾兄胶口无泄,自笑。
所示《覆瓿稿》者,范蔚宗、谢康乐皆有遗文传后,何不可也?其人逸才翩翩,聪捷绝伦。但以轻脱如惊蝴蝶,不甚读书,不甚用力,所入门户稍卑,眼目稍低。为文章,操笔立就,未尝留意郑重,故所得患平平。
诗浅率少警响,清便有馀而调韵不足。独游山古诗三四篇,可入选文,赡华条畅,由其信手拈来,殊乏桓、文节制。尺牍,时时出射雕手,令人轩衡解权,而专取《世说》、《语林》及明人词翰,隽永以为生活。赋及铭、诔,造语结撰,类不离科臼文字。
其他杂著、记、传,又皆用《丹经》、《列仙传》、《水浒志》、《西游记》等外书,荒辞诞语,剽窃傅会,以说愚夫,益见其虚妄也。然使其平日少加操检,不为悖乱之归,得伦于恒人下中,则所著述岂不足传世久远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