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别记/第十九回 中华文库
林保迎周拱月英至厅堂,唤妻伍氏、男秀参、女玉莲出来,拜见了,又请入内厅,分宾主坐了,茶毕。林保便问曰:“因何出游?”周拱曰:“与邻人雀角,恐将来累及兄嫂,特来远避。”林保曰:“有此缘故,即在此避之,俟至事冷,再送回去。”周拱曰:“不避便罢,既避必远远去。”林保曰:“远远去,那所在?”周拱曰:“似云随风飘荡,自不知所在耳。”林保又问:“此安人、老爷知不知耶?”周拱曰:“不敢告知,告必不放。惟留有绫帕一副,内书写数语,存在箱内,为辞柬而已。”林保心中暗想:“他乃瞒兄嫂而行,既到我家,须报他知,叫他兄嫂来劝回才是。”思之已定,令妻女陪坐,忙写一信,遣秀参赶去通知,并带他兄嫂同来。打发儿子出门去了,办下酒席二桌。一桌在厅堂,惟周拱、林保对吃;一桌设于后厅,只隔一帘,月英正坐,伍氏、玉莲傍坐。内外说话,都听得。饮酒中间,伍氏曰:“二爷因何不告而行?”月英答曰:“奴家并非无知之物,肯昧恩人。此番不告而行,只因大姆溺爱之甚,若面告,怎肯放行?凡人被情牵缠,刚刀难割,无奈只得硬着心肠。料伯姆必追至,烦姆转言,说王月英极是忘恩负义之人,背亲逃走,从今以后,当此人死去罢了,切莫挂念。”又面向外边曰:“如奴家大伯来时,亦烦林伯伯代言,说王月英蒙大伯带往温麻,又带回家,大恩未报。所有奴家存贮之银物,并无携带。奴今乃世外之人,一点用不着,尽交伯姆收入。更林伯伯之恩德,尚未酬及也。”林保答:“保有何德?”月英曰:“奴家若无伯伯开辟,焉能出世?”林保听了,暗思:“我何曾有做过稳婆?二爷娘何曾有会过耶?”至席残,周拱、月英就要辞别。林保笑曰:“既到此,不留一年,亦须半载,那有就去之理?如就去,或水或陆,必要雇夫雇船,难道二爷娘鞋弓袜小,能远行乎?”月英曰:“伯伯、姆姆勿留,奴二人意已决,不能从命。”伍氏曰:“奴单留二爷娘。”遂将月英拖进自己卧房,对坐守住。月英曰:“既如此,奴今不去,姆姆请便,奴去床上借寐片时。”伍氏曰:“好极。”随即退出门外,反扃着。林保将周拱拖进书房,曰:“床现成在此,无人陪奉,去困些时,养好神,好走路。”亦把门倒锁。俟伊兄嫂到此。
却说那林秀参送信赶至乌石山,直进周家里面,见了启文。而启文夫妻天亮起来,见各处门关如故,周拱夫妇都不见了,正在那里猜度。忽见秀参送信来,折看内写云:“自违慈范,往姑苏贸易,前日方旋,拟即造府请安。因逢二爷同二爷娘背剑长往,在螺女庙题诗。询其何故,他云因邻人雀角,恐累家长,遁而不归。小人挽留,他执意坚决要去。似此青春流落他乡,诚不雅观。现留在舍下,恐难久停,特遣小子持函报闻,祈即大驾同安人飞渡,俯临劝他回转。他云有绫帕存于箱内,有言词取看便知。特书奉闻,匠首林保顿首拜。”启文看了,即付青娘骂曰:“两个禽兽,好生大胆,不告而走,拿来各咬一口。”青娘曰:“既有字写在绫帕,且取来看。”随即同入后房,箱俱不锁,小箱内果有一绫帕,上画八卦甲子,不知何故,又有官印,旁有小字数行:
“金有七弟,拱怀其一。一即王月英,犹恐未现形,暗度温麻,作裙钗。蒙带回来,免教猜。原期晨昏聚乐长,谁知灾祸起萧墙。仓卒远避,不敢告,只为深思未曾报。帕有辞简,勿抛弃,遇难焚之,随烟到。言尽情难已。”
二人共看此一章长短句,各口呆目狰半晌。青娘曰:“早已晓得非人,拟以为狐仙,不知乃金精也。今幸留在螺江,快同老爷赶去,拼命一人扯一个回来。如扯不回,即跟他同去,虽不能做全仙,得做个半仙亦好。”随留秀参赶食了餐,将门关锁,交与老苍头看守。安人乘肩舆,三人齐至江边,附搭便船,恰好顺风,至了螺江道头,登岸即林保门首。秀参先进通报,林保带同妻女出迎,启文、青娘同进厅。顾不得见礼,遂问二人在何处。林保曰:“都在关得密密,做鸟也飞不去。”伍氏引青娘到房内,见月英不在床上。林保在外叫妻,伍氏在内叫怪,各处寻遍,并无踪迹。吴安人曰:“空寻无并,他两个已到了九霄云外耳。”林保曰:“岂不是神仙变化去了?”启文曰:“难怪汝不知,我一家人都不知之。家中前后房,只隔一重壁。昨夜曲更,还闻他二个说话,至天明叫不应,撬开门无矣。正在疑异间,幸汝写信来报,说他有绫帕,取看便知。看了方知他非人,不然,万古都不知也。”林保曰:“绫帕上写什么字,可曾带来未曾?”启文曰:“现带来了,于怀中取出。”林保接过,读不成句。启文便照句开解念过与听。林保大叫曰:“三人共眼开七块,被二爷偷怀一块。怪道二爷娘在席间曾说感小人有开辟之恩,正没处猜度,原来做土工亦有功劳。”伍氏遂将月英寄语述与青娘得知,林保亦将寄语述与启文听。吴安人泪盈盈曰:“月英,我的心爱贤妹,聚乐五年,汝舍我,我怎舍得汝?再听此等语,怎不叫人肠断耶?我今亦无意人世矣。”言讫,悲伤不已。启文将长短句细读一遍,对安人曰:“安人卦断不谬,早已批定金有七块,一即弟妇,早与吾弟结为夫妇,献六怀一,公私两济,情义兼全。金精不敢现形,暗至温麻,诈言弟之原聘,带回已明婚正娶。兹出于无奈,不得实非心所能忍,不告而行。遗帕上数语,表明来历,又订遇难时候,即焚帕,还能来救。情深意重,难怪吾安人如此思想,即吾之刚肠亦暗断矣。”林保问:“因何事如此急避?”启文怎便说出其话,只言:“不过与邻人雀角,小事恐酿出大事故,远避之。”林保曰:“既非大事,暂避至事冷了,自会回来。二位不必如此悲伤。”因查问题诗所在,遂同至螺女庙壁间诗句。青娘叹曰:“娌作神仙,妯作枯骨,命也何如。”亦借笔砚,题上与月英之诗并排,诗云:
“螺女当年超海滨,金姑此日脱凡尘。后先得偶皆仙去,羞杀榴花洞里人。”
后写“闽中九仙山青娘和”。
启文见了伊妻诗句,改容曰:“卿本仙骨,恨非遇裴航,羞在此不在彼也。”伍氏家中筵席办便,秀参来请,林保引带回家,恭敬款待,言之不尽。隔了一宿,即要辞回。林保曰:“小人一家蒙老爷安人之恩,原涓埃未报。今既到此,与小人一家大小晨昏供奉,孝敬一二年,方送回府。”启文笑曰:“后客要留一二年,前客因何半日也留不住?”林保曰:“有缩地土遁之术也罢。如无法术,小人一家男女亦要跪恳留,实不放耳。”启文笑曰:“苏州客一定要留。”盖林保一行苏州说话,比前大不相同。青娘曰:“林伯伯,切不可如此尊称。当时在官,同二叔三人共事两载,饮食起居,便如兄弟一般。今不幸二叔先脱,只有林伯伯与拙夫二人,并无兄弟,虽异姓而当同胞。奴家与林姆姆即是妯娌,何必犹此谦虚,亲反变疏,切不可如此。”林保辞不敢当。启文即令齐来改口,自此以大哥、大弟、大嫂、大弟妇、大姆、大婶相称。启文曰:“大哥嫂要留,今即从命。只是昨日来得仓卒,一家中俱未收拾。二侄儿在舅家中读书,未曾通知。容弟回去,把些东西收存,与侄儿说了,片刻即来,任留二三年,不回去亦无妨,何如?”吴安人亦言务要回去再来,才可放心。林保要遣子秀参代去报知,不依,必要自己去报,再不是与之同去同来。启文曰:“不必如此多心。今既同胞一般,还说假话去而不来之理?哥在家料理,弟去安顿了即来。”林保不敢再说,食了早膳,带启文出门口,就是道头。恰有曲蹄卞尾尾荡船在江边,雇他至台江上岸。启文下了船,即开撑而去。刚行数里,倏然乌云黑暗,白浪滔天,狂风翻浪,江中各船只尽皆覆没。曲蹄卞尾尾夫妻吓得只是喊叫。启文惊甚,悔不该回。忽思帕中之语,忙于怀中取出,欲烧无处寻火,只拿在手中。奇甚,满江船尽覆,独尾尾之船如寻常定定在中流,只收不得抵岸,任风飘至西峡,即乌龙江。此江寻常无风亦起巨浪,遇此飓风,此小舟岂能安稳?
西峡江即乌龙江,在永福里,受永福印溪之水,流十四里,与东峡江合。东跨归仁高洋二里,两山夹峡,上纳汀建延邵之水,下吞兴化漳泉潮汐,阔有数里,其深叵测。中流有石如砥柱,名浮礁下有龙潭。岁旱有祷则应。
拂如氏有诗云:
漫言闽海三千岛,休论延津百二滩。怎及乌龙江呎尺,行人未渡胆先寒。
又有诗云:
近来舟楫稳波澜,登岸争先不转看。昔日有人过此渡,寄言回去报平安。
那启文有绫帕在手,会助些胆,犹四面观看,见水中有一人沉了又浮,脚手能动,将流至船边。忙叫卞尾尾快来搭救。尾尾在船后答曰:“这个光景,少一个来救我们,焉能救得别人?”启文急了,将帕存入怀中,拿一条竹篙撑入江中。尾尾前来扯抢,启文一脚蹬跌舱内,恰好竹篙一撑,那水中人的手即拔着拼力拉上船来。幸喜是方才落水,也会些水性,只吃数口水,救上船,把水吐尽,人仍精灵。启文曰:“且仆着定一定,有话再来讲。”那人便倒卧船头不动。尾尾夫妻在船后嘻哩咕啫,骂:“不该救伊,我们船又小,再添个大汉压住,此刻就沉了,有谁来救我们?”启文喝曰:“狗奴才说甚么?有我定风仙在此,再加十个也不妨。汝再多说,先将汝两个弄水中。”尾尾不敢再喃哪了。时暴风渐息漫漫将船抵岸,心才放下。那救起的人多早爬起,坐在船头,身上衣服也被风吹干了。至风定,遂向启文拜谢救命之恩,因问姓名住址。原来乃福州南台之大洋客吴名光,有百万家财,生六个儿子,十个海船,惯走天津淮扬等处装货。不日内一齐开货出洋。昨日被兰铺友请去饯行,今搭船回至西峡,被风翻覆,同船之人都淹死,独他遇救得生。启文亦将自己姓名履历说了,两家都是闻名未曾会面,今遇着倾盖如故。吴光以江中无数巨舟皆覆,独此小舟无虞,疑曰:“周老爷在那座名山修炼过来?”启文笑曰:“弟先前与船家戏言,兄信为实耶?”吴光曰:“不是定风仙,亦有定风珠矣。”启文曰:“惟定风珠有之,兄台欲看待,弟取出看看,勿笑耶?”正是:若无怀带定风宝,安得相交被浪人?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