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州先生文集/卷三 中华文库
记
永嘉台记甲子
釜山距日本,隔海相望,一帆乃至。故盛具舟楫战备,日夜候风汛,示和不忘战也。海常多大风,辄以小汛前后一再发,发必掀驾战舰,舂撞覆败,其更修损费以大万计。
万历癸丑岁,巡察权公盼始制地利,穿大陆为湖,息壤为堤,傍开斗门,舟所从出入,可方三舻,湖袤受舰,厥延䑸三十樯。役始也,邦人群起而噪,引宣防为訾,顾公所独见,规为万世利,非常之原,岂黎民易喩哉?
既其讫功,天合神助,巨防屹屹,泓潭镜碧,阳侯外鼓,纤漪不作,鲛移织室,鼍窟其内。海若、冯夷来往晏晏,黄龙、赤雀、驰马、伏龟、艨艟、艅艎之属,鳞攒栉比,首衔尾啮。
至其年八月,飓作而甚,鳞介陆见,而楼橹帖妥,不欹不挠。向之造谤者,又聚而歌曰:“仲秋八月,天作洪涛。我有巨艑,载静载浮。不震以惊,匪舟伊屋。尔不我信,起视新凿。浑浑海流,可以成丘。衍衍之陆,可以行舟。咨惟我公,实天与功。实天与功,匪由我公。”
时则有若全侯三达终始其役,严侯愰知郡咸安,亦相厥事。越三年乙卯,公以朝命巡检海防,余以幕佐从,益治港口,盖至今十年矣。港之西直对海门,潮激沙蹙,舟路以艰,壤𬯎石崩,防日以襄,南公兴嗟,悼功不嗣。
甲子春,余膺乏使,弥节釜山,而全侯为佥节制使,严侯为左道水军节度使,曩公所与经纪是役者,咸聚具在,询谟悬合,事乃克举。大集诸镇属军,沈舟为基,崇石为唐,杀其大波,退其壅沙,隐若长城缭绕,下截蛟螭,而连桅簇舳,雉列堞分。非苟曰借手鸠功,实所以终公伟烈,庶几天壤。
前公环沙奁湖,上筑为台,虽以升高瞰远,重在了候,其登望爽垲,集胜撮奇,又足为海岱第一。台旧无号,余创名之曰“永嘉”,盖公为永嘉人,亦犹江左有谢公墩云。
白居士记
白居士,犬也。白而毳,有禅行故称。喜游名山佛宇,将皆有足迹,盖余在关西所闻游山犬云。
白居士始自宁边妙香山,历九月、神嵩,东入枫岳、寒溪、五台、岭东ㆍ西诸山,北转而七宝,南出而三角,巍然高而窈然深,梵王所宫,缁流所集,靡不奔走遍诣。
甲子夏,由湖西俗离山,届于陜之伽倻。时余驻节伽倻之海印寺,令寺僧与之来,犬呼之,俯首若无闻,必居士呼,然后跃而前。投之肉不食,唯食蔬面,常所卧起,必于廊庑阶上,群犬所聚则不往也。未尝摇尾求食,未尝柴厓争竞。人未尝见其牝交,未知信否。
其所繇历,人辄以小牌镂记山名。余亲阅其颈得八简,悉是域内诸胜,世所云人天常住处。计其道途所经,培𪣻其丘而卑陋其宇,即瞥然弃去,无所事牌也。
见其足,胝而不牦,而不以行走为疲之。一山遇境致稍别,必举目四顾,有若赏会者然。虽然又不肯久居,似无吝情于去留。之他山,必随释徒之往者。其东西行,出入山门者虽甚众,亦不苟从,其神解而默喩也,非思议所及。
噫!世之人垫足埳井,陆沈市朝,生死蜗壳内,而曰:“斯足矣,何事吾目哉?”是无论已。即幽人雅士钟情丘壑,躬蜡屐而济胜,以独往为致,率以世故忧病夺其趣慕。一登迾迤,辄诩尔自多,而转眄俄顷,得老甚速,则向之云霞洞府,遽落梦境。乃至绘诸屋壁,寸泰、华而咫天下,自以为卧游,而世亦谓之高,视居士所得,宁不悲哉?
独居士拘于形类,不能胪列其奇,扬扢宇宙,为介然尔。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释迦氏宿业馀因,未可知也。牌无头流、月出湖南列岳,伽倻僧指言结夏已,将有所适。余故倦游,俟秋峤叶脱,水石微瘦,便当理芒𪨗治轻策,试上般若高顶,鸣琴舒啸,令众峯俱响,白居士能从之否?
原州客舍重建记乙亥
原州,关以东一都会也。去京邑三百里而近,绾毂岭东、西之口,方伯之所驻节,使盖之所辐凑,州大而当孔道,宜有楼台栋宇居美而观盛,以称夫藩府者。然而宾馆毁于兵,废而不复者过四十年,蛙黾之所骋游,猯貉之所窟栖,丘榛涂莽,大为乡父老之羞。
岁壬申,李侯培元来牧是州,约己奉公,一以兴滞补敝为务,三年而报政,州告无事。于是,与观察使姜公弘重协谋齐䇲,大修宾馆旧址,屏瓦砾剔椔翳,作为方略,鸠材募工,财因赎锾,役藉游手,群趋竞劝,鼛鼓不胜。廑逾时而正厅东西轩次第而起,向之荒墟断陇,翼然有巨丽之观,何其媺哉?
功未讫,李侯用前能,迁忠原以去。李侯重吉代其篆,竱心嗣事,程功不懈,绳无改墨,斧无停斲,门厂庖廨位置具备,涂墍丹雘一时咸举,轮奂之盛,居然甲一道。
于是,乡父老曁其子弟之秀者相聚而贺曰:“自此馆废四十年,邦大夫之来者易三十馀政。其贤者则曰:‘时屈而举赢,惧以困吾民也。’吾民者亦且感其恤我,而颂其德不衰。然而吾之财未尝羡于橐也,粟未尝裕于廪也。至今日而此馆成,吾之财与粟固无损也。意者前后两李侯,神役而鬼使之,以就其功乎!不然而俾我民晏息田庐,未尝肩一木手一甓,而有此眼前突兀,其奚由哉?”解之者曰:“心与诚,不专乎家则专乎国;财与力,不归乎己则归乎公,私营而官怠,利黜而义立。若是而已。”
馆以崇祯甲戌正月起役,翌年乙亥仲秋断工。余于是时,出按玆土,设宴而大落之。夫以姜公与李侯经始斯役,而不及有其乐,余乃与后李侯雍容而据其成。语曰:“作者不居,居者不作。”信矣夫!余既嘉两李侯有大造于原,而幸余之首先处新馆也。于是乎书。
原州乡校重修记
余既以节按关东,既视篆原州,既诣夫子宫虔谒,既退坐明伦堂,见庙貌严侐,堂塾斋庑藏书藏笾豆祭具藏谷用之区,皆整饬无缺。
延见邑诸生,诸生又皆青衿逢掖以序进,礼见甚肃,可观也已。又延问邑故,有秀者数辈前曰:“吾邑乃一都会也。壤地甚广,人居聚甚繁,即杰士髦隽服儒服而谭先王,处而洁身澡行,羽翼夫斯道,轨率教条,出而为县官用当世,显名者肩相比也。其人咸自童丱时隶籍乡学,相与琢磨薰刮,成就其才器。以是故学宫之设,视他邑独盛,正殿堂序厨廥东西位置,秩秩甚备。
曩者岛寇之变,胡忍言?村闾井落荡然都尽翦,为一瓯脱,学宫亦以时毁矣。其后民甫去锋镝,即就旧基,营立殿庑,以为妥灵之所。顾以时屈力脆,草创已俭,无复平日宏丽之观。且患结构不牢,上漏下垫,风雨之不庇,鸟鼠之不去,未免为吾党羞。
岁壬申,牧使李侯培元至,大为经纪州事,百度毕举。于是,鸠材与瓦,重修学宫,商功程役,不亟不迟。自楹桷以上败于雨而朽于湿者,则必辍而新之,抽而易之。柱梠以下破缺者、欹侧者、涂墍之不坚者、丹垩之不鲜者,则必完之整之,圬镘之增饰之,不逾时而功告成。匪惟我蒙暗之借手集事,苟以称于傍邑曰‘我其庶有瘳乎’,即夏畦行路之无所知识,靡不改观而夸美,玆惟李侯赐也。
且夫我小子生于兵戈之后,长于穷阎之中,窥天而无以破蔀也,肄业而无以稽疑也,索处而无以考德相发也,居恒悠悠伥伥,瞽行而无相也,惟离群独行,而忽焉与草木同腐是惧也。今而讲业之有归也,会文之有所也,群居徒聚,发蒙相长之庶几也,以至砥砺振作,升荐于有司,以为邑里光,亦惟李侯赐也。
嗟呼!李侯何可忘也?李侯清以率躬,勤以立事,惟修举废坠如饥渴以惠吾民,李侯何可忘也?”
余于是叹曰:“夫增修圣庙,急先务也;规恢讲肆,作人道也。役民而民不怨,至今讲德不已,其引而进于教也又如是,斯可书也。”遂第其所言,以为原州乡校重修记。
白云楼记庚辰以后
丁丑岁,寇既退,邦事既少定,都人士既弛负担矣。东淮翁即请告归休,识者咸以出处窥翁。翁曰:“何饶舌也?我自病不任事耳。”
既归,就先垄下,构矮屋数椽以居,则为三十二诗视余。后二年,时事益宁息,作青白堂,以青山白水故,则要余和诗。又二年,治园林渐广,则起小楼一楹,以其直白云峯,名白云楼,乃索余文为记。盖翁三筑室,余必知之,俱能神游目存,彷像其地云。
夫人之欲安逸与富贵何限?苟唯是心是徇,随处以长,则广厦丰屋,将不胜其狭陋矣。始翁拔身于南汉围逼之馀,即置之蓬茅打头之室,而恢恢乎无所不足。及乎五阅岁三易舍,而湫隘之患改乎前,爽恺之乐夺乎后,则亦人情安逸之所移也,宜若于富贵,不能一日而舍去不处也。
虽然翁幼而安于金埒脂膏之享,长而湛于文酒愉靡之奉,老则子弟族从芬华门户,诸孙嬉娱满前,韶秀可念。凡世所谓福禄丰盈群慕而罕全者,无一不得于天。而乃肯超然引退,屏居松楸,澡身于清泠之波,放情于岩岫之阿,脱屣纷嚣,将终老于寂寞之滨,翁其加于人数等矣。
彼其干没得失,计较濡益,沈埋于车马尘土之间者,固不足言,当世故未夷,北门之忧交切,则士之欲敛迹决去者,又患无所于归。一亩宫百亩田,尚不可求,况望楼居而取适哉?然则翁之经营是楼,以遂优闲之便,亦天之以相夫翁。而东山志立与天下共推者,不其然欤?
济南李生作白雪楼,蓄蔡姬其中,文墨自娱,客至辄却门不应,以是得简贵声。翁词翰风流当不让李生,楼中之人之如蔡姬以否,姑无论已。至其江山登望之美、草树云烟之胜,比之济南之工商都会舟车凑集之街,犹汗漫之与阛阓。而假令如余者幸而东还,茶瓯酒榼,系船于楼下,则必不以生客见阻,其视李生,所得与所自处,又何如哉?
朝阳轩记
凤,灵鸟,天下有道则至。舜作《韶》乐,时则凤至而仪,凤盖为圣人出也。凤非梧桐不栖,梧桐必生于朝阳,舜之时,当植梧桐于朝阳以候凤无疑也。
舜尝南巡于苍梧之野,放于海滨,奏《韶》于石上,至今号为韶石而表灵异焉。其后苍梧郡属湖南,湖南与韶石皆在天地之南。南,文明之地也。夫以文明之地,圣人所淹迹,而南方又多梧桐,则凤之至当数数于南方,其必然矣。
舜死后三千有馀岁,再无舜焉,则凤遂寥寥不至久矣。世之人方且好种妖花异卉,取悦乎目,而植梧桐者或鲜焉。既无圣人在上位,朝阳又无梧桐,则凤奚为至哉?今我东方,圣人有作,隆有虞氏之治,有司者方议作乐协律等事,鸟兽草木咸得其理,而五色之毛,或仿佛乎云物之际,其植梧桐以候之时乎!
朴侯省吾,灵岩人。其邑据海,而以有异石故号灵岩。灵岩隶全罗道,全罗道又号湖南。朴侯所居在月出山西,最先受出日,故名其轩曰“朝阳”。盛植梧桐其下,郁然成林,可以胜巢者累数十章。侯之植梧桐,意其有在乎!梧桐生矣,凤将至矣,其至也不于他,必先于湖南;于湖南不于他,必先于灵岩;于灵岩不于他,必先于朝阳之梧桐,可期而待也。
朴侯人中之凤,凤之以气类相应,又其理也。凤之至由圣人,不由朴侯,而其至也必于朴侯所居,则朴侯真凤之所为主耳。昔黄霸守颖川,见鸟之羽毛稍异,奏以为凤。时君甚好凤,赐书增秩,征拜京兆尹,遂至丞相。
今凤之至于朝阳也,尹湖南者亟闻于朝廷,朝廷之所以褒嘉朴侯,朴侯之所以光承宠命,震耀乎载籍,为何如哉?余于朴侯,非宴私一朝之雅,美国家之接迓圣瑞与朴侯之首蒙庆赏,将拭目而俟凤至于朝阳也。
枕海堂记甲申以后
夫朝廷者,荐绅进取之途;市廛者,孅民衡利之区。宽闲之郊,僻远之乡,亦士之不遇于世,养安自放者之所趋也。然而处江海者厌湫垫,居山林者病深阻,二者每不得两全而并有,则此又取适者之所常恨。其或挈此而訾彼,拘近而昧远,俱非通论也。然则兼山海之胜,具高深之致,可以超护短偏长之目者,其惟成氏之枕海堂乎!
牙州之镇曰灵人山。山西迤东注,北起而为新丰,岭下平而为仓城。城左右则民居之凑,万屋鳞错,中高者为官廨,旁衍者为诸廥。又起而昂头者为曲城,自曲城西转数步,若人之回顾望洋者,即枕海堂。成氏得之,以都其胜槩焉。
夫太湖之傍,巨海之涯,断石承其阯,洪波浸其隈。嵎夷以东,渤海之津,岛屿隐现之形,楼舡往来之路,特目力所不及,而未尝有芥滞焉。则升高瞰远,究览体势之奇,固无所与让。而以其在小山之顶,皋壤隔绝,崇庳剔突,因势寓巧,曲折陟降,梯径缭盘,云烟蒸蔚,草木葱茏,又窅然饶山薮之趣。向所谓山林也江海也,两全而并有者,宜无以先此屈指矣。岂成氏胸中包大瀛海与小须弥山耶?
自有天地以来,便有此江山,舟楫之憩泊者必于是,行旅之济涉者必于是,民物之所都会,官吏之所走集,经阅百代,岂无一二具眼?而堆阜断垄丘榛墟莽之间,付之渔村蜑户之所翕集,而骚人雅士,一莫之顾眄。今而遇佳主人,抽秘蕴发潜翳,彰幽阐隐,创新改觏,山增其奇,水增其丽,宇宙增其旷朗,日月增其清美,使人人登览者无不恍然开畅,神与境会。
夫湖右地,傍海临水而亭台者殆以十百数,而此堂一朝出其上,自其西秋雪、白沙之属,索然以废。意者显晦在天,财成在人,而天人相与之际,其有主张阖辟,而默相之者存耶?
山水余所乐也。探寻汎滥,足迹遍一邦。居恒有长往之愿,至老流徙,不获管一丘一壑,而濛汜迫矣。侨寓乡井,得从成氏游,暇日相随,觞咏于斯堂之上,临望之乐,与主人共之,亦已幸矣。堂西偏下据绝岸,每昼夜潮上,枕底闻波涛声,堂之得名,义其取此。而观成氏故偃蹇当世,倘亦有孙参军洗耳意否?成氏名时望,字尚甫。辛巳岁,实经始此堂云。
俗离山白莲庵重修记
世以佛者不用力耕稼,游手游食,安坐而享其利,厚訾其道。乃佛者苦其食敝其衣,以薄其身,苟以济其生而已。而推其所馀,修治其庐室,塑绘其图像,加丹雘以致其美,为瓦甓以备其漏,奔走乞丐,不恤其劳,以立事功,用心亦已勤矣。视时之厚取于人,以丰其蓄,以私其妻子,而未尝以一毫裨益于公家者,岂不大相远哉?
湖西之山甚多,而俗离最钜;俗离之寺甚夥,而空林最胜。其西之白莲庵,又其尤擅名者也。建置既久,中经骞圮,游览者病焉。
有浮屠人性静、心觉同发誓愿,鸠材庀工,重创栋宇,悉复伽蓝之旧,而塑大士三躯,绘诸佛十四帧,以至涂彩覆瓦之役,具修毕举,即神会其人也。
自壬午至丁亥,六阅寒暑,经营劝募,单心竭力,靡险不涉,靡远不届,盖自一身之饥渴有不暇顾焉。然后乃能有所成就,居然为山门希有巨丽之观,其非游手游食安坐而享其利者欤!其苦食敝衣,推所馀以立事功者欤!其与厚取丰蓄而无一毫裨益公家者,贤不肖何如也?余嘉三上人用心之勤,于是乎记。
白云山白云寺重修记
人之言曰“青山白云”。然而以青山名山者少,以白云名山者多。盖山则主也,云则宾也,借宾而形主,久见斯之有斯也。夫云者山之有也。山者体也,定而不动;云者用也,出而无穷。定而不动,故常存而观不新;出而无穷,故常变而观益奇,山之取名以白云,其以是乎!
东国之山名白云者以十数,而唯在永平者最为秀奥,据山而建佛宇者又十数,而号白云者最为精严。其泉石之泓峥,景致之敻绝,凡可以娱耳目而陶性情,供幽事而清道机者,当甲乙于灵隐、国清。而白云之溶溶出岫,漠漠弥空,朝夕呈态,阴晴变幻,与他山不同。
夫有山必有云,而谈云者必举泰山之肤寸,则白云山之有白云寺,固当有以矣。僧史称道诜国师实创是寺,近八百年风雨之所震撼,雀鼠之所穴栖,楹栋中摧,丹青䵝漶,龙象无依,缁流叹息。
有赜凛长老住锡于玆,慨然以兴起事功为己任,与其徒雪清、杜暹、灵什三人者齐心合计,广募缘施,殿堂子庵,长弟营缉,以至梁梠之当改者,金相之当饰者,无有不加重新,令山门改瞩。而又塑诸像十数躯,其他供佛器用,百物具备。自崇祯辛未始役,经十祀乃讫,诚已勤矣。
彼为佛者发为愿果,营立道场,居僧众而奉化王,觊他生无量福利者,余所不知。唯其占胜于清净之域,修治精舍以惠游客,径行无虎豹之忧,寝息有房栊之适,其济胜于人人,亦不为少矣。
嗟乎!此身如浮云,本无南北,俟理芒𪨗诣上方,卧见白云兴没以自怡悦。姑书余志,贻山人之来乞文者道徽云。
浮江亭记
浮江亭在京山、大丘两邑之间。去江甚近,累石为基,若泗滨之浮磬然,其得名以是云。沿江上下,临水而为亭者以十数,而独是亭最胜且旧。吾友李君而实绘画其形势景致,请记于余。
盖岭南有琴湖、洛东江,俱流洁而渚清,苟亭于涯者,得一水,已擅其奇。况是亭处二江交流之会,凌一气沆瀣之表,汎汎乎犹乘浮槎出宇宙而浮银潢,则登览之美,固不待绘画之勤,而可以得其全矣。
嗟乎!自亭而观之,则谓浮于江可矣。自天地而观之,则大而为岳渎原野,小而为肖翘动植,扰扰如江汉之浮萍者,何莫非托物而浮也?即其所见而言之,亭浮于江,江浮于地;即其所不见而言之,天浮于气,地浮于水,天地犹不免为浮物。而况山川之眇眇者乎?而况人物之区区者乎?其生也浮,其世也浮,存亡倏忽,如浮沤之起灭,又况于浮名之在外者乎?又况于斯亭之强名者乎?
若余者浮休寓内,等浮云之无定,而浮海之愿亦时有之,当浮于江以登斯亭,咏“乾坤日夜浮”之诗,浮以太白拍浮酒舡中,傥遇浮丘伯,接以上升,浮游乎汗漫之乡,而实其从我乎否?
晩休亭记
休其有早晩乎?曰,休安有早晩?独心休与身休不同尔。夫任真取适,无外慕无内疚之谓心休,闲居屏处,偃昂以舒佚,无趋事奉公之谓身休。故身休者有早晩,而心休者无早晩。
曷不见夫世之人少而入仕公朝,幷心于进取之涂?凡于事之利害,至孅至微,莫不计较方便,早夜以求之。以至年老气衰,膂力既愆,无所可用于当世,而得失之念,憧憧未已,昼疲于思虑,宵倦乎梦想,未免处江湖而悬魏阙。则是人也自始至终,未尝有晷刻之休,休安有早晩?
于是有人焉,得之而非其求也,为之而非其役也。傥来取舍无所婴于其中,绝营去务,立朝而意在东山。及其礼年殆满,超然自引,修治子舍于人境辽绝之乡,与鱼鸟为侣,优游以卒岁,能如是,方可谓之休矣。
其休也不在四体之外,而在于方寸之内;不在乞身之后,而在于筮仕之初,其身虽曰晩休,其心固已早休。彼既心劳,出与处皆不得休;我乃心逸,早与晩俱得其休,人之相去,岂直九牛毛哉?
延川李子陵父早列朝贯,跻金绯位通贵,当官在事,而所居必有池宅林园之胜,日休者雅矣。乃于望七之岁,占地于西湖东岸,为亭三间,冬温夏凉之区具焉。遂名之曰“晩休”,盖以寓朝夕宴息颐养暮年之义。而湖山之美,四时之观,收拾于几席阶庭之间,以娱耳目,其所自得以为乐者,岂不已全且厚哉?
自亭之上下并湖东西,华楹快阁接架而叠起,率皆扃𫔎其门,叩之虚无人。问其邻,或曰“家居于城市也”,或曰“游宦于四方也”,终不得一谐其休,老死于尘埃,而亭已属之他人矣。
独子陵性少耽闲,老而益甚,日与宾客故人觞咏斯亭,自号为晩休翁,而人亦以晩休许翁。翁方以休身自幸,而不以休心自高,人但知翁之晩休其身,而不知早休其心。余恐世之谭翁者未易以窥翁早晩,而谓翁之休自今日始云,则岂不浅浅乎哉?故以一言引之,觉悟夫徇粗迹者。
跨鹤轩记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此古人夸语,非达士雅言也。夫扬州大都耳,得是则十万贯不足以称豪矣。骑鹤则轻举耳,扬州又不足以下顾矣。仙人者以上清为都,超轶乎九垓之表,视扬州为浊秽之区,岂以是为荣哉?李白调道士吴均丰胖曰:“读君诗,谓口飡烟霞,今见君,恐鸾鹤不胜。”彼腰十万者,果可以上升寥廓乎哉?
殆下士窭人创睹訾十万与作扬州者之富厚显赫,耽耽然歆艶不已,乃与骑鹤者比类而谈举焉。后之以富贵为悦者,遂以为口实,良可嘅也。
柳侯淰少历清贯,由御史中丞、中书舍人,厌直承明,暂出为杨州牧使,以进退论之,直当言下扬州耳。柳侯乃不薄为州,夙夜治事,三月而政成。就公廨西隅,新构小轩,占势敞朗,大有临观之胜,扁其名“跨鹤”。
或疑柳侯不能去羡绝慕,以是自詑,是不然也。柳侯密奉帷幄,日侍讲内殿,邂逅绾州绂,汩没于簿领,无异东方散仙辞岁星之列,下游于喧卑之域,尚奚以詑为?米盐之役,不可以拘傲吏。而上界官府亟宣笙鹤之召,将蹑云气乘扶摇,脱埃壒而腾赤霄,扬州与十万,犹土苴糠秕也。跨鹤之名,是其征已。请书此以待其期。
闻韶阁记
吾东方介处岭海,其所设郡邑而治者,莫不皆有山水之胜。而岭东、西诸州,尤有奇丽之称甲于他道。就其中寿春州独擅为第一。盖其治东有凤仪山秀入云霄,昭阳、长杨二江会于其西,光洁而演迆。
夫以东方山水之胜,而岭东、西为最,岭东、西为最,而寿春州为第一,则是宜有亭台登望之区以都其景致者,而官居廨舍在冈垄隐嶙中,各视其地形而营置焉。故居公馆者知有凤仪,而不知有昭阳、长杨;处邀仙堂者知有昭阳、长杨,而不知有凤仪,犹之左有所睹则右必有所遗,前有所得则后必有所失,彼此交蔽,未能两全其美。故责备者恒致慨焉。
今知府严侯愰莅政三年,上安下和。乃规地于公馆邀仙堂之间,创立小阁,名之曰“闻韶”。其据势稍高,袤丈以上,无丘陵之阻,四顾敞豁,二乐咸具,则凤仪以西,昭阳、长杨以东,岩嶂呈其面目,洪流控其襟带。云烟之兴灭,舟楫之凑集,四时之观,气象之变,莫不献见于楹庑之外,不待跬步之劳、探讨之勤,而得之于凭几流眄之顷者,靡所不有,靡所不尽。如波斯巨胡居列众宝,未尝移廛易肆,而异国殊珍纵横盈瞩,伙严侯之所规为,真富有而日新哉!
嗟乎!春之有凤仪与昭阳、长杨,当自宇宙以来,就以为治不知几何岁月,人士之吏于玆,又不知几许贤达。天地之所秘藏,山川之所隐形,至是而始毕露无馀,岂以严侯匠心独妙、天机独深,瞻相经营,非人力所及,而鬼神异物实有所默相其功欤?不然造化真宰,无亦小靳其橐籥也哉?山以凤仪名亦久矣。凤者必待《韶》而仪,无《韶》而称凤仪,盖有待于今日乎!
余于崇祯乙亥秋,按节至寿春,宣命于公馆,夕宿邀仙堂,尔时无所谓闻韶阁者。倦于迁徙,未究其形胜,居常往来中怀今十四年,而闻是阁成,犹能指点其地。略书其槩,塞严侯之请。
玉果客舍重建记
往戊午岁,余以朝命按海防道湖之玉果县,县岩邑也。隙淳昌、富有之奥,十室萧然。候吏馆余于池阁,阁小且浅。外时秋晏气寒,风雨凄凄,窗闼终夜鸣,意甚憭栗。
既朝而望之,雪山镇其北,参差而不直其地。咏归亭峙其东,却立而不相朝为宾主。山有钜竹千亩,蔽亏而不尽露其苍翠。询之其人,则曰:“旧有公馆,号名胜,毁于丁酉之乱,不复者今二十二年。”余于是亟叹人功之不竞,与旧观之中堙,常介介于怀抱者,今又三十三年。
至庚寅春,县监申侯为政于玆邑适三年矣。不谋于众,不役于民,取匠于游手,取财于库羡,相方视址,悉遵始初之规,厅廊廨序无一不备,涂墍瓦塼哙然重新,向之参差而不直其地者,若背后之隐屏也。却立而不相朝为宾主者,若拱揖而献酬也。苍翠之蔽亏者,又若青幢绿幕环拥其左,横牙列戟俨立而相持也。
乡之耆老大夫来游其下曰:“何昔废之久,而今复之速也?”宾客之东西行馆于是者则曰:“沈沈哉,居也!独见是耳。”
嗟乎!馆自始毁,迄今五十四年,更邑宰数十政,贤不肖固人人殊,不曰惜民力,则曰重改作,计日月待迁满,犹传舍阅人而已。唯申侯清约饬躬,推而达之于施为,而所建置乃荦荦如此,其可谓勤于奉公而敏于趋事者非耶?
余老矣。癃疾支离,无由致身于新馆,举觞以落其成,则僭以一言,发申侯之美,且解吾平日介介之怀,乌可已也?申侯名得洪,高灵人,用文学行谊世其家云。
狼川衙舍重创记
自单单大岭以西,岩邑凡十馀,率披榛莽以为治。而狼川县又号荒僻,民户不满百,其官居公廨,编蓬茅翳蒿藋,廑廑支撑而已。自余按道时所见如此。
又不幸邑人有犯十恶者,县废为支县金化,则其所翳者益不治,而支撑者益颓以圮,唯狐狸貒貉是穴是嗥。讫十年,县乃复比他邑,而典籍申君最实为监务。始下车,戴星而莅事,一以兴起宿弊为先,不十日而悉复其旧。既而曰:“官舍者吾所庇身也。身且不庇,尚何以治人哉?传舍朝暮阅人,吾其敢官私而便图?”乃斧材于山,埴瓦于窑,躬自相方程功,恢故址而为之。
民既悦君之政,群趋竞劝,三月而断手。自厅序廊廨库廏堂隍之属,位置毕具,邑里相贺,行旅改观。小人则曰:“贤哉,我侯!既子惠我民,俾安其居室,而又早夜毋怠,为阖庐以利久远,其自封也哉!”君子则曰:“贤哉,君侯!士之自好者,视内外为轻重。处朝廷,咸斤斤率职,及绾县符辞禁闼,即弛置规便,不耽飮自放则脂膏濡,益以肥己而病民者一槪滔滔。唯君侯剸心奉公,不敖不懈,施之政术,灼有显效如此,狼之人其以侯为帲幪哉!”
东州老人莞尔而笑曰:“彼小人者夸其创见,君子者悦于苟难,乌足为申君道也?申君世以文章擅声誉,由翰苑选玉堂,密迩经幄有年矣。今者辍承明之直而典卑陋之区,舍诗书之业而从米盐之役,犹扶风奇女下九霄而堕尘坱,惘然失图,是将佗傺坎廪,戚戚若不可生者。而方且一出入齐得丧,不挟贵不择事,处分而听其遭,素位而尽其职,俛焉兢兢,勤身而劳虑,以经营室屋为务,其肯以出处荣辱累其灵台而为之忧乐也哉?
人有遗一簪而见于色,系千驷而不以为泰,量固有大小也。惟量大,故可以大受。申君之去枳棘而为栋梁于巨厦也不远矣。”
遂书其事,以为异日之征。
归来亭记
陶征士为三径资,为彭泽令五十日,意不乐折腰向乡里小儿,赋《归去来辞》,浩然而归,谓归其官去其职来其家也。高风峻节照映宇宙,不但以文辞之媺也。
后之仕宦者莫不逖想而遐慕,咸为文以和之。苏长公在海南,亦和其辞以寓其欲归之意,世多传诵,盖取文辞之媺也。然仕宦者终未有抽身高蹈,庶几乎征士之为者。苏长公方拘于海岛,竟不果得归,死葬于中路,即其辞甚悲,而其道甚穷矣。
今开城留守竹所金公,自中年后买地于幸州江岸,其名栗里。筑亭其上,田园巷柳桑麻松菊之美,绝似柴桑物色,所和陶辞,实书在壁。每于休沐,辄命驾而归,则经丘寻壑之趣,倦鸟山云之观,凡可以怡颜而寄傲者,无一不得,旷世相感,有类谢墩。俯仰今古,不觉人代之为远,而公之意犹以为未也。遂名其亭曰“归来”,拟以为卒岁长往之计。
嗟乎!古今人同不同,未可遽论也。当金行欲末,虞渊之日将入,征士以晋室遗老,谊不可祼将于新朝,下邑五斗米,又不如故里薇蕨,则去就之际,差易为其决。
若竹所公者,用文章行业受知于三朝,坐庙朝早夜釐庶政,协赞济安之功居多。出管留钥,康理旧都,君相之所倚重,氓黎之所仰赖。道固可行,义无可去,使征士易地而遭焉,则必无事于归矣。世治则上德无名,世浊则清士乃见,亦论其世而已。
虽然,公既年至倦于朝请,戒其子“亟治吾亭,吾其归矣”。譬之嗜珍餐者使人持钱物诣肆,虽未即得食,不可谓不知味者,而其饱也可立而待也。不佞当日就东篱下,见南山采嘉菊,奉公于壶觞之次,其毋曰“君且去矣”。
漫寓堂记
尔欲舍而之所寓乎?寓不可舍也。天寓于气,地寓于水,天与地犹不能自立而恃寓以存,若之何舍寓也?老氏守之,恒其寓而不得焉;佛氏厌之,脱其寓而不得焉。其不能舍寓也久矣。
尔之躯,尔神之所寓也;尔之室,又尔所以寓所寓也。厌之而不可脱,守之而不可恒,尔之寓之,将以何术?曰吾以漫寓而已矣。
夫漫寓者,不求其脱,不蕲其恒,寓之以虚而不以其实,寓之以无而不以为有,尔身之为蜩甲蛇蚹,况其所寓者乎?春秋之忽往而忽来,气化之迭盛而迭衰,日夜相代乎前,而既不得据而自私,则斯可谓漫寓者矣。
凡尔室之所有木石花鸟阶庭园池之实,山川之流峙,云烟之起没,物态之推移而迁变,骤得而骤失,无非尔耳目之所寓,其所寓亦漫而已矣。方且寓趣于诗书,寓兴于壶觞,恬愉静虚,无适无莫,优游乎无为之域、无何之乡,不疵疠,不挠撄,以至乎华皓颐期。遂名其堂曰“漫寓”。
李石城新寓东城亭记
三浦在汉江下流,去都城十里而近,倍山而面湖,其地号多名亭。盖其渊濑之澄泓,洲岛之萦回,士女之所走集,舟船之所都会,风潮之朝暮上下,鸥鸟之族戏而群飞,凡可以高居而俯瞰者,大都幷得之矣。唯其崇基杰构巨厦修檐,不为阳景暑雨之所淫铄者,独东城亭为第一。旧有申氏以功封东城者,实始经营,故名“东城亭”云。
自东城氏死而亭遂空者数岁,至今年夏,石城宰李君,自龙山奉太夫人侨寓于是。夫以荜门圭窦之士,而一朝获此巨丽,可谓穷儿暴富矣。石城君大乐之,为文字以詑其胜,而又要余一言张之,将以为不朽图。
嗟乎!子之身非子有也,造化之所委形也;子之文非子有也,气机之所假辩也。帲幪不可以恒处,而天地不可以久托。况乎光阴之倏往而倏来,云霞之屡兴而屡变,江河之日逝而不住,万物之迭谢而长新?昼夜相代乎前,而不可执而守也;得丧骤交于心,而不可据而私也。而况于斯亭之或成或毁,不可以预期;一予一夺,不可为常主者乎?而吾子窃窃焉幸其有,规规焉觊其便,殆难以语于道矣。
且文者空言也。寓物而成,物毁则随之。三王之序滕王阁,长公之记凌虚台,非不瑰奇伟丽也,犹飘风之过耳,迅电之经眼,求其影响之仿佛,曾不得以须臾。而寂寥简编,无与于人骨之俱朽,则子之计又可谓拙矣。
虽然东城氏之为是亭,岂不欲守此以老?而工未讫功,东城氏死。石城君时栖遑路傍,望华榱高栋,若仙居之缥缈。今乃无因而入手,犹鹊巢而鸠居。语曰:“作者不居,居者不作。”亦可见推迁往返之理不可常如此矣。“藏舟于壑,有大力者负之而趋”,斯可以警世之专欲每利安富厚而苟自私者。遂以为记。石城君名敦临,世以行谊名。
水明亭记
汉滨地多形胜。升三浦之峯,试旋目而望焉,自铜津、露梁、瓦丘、龙山,下至玄石、西江、竹里,十数里间,其倍高临深遥山近陼,平铺阔远之致大都一槪。而三浦居其中,犹登龙断者罔市利,一游瞩而上下之美尽焉。则汉滨之胜,三浦固已专之矣。
故处城市厌湫隘而乐间旷者,咸就以为亭,接栋宇连榱题,叠起而对峙,俱擅有名。然而近水则地卑,不宜于远望,有危坠之虞、腥秽之臭,而射利喧哄,日乱吾视听,则举大全者或病焉。
独水明亭,枕崇岑之麓,据众丘之颠,三江汇其趾,双岛案其前,木觅、白岳、负儿、马鞍、砥柱、蚕岩,桂阳之山,始兴之山,饤饾于左右。帆樯之翕集,市里之都会,闾阎闬闳之交错列分,为鱼鳞为蜂房,悉归吾朝夕日用之观。而诸亭之接栋宇连榱题者,又皆在于指顾之内。则水明亭为第一于诸亭,当无异论矣。
夫以汉滨之胜而三浦专其美,以诸亭之擅名而水明亭为第一焉。则为主人者必其得之天者全,优清福保至乐,不数数于当世者之所能得以久专也。
始万历丙辰岁,吏部左侍郞泌川朴公实创为是亭。嗣子兵部左侍郞大瓠公增治垣屋。至其孙奉化君,舍县绂而归去之。今三世三十九年,结构日益牢,阶庭日益修,基不以倾,业不以隳,岂不难哉?
呜呼!宇宙逆旅也。忽来而忽去,四岳三涂,其姓不一,尚安以恒其有也?富贵无常也。秦之祈年ㆍ阿房、陈之结绮ㆍ临春、隋之显仁ㆍ汾阳ㆍ迷楼之属,非不杰然巨丽,而曾未一瞬,荒墟坏墉,翦焉为狐兔之区,尚安以恒其有也?而况于江干水浒一亩之宫、数椽之室,朝暮易主,阅人多矣。唯朴氏能世其守,堂构无亏,奉化君勉乎哉!
天地无穷期而山川有定形,以定形而求无穷,奉化君之心,亦何所不至?奉化君既保有是亭矣,惟早夜兢兢,规为永久图,遗之子若孙,以无替泌川、大瓠公之旧,庶其曰不弃其基,奉化君勉乎哉!
以余尝侨寓于是,固要余为文纪之,因系以诗。〈见诗集。〉
絷驹亭记
《宵雅》之诗曰:“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惜贤者之去,而欲留之之辞也。夫贤者而求去,欲留而不得,则世道之责,当有所归。而贤者既不得于朝廷,则空谷而已矣。鸟兽不可与同群,而斯人之徒是与,则独寐晤歌,虽足以自乐其乐,而招邀乡邻父老,乐与之陶写平生,以尽其款曲,亦贤者之雅致。而聚散之际,又不能无依依掺裾之怀,则“客无庸归”之咏,所以次于《骊驹》之后也。
佩弦金公,贤者也。少历清贯,既乃栖迟州里,退居龙驹县西北先垄之下,躬稼以自养。年老简出入,独好客不倦。客至,必摘园蔬举匏尊,论说桑麻,商晴讲雨,不知宾主之为物我。及其林日西颓,宾轩将返,则左牵右挽,留连而不已。
乃为堂三楹,凉燠之区具焉。命之曰“絷驹”,以寓其投辖之意。其落地兄弟之义、伐木酾酒之欢,蔼然于题扁,佩弦公其贤矣哉!
始公之谢事而归也,朝之士大夫咸惜之,诗人之能作诗留公,配媺于风雅与否,固不可知,而公之驹既不可絷矣。无宁山潜野伏,絷嘉客之驹以展其逍遥,亦君子出处之道也。
余家贫,唯一款段甚驽病颡,俟春原路干,一系于堂下,烦公一束青蒭。姑为文纪之。
鹤林正画山水八帖屏风记
万历辛丑,先人坏朝衫为八幅,请鹤林正公子写四时山水。公子雅善绘事,为此画甚工,时号妙品。既鹤林公子亡,其笔迹之在世者不可复得,则人所宝重,以一寓观为幸固宜矣。况先人心目之所加,手泽之所存,列之为屏障,陈之于左右,逾五纪传之不失者,在子孙宝重之尤当何如也?
属时多变,丁丑之乱,内府所藏,荡佚俱尽,琼签玉轴,举归于辇输以北,亦图书一厄会也。独是屏以敝陋故污,得保无恙,宁非其幸欤?于是,付之善工,浣濯之补缀之,易板与纸,因故而为新,即先人所尝列为屏障陈于左右者,一复其旧。展对抚玩之际,自不觉潸然涕矣。
呜呼!古人论书画,绢寿二百年,以为艺苑深恨焉。始辛丑岁,余龄十三,今更五十八祀,余为七十以老。风烛之期,冉冉日迫。计此画之通灵变化,尚馀百年。余不暇以是为恨,而重有嘅于人生之有涯也。
东里精舍记
尚书郑公君则东里精舍,旧在兴仁门外,离城可尽一矢,人烟希罕,有萧散夷旷之致。屋虽小,结构整饬,适寝处之安,庭除虽迮,以时洁治,宜摄杖徐步。栖迟憩息,以娱其视听,杂树桃李,春赏花而秋食实。
其外郊坰敻阔,自水落、峨嵯以下箭串马牧之南,远而广陵诸山,江汉上游之胜,皆囿于眺望之内。溪芹园蔬池鱼浦禽之味,又足以供吾养,会心处未必隔绝城市,而近或在濠梁上矣。余每从朋好,跨马出郭,徘徊陶写,甚相乐也。
其后东里公受长、宁二陵简畀之隆,出按藩维,入为天官冢宰,身且朝夕岩廊,而屋因而废矣。废又数十甲子,更阅多少世故,而公年至望八,遂纳禄告老。乃即其故基,起颓圮修垣墙,复立精舍,不侈不陋,依旧而止,其寝处栖息眺望禽鱼之趣,亦将悉复其旧。独恨余羸癃困劣,无由一致身其间,复寻陶写之乐也。
夫以公之坚刚不衰,足以坐镇雅俗,而谢事返初服,有万牛不回之节。脱屣于荣辱之境,得失所归当必有所在,而自是屋废兴而论之,不可谓不幸者矣。
羊叔子曰:“他日角巾东归,为吾容棺之墟。”叔子方展力方隅,用功名自勉,而深几虑患,意在周防,末流居身,重为之致嘅也。
往甲寅岁,余与东里公携故友韩泰而、郑德馀、安梦孚,送伯氏议政公伊川任所,会飮灵谷书院。既而留东里公枕流堂,董书院匠役,馀人并骑而返。时风雪甚,就东里虚堂,讨酒压寒。东里夫人命女奴扫除迎客出嘉酝,且招邻家讴者以侑欢。客既醉,相与联句作騈偶文,遍书户闼,至今四十七年以久。唯余与东里公幸而获全,回首曩游,一梦依然。虽闻精舍重建,余既不能自力,而二三故人俱落落泉壤,文酒跌宕,又何可言也?略叙今昔,以寓存没之感。
跋
东淮翁枫岳游记跋辛未
余与淮翁后先为枫岳游,盖辛未岁八月也。入山阻雨,相望两由旬,只再三邮筒相闻,迄未果一得相当,未免为孤赏独往,是介介尔。
及还,依然尘土间旧物,向之灵真窟宅,遽落梦境。每相对叹詑,悼斯游之不可再得也。夫得之而不与偕,偕之而又不得再焉,俱足慨也。
今者淮翁《东行录》成。凡余筇屐所历水石林峦之秀,高禅韵释谭幽语玄之致,翁之所纪已先获之。观于是,真可以废游矣。
俟终南山色益清、枫岚益佳,净扫凉轩,对酒举白,细论录中胜槪,庶几无交臂相失之恨云。
谢惠连《雪赋》范中立画文征仲书跋丁亥以后
谢惠连《雪赋》,称引梁王兔园之游,以梁客司马相如、邹阳、枚叔俱善词赋,借此三人为辞,雅致逸韵妙绝千古。至宋范中立写为图,盛明时文征仲用小楷书,联为大卷,其才情兴寄,足称艺苑三绝。
盖自谢氏以及中立、征仲,远者千年,近者百馀年,用意之造微,命笔之入妙,犹森然在目,书画真有益哉!
梁王以亲王介弟,拥数千里之地,招致文人墨客,托以布衣之好,相如至薄天子从官,忘藩国之陋而慕与之从游。当睢园岁暮,霰雪既零,雁池、凫渚之间积素弥望。梁王屏天子旌旗,命小驷召宾友,置酒于平台。酒中乐酣,琴瑟间作,授简于三大夫,使各奏其靡者,风流胜事,岂后世粉墨摸儗所可几及哉?令人跃然飞动。
赵松雪画《罗汉过海图》跋
有为无量功德大檀越波罗门善男子松雪居士,姓赵,字子昂,画白衣菩萨像,宝陀落迦、阇崛中,座后紫竹成林,傍有水晶缾金刚护法,是为观世音。又有声闻阿罗汉率其眷属,跨诸般虫兽龙神荷叶浮苴,过海诣观世音,证成正果者十数躯。
夫观世音现世示寂,不知几经尘劫。居士造是段无量功德希有事,已过三百馀年,风灯泡影幻灭茫忽,不可思议矣。宋天圣中,有贾人漂到西洋佛界,塔宇精严,只一禅宿结趺龛下。是贾人就丐座后紫竹一竿以还,示波斯胡,始知亲见观世音云。
彼观世音一也。居士之画,以为过去;贾人之见,以为现在。现在者为有,过去者为无,观世音果为有为无?以有为有而谓之有,不若以无为无而谓之无。吾闻之黄面老子。
吕子久《归去来辞》集字律诗三十首跋
宋人尝言“士大夫不可一日不识菜根”。余亦尝谓“士大夫不可一日不读《归去来辞》”。盖以内外之辨明,然后其自顾也重;其自顾也重,然后能休官也轻,能休官也轻,则千驷万锺不足以撄吾中,而进退去就绰然有馀裕哉!
留守吕公子久在江都,以《归去来辞》集字,为近体诗三十首,声气谐和,造诣冲远。且其用字稳妥,一出自机杼,无牵强僻涩之病。要之语不拘于字,意不拘于辞,是为难耳。
且夫陶征士处晋、宋废兴之际,意不可下邑,达情取适,舍斗米而返初服。一身去留固无关于义分,则即事遣辞皆实境所得。
若子久,当治世遭遇上下,入奉庙画,出管留钥之寄,顾安得抽身勇退,以遂丘壑之愿哉?然则斯诗也直自言其所存,而亦不害为赏心雅操也。余所谓“士大夫不可一日不读《归去来辞》”者,公既先获之矣。
余旅人也。漂寓转徙,至老不休,住无所著,归无所之,伥伥如浮云羁鸟之无所栖泊。况乎壶觞之趣,松菊之观,又何可言哉?唯篇末一段语惕然有契于心,聊书感怀,以纪卷尾云。
平壤伯诗草跋
平壤伯赵公浚,当丽季废兴之际,实为左军摠制使,统率戎马,翊我圣祖,造邦开业。意其恢俊武力策名之士而已,及睹裔孙小司寇景禛所蓄和座主溪堂诗稿一本。诗健拔清丽,不减杨铁崖,行草翩翩奇逸,有江左风流,又是艺苑高手,殆亦锺太傅其人也。
同时如冶、陶诸公,诗已不能越平壤伯而上之,笔则无传焉,学士大夫犹称述亡已。而平壤伯遂寂寥无知者,岂以功名之下有所掩焉者耶?王凤洲评书画纸寿,极不过二百前后,今此卷阅两朝近三百年。墨气虽脱,字画宛然无讹缺。宜其子孙宝藏之以传久远也。
《象村集》重刊跋
不曰精乎?精则患不大;不曰达乎?达则患无法,此固操觚家所常不免。而工诗者不必文,工文者不必诗,亦以见两至之难耳。
夫精而大,达而法,诗若文各臻其妙,核论者无敢加以独盛偏废之目,则唯申文贞公有之。盖申文贞公才高而识博,才高故不局于一艺,识博故取裁于众美。生于偏方末路,修辞立言,建标乎作者之林,而文章与德业俱赫著千古,岂苟焉而已哉?
公弱龄无他好,开口辄成造境语,覃思载籍,至忘寝啖,即白首如一日。语曰:“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斯非天得与人功并至之谓欤?
宣庙处公以玉堂东观,高文大册,发挥王猷,章章盛也。中罹否塞,霆霹交加,流离迁谪,疑若厄公于坎窞也。然而牢慅幽忧不足以挠公毫发,则天固以劳苦拂乱之会玉于公成。而其所行泽之吟、投湘之赋,皆发其湛思,以卒大雅之业,岂亦阳抑而阴扶之理耶?
既而天日再朗,公首膺大拜,黼黻𫄨绣,光赞中兴之烈,文章致用之效,于是大著。功名昭于时,声实延于后,向天之有意于人之穷达与世之隆替,灼然可见矣。
自公集行于世,几十年所,观诗者谓“诗胜文”,睹文者谓“文胜诗”,莫有定其高下者。而至于致大而极其精,尚达而尽其法,斯百代之公言,非一人所得以私言也。
始公卒,公之元嗣翊圣氏锓公遗文于家塾,犹虑流布不广。今因公侄子翊亮宰泰仁县,重刊于板,谓不佞通家子,征一言文之。
嗟乎!古人有言:“有文为不朽,有子为不死。”夫无文者固所不论,有文而无子,或子而不子,湮没寥寥,古今何限?父捐命,执手托以成书,意既悲矣。书既成,又不敢显诸当世,秘之名山,以俟后之知者,观公集,不得不遗恨于斯人也。
李齐贤画葡萄跋
中国旧无蒲萄。博望侯张骞使西域,以其种归。武帝植之离宫别馆,满望以詑诸国客。其为物非草非木,殊藤爽味,遂为饤饾上品。凉州人以酿酒,富者至万石,十年不败,其酿法不传于中国云。
国朝旧无画蒲萄者。近时有黄氏执中始以善画蒲萄名,吾犹及见之,粉墨形似之间,令人齿颊生津。黄氏死,今见在而以是艺名家者,为李生齐贤。齐贤不治他业,唯朝夕致精于是。先以一架草龙珠置之胸中,万物日交于前,视之皆蒲萄也。然后放焉,听笔之所往,风林露蔓,众颗离离,殆有造物者或出之或引之,不知其由于心而成于手也。然后操笔而立,彷徉四顾,因其天而露其机焉,盖非艺之为艺也。虽然,观山水者以为如画,观画山水者以为如真,真假之分,必有所在矣。
李生画诚善矣。余方患渴久苦。秋露既濡,叶疏而实騈,坐凉荫采嘉实以润吾喉吻。又况以凉州美酝供我千日醉,于李生画,何如也?
赵叔温摸己卯诸贤简帖跋
黄鲁直得罪责宜州。或谓:“其不愧东都党人,劝令书《范滂传》。”夫绍圣诸人,编管远恶,比之党锢之騈首于北扉,则不至烈矣,而犹感愤如此云。
本朝己卯诸贤,以经世之学,被鬼蜮影射,倂命于一网,实如李、杜之冤酷,岂不甚哉?今其人已矣,风流言论,邈不可得矣,断篇遗墨,益可贵重。
观安氏所裒录简帖及诗词,皆出于一时名贤之手,岂与夫后代史氏追述其事迹者,为比而并论哉?况范蔚宗何人也?苟至今景行前哲,怅望涕泗者,乌能无三叹于是编也?
赵君叔温,好古士。自为摹写,日置诸左右,长怀远慕,托寄深矣。其笔势清婉,不减黄太史,又可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