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声考
作者:胡适
1928年

  入声是韵母收声于-k、-p、-t三种声尾的声韵。试用《广韵》第五卷所分韵部为根据,入声有三种大分别:

  (1)收声于-k的为

  (a)屋觉类(屋——觉)皆闭口

  (b)药德类(药——德)皆开口

  (2)收声于-p的为辑乏类(辑——乏)

  (3)收声于-t的为质薛类(质——薛)

  现在只有粤语各系中保存古入声最完全;长江中流下流的入声已无此三类的区别,只存一种短促的收声而已;北方各地则自宋、元以来入声已分散在平上去三声了;西南语言则入声皆变成平声了。

  本篇所考,只关于汉以前有无入声的问题。这问题二百年来未有定论,学者之说约有下列各种:

  (1)古无入声说 孔广森首倡此说,但他还立“合”部,是还不否认收声于-p的入声。到了严可均以下,乃废“合”部,并入“谈”部。

  (2)古有平上入而无去声说 段玉裁倡此说,他又说“古平上为一类,去入为一类”。

  (3)有一部分古有去入而无平上说 王念孙立“至”、“祭”二部,无平上;江有诰立“祭”部而不分“至”部。

  (4)古无上去惟有平入说 黄侃倡此说,其书我未见。

这几种说法,至今没有定论,故古音的研究至今弄不清楚。因为入声有特别的声尾,和阳声之收声于-m、-n、-ng者固然不同,和阴声之收声于单纯韵母或复合韵母者,也绝不相同。《三百篇》中,入声字往往同他声之字协韵,如“来”字可以有这些协韵法:

  思,来,(《雄雉》)(《子衿》)

  期,哉,埘,来,思,(《君子于役》)

  疚,来,(《采薇》)(《杕杜》)

  来,又,(《南有嘉鱼》)

  牧,来,载,棘,(《出车》)

  来,服,(《大东》)

  亟,来,囿,伏,(《灵台》)

  塞,来,(《常武》)

究竟“来”字是平声呢,还是入声呢?若“来”是平声,则不当和入声之“服”、“棘”、“塞”等字为韵。若是入声,则不当和平声字为韵。若“来”是平声,则“服”、“棘”等字当然也是平声,方可为韵;若是入声,则“思”、“期”、“埘”、“哉”等也是入声,方可为韵。但决无入声和平声相为韵之理。

  又如“昭”与“乐,懆,藐,虐”,为韵(《抑》),段玉裁说此部无入声,皆是平声。但我们何以不可说“昭”字与“沼”、“炤”等字古时同是入声呢?

  故古代有无入声的问题不解决,则古音的研究开口便错。

  旧说之最谬者为古无入声之说。孔广森说:

    至于入声,则自缉合等闭口音外,悉当分隶自“支”至“之”七部,而转为去声。盖入声创自江左,非中原旧读。其在《诗》曰,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初不知哀乐之乐当入声也。《离骚》曰,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时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初不知美恶之恶当入声也。

    昔周舍举“天子圣哲”以晓梁武帝,帝雅不信用。沈约作《郊居赋》以示王筠,读至“雌霓连蜷”句,常恐筠呼霓为倪。是则江左文人尚有不知入声者,况可执以律三代之文章哉?(《诗声类》卷一,《经解》本四四,页二)

孔广森的话似乎很有理由,其实是很错的。凡从毛的字古皆读入声,《板》之四章,“耄”字协

虐,谑,𫏋,耄,谑,熵,药,

《抑》之十一章,

  昭,乐,懆,藐,教,虐,耄,

皆可为证。又“毣”字亦是入声,亦是一证。从固的字古亦读入声,涸字可为证。故《关雎》之“芼”与《楚辞》之“固”皆入声也。

  段玉裁虽说古有平上入而无去,但他实不曾明白入声的性质,其说仍多错误。他分配平入,以质栉屑配真先,以缉合配侵覃,王念孙已指其误了。他的大错在于不明入声为最古之声,故说“第二部平多转为入声”,竟是认入声为可以从平声变出的了。

  段氏所谓“第二部”,包括有下列偏旁的字:

  毛 乐 喿 尞 小 麃 暴 夭 敖 卓 龠 翟 交

  虐 高 乔 刀 召 【上㐅下存】 勺……

他见从这偏旁的字现在读平声的居多,而中古韵书已多有列在平声的,故断定此部的字古本为平声,后来转为入声。殊不知此一部的字古时本都在入声,中古时代始有一部分脱去声尾,变成平声。段氏之说正是倒果为因。

  向来研究古音的材料不外两种:

  (1)古韵文的韵脚,(2)谐声字的偏旁。  

故段玉裁说:

    考周、秦有韵之文,某声必在某部,至啧而不可乱。故视其偏旁以何字为声,而知其音在某部。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也。(《六书音均表》卷二)

这话固然不错,但有一条附带的原则,不可不知。从某字得声之字音的演变,有先后的不同,约有两条路子:

  (1)母声之字历久未变,而滋生的字早已变了。

  如“卓”仍是入声,而“淖悼”已成去声。

  如“谷”仍是入声,而“裕”字已成去声。

  如“各”仍是入声,而“路”字已成去声。

  如“北”仍是入声,而“背”字已成去声。

  如“白”仍是入声,而“怕”字已成去声。

  (2)母声之字变了,而滋生之字中尚留有古音的遗迹。

  如“乍”已变去声,而“作”、“昨”等字仍入声。

  如“亚”已变去声,而“恶”字仍入声。

  如“固”已变了,而“涸”字仍入声。

  如“寺”已变了,“时”,“诗”,“埘”等字也变了,而仍留一个“特”字是入声。

  如“毛”已变了,仍留一个“毣”字是入声。

  如“交”已变了,仍留“猎较”的“较”字是入声。

  如“高”已变了,而仍留一两个入声的“熇”、“嗃”。

  如“乔”已变了,而仍留一两个入声的“𫏋”、“𪨗”。

  如“召”已变了,而仍留一个人声的“炤”。……

两条路都是很自然的(声纽之变,也有这两条大路。如“登”不变纽,而“澄”、“证”已变;如“真”已变纽,而“填”、“滇”、“阗”仍存古纽)。但何以知道入声为古而他声为转音呢?

  瑞典学者珂罗倔伦(Karlgren)曾根据粤语及日本之汉音吴音,举出一条颠扑不破的证据。他说:

    “乍”已读成去声,而“昨”字仍是入声;“敝”已读成去声,而“瞥”字仍是入声。如果先有去声,后变成入声,则“乍”、“敝”等字的韵母尽可以随便加上三种入声声尾之任何一种,可以加-k尾(屋药等部),可以加-p尾(缉乏等部),可以加-t尾(质薛等部)。何以从“乍”之入声字皆只有-k尾(铎部),从“至”之入声字皆只有-t尾(质屑部),从“敝”之入声字皆只有-t尾(屑部),而不会混入别种声尾呢?

    由此可知“乍”字古本是有喉音的声尾(-k或-g)的入声,“至”与“敝”本是有齿音的声尾(-t或-d)的入声。(节译《分析字典》引论二七)

  不但如此,如上文所举母声之字已变而滋生之字尚留入声之例中,如从“交”之字已全变,只留半个“较”字;从“毛”从“高”从“乔”从“召”之字都已全变了,而只剩那几个绝冷僻的“毣”、“熇”、“𫏋”、“炤”,——{{zh-em|以常识论之,也就可以知道这几个不变的音是本来的古音因为绝冷僻而得残留的了。

  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地说:

    段氏的第二部,古代皆读入声。此部之字脱去入声声尾甚早,其时只有平入,——尚无去声,——故一变便成平声。到中古时仍读平声

我们又可以大胆地说,

    凡同偏旁之字,古代平入同押的,其时皆是入声

  此说在下文另有详论。

  王念孙、江有诰之说,稍稍进了一步,但仍承认古有四声,终是不彻底。江有诰之说更不如王念孙之说,故我取王氏之说稍加讨论。王氏分古韵为廿一部,其要点有五:

  (1)阳声九部(东,蒸,侵,谈,阳,耕,真,谆,元。他反对孔广森、江有诰之分东冬二部)皆无入声

  (2)歌部无入声

  (3)盍缉二部无平上去

  (4)至部与祭部皆有去入而无平上

  (5)脂,支,之,鱼,侯,幽,宵,七部有平上去入四声。

(1)(2)(3)三点都不错。(1)阳声无入声者,阳声收声于-m,-n,-ng,与入声收声于-k,-p,-t,正同等,故决不会有入声。普通人所谓“东,董,冻,笃”固然大错,段玉裁先生的以质配真,以缉合配侵覃,也是大错的。(2)歌部无入声者,歌部收声于纯粹韵母,不带声尾,与阳声之带-m,-n,-ng声尾固然不同,与入声之带-k,-p,-t声尾也绝不同性质。此所谓“孤驹未尝有母”,有母便非孤驹了。(3)盍缉两部无平上去声者,此二部各韵皆收声于-p,其有-p尾脱落,便混入阴声各韵(例如“劫”从去,而其他从去之字已混入他部);其有-p尾转为-m尾,便成侵覃类的阳声(例如“玷贬”),也不是入声了。故盍缉二部只有入声,孔广森虽不信古有入声,亦不能不认此二部“不能备三声”。(《诗声类》十二)

  (4)王念孙指出“至”、“祭”二部古有去入同无平上,乃是一大发现。江有诰也分出“祭”部,但不分“至”部,其说见于《答王石臞先生书》。如今看来,似王说为长。王氏说:

    案去声之“至”、“霁”二部,及入声之“质”,“栉”,“黠”,“屑”,“薛”五部中,凡从至,从【嚏之右半部】,从质,从吉,从七,从日,从疾,从悉,从栗,从黍,从毕,从乙,从失,从入,从必,从卩,从节,从血,从彻,从设之字,及闭,实,逸,一,别等字,皆以去入同用,而不与平上同用。固非“脂”部之入声,亦非“真”部之入声。

又说:

    “祭”,“泰”,“夬”,“废”四部……考《三百篇》及群经《楚辞》,此四部之字皆与入声之“月”“曷”“末”“黠”“鎋”“薛”同用,而不与“至”、“未”、“霁”、“怪”、“队”及入声之“述”、“物”、“迄”、“没”同用。且此四部有去入而无平上

王念孙的观察不错,但他的解释不很对。这些去入同用的字,古时皆是入声,皆有-t尾,后来一部分脱去-t尾,皆成去声。“至”字已变,而垤,室,窒,侄等字还是入声。“祭”字已变,而察字还是入声。“夬”、“快”已变,而决,玦,诀等字还是入声。“废”字已变,而发,拨,泼等字还是入声。“害”字已变,但古与“曷”通,而“曷”字至今是入声;辖,豁,割等字至今是入声。皆可为证。(参看珂氏《分析字典》引论二七以下)

  王念孙能知道这两部不是“脂部之入声,亦非真部之入声”,他能把这两部分出,别立无平上的两部,这确是一大进步,比段玉裁、孔广森等精密多了。

  但王念孙的第五点——支,脂,之,鱼,侯,幽,宵,七部有平上去入四声,——仍是为旧见解所拘束,根本上有错误,所以他和江有诰都主张古有四声之说。

  根本上的错误是什么呢?就是那人人平常都不疑问的“某部有平上去入”一句最不通的话。入声自有特别的声尾,故决不会和平上去为同部。故说某部四声皆备,开口便错。

  所谓某部古备四声,其实只是某种入声字有一部分很早就失掉了声尾,变成了平上声;后来又有一部分失掉了声尾,变成了去声

  王念孙知道“至”、“祭”两部的字古无平上,这就等于说这些字古时都是入声,我们已在上文讨论过了。他们所以要说阴声七部古有四声,只因为两个理由:(一)是古韵文中这七部的字往往平入同协韵,(二)是此类平入同协的字(或同偏旁的字)在中古(《切韵》时)时代已多读平上去声了。

  这两项理由即是段玉裁认第二部入声古读平声的理由。我们在上文论段氏第二部时已曾证明萧宵等部内凡与入声同用的字都是古入声。今更就其他六部试举一些证据。

  支部之字,如:

  枝,知,(《隰有苌楚》)

  斯,提,(《小弁》)

  提,辟,揥,刺,(《葛屦》)

  篪,知,斯,(《何人斯》)

  易,知,祇,(《何人斯》)

故知“知”与“易”为同韵,而“提”与“辟”等为同韵。但“易”、“辟”、“刺”等皆是入声,如

  益,易,辟,辟,(《荡》一)

  辟,绩,辟,适,解,(《殷武》三) 绩,辟,(《文王有声》)

  甓,鹝,惕,(《防有鹊巢》) 辟,剔,(《皇矣》)

  刺,狄,(《瞻卭》)

以此推之,可知“斯”、“知”、“提”等字古时皆是入声:“斯”读如“析”,“知”读如“的”,“提”读如“湜”、“遈”。

  大概此部之字,古皆入声,皆有-k尾。其脱去声尾最早者转入平声上声。其变平稍晚者成为去声。故“篪”为平声,“褫”为上声,而“递”为去声,古时皆入声也。卑字之为入声,有椑,萆,【毛字底+卑】,綼等字可证。帝字之为入声,有啻,适,……等字可证。儿字之为入声,有鶃,【厂+儿】,䦧,【氵+䦧】等字可证。

  以上说支部古无平上去。当称为“益”部,其韵母为-ik。其后-k声尾脱去,转为-i者,则入“之”、“咍”各部;转为-u者,则入“宵”、“幽”各部,如吊本读的,条本读涤。翟音狄,见《鄘风》;其与“爵”为韵者,见《邶风·简兮》;此是方音之不同,但皆在入声,一为tik,一为tiak。孔广森(《诗声类》十一)一定要说翟“于古只有去声”,便是倒果为因。

  “之”部之字,上文已略指出一点。如“来”字一面与“思”、“期”、“哉”、“埘”等为韵,一面又同一些明明入声的字为韵,如

  牧,来,载,棘,(《出车》)

  来,服,(《大东》)(子,来,子,服,子,裘,子,赋。)

  亟,来,囿,伏,(《灵台》)

  塞,来,(《常武》)

可知“来”字在古时必是入声,与“麦”字为同韵,读如lak。“来”字既是入声,则同“来”为韵的“期”、“思”等字也应该是入声。“埘”字是入声,从寺的字皆是入声,有“特”字可证;鸡栖于埘,即是鸡栖于鸡栅也。

  以此推之,“之”声在古时大概也多是入声,当改称“弋”部,其韵母为-ek。-k声尾脱去,转为-i,则成“咍”、“海”等部,如“代”从“弋”声,“刻”从“亥”声。亥亦是古入声。

  脂部的字在古韵文中无有平上与去入同用之例,大概“脂”、“微”等韵的平声为古阴声。其韵母为-i。

  “至”、“祭”各去声韵则是古入声,说已见前。此部的入声与上文所举的“益”(支)“弋”(之)两部的入声有根本的不同:“益”、“弋”皆有-k声尾,而此部各韵则皆收声于-t尾。这是脂部所以同支之有分别的原因。段玉裁晚年答江有诰书云:

    足下能确知所以支脂之分为三之本源乎?仆老耄倘得闻而死,岂非大幸?(《经韵楼集》六)

他若问广东人,便早知道了。可惜他问的戴震、江有诰都是我们徽州人,所以他终于抱憾而死。

  “宵”、“幽”、“侯”等部大概古时多是入声,也收声于-k声尾。证之古韵文:

  轴,陶,抽,好,(《清人》)  

  皓,绣,鹄,忧,(《扬之水》)

  修,啸,啸,淑,(《中谷有蓷》)

  祝,六,告,(《干旄》) 俶,告,(《既醉》)

  木,附,猷,属,(《角弓》)

  慉,仇,售,(《谷风》)

  罦,造,忧,觉,(《兔爰》)

这可见“陶”、“抽”、“好”、“忧”、“修”、“猷”、“仇”、“罦”等都是古入声字。从由之字皆与“轴”同韵,从肃之字皆与“肃”同韵,从告之字(如造)皆与“鹄”同韵,从叔之字(如椒、俶)皆与“叔”同韵,从谷之字(如裕)皆与“谷”、“欲”同韵,从“翏”之字(如瘳、胶)皆与“戮”同韵。这都是从偏旁里得来的证据,可以助证古韵文里的证据。

  从孚之字也是入声。《兔爰》诗中“罦”与“造”、“觉”为韵。《角弓》之“木,附,猷,属”,“附”即是“桴”字的假借字,即“朴”字。(郑《笺》:“附,木桴也。”疏谓木表之粗皮也。《说文》,“朴,木皮也。”)《角弓》八章之“浮,流,髦,忧”,“髦”为入声,说已见前。“忧”字与“鹄,绣,皓”为韵(《扬之水》),与“造,觉”为韵(《兔爰》),亦是入声字。以此推之,从孚之字皆是入声。

  东汉之初,佛陀译为“浮屠”,此音不当用收声于-d的入声,可知那时候“浮”字已失掉声尾,不读入声,只剩pu音了。

“鱼”、“模”各韵,也是古入声,皆有-k声尾。试以古韵文证之。

夫,夜,夕,恶,(《雨无正》)

  度,虞,(《抑》五)

  呼,夜,(《荡》五)

  恶,斁,夜,誉,(《振鹭》)

  洳,莫,度,度,路,(《汾沮洳》)

  茹,获,(《六月》)

从夜之字皆是入声,有“液”,“掖”,“䘸”,“腋”等字可证。以此推之,可知“夫”,“呼”,“誉”等皆入声字。“获”、“度”、“莫”、“路”(从各之字同)皆入声,故知“茹”、“洳”亦皆入声;以此推之,从如之字皆入声也。

  上文曾论及“固”字是入声。《三百篇》中,

  固,除,庶,(《天保》)

椐,柘,路,固,(《皇矣》)

《老子》五十五章用

螫,据,搏,固,作,嗄,

《管子·内业》篇用

  舒,固,舍,薄,

从庶之字皆是入声,有墌,摭,跖,䗪,可证。从石之字皆是入声,有硕,祏,鉐,䄷,鼫,拓,跖,䞠,䲽等字可证。《楚茨》三章用

踏,硕,炙,莫,庶,客,错,度,获,格,酢,

我们试以此章之韵比较《老子》五十五章之韵,便可知“庶”、“固”、“路”等之为入声绝无可疑,又可知孔广森以《离骚》“固,恶”互韵证“恶”为去声正是恰得其反了。


  以上所论,都是要证明“支,脂,之,鱼,侯,幽,宵,等七部的字古有平上去入四声”之说是错误的。以我的观察,阴声各部的古音在《三百篇》时代大概有下列的状况:

  (1)歌部是收声于韵母的平声。

  (2)脂微的平声在古时大概是收声于-i的平声。

  (3)至祭各去声韵是收声于-t的古入声。

  (4)术物等入声是古入声。

  (5)支部是古入声,无平声,可称“益”部。

  (6)之部是古入声,似无平声,可称“弋”部。

  (7)宵幽侯各部古时也是入声。  

  (8)鱼模各韵也是古入声。——以上从支到鱼模,皆收声于-k。  

  最后,我想申说几句关于方法的话。段玉裁有《古音韵至谐说》:

    明乎古本音,则知古人用韵精严,无出韵之句矣。明乎音有正变,则知古人咍音同之,先音同真,本无诘屈鳌牙矣。明乎古四声异今韵,则知“平仄通押”,“去入通押”之说未为审矣。

    古文音韵至谐。自唐而后,昧兹三者,皆归之“协韵”二字。

“古文音韵至谐”是一条最重要的原则。古时没有韵书,民间歌唱都用当时当地和谐的音韵,故无出韵之理,亦无阴声与入声通押之事。出韵便不谐和了;阴声与入声通押,便更不和谐了。

  但段玉裁诸人都不明白“入声”的性质,故终不能充分了解“古文音韵至谐”的原则的意义。入声的特别性质在于有-k、-p、-t三种声尾。故(1)决不能与无声尾之阴声平上去通押,(2)也决不能与有-m、-n、-ng声尾之阳声同押。而段玉裁以“质”、“栉”、“屑”配“真”、“臻”、“先”,以“缉”、“叶”、“怗”配“侵”、盐”、“添”,以“合”、“盍”等配“覃”、“谈”,是认入声为可与阳声同部了。后来的学者虽已能知阳声无入声,却终不能明白阴声各部与入声各部有根本的区别,决不能认为同部

  既认古韵文本是和谐的,故不能不说明何以古韵文中有平入同押和去入同押的现象。段玉裁最谨慎,但他也认萧部之入声古时是平声。孔广森以后的学者便把各部的入声都认为古平去了。我们的解释恰恰相反。我们认入声为最古;凡古韵文中平入同押或去入同押的字,古时都是入声。我们的证据已散见上文了;现在总括起来,这些证据可分三种。

  (1)同偏旁的字,绝大多数全都变平声或去声了,但往往有几个冷僻不常用的字还在入声。如从高之嗃熇,从交之较,从乔之𫏋𪨗,从召之炤,从毛之毣,从固之涸,从夜之掖,腋,【土+夜】等,从至之蛭,垤等,从寺之特,从是之湜,……此项冷僻之字决不会是由平声变成的入声,必是因冷僻而得保留古音。故我们认入声为古。

  (2)用方音的参证。珂罗倔伦先生用广东话和日本的汉音吴音作参证,推知中古时期(隋代《切韵》成书时期)的入声的音值。就这一千几百年的音韵演变的历史看来,无论在那一种方言里,都只见入声之变平,从不见平声之变入。故我们可以推知入声之古。

  (3)珂罗倔伦先生指出,如果入声是后起的,那么,由无声尾的阴声韵母变为有声尾的入声,其间应该可以随便乱加声尾,可以加-k,加-p,也可以加-t,何以同偏旁之字,从“乍”者皆只有-k尾,同在入声之一韵,从“至”者皆只有-t尾,又同在入声之另一韵,而不会紊乱呢?故知“乍”本读“昨”音,“敝”本读“瞥”音,乃入声之变去,而不是去声之变入。

  依据这三组证据去重新整理古代的韵文,便可以解决许多困难的问题,便可以明白古代声韵的真面目,又可以知孔广森古无入声之说为妄说,而“某韵部有平上去入”之说也是开口便错的了。

  我这个主张可以解决的问题甚多,如段玉裁的第二部古皆平声的问题,如“之,脂,支”分别的真原因的问题,本篇已说起了。此外如“对转”、“通转”等等问题,皆可从此解决,详论当另作专篇,此处只可略举大意,表示解决的方法而已。

  “通转”的问题,即所谓“合韵”、“通韵”的问题的一部分。其关于声纽的,我们可不论。其关于韵的,大都与入声有关。如“实”、“寔”本不可通,“疾”、“戚”本不可通,而汉朝经师指出当日东部方音中实寔通用,读疾如戚,此可证当日在那一个区域里入声的-k与-t两种声尾已失掉了,故两种绝不同的入声已没有分别了。故我们当用历史演变的眼光去研究“通转”的现象。

  “对转”也是“合韵”、“通韵”的问题的一部分,——其中较有规律可寻的部分。因为较有规律可寻,故自孔广森以至章太炎先生,都把这种规律看作古韵学的重要部分。但这些学者不曾明白这个现象和入声的关系,故他们只把“对转”看作阳声和阴声的双方关系,却不知道它是入声同阴阳声的三角关系。凡入声有-k声尾的,一方面脱去声尾,便成阴声;一方面-k转为-ng(或由-g再混为-ng),便成耕蒸各部的阳声了。故所谓之支与耕蒸对转者,其实是声尾上“见溪群疑”同类的混化也。凡有-p声尾之入声,一方面脱去声尾成为阴声(如劫从去,而去字无-p声),一方面-p转为-m,便成谈侵各部的阳声了。故所谓谈合对转者,其实是声尾上“邦滂并明”同类的混化也。又有-t声尾的入声,一方面脱去声尾,便成阴声,一方-t转为-n(如“怛”之与“旦”),便成真寒各部的阳声了。故所谓脂真对转者,其实是声尾上“端透定泥”同类的混化也。  

【此处有插图,但编者无法上传到维基】

  试以古韵文证之:

  桀,怛,(《甫田》)

  发,偈,怛,(《匪风》)

  来,赠,(《女曰鸡鸣》)

  能,又,时,(《宾之初筵》)

怛古音为tat,一面-t尾全脱去,则成北方今音之“妲”(ta);一面-t变为-n,则成“旦”音。来古音为lak,一面-k尾脱去,则成后来的“来”音(lai);一面当其未脱去时,亦可以勉强与从-ng之“赠”音为韵。能古音似是nak,故与从-k尾的古入声“又”、“时”为韵(“来”亦与“又”为韵);一面-k尾脱去,便成“耐”音(nai);一面-k转为-ng,便成今“能”音,便是阳声了。

1928年10月初稿
1928年除夕写定
(原载1929年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