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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自隶圣格来家,虽操作不以为苦,以奴籍中受笞挞者多于我也。久之,圣格来稔其性情,亦渐不以奴处之。圣格来之为人,佻𠉂无远识,不审家人作苦。汤姆未至,凡会计出入,均阿道而夫司之。阿道而夫亦不心主人家事,以其资财任意挥霍。汤姆事主人忠,每于毫末之物,亦视为己产,弥复珍惜。滋不悦阿道而夫所为。圣格来微省其事,渐迁阿道而夫之爱爱汤姆,继而尽削阿道而夫之权利,悉授汤姆矣。圣格来既昧于出纳,一任司会计者所为,人以为汤姆握利权,又重以主人之宠,可以因缘为奸利。而汤姆衔恩切,一不敢以欺主人。且并主人之醺醉颠顿,亦往往用以为谏。一日,有酒客延圣格来饮,既归,昏不省人,阿道而夫及汤姆扶挟入室。阿道而夫见主人醉态,笑吃吃,汤姆则忧形于色。明日,圣格来在精舍中观书,汤姆侧立注视。圣格来曰:“尔何事久濡此?意吾之所命令者错耶?尔来欲正之?”汤姆曰:“主人似错。”圣格来置书问之曰:“吾何错?观尔似有戚戚之容。”汤姆曰:“吾受主人恩至矣,故今日欲以言进。”圣格来曰:“尔欲何言?苟吾寡恩,尔亦恣情语之。”汤姆曰:“主人恩重,吾尚有何说。特有一言,似至关切于主人。”圣格来曰:“趣言之。”汤姆曰:“昨宵夜阑时事,主人还忆之乎?何不自厚恤其生命。”汤姆言时,以手拄门,回面外视,盖以奴自居,不敢面斥共主人者。圣格来闻言颊赤,既而又怜汤姆之忠,不觉失笑曰:“汝乃言吾昨日之事耶?尔欲吾改过,只此一端乎?”汤姆闻言,乃跽语其主人曰:“只此饮酒一端,大足伤毁主人身命。《圣经》云:酒之为毒,螫如黄蜂之刺。”汤姆语至此,喉哽不能发声,泪随之落。圣格来见状,亦泪落如线,趣汤姆起,曰:“吾薄德,恐不任尔为奴也。”汤姆见圣格来未誓言改过事,仍长跽不起。圣格来会意,乃语之曰:“吾此后更不与彼䜩矣。”因出矢言,麾之使出。汤姆见主人知悔,大悦,以手拭其余泪而去。圣格来因自语曰:“吾今日许汤姆,当必如其约。”亚妃立应圣格来之请,为之综家政,亦勤恳如任己事。每日未明即兴,料理卧房。榻后睡奴亦怪其早起。然亚妃立受摄时,已簿列其家具,无微不悉。有厨娘曰大纳者,见宠于媚利之母,既随媚利至圣格来家,仍恃旧恩,悉握厨中权利。既闻亚妃立簿列家具,乃大愤懑,以为吾握此利权久,亚妃立乃欲强干吾事。大纳性既奸逞,复严备亚妃立,意俟其至,力与之角。且稚齿之奴,又尽听其号令,成欲助其奸欺。亚妃立既检点群籍,遂及厨中。大纳见亚妃立至,坚坐不起,以口吃烟,烟气醺积难近。目睹亚妃立,不复为礼。大纳初意以亚妃立贵人,不耐琐琐,当一隙即行。而亚妃立苛察,每及繁细。见列匮十数,均有抽屉,因问左右:“此何为者?”大纳曰:“无论何物,悉纳是中。”偶抽一屉,见新布一方,上有血迹,似用以裹鲜肉者。亚妃立曰:“大纳,奈何以此新布裹肉?”大纳曰:“旧抹者已散失,吾偶觅一新者易之,行将浣矣。”亚妃立曰:“此真殄天物哉!”更抽一屉,屉中藏豆蔻盒一、小《圣经》净一卷、纱一方、手帕数幅、烟卷数枚、纸条数张,及爆竹、旧鞋、大蒜头、抹布、针线、糖饵,杂乱无章。亚妃立曰:“豆蔻食物,另列一处,何事杂投此中?”大纳曰:“此小物,随地可置,何必定向。”亚妃立曰:“此非其地。”大纳曰:“吾取适手耳。”亚妃立稽核所至,必精必详,而大纳悉以力抵制之。最后见盘盂高积盈案,亚妃立复问大纳:“何以不即洗涤?”大纳忿曰:“吾能白晨及昏悉力以涤此物,不更治饭耶!”亚妃立曰:“尔试观屉中均芥末,何也?”大纳曰:“人多手杂,固应如此。即君此时颠倒检核,安知此芥末不即于此时散洒满屉。密司且往楼上,俟吾摒挡,再临视,尚未为晚。今以贵人临驻,大梗吾事。”亚妃立曰:“吾今日必亲自监视妥贴,令以后勿更如此,吾分始尽。”大纳曰:“密司贵重,奈何亲此细事。且吾老主母及今之主人,悉以厨政见属,未尝一临视。”言已大忿,往来跳踉,鞭挞稚奴,以强威焰。亚妃立不语,躬白整理,物物咸得位置。大纳见亚妃立整叠盘碗,部署有法,亦复心折,因语左右曰:“吾阅人多矣,未见躬为主人而操奴业。果如此,亦可降尊而奴,不必称主人矣。”亚妃立如无闻见,俄顷,已将厨中百物整理完好。间有污浊之役必须奴者,而群奴咸袖手却立,不助亚妃立。亚妃立乃出语圣格来曰:“君家政,虽有敏者,莫措其手。彼辈暴殄天物,凌杂家具,为吾目中所未见。”圣格来曰:“良然,姊固不多见也。”亚妃立曰:“主人如是,号令安能必行?”圣格来曰:“姊讵不知吾家政耶!凡为主人者有二种:一得奴之益,一受奴之累。凡处奴善者必有累,然能不恶而严,而奴畏之,此最上家法,世不多见。吾尤非所及,故吾只能纵其所如而已。”亚妃立曰:“君竞欲以此立政驮?”圣格来曰:“姊尚以为未足耶?吾为主人,高坐读书,待食于奴。彼奴于突烟喷起之中,灼眼然眉,以饭供我。我福已至,尚何多求。设令吾为之,片晌岂复能忍?君聊假借大纳,不必仆仆奔命,徒苦老姊。”亚妃立曰:“圣格来,尔实未亲睹今日厨中情状。若令尔见,当亦不平。”圣格来曰:“何由不知。屉中乃以豆蔻杂《圣经》与抹布,一何可笑,然吾所取者,大纳制肴乃极适吾口,咖啡亦香洁可饮。彼能于杂乱中制精馔,其才可以龛乱为宰相。”亚妃立曰:“彼辈视君物如粪土,家法安容有此?”圣格来曰:“依姊之言,将毋簿其物于内寝,索则予之,于法亦未善。”亚妃立曰:“此奴善为奸利,君乃悉心畀之以权,此政吾安能综。”圣格来见亚妃立怒形于色,乃人笑不已,曰:“姊乃欲以忠悫之行望之彼辈,又焉得遂老姊之意。”亚妃立曰:“尔何由不略加训诲!”圣格来曰:“姊,何术能令吾警醒彼辈?如以媚利之意,非尽杀彼辈不可,吾又安能。”亚妃立曰:“讵奴辈中乃无一善类?”圣格来曰:“佳种难得,只能听之。且吾教不施,彼中尤无向善之日。若吾汤姆者,可云奴籍中之出类拔萃者矣。”亚妃立曰:“如君之言,不教之,虽死,灵魂亦蠢蠢然。”圣格来曰:“吾治其生且未能,惶恤其鬼,今处吾家,既无佳品,或更换一生,庶有聪明之门。”亚妃立曰:“此语尖利已极。君试回想,得毋羞乎?”圣格来曰:“此时且不暇及,第人人如是,吾亦从众。方今世界,勿论丰啬之家,均养奴以自奉。”亚妃立曰:“吾佛孟忒 人无是也。”圣格来曰:“姊家风土胜于是间。姊不闻钟动乎,可以就餐矣。”亚妃立复入厨次,闻小奴呼曰:“柏鲁来矣。”是一㑌瘦妇人戴饼箩而入,即柏鲁也。颅骨高耸,目眶深陷,言语軥辀不可晓。既入,置箩于案,以手拄颐垂头而坐,自语曰:“天乎,吾何久不死也!”亚妃立曰:“尔何为求死?”柏鲁曰:“吾死可以脱罪。”时有小女奴名迦茵,适立其旁,斥之曰:“尔何为屡拼酒,不恤生命?”柏鲁瞪目视曰:“尔将来须到吾苦处来,舍酒无可自遣,方悔此时言过。”迦茵曰:“尔不自悔,后必以烂醉死。”柏鲁曰:“吾惟中酒,始释忧虑。”迦茵曰:“尔以钱易酒,醺如醉猫,究复何趣?”柏鲁曰:“吾非此不乐。”言已自去,复回顾迦茵曰:“尔勿太自标致,恐收场尚不如我。”乃不顾而唾。时汤姆亦在厨次,凡诸所言,一一听悉。见柏鲁行,亦尾之出。而柏鲁频频叹息,既而置箩于地,整理衣裙,汤姆进曰:“吾代尔将此箩可乎?”柏鲁曰:“吾未尝病,无须尔。”汤姆曰:“外观之,似病,否则似有隐忧。”柏鲁曰:“吾病何来?”汤姆乃苦劝其勿纵饮以保全生命。柏鲁曰:“吾意定必以洪醉终其身。若能被酒而死,则吾计亦得。”汤姆闻言奇骇,复语之曰:“尔不闻耶稣处人至善乎?耶稣惟以爱人之故,死于十字架上。”柏鲁曰:“吾自少至老,不见爱我者,尤不省耶稣为何人。”汤姆曰:“尔身何来?”柏鲁曰:“产于硁脱沟。主人畜吾生子,子成即鬻。群子已尽鬻,终乃鬻吾。及吾既到是间,尚有一稚儿在侧。儿极伟硕,吾主母媚利始亦悦之。及吾主母病,命吾侍疾,累夕忘寝,乳汁遂涸。儿既失乳,日哭失声。吾欲请之主母,乞钱市牛乳,主母不许。吾冒昧更请,主母怒曰:‘此儿善哭,可听其死,无须更乳!’吾子既不得乳,颠沛床席之上。吾不忍闻其声,特以烂醉自遣。不日,儿果以哭乳死。自是以来,吾益无生趣,乃益拼酒矣。”汤姆曰:“伤哉,伤哉!尔处此时会,必无聊生之日。所冀死后灵魂或得所依赖。”柏鲁曰:“天下至苦之趣,至此间为极点。勿论何地,终胜于此。”言己,取箩而去。汤姆目送之,怏怏而返,遇夜娃于中庭。夜娃发际戴满玉簪花,见汤姆,踊跃迎曰:“尔来乎?尔整吾马车,可与尔野适。然吾观尔容又似有不适,试以告我。”汤姆曰:“吾今日颇有所苦,然无伤也。行即为小主人整车。”夜娃曰:“必告我。”汤姆不得已,悉以柏鲁之言告之。夜娃颜色顿异,叹息不已,止汤姆曰:“且勿整车,吾意亦复不适。 正以此事入吾胸臆,万难沮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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