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百〇八 全唐文 卷七百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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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德裕(十四)

    旧臣论

    或问先王论道之臣,事后王乎?曰:“不改先王之道则事之,改先王之道则去之。”以事尧之心事舜、禹者,其皋陶、益、稷乎?以事武王之心事成王者,其周、召乎?以事汉高之心事惠帝者,其萧、曹乎?曹参尚不易萧何之规,况高祖之道?昔区区楚国,醴酒不设,穆生先去。且穆生岂为己也,盖伤废先王之道,不忍见后王之面,其不去者,焉得免胥靡之恨哉!魏晋以降,居相位者,皆䩄面愧心而已。又有攘臂于其间者,踦摭先王之道以讳旧过,改张先王之道以媚新君,弃先王之故老以掩其羞,用先王之罪人以协其志,若天地间无神明则已,倘有神明,鬼得而诛之矣。

    阴德论

    陈平称:“吾多阴谋,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不能复起,以吾多阴过也。”至曾孙何国绝。班生著陈平之言,以为世戒,理当然矣。而丙丞相才及子显,黜为关内侯,至孙昌乃绝,国绝三十二岁复续,而张汤、杜周子孙,世有令名,皆在显位,其故何哉?丙丞相于汉宣之德,可谓至矣。晋荀息以忠贞之故,不敢负献公,程婴以托孤之义,不忍斯赵氏,所以继之以死,终不食言。丙丞相于史皇孙,微君臣之分,无亲戚之情,而保养曾孙,仁心恻隐,置于闲燥,给以私财,介然拒天子之使,因是全四海之命(原注:《汉书》称“因赦天下郡邸狱系者”,是恩及四海也。)。又奏记霍光,决定大策,既而显征卿之美,削士伍之辞,其深厚不伐,古所未有。夏侯胜以为“有阴德者,必享其乐,以及子孙,是宜笃生贤人,世济其美”,古所谓有后者,良谓是矣,焉在传爵邑而已哉。张、杜有后者,岂用法虽深,而所治者或能去天下之恶,除生人之害,所以然也。

    臣子论

      士之有志气而思富贵者,必能建功业;有志气而轻爵禄者,必能立名节。二者虽其志不同,然时危世乱,皆人君之所急也。何者?非好功业,不能以戡乱;非好名节,不能以死难。此其梗概也。好功业者,当理平之世,或能思乱;唯重名节者,理乱皆可以大任。平淡和雅,世所谓君子者,居平必不能急公理烦,遭难亦不能捐躯济危,可以羽仪朝廷,润色名教,如宗庙瑚琏,园林鸿鹄,虽不常为人用,而自然可贵也(原注:世谓王刘之俦也)。然世亦有不拘小疵而能全大节者。如陈平背楚归汉,汉王疑其多心,令护诸将,又疑其受金,可谓不能以名节自固矣。及功成封侯,辞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汉高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 其后竟诛诸吕以安刘氏。近日宰相上官仪,诗多浮艳,时人称为上官体,实为正人所病,及高宗之初,竟以谋废武后,心存王室,至于宗族受祸。郭代公,倜傥不羁之士也,少不以名节自检,当萧岑内难保护睿宗,虽履危机,竟全臣节。则名节之间,不可以一概论也。陈平能不背魏无知,所以必不负汉王矣。今士之背本者,人君岂可保之哉?

    忠谏论

    人君拒谏有二:一曰生于爱名,二曰不能去欲。虽桀、纣、桓、灵之君,未能忘名,自知为恶多矣,畏天下之人知之,将谓谏己则恶不可掩,故不欲人之谏己。如晋献非骊姬寝不安,齐桓非易牙食不美,必不能去之,亦不欲人谏己。人臣忠谏亦有二:欲道行于君,可使身安国理者,其辞婉;欲名高后世,不顾身危国倾者,其辞讦。若考叔启大隧以成庄公之孝,仓唐献犬雁以复文侯之爱,留侯封雍齿以安群臣,招四皓以定惠帝,此所谓婉也。谏大夫言婢不为主,白马令言帝欲不讳(原注:刘、李二人名各不便,故书官),激主之怒,自有其名,望其听从,固不可得,此所谓讦也。汉元帝欲御楼船,薛广德当乘舆谏曰:“臣自刎颈,以血污车轮,则陛下不入庙矣。”张猛曰:“乘船危,就桥安,圣主不乘危。”元帝曰:“晓人不当如是耶。”则知谏之道在于婉矣。唯英主必能从谏。何者?自知功德及生人者大矣,虽有小恶,不讳人言。如汉高械系萧相国,及闻王卫尉之言,乃曰:“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此所谓不讳也。近日名臣王石泉居相时,子为眉州司士,天后尝问曰:“卿在相位,子何远乎?”对曰:“庐陵是陛下爱子,今犹在远,臣之子焉敢相近?”有以见君子之心,亦仓唐之比也。

    管仲害霸论

    昔管仲对桓公曰:“宫中之乐无所禁御,不害霸也;举贤而不能任,此害霸也。”余窃窥敬仲此对,是欲一齐国之政,满桓公之志。然则非专任亦不能致霸,故一则仲父,二则仲父,桓公所以能九合诸侯,为五霸之首。中代蜀主之任孔明,苻坚之用景略,虽关羽不能移,樊世不能惑,蜀与秦皆君安国理,非专任之效欤?桓公得敬仲则兴隆霸业,汉元信石显而反秽明德,信任同而理乱异者何也?所任用非其人也。近世有以宫中之乐饵其君者,而苞苴日行,纪纲日坏,朋党益炽,谗言益昌,得非窃管仲之术,违管仲之道?庄周称“所谓至智也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又曰“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岂斯之谓也。

    慎独论

    士君子爱身防患,无逾于慎独矣。能惧显觏(原注:《诗》曰:“无曰不显,莫予云觏。”),不为暗欺,忠信参于外,虽有盗贼,不能为患矣。《易》曰:“无有师保,如临父母。”斯之谓也。贼入赵孟之门者,睹其盛服将朝,不忘恭敬,悔受君命,至于触槐,所以知其不为患也。向使赵孟未辟寝门,尚安衽席,思变诈之数,无肃敬之容,为盗者必激其怒心,增其勇气,焉得保其首领哉?推是而言,人不可以不诚矣。若乃怀诈饰智,意忌貌亲,人已见其肺肝,而自谓无迹,天已夺其魂魄,而不寤将亡,此汲黯所以面折公孙宏,留言李息,庄周称“贼莫大于德,为有心以有眼”。为德者尚不可以有心眼,况为恶者乎?

    王言论

    夫帝王与群臣言,不在援引古今以饰雄辩,惟在简而当礼。雄辩不足以服奸臣之心,惟能塞诤臣之口。昔田鼢为请考工地益宅,武帝曰:“遂取武库。”卫将军言郭解家贫,又曰:“布衣权至使将军知,此其家不贫。”殷仲文言音乐好之自解,宋祖曰:“吾祗恐解。”此谓简而当理,足使奸臣夺心,邪人破胆矣。余历事六朝,弼谐二主,文宗辞皆文雅,而未尝骋辩,武宗言必简要,而不能文饰,皆得君人之理,量能尽臣下之辞。岂惟王言如是,人臣亦当然也。其有辩若波澜,辞多枝叶,文经意而饰诈,矫圣言以蔽聪,此乃奸人之雄,游说之士,焉得谓之献替哉?为臣者当戒于斯,慎于斯,必不获罪于天矣。

    退身论

    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昔余常惑焉。自前朝李右相、元中书,皆宴安厚味,终婴大戮。所以文种有藏弓之恨,李斯有税驾之叹,张华愿优游而不获(原注:裴𬱟劝废贾后,华答以“庶可优游卒岁”),傅亮赞识微而不免。此四子者,皆神敏知几,聪明志古,图国致霸,动必成功,而自谋其身,犹有所恨,况常人哉!其难于退者,以余忖度,颇得古人微旨。天下善人少恶人多,一旦去权,祸机不测。掺政柄以御怨诽者,如荷戟以当狡兽,闭关以待暴客;若舍戟开关,则寇难立至。迟迟不去者,以延一日之命,庶免终身之祸,亦犹奔马者不可以委辔,乘流者不可以去楫,是以惧祸而不断,未必皆耽禄而患失矣。何以知之?余之前在鼎司,谢病辞免,寻即远就泽国,自谓在外而安,岂知天高不闻,身远受害。近者自三公镇于旧楚,恳辞将相,归守邱园,而行险之人,乘隙构患,竟以失巨浪而悬肆,去灌木而撄罗。余岂不知身退罹殃,盖耻同种、斯之不去也。则知勇退者岂容易哉!而陆士衡称“不知去势以求安,辞宠以招福”,斯言过矣。惟有遭逢善人,则庶可无患,故范雎得蔡泽,退而不辱,虞邱得叔孙,去而不困。其次则毅者、有心者亦可矣,子文举子玉以靖国,随会避郤子以纾乱,皆保其后矣。若小人,则祸必及之,无所逃也,终不及乘扁舟,变姓名,浩然五湖之外,不在人间之世,斯可以免矣。

    豪侠论

    爰盎、汲黯,皆豪侠者也,若非气盖当世,义动明主,岂有是名哉?爰盎曰:“缓急人所有。”故善剧孟,匿季心。汲黯好游侠,任气节,善灌夫,所以知其然也。余斯言岂徒妄发,杨子所谓孟轲之勇类如是。夫挟者,盖非常之人也,虽以然诺许人,必以节气为本。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难兼之矣。所谓不知义者,感匹夫之交,校君父之命,为贯高危汉祖者是也;所利者邪,所害者正,为梁王杀爰盎者是也。此乃资贼耳,焉得谓之侠哉?唯锄麑不贼赵孟,承基不忍志宁(原注:纥干承基为承乾贼于志宁,见其执丧尽哀,不忍害之也),斯为真侠矣。淮南王惮汲黯,以其守节死义,所以易公孙宏如发蒙耳。黯实气义之兼者。士之任气而不知义,皆可谓之盗矣。然士无气义者,为臣必不能死难,求道必不能出世。近代房孺复问径山大师:“欲习道,可得至乎?”径山对曰:“学道者惟猛将可也,身首分裂,无所顾惜。”由是而知士之无气义者,虽为桑门,亦不足观矣。

    英杰论

    帝王之于英杰,当须御之以气,结之以恩,然后可使也。若不以英气折之,而宠以姑息,则骄不可任;若不以恩爱结之,而肃以体貌,则怨不为用。驾驭之术,唯汉高祖尽之。黥布归汉,高祖方踞床洗,而召布入见,布在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帐,服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武帝踞厕见卫青,青以大将军之贵,而隶人蓄之,此不得不绝大漠而荡荤粥猃狁也。蜀先主与关羽、张飞同卧起,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皆用此道,故能成功。夫御英杰,使猛将,与见道德之人,接方正之士不同也,不可以繁礼饰貌,以浮辞足言,宜洞开胸怀,令见肝肺。气慑其勇,恩结其心,虽踞洗召之,不为薄矣。禄山,夷狄之谲诈者也,非将门英豪,草莱奇杰,其战斗之气,击刺之才,去关张远矣。天宝末受专征之任,托不御之权,入朝赐宴,坐内殿西序鸡障之下,非其所据,果蓄异图,幽陵厉阶,至今为梗。盖恩甚骄盈,以至于此,倘以徒隶蓄之,岂有斯恨?

    臣友论

    君之择臣,士之求友,当以志气为先,患难为急。汉高以周勃可属大事,又曰:“安刘氏者必勃也。”文帝戒太子曰:“即有缓急,亚夫真可任将兵。”此皆得于气志之间,而后知可以托孤寄命矣。何者?人君不能无缓急,士君子未尝免忧患,故汉高知周勃可托,文帝识亚夫可任,信陵降志于朱亥,爰盎不拒于剧孟。且夫周文有闳夭而御侮,宣孟以弥明而免难,孔圣得仲由而不闻恶言,宋祖失穆之而谓人轻我,则择臣求友,得不先于此乎?太仓令淳于公叹“生女不生男,缓急非有益也”,女缇萦自伤,乃上书赎父罪。《诗》曰:“鹡鸰在原,兄弟急难。”父子兄弟,未尝不以赴急难为仁孝,况朋友之际,本以义合,贵盛则相望以力,忧患而不拯其危,自保荣华,坐观颠覆,可不痛哉!昔卫青之衰也,故人多事冠军,而任安不去;吴章之败也,门人更名他师,而幼孺自效(原注:幼孺名敞,姓非便,故不书),此所以可贵也。善人良士,祗可淡水相成,虚舟相值,闻其患也,则策足先去,曰“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知其危也,则奉身而退,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良士之于人如是,曷若识剧孟、朱亥哉!

    天性论

    馀开成中作镇淮服,闻东宫为人所构,天子赫然大怒,召宰臣及公卿大僚议于内殿。其时谏者佥曰:“太子幼年,思虑未至。”亦曰:“太子之年,足以改过。”往复移时,大略不出于此。夫明主可以理夺,其要在于闻所未闻。昔千秋上书,言:“子弄父兵,罪当笞耳。”武帝一言而寤,盖以简而当理。魏太祖尝谓诸子曰:“吾必不用左右之言以理汝曹。何者?使左右君子也,必不离人父子之间;使左右小人也,小人之言必不可用。”其时无人以此言寤主,因问主上:“太子之过,得于何人言之者?与太子恩爱厚薄何如哉?”文宗聪明睿知,闻之必寤,既寤之后,太子必安。以馀揣之,不三数日,则父子如初矣。盖以父子之爱,发于天性,言之者必当易寤,况一子乎?是以汉高睹四皓上寿,悲歌鸿鹄;宣帝以元成退让,令傅淮阳;远帝闻史丹器人于丝竹鼓鼙之间,默然而笑。皆外感中寤,屈己舍爱,可不谓之天性哉?惜乎文宗竟不得一闻是言,岂太子之命也欤!

    宾客论

    古人称周公吐握下士,而天下归心。惟周公则可,何也?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于天下无嫌矣,故唯周公则可。禀上圣之姿,邪不得入,是以好士不为累也。汉武为戾太子立博望苑,使通宾客,多以异端进者。始皆欲招贤人,而天下贤人少,小人多,贤人难进,小人易合,难进者鸿冥,易合者胶固矣。何以知之?刘濞有枚乘、邹阳,不用其言,而应高、田禄伯为其羽翼;刘武有邹阳、韩安国,不用其谋,而羊胜、公孙诡为其腹心;刘安行阴德,好文辞,虽爱神仙黄白,未害为善,终以左吴伍被而败。以是而知虽骨肉之亲,非周公圣德,皆不可也。班固称“四豪者六国之罪人也”,今不复论矣。吕不韦习战国之馀风,陈豨值汉网之疏阔,逮乎魏其、武安,终以权势相倾,自武安之后,天子切齿,卫霍改节,则宾客之为害,固可知矣。公孙宏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与参谋议,非也。然谓之贤侯非党附朝宰,交乱将相者矣。其时武帝躬亲万机,严明御下,人自守法,不敢为非,宰相惟有平津,政出一空(原注:出《吕览》),自然无倾夺之势,其宾客故人,不居显位,似未足为朝廷患也。然主父偃言“朔方地肥饶阻河,蒙恬筑城以逐匈奴,来胡之本”,公孙宏以为不可,朱买臣发十难,宏不能得其一。又奏人不得挟弓弩,吾邱寿王以为不便,上以难丞相,丞相诎服。则知平津之宾客,不及天子之近臣明矣,虽有宾客,何益于议谋哉?况世秉大政者,常不下三四人,而轻薄游相门,与柳槐齐列,所谋以倾夺为首,所议以势利为先,是以魏其、武安之徒,共成祸败,刘班、殷铁之客,不相往来。又役奸志献奇计者,导其邪径,苟合匪人,世道险巇,无不由此。昔汉武谓田鼢曰:“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哀帝责郑崇曰:“君门如市,何以欲禁切主上?”皆宾客之害也。馀谓丞相闭关谢绝宾客,则朝廷静矣。

    谋议论

    欲知谋议之用舍,身名之荣辱,观其立论可知也。切于时机,明于利害,人主易晓,当世可行,其谋必用,而终有后咎,晁错、主父偃是也。何者?切时机,明利害,皆怨诽所由生,享其利而自罹其害。谋阔意中,言高旨远,其道可法,其术则疏,必有高名而不用于世,贾山、王阳是也。谋议不行,故能无患。智足应变,道可与权,言虽切于人情,意常笃于礼义,谋不尽用,而身无近忧,贾谊是也。故当汉文之世,亦列高位。余门客崔世叔,即宋广平之维私也(原注:崔世叔名犯庙讳),又常预燕公、代公之戎幕,故知三丞相才业甚备。曰:“广平好言政事,燕公好言文学,至于经国远虑,意鲜及之。与代公言,初若涉川,未知其止,寥廓广大,莫见津涯,味之既深,思意愈密。”代公常为西北边将帅,论四夷事,虑必精远,则崔之言信有征矣。凡侍坐于君子,闻其言可以知其才术远近,用此道也。

    伐国论

    自古得伐国女以为妃,未尝不致危亡之患者。何也?亡国之馀,正能无怨气?其立基创业之祖宗,必皆一时之英杰,其社稷山川之鬼神,尝为一国之所奉,受其血食,忿其灭亡,故能为厉矣。必生妖美之色,蛊惑当世之君,使其骨肉相残,以坏于内,君臣相疑,以败于外,危亡之兆鲜不由此。史苏所谓必有女戎,妹喜、妲己、褒姒是也。史苏言之详矣,今不复论。是以晋献得骊戎佚女,太子有雉经之酷,祸及三世;苻坚纳慕容娣弟,秦宫有凤兮之谣,败于五将(原注:苻坚于五将山破灭);梁武取东昏所幸,几至危国;隋文嬖陈王之妹,终以陨身。此皆祸败之著明者也。又夏姬入荆,子反疲于奔命,吴人始叛楚矣;吴嫔至晋,世祖怠于为政,戎狄乃乱华矣。所以王圭睹庐江美人,正言纳说。如王圭者,可谓识微之士,明于祸福矣。

    文章论

    圣人之德也有其位,乃以治化为文,唐虞之际是也。圣人之德也无其位,乃以述作为文,周孔之教是也。纂尧舜之运,以宫室车辂锺鼓玉帛之为文,山龙华虫粉米藻火之为章,亦己鄙矣。师周孔之道,忘仁义教化之本,乐霸王权变之术,困于编简章句之内,何足大哉!况乎浇季之下,淫靡之文,恣其荒巧之说,失于中正之道。两汉以前,史氏之学犹在;齐梁以降,国风雅颂之道委地。今国朝文士之作,有诗、赋、策、论、箴、判、赞、颂、碑、铭、书、序、文、檄、表、记,此十有六者,文章之区别也。制作不同,师模各异。然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见矣。古人之道,殆以中绝,赖韩吏部独正之于千载之下,使圣人之旨复新。今古之体,分而为四。崇仁义而敦教化者,经体之制也。假彼问对,立意自出者,子体之制也。属词比事,存于褒贬者,史体之制也。又有释训字义,幽远文意,观之者久而方达,乃训诰雅颂之遗风,即皇甫持正、樊宗师为之,谓之难文。今有司程式之下,诗赋判章而已。唯声病忌讳为切,比事之中,过于谐谑。学古文者,深以为惭。晦其道者扬袂而行,又屈宋之罪人也。且文者,身之饰也,物之华也。宇宙之内,微一物无文。乃顽也,何足以观。且天以日月星辰为文,地以江河淮济为文,时以风云草木为文,众庶以冠冕服章为文,君子以言可教于人谓之文。垂是非于千载,殁而不朽者,唯君子之文而已。且时俗所省者,唯诗赋两途。即有身不就学,口不知书,而能吟咏之列。是知浮艳之文,焉能臻于理道?今朝廷思尧舜治化之文,莫若退屈宋徐庾之学,以通经之儒,居燮理之任。以杨孟为侍从之臣,使二义治乱之道,日习于耳目。所谓观乎人文,可以化成天下也。

    任臣论

    欲知国之隆替,时之盛衰,察其任臣而已。非常之才,固不常有,龊龊廉谨,足以从政矣。其次愚鲁朴鄙之人,亦不害国。唯异于人者,可以惧矣(原注:世所谓差人也)。何者?陈侯受郭绍,以兴侮楚之怒;伯阳任公孙,以成谋社之梦。屠黍称:“国之兴也,天遗之以贤人,国之衰也,天与之以乱人。”是也。然此人将至,必有异物,为此先兆。故知远君子,近小人,污泽所以兴刺也。鶢鶋止于鲁郊,下展禽之故也;鹈鹕集于魏沼,不用管宁之应也。是以鸲鹆来而师乙叹,鵩鸟至而贾生惧,戴鹪巢而张臻悲。微禽尚能为害,况异于此者!昔殷宗惧而修德,以消雉雊之变,魏明乐以酣身,不免鹰扬之恨,可以儆戒哉!

    人物志论

    余尝览《人物志》,观其索隐精微,研几元妙,实天下奇才,然品其人物,往往不伦。以管促、商鞅俱为法家,是不究其成败之术也(原注:僧一行称“调盈虚御轻重惟太公”,管仲虽霸者之佐,不及太公,亦不宜比商鞅。鞅可与吴起同类耳);以子产、西门豹俱为器能,是不辨其精粗之迹也。子产多识博闻,叔向且犹不及,故仲尼敬事之,西门豹非其匹也。其甚者曰:“辨不入道,而应对资给,是谓口辨,乐毅、曹邱生是也。”乐毅中代之贤人,洁去就之分,明君臣之义,自得卷舒之道,深识存亡之机;曹邱生招权倾金,毁誉在口,季布以为非长者,焉可以比君子哉?又曰:“一人之身,兼有英雄,高祖、项羽是也。”其下虽曰项羽英分少,有范增不能用,陈平去之,然称羽能合变,斯言谬矣。项羽坑秦卒以结怨关中,弃咸阳而眷怀旧土,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岂得谓之合变乎?又愿与汉王挑战,汉王笑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及将败也,自为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其所恃者气力而已矣。可谓雄于韩信,气又过之,所以能为汉王敌。聪明睿知,不足称也。

    朋党论

    治平之世,教化兴行,群臣和于朝,百姓和于野,人自砥砺,无所是非,天下焉有朋党哉?仲长统所谓“同异生是非,爱憎生朋党,朋党致怨隙”是也。东汉桓灵之朝,政在阍寺,纲纪以乱,风教浸衰,党锢之士始以议论疵物,于是危言危行,刺讥当世,其志在于维持名教,斥远佞邪,虽乖大道,犹不失正。今之朋党者,皆依倚幸臣,诬陷君子,鼓天下之动以养交游,窃儒家之术以资大盗(原注:大盗谓幸臣也),所谓教猱升木,嗾犬害人,穴居城社,不可薰凿。汉之党锢,为理世之罪人矣;今之朋邪,又党锢之罪人矣。仲长统曰:“才智者亦奸凶之羽翼,勇气者亦盗贼之爪牙。”诚如是言,然辨之未尽。如是者皆小才小勇,祗能用诡道入邪径,鼠牙穿屋,虺毒螫人,如巨海阴夜,百色妖露,焉能白日为怪哉?大道之行,当齑粉矣。

    虚名论

    夫与膏育同病者,不可治也;与衰乱同风者,不可理也。刘向上书曰:“幽、厉之际,朝廷不和,转相非怨。君子独处守正,不挠众枉,勉强以从王事,则反见憎毒谗诉。故其诗曰:‘密勿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嗷嗷。’”又曰:“分曹为党,往往群朋,将同心以陷正臣。”正臣进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乱之机也,汉与幽、厉之世同风矣。干宝《晋总论》曰:“朝寡全德之士,乡乏不贰之老,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其倚伏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晋与元、成之际同风矣。所谓虚旷名重者,盖讥山涛、魏舒之俦耳。后之窃虚名者,曾不得与山、魏徒隶齿,而貌于世,未尝自愧,趋之者如飞蛾赴火,惟耻不及,岂蛩蛩负蹷之谓哉?虚名者以众多为其羽翼,时不敢害,后来者以声价出其口吻,人不敢议,以此相死,自谓保太山之安,可以痛心哉!

    食货论

    人君不以聚货制用之臣处将相弼谐之任,则奸邪无所容矣。左右贵幸,知所爱之人非宰相之器,以此职为发身之捷径,取位之要津,皆由此汲引,以塞讪谤。领此职者,窃天子之财以为之赂,聚货者所以得升矣。贵操其奇赢,乘上之急,售于有司,以取倍利,制用者所以得进矣。三司皆有官属,分部以主郡国,贵幸得其宝赂,多托贾人污吏处之,颇类牧羊而蓄豺,养鱼而纵獭,欲其不侵不暴,焉可得也?故盗用货泉,多张空簿,国用日蹙,生人日困。扬雄上书言汉武“运帑藏之财,填庐山之壑”,今货入权门,甚于是矣。孟献子有言:“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子舆以利国为非,扬雄以榷酤兴叹。称其职者,必皆挟工商之术,有良贾之才,寿昌习分铢之事,宏羊析秋毫之数,小人以为能,君子所以不忍为也。卜式言:“天久不雨,独烹宏羊天乃雨。”焉有仲尼之鸣鼓将攻,卜式之欲烹致雨,而反居相位?可为之甚痛哉!

    近幸论

    自古中主以降,皆安于近习,疏远忠良。其主非不知君子可亲,小人可去,而不改者,其蔽有二:一曰性相近,二曰嗜欲深。桓、灵之主与小人气合,如水之走下,火之就燥,皆自然而亲结不可解也,侯鉴、张让所以得蔽君矣。元、成二后,皆有所嗜,吹箫挝鼓之娱,微行沉湎之乐,非幸臣无以承意,非近习无以共欢,宏恭、石显所以得蠹政矣。唯人君少欲英明者,则能反是。如文帝虽有邓通、赵谈,所信者贾谊、张释之、爰盎,此所谓少欲也,武帝虽有韩嫣、李延年,而所贵者公孙宏、倪宽、卜式,此所谓英明也。故君听不惑,政无颇颣。近则开元初,内有姜皎、崔涤,以极官中之乐,外有姚、卢、苏、宋,以修天下之政,得元成之欲,享舜禹之名,六合晏然,千古莫及。其故何也?幸臣不得干政故也。后代能如汉之文、武,及开元致理之要,虽有幸臣,亦何害于理哉。

    奇才论

    开成初,余作镇淮甸。会有朝之英彦,廉问剖符于东南者,相继而至。余与之宴言,皆曰:“圣上谓丞相郑公覃、李公固言、李公石曰:‘李训禀五常之性,服人伦之教,则不及卿等,然天下之才,卿等皆不如也。’三丞相默然而退。”余曰:李训甚狂而愚,曾不及于徒隶,焉得谓之奇才也?自古天下有常势,不可变也。昔陈平之思吕宗,而计无所出,尝闲居深念,际贾由户而进,不之觉也。贾揣知其情,言曰:“将相和,则社稷安矣。”因为画策。陈平乃寤,由是以黄金为绛侯寿,将相交欢,以败产、禄。近世五王之诛二张也,汉阳王召大将军李多祚谓曰:“将军爵服隆贵,谁人与之?”曰:“太帝与之。”“将军资产富侈,谁人与之?”曰:“太帝与之。”“将军子弟荣禄,谁人与之?”曰:“太帝与之。”因谓曰:“感太帝恩乎?”多祚漼然泪下。又谓曰;“今太帝之子深居鹤禁,危若缀旒,将军岂有意乎?”多祚遂感慨受命,与之定策。元载之图鱼朝恩也,以崔昭尹神州,裨昭日请苑中牢醴以为朝恩羊,及开馔,因与北门大将军王驾鹤等结欢,共筹阴计,而朝恩竟败。夫举大事,非北门无以成功,此所谓天下之常势也。李训因守澄得幸,虽职在近密,而日夕游于禁中,出入无碍。此时挟守澄之势,与天子契若鱼水,北军诸将望其顾盼,与目睹天颜无异,若以中旨谕之,购以爵常,即诸将从之,势如风靡矣。训舍此不用,而欲以神州灵台游徼搏击之吏,抱关拥彗之徒,以当精甲利兵,亦犹霜蓬之御烈火矣。赖中人觉其变,未及其乱,向使训计尽行,所诛者不过侍从数百人而已,其徒尚数千人,与北门协力报怨,则天下横流矣。何以知之?昔窦武之举事也,以五校士数千人屯都亭下,中官矫诏令张奂率营士与阵对阵,乃大呼武军曰:“窦武反,汝皆禁兵,当宿卫宫省,何故随反者乎?”自旦至食时,兵降略尽。由是知自前代以来,禁军皆畏伏中官,宰臣焉能使其效死?嗟乎!焚林而畋,明年无兽,竭泽而渔,明年无鱼,既经李训猖獗,则天下大势,亦不可用也。

    方士论

    秦皇、汉武,非好道者也。始皇擒灭六国,兼羲唐之弟号,汉武剪伐匈奴,恢殷周之疆宇,皆开辟所未有也。虽不能尊周孔之道以为教化,用汤武之师以行吊伐,而英才远略,自汤武以降,鲜能及矣,岂不悟方士之诈哉?盖以享国既久,欢乐已极,驰骋弋猎之力疲矣,天马碧鸡之求息矣,鱼龙角抵之戏倦矣,丝竹鞞鼓之音厌矣,以神仙为奇,以方士为玩,亦庶几黄金可成,青霄可上,固不在于啬神炼形矣。何以知之?荀卿称:“千万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馀闻武宗之言,是以知耳。尝于便殿言及方士,皆谲诈丕诞,不可信也,上曰:“吾知之矣。宫中无事,以此遣闷耳。”馀尝览曹植论,言“左慈、封君达之类,家王及植兄弟以优笑蓄之耳”,斯言信矣。大抵方士皆习静者,为之隐身岩穴,不求闻达,如山鹿野麋,是其志也。岂乐翘车之召哉?敢自炫其术,面欺明主者亦鲜矣。时既不用,逐之可也,杀之非也。若以其诈而可诛,则公孙卿、栾大无非得诈。杀其于势利以自炫者,足以大戒;兰艾同焚,斯为甚矣。贞观末,高宗不诛天竺方士那罗延婆娑寐,逐之归国,斯可为后王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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