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别记/第五十四回 中华文库

既说罗源刘巡检判办了十二案，尾案乃林九娘斩铁头和尚，系后梁末帝贞明元年二月也。讵杀却此妖僧，是年自春及夏，天时尤旱不雨矣。田中禾苗枯槁，望霖若渴。各州县守官无日不延僧道祈祷，愈祷愈无。惟罗源辖内，经陈恭人不动声色，默在本衙内施法祈祷，甘霖时沛，出辖界外半点皆无。福州尤甚，不但土焦禾稿，犹江枯井竭，民皆停炊。闽王审知忧之欲绝，忽有一游僧名义收至白塔寺，言能祈祷甘霖，若三日无应，自愿烧死。众问坛设何处，义收曰：“即就此寺内，不铺设，只须干柴数十担。”众许之，遂搬出厨内之火柴，在佛殿前大灯架一座，柴塔高二丈，塔腹实以起火之松油竹片。义收饱了午饭，嘱该寺僧众至第三日午时，若无雨即行放火。嘱毕，不披袈裟，不执法器，自爬上柴塔顶，向西合掌匍匐念经。下面周围看的人挤之不开。义收在柴塔顶直祷至三昼夜，并无一些影响。可怜一连三日之曝晒，并未进半滴水谷，口念无声，膝跪不敢挪动。看的人有君子甚悯其真心实意为万民祈祷，受此艰苦；小人者只笑其假慈悲，贱皮肉，经曝烧死谁怜。至了午时，四山头并无一点云丝。义收在塔顶连叫“放火放火”，诸僧众不敢下手。那看的人内有一半同声喊曰：“他自叫放火，怎的不放？他在那里活罪实难再受，听早放把火送他上天去，与我们早些散去。”众僧尚不敢动手，内有一名钟三，一名萧七，突出曰：“汝们都是一伙假慈悲，汝不敢动手，等我来动手。”遂点着一团纸丸，塞在柴塔内。那松油竹片一见火即燃起，倾刻上焚。义收仍在塔顶如故不动，火延将至巅，忽然平空一声霹雳，风逐云生，雨随云至，倾盆倒下，火遂息。看的人跑躱不及，无一个不被湿如鸭仔模样。人众躱至两廊下，回首瞥见义收站立于塔顶，合掌朝西拜谢，随即飞跑下来，仍跪伏殿前，待雨下至六七匝，渐止了方起。那两廊走躱人众，个个满身淋漓，惟义收身无半点露，干爽如故。众始恂栗甚，把闲人早散去，钟三、萧七两个屁都唬出，先冒雨走去，渺无踪迹矣。闽王闻报义收祈祷情形，怜感不胜，即备带索席，亲至白塔寺，先与义收和尚拜谢舍身救民之德，随排素宴，廷之上坐，酬叙。义收不敢上坐，再三让之，便东西宾主而坐。席中谈叙，国王因问来历，义收答在霍童出家，云游四方。闽王欲板留之，义收不住，决意去游洪州。闽王因再三留之不住，随同在寺奉陪至第三日，义收欲辞别往洪州，闽王令人送至金银衣服，义收槩不受，只收白银二锭，各十两。闽王问故，义收曰：“非末袖让多取少，前日因祷雨至过期无雨不应，无人敢举火，若不烦劳那两个代举火，未必感动天心，降沛甘霖。此二锭可转送与二人也。”闽王即令查带前放火之二人来问话，乡保即去唤带钟三、萧七。那二个以为来拿去杀头，唬甚，进见闽王，交与义收赏银各十两，忧变为喜。众百姓疑二个命必休，谁知不计较外，反加重赏，皆以真是慈悲下降。闻其欲去，众至遮留，义收笑曰：“王爷留之不住，汝们还能留之？”众曰：“王留是为百姓求慈悲，不看王面，看百姓之诚恳。”义收又笑曰：“去是终须去，留实终难留，就不看王面，看汝们之面亦做得，只是留不得久，且再代办一宗事了去。汝们切不必多言。”众留不即去，便不敢再言而退。待至人退尽了，闽王笑曰：“今不留亦要留之也，还有何事敢再劳代为之？请道其详。”义收曰：“近来此城内外尚有常患火灾么？”闽王蹙眉答曰：“正此数年内，火患不断，难以禁止，求大慈悲再施法力止之，更佩大德于没世矣。”义收答曰：“既知止之不难，皆由此本寺新造之白塔所致，可用一物制压，便略止之。”闽王讶之曰：“原因畏火故妆以白色制之，何又因之所致耶？”义收曰：“一杯水怎救得一车薪之火？殊不知贵治莲花峯既耸于北，石塔又耸于西南，凡尖者皆属火星。二处之火星已旺，再添东南一尖峯，三尖鼎峙，其火岂不愈炽？怎怪得回禄之频见也。今欲制之，无他，只须铸一大铁鼎，覆压东南生旺火之塔尖，其患不禁而自止。”闽王素识五行，闻说此理，以手拍额叹曰：“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既晓以白制赤，还不知火之旺位加火，和尚诚理中见法，并非法中离理者流，恨遇之晚矣。但白塔既建，不可毁，惟照所指赶紧施为，乃万民之幸也。”义收又曰：“就此施为了，还有一节，从此之后，凡有来守闽之藩伯，切不可由南门入城莅任，由此而入，必破其制度。”闽王遂谨记之，即刻召匠铸鼎，鼎铸成，车上架间，义收书经咒三十二字于鼎内，遂用天车吊上，覆压塔顶，外面仍加料度妆饰，望之如故。塔事既峻，义收又告辞出寺去游洪州，众百姓又拥至遮留。义收曰：“贫僧已经代办过了水火二事，既停妥了，还来留之则甚？”众曰：“火制可已，惟怕水下季再旱，还求何人舍命祈祷？”义收曰：“如再无雨，贫僧仍又再来代祈可矣。”众又曰：“若旱待去寻访得汝大法师来祈祷时，人死无遗类矣。”义收漫答曰：“此等说，汝们一定要留贫僧，其实留之不得，怎处哩？今务要思一个两不相违方法也罢，可留一臂在此，代为祈祷；一臂去洪州云游，岂不两妥？”众以说言笑，未敢答。讵云游之和尚，随身皆带有戒刀，义收说讫，即取刀出辄，将左臂截下，带血递交白塔寺僧首，谓曰：“将来如再无雨，可将此臂捧出，向天祷之，必应。”义收交了臂，并嘱毕，其左臂上轮血仍流滴，惟施下手袖，遂行。众百姓因其截臂，皆恂栗甚，便不敢再留，惟跟随拥送之。闽王审知亦步行送出，作饯而回。将臂用龛存贮白塔寺内，至后来遇有缺雨时，将臂捧祈之，无不显应，奉之如同活佛。迨至闽王审知薨后，乡人妆塑义收和尚形像，以此肉臂附之，供奉佛堂，再遇旱，请出祈祷，便渐不灵应矣。人皆以不该附像妆塑，失其本真，故不灵应；或欲折脱下原臂，毁去形像，必还会灵。又答曰：“本真既失，神必杳之，再脱下亦是不灵。况神像既塑，辄毁却，咎谁当之？”像遂不敢动矣。此像至宋朝犹存，入元始没。其白塔顶自覆鼎之后，果城厢内外火灾随少。该寺之僧众便代代兴隆，常出经济立功之人。福州城南关外一大横江，名白龙江，原无桥，有渡。去上游者由上渡头登岸，往下游者由下渡头登岸。至宋朝元佑间，以船排连江而为浮桥，因屡修屡坏，人多遭溺。郡守王祖道置鸭牳洲田一十一项七十二亩，为备修浮桥耗费，人亦失坠无数。至元朝成宗大德年间，白塔寺头陀王法助递呈，愿募造石桥以济行人。行省中书为之奏达朝廷，成宗准奏，遂将鸭牳洲之田亩统归动费，收成之田稻顿贮寺内，为造桥人工粮食。该寺厢房修改作仓厂，因折屋脊，添搭通气之小楼仔。脊间折出一砖，题写有字，匠人不识字，取与法助头陀看，乃临水夫人存遗谶语，中间预知谶时未至，先被桥师王法助折视重封字样。法助栗甚，不敢言骗诸匠，乃前建寺之铭记，不可毁，遂向添写数字于砖旁，令仍封存屋脊内矣，并无人知也。陈夫人前在白塔岭斩铁头和尚，喉中有飞渺妖丹者，点算尚有余孽之遗谶，惟王头陀折看知之，然亦只知其头，犹不知其尾矣。谁知大桥竟造至一十九年始完竣，因动费浩大，题助之银不敷，并将鸭牳洲之田亩变卖凑之始彀。既无谷收，白塔寺之仓厂空闲，上面通气小楼仔为野猫之巢穴矣。回说白塔铁头和尚，当时被陈夫人剑斩落地，喉内钻出一粒妖丹飞渺者，道是何丹，却原来乃那僧心血所结，采吸童男女之精液和炼成丹，附存心内，欲施术时，不是剪纸变幻，便是丹丸吐含口舌中，随意千变万化，吐出飞去，行为了仍收回归存肚内。如在面前施术，只㘅口内吐气呵之，欲其人变则变，死则死。前吐变飞虎夜叉去破林九娘卦局，被陈靖姑恭人拔头发变捆绳收缚住，看之说是妖僧心怪变化，言之不错也。彼时辟出直飞至福州北关外潜坠猫头山顶岩缝里，再感受日月山川之精气至百年，遂夺本山之怪形，变一苍猫，吃鼠后渐于胁间生两肉翅，便飞捕鸟雀之脑而食。历至年深，以城内白塔如福寗之白塔故窟，遂飞巢白塔寺中空仓厂屋顶通气之小楼内为巢，便入人家抓食鸡鸭之脑浆，任人设甚机械，永难捕获。又至明朝嘉靖年间，历六百馀年，便变化无穷，单吃人之精液，选择有未婚嫁少壮之男女，夜入交合，迷泄其精。与男交者，本男见是绝色佳人来就交媾，惟外人由壁孔瞧之，乃同一大猫抱弄其猫尾朝上环搭男项，猫头朝下口衔男之阳物运吮；与女交者，本女见是美少年来压弄，喊不出声，亦惟外人瞧之一猫，将女倒压住，尾环女项，舌入女之阴户舐吮之，或不去鼓吵之人之精液，任之吮食，快意了便去，再迷别个，并不至再重迷所被迷之男女，不过病怯一时，医必能愈。若有人众执械入捉，致其精未吮尽，忿之是男，辄将阳物咬下，或女亦将阴户啮落，衔带去吃之矣拏又不着，反致残毁毒疡。人家如有子女被其遗泄者，听之自来自去，不敢声言，邻右皆不知，惟有去请郎中医治，少壮男女病者便拟之也。时乃嘉靖十五年新正月，适有新任福建布政司屠侨，浙江人，由南门入城进衙莅任，人皆曰城内当回禄，未几乃二月十九日午时，忽然天降滂沱，一声霹雳，震毁白塔寺内空仓屋顶通气之小楼，那有翅妖猫亦被震死，并砖瓦僵坠在地，雷雨收灭，俄而白塔火自燃，焚如巨烛，照彻城中内外数十里。屠藩宪闻报，骑一疋快马赴白塔寺，向塔拜祝，惶遽不及铺毡，即用雨衣为拜垫，拜不及四只三拜，其塔鼎覆落地惊退，未拜凑火遂自熄矣。所坠之铁鼎有字云：“谓天及人，无由见鼎，地摇三日，天雨四花，田土三变，今古同时，屠人握闽，雨衣三拜。”屠藩宪看了鼎中字，随问知前代覆鼎制火，禁止由南莅任之来由，又去验看死猫，因有两肉翅，皆说若是迷泄人精，咬残人体之妖怪，人莫奈之何，天不容之，惟不知是何出处，随于妖尸傍拾一坠砖，刻有字云：

铁头邪术活如龙，首断丹飞遗孽踪，六百年来犹有翼，吃人精液绝人宗。此间都塔非仙塔，不待再收雷岂容，留谶布知妖出处，桥师法助折重封。

梁贞明元年二月江南下渡 陈靖姑 题记

后又有字题曰：

元大德七年十月，承造大桥万寿寺末衲王法助，因修仓屋折视，谨遵重封添记之。

屠藩完看了，不知其由，问众始知在于五代时福寗白塔岭，有铁头和尚，经临水陈夫人斩头落地，喉中有妖丹飞遁至此，历过六百年后，变为妖猫，害人不浅，陈夫人不能再来收灭，自有雷霆不恕，留谶布知，中间预知日期未到，有造桥头陀王法助折视重封。该头陀添记重封之朝代年月，照年挨算计，自五代梁至明嘉靖，足历六百二十馀年矣。众皆叹服，陈靖姑不亚汉之孔明、鲁之孔子，预知六七百年后之事，怎不处处立庙，家家供奉之也。那妖尸坚如铁，入火炼焚至六七昼夜方毁。是时众百姓一喜一忧，喜的是除灭妖猫，免人家子女担惊受怕，忧的是塔顶焚坠，致处处之火患频见。屠藩宪知百姓之怨己，不合由南门入城之故，逐谕众曰：“义收和尚同临水夫人，俱知六百年后之事，俱属前代之贤哲，塔焚鼎坠，虽由本司由南入城莅任新致，究竟犹属定数，人焉能拗免之也。既致破之，须当复整之，所焚毁之寺塔，待本藩修理之可也。”屠藩宪即召匠修理旧塔，完好旧复变新，未数时皆竣。惟塔顶之覆鼎仍用天车上，即车上半塔即行磕破，坠落。又再铸，再车上，不磕破便索断，皆掷粉碎。一连铸车几十次，皆如是。只有一个已车覆塔顶了，至夜遭狂风吹刮，坠碎矣。众皆言天数已定，不可为之。若再强为之，必有天殃。屠藩宪因众言有理，遂不再铸鼎，只修理塔尾可也。盖此截乃后代〈隔本传六百馀年〉之事，并先言之何也？究因前文所有铁头和尚之妖丹飞遁，及义收和尚之制鼎覆塔，俱未结全局，不得不彻底说明，俾免有叫无应也。正是：不连后隔多年事，怎显前遗两谶机？欲知再接何文，且听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