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寄夏剑丞先生书 中华文库
先生一定要我说几句讨论大作《古声通转例证》的话,我本不配说话,只因为却不过先生的好意,只好说几句门外汉的话,还请先生切实指正。
大作两部分的绝大贡献在于搜罗例证。这三大本的例子便是研究古声韵的材料。即此搜集之勤与广,已足令前人俯首。何况有这样精密的分析部勒呢。这种功力,我最敬服。每一部之末列举各种“例外”,眉目清楚,最有用处。
我于此道完全是门外汉,但以门外汉的眼光看来,总觉得这三百年的音韵学方法固然精密,功力固然勤苦,而见解上终不免有点根本错误,故成绩上也就不免因此受大影响。
所谓见解上之根本错误者,第一,不曾先辨清某字某字的古音究竟如何读法,却去先分韵部;各个字的音未能决定,故其所分韵部未免只是纸上的区分,仍无从确定某部之音究竟如何读法。此一误也。段玉裁认古有入声,而去声为晚出。孔广森谓古无入声,魏、晋以下始有之。此一个重要问题,至今未有定论。然清代学者分古韵部,其阴声各部,平入同收,究竟古读平声呢?还是入声呢?还是平入可以同部呢?如《关雎》用“芼”协“乐”,是“乐”应读去声呢?还是“芼”应读入声呢?而近百年学者似多从孔氏古无入声之说,于是古音的真相遂更不易认识了。此又一误也。古人未有韵书,民间歌唱多依其地之自然方音为韵脚。其有一地不可通协,而在他地可通协者,皆由于方言之异(如郑玄、高诱皆明说齐人读殷如衣)。声韵之变迁固然有条理可寻,然此类变迁皆是一时或一地的现象,不当离开时与地的限制而认为古声韵的普遍现象。孔广森以下,学者不先辨各个字音,而好谈通转的律例,此又一误也。
旧日学者之分韵部,以不立入声各部为最无理由。孔广森不信古有入声,然他仍立“合”部。严可均与先生皆不立“合”部,并入“谈”部,似无充分理由。遍观古韵文,皆没有缉合诸部入声与谈部阳声协韵之例。
此外阴声各部之入声,皆须分出,自为一大类别。其分部可略依《切韵》之次第,先分三大类:
(1)屋药类(屋—觉)(药—德)收声于-k
(2)质薛类(质—薛)收声于-t
(3)缉乏类(缉—乏)收声于-p
然后于此三类之中,依开口闭口等分别,参证古韵文,为分子目,成为入声的古韵部。
此三类之音,与“阴声”不同之处在于阴声各韵皆收声于韵母,而此三类皆于母音之后另有声尾。其与“阳声”又不同者,阳声之韵母之后也有声尾,但阳声之声尾为-n(真元),-ng(耕蒸),及-m(侵谈);而入声之声尾为-k,-p,-t。
我以为既要分韵部,自宜加详,加细。段玉裁以平上为一类,去入为一类,其说最有理,可作为大纲领。前者为“平”,后者可名为“仄”。王念孙分阳声九部,大致已不差。王氏分阴声及入声,似尚多可加细。缉盍之分,可仍其说。至祭之增,亦是一大进步。推至祭二部之理言之,则其阴声各部(除歌部)皆可如此分剖。
试以“支”韵为例。遍观古韵文,似此部古无平声。如“知”协“斯”(《陈墓门》),“斯”协“提”(《小弁》),“提”协“辟,揥,刺”(《葛屦》),“知”又协“易,祇”(《何人斯》),“辟”则为入声无可疑。以此言之,似是古读“斯”如“析”,读“提”如“湜”,读“知”如“的”,皆入声也。“刺”,“解”,“帝”等更易证明。
脂之两部,平仄之不互协,古韵文多可为证。先生所举之例证中,脂部所有平仄互协之例皆似是误举,如《豳风·七月》首章之“火衣”自相协,与下二章之“火衣”、“火苇”同例,而与本章之“发烈褐岁”无关。又如《小雅·杕杜》之用韵,更为明白,其式如下:
——至
——恤
——偕止
——近止
——迩止
此处前后两组各不相关也。
《宾之初筵》之“旨偕”与“设逸”,《生民》之“惟脂”,皆与此同。《鸱鸮》之“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并非用韵,下文句句用韵,起首不妨无韵也。
“之”部的入声与“支”部的古入声都收声于-k声尾。而“脂”部的古入声则收声于-t声尾,与“之”、“支”二部绝不相通。
“之”部中入声也特别多。此部在古韵文中所以与“萧”部通协甚多者,正以此部入声之字收声于-k,与“告”、“造”、“毒”、“鞠”等字同一种声尾,故可相协。
“之”部中有许多平声字,在古时大概多读入声。“之”读如“的”,“试”如“式”,“寺”、“诗”如“特”。
最可怪的如“来”字:
《小雅·出车》牧,来,载,棘,
《大东》来,服,裘,试,
《大雅·灵台》亟,来,囿,伏,
《常武》塞,来,
我疑心古时必有一地方音读“来”与“麦”同韵的。
以此推下去,萧,鱼,侯,幽诸部之去入声皆可如此分出,自为韵部。
如此分法,约计韵部可增一小半,或可稍近于古代的韵部了。
段玉裁认入声为古,而去声为后起,其说甚是。然而他又说“第二部平多转为入声”,恰得其反。他的第二部的乐,龠,爵,绰,较,虐,药,……等字,他说“绎《三百篇》皆平声”。这是他不能笃信入声之古。他只见《三百篇》中此部之字与从毛从召从乔之字相协,遂疑此部的入声字古读平声。他不知道从毛从召从乔之字古多读入声,从来乃变为去声平声。但一部分的字还不曾变,故“炤”之音灼,“𫏋”之音“其略反”,“熇”之音“许各反”,犹是古音。从毛之字,《关雎》以“芼”协“乐”,《板》之四章以“耄”协“虐,谑,药”,《抑》之十一章以“耄”协“乐,藐,虐”,皆可证其古在入声。“昭”字多与入声相协,古音当与“炤”相同。
此项平入互协的字,古韵文中很多,何以我们必要断定他们原是入声,而不肯认他们原为平声转为入声呢?
瑞典学者珂罗倔伦曾举一证,最令人心服。他说:
例如乍(dz'a)与昨(d'zak),敝(b'iei)与瞥(p'iet),若仅认声母与韵头之相似,便认前者为后者得声之源(此即等于认先有阴声而后有入声),那么,从乍之字应该可以随便有种种韵尾:可以加-t尾,也可以加-p尾。何以从乍之字从没有-t-p两种韵尾呢?何以作,昨,怍,酢,窄,舴各入声皆属于-k尾而不紊乱呢?同样的例不胜枚举。如:
从至之字:侄,晊,桎,蛭,挃,庢,秷,窒,侄,垤,绖,室等字皆收韵于-t尾。
从曳之字:拽,【亻+曳】,【氵+曳】,【糸+曳】等字皆收韵于-t尾。
从夜之字:液,䘸,焲,掖,腋等字皆收韵于-k尾。
以此看来,可知古音“乍”字原有喉音的韵尾,“敝”字原有齿音的韵尾,至中古时代乃失掉的。(《分析字典》引言二七)
珂先生之论虽专为入声变去声之字而发,然其理可推到阴声字之平上去三声。大概古与入声同协而后世读为平声之字皆脱离入声韵尾之最早者,年代久远,遂不易辨认其入声的本来面目了。
萧潇箫等字皆久已成平韵,然“肃”字仍为入声。从翏之字多有读平声的,然“蓼,僇,戳”仍是入声。此如声纽之变,“者”已变了,而“都”、“睹”仍保存古纽;“真”已变了,而“填”、“滇”仍保存古纽。
此皆幸有不变的一部分可以为证据。但有些字已无同偏旁之字可作证的,那便不能不靠古韵文作证了。
万一这样研究的结果竟逼我们承认阴声之中有几部在古代某一时期只有入声而无平声,例如“支”、“侯”等部,这也不足为奇。惟如孔广森所谓古无入声,乃真足奇怪耳。
总之,古人用韵,既无韵书可遵守,自必依音韵之自然和协为标准。此天然的和协即是当日的“韵部”。古人用“昭”协“乐”,若非“昭”读入声,则是“乐”读平声。但必无平与入同用之理也。
但声韵之变,最宜注重时与地的关系。《三百篇》之韵文包含的时代很长,地域的距离又很大,其间必有时代上纵的不同,与地域上横的不同。以时言之,则《周颂》与《大雅》为古,而《国风》之中,除《豳风》外,似皆东周之诗。以地言之,则《秦》,《豳》,《王》与《大雅》、《周颂》同其区域,同为西北之诗;《齐》为最东,二《南》为最南(江、汉、汝之间);馀皆中部之诗也。古韵中所谓通协,所谓对转,大率皆可以时与地的关系解释之。
大作《经传师读通假例证》中有许多方言音变的例子,最有用处。如《诗·韩奕》笺云,
实当作寔。赵魏之东,实寔同声。
又《礼记·缁衣》“资冬祈寒”注:
资当为至,齐、鲁之语,声之误也。祈之言是也,齐西偏之语。
又《周礼·考工记》“无以为戚速”注:
齐人有名疾为戚者。
“寔”字古音d'iek,“实”字古音d'iet;“疾”古音d'ziet,“戚”古音tsiek,绝不相同,其所以以“寔”为“实”,以“戚”为“疾”者,因为其时东方的一种方言(赵、魏之东即齐也)已有将入声之声尾吞没而成为今日下江流域之入声的趋势,故可以混用。若以为仅支脂或脂萧之通假,则错了。大作又引《诗·瓠叶》“有兔斯首”笺云:
斯,白也。今俗语斯白之斯作鲜,齐、鲁之间声近斯。
斯白即析白,即白晰。《尔雅·释诂》,“鲜,善也”,《释文》,“鲜本亦作誓”。《禹贡》之析支,《大戴记》作“鲜支”。此皆方音与古音之异。若皆以通转或通假释之,则是以例外为通则矣。何况“支”、“元”不在对转之列呢?
从前治古韵者,为入声所累,把入声和平声混在一部,故不敢断定古韵部的正确音读。今后的古韵学似宜先将“对转”、“旁转”等等枝节问题暂时搁起,先设法研究某一字古音究竟怎样读法。各字的音读明白后,“韵部”自然区分了。若只分韵部,而始终不知各部之各字之读法,岂是真正研究古音之目的吗?
今先将入声提出,阴声各类的字音便较易研究了。此如歌部无入声,故歌部之音较易规定。其他各部,亦复如此。
阴声各韵的精确规定,比较最为困难。此外的入声与阳声便很容易了。
阳声各韵的古音,惟“东”、“侵”二部稍费周详。其馀无大困难。
入声则非细研究广东音与日本汉读吴读不可。文字上的材料但可作为材料之一种而已。
总之,古音学必须先辨各个字的古音,通转等等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现象耳。
以上全是我的外行话,其中定多过于武断或过于大胆之处,然先生既要我大胆说出,故不敢不说,千万请先生切实指示教正。
先生的书使我得益不少。以上所说,虽大半是引申王念孙与珂罗倔伦之说,然若没有先生的三大册例证,我决无从说起。我对于此道,向来毫无研究,因见了先生的书,引起我一点兴致,遂稍稍翻了几部书,略窥一点门径。此皆先生之厚赐,不可不再三道谢。
书稿三册奉上。偶有笔误,曾用铅笔记出一二处,以便修正。
胡适敬上 十七,十一,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