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续孽海花
◀上一回 第三十九回 强学会国士逢挫折 碧云寺侠客救孤忠 下一回▶

话说陶然亭上一班名士,正要集议国家大事,忽见亭北一阵黄沙,滚滚而来。其时天气晴好,并未刮风,何以忽来如此尘土?略等一等,就看见是一群骡马,大约有二三十匹,风驰云涌,疾卷而来,所以有如许的风沙卷起。众人正在盼望,一瞬间,许多骑马的人,已到了亭子下的阶级旁边,纷纷下马。当时梁超如往下一望,原来是戴胜佛和著一群少年人走上亭来。他身穿着玄色皱纱时行的棉袍,罩着一件深蓝库缎巴图鲁马甲,飞扬神俊,有压倒一切的气概。他是湖北巡抚戴季洵的儿子,才学迈俗,声名轶群。他和鄂督庄寿香的儿子庄立人,湘藩程佑规的儿子程叔宽,吴武壮的儿子吴北海,当时称为四公子。他们都是有学问的,并不是纨裤一路。不过吴北海、程叔宽有些书生名士气息,胜佛、立人虽也是名士,却存些豪华跌荡的举止。超如和他们都很有交情。今天看见胜佛,连忙举手招呼,随后许多人中,立人也在其内。超如将立人和其馀一群人,让入室中坐定,向来的客人介绍了。

正要开始谈论,胜佛呵呵的笑道:“今儿真巧,难得各位都聚集在此地。超如你看,今天陶然亭怎么这样闹热,难道都是来欢迎各位志士么?”超如笑着,向亭外一望,果然车龙马水,也有红勒脚大鞍儿车,也有十三太保乌绒镶嵌的小鞍车,也有许多穷京官破旧车,也有赶买卖的车,也有鞍鞯鲜华的俊马名骡,纷纷扰扰。人群中自王公大臣,官商小贩,以及讨饭的,各色齐备。并且有推著小车子叫卖枣儿糕的,也有卖冰糖葫芦的,也有卖酪的,也有戛著铜盏卖山里红汤的。超如看了愕然不解,回头问道:“难道今天有什么赶集赶庙的么?”胜佛笑道:“此地向来没有赶集的会场,一定是临时集合吧!”超如道:“不能,总有一个原因,才哄动得这许多人。”胜佛道:“你真不知道么?我告诉你,这两三天,本京人传说陶然亭左近出了一件怪事,说是地中常闻有吼哮的声音,好似牛呜。这个谣言,哄动了全京上中下人等,都赶来一听,我趁著天气晴和,藉这个题目,也算来踏青一回。我想京中人最喜欢造谣言,所以我们都骑了马,前来考察一下。不料,你们正在此举行盛会,所以我说巧得很。”超如道:“别的且不用说,我也不知道你进京,今天我的先生也在此,一定要请你会一会。这也是我的夙愿。”胜佛道:“当然我也久想拜谒,只是不得机会,今天不可错过,请你带我去见一见。”超如道:“很好,一同去。”胜佛就同超如走进南屋,只见靠窗坐着一位,广额丰颐,情神炯炯,上下唇留着黑须,正在高谈阔论,左右围着许多人,都在静听。超如就走上前来,对着他说道:“湖南戴胜佛兄要来见先生。”那唐常肃一望,只见来了一位英俊少年,矫矫不群,跟着超如前来。常肃连忙立起身来,呵呵笑道:“神交已久,今日幸会。”那胜佛赶上前作了一个长揖道:“先生是儒林山斗,渴想拜谒门下,今日得遂夙愿,实深侥幸。不过先生门墙高峻,英才罗列,樗栎庸才,不识能邀青目不能?”常肃还了一揖,笑道:“不敢当!阁下才学,钦佩已久,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阁下的话,兄弟只有避席百拜而已。”超如道:“胜佛兄不必太谦,我们且畅谈一回再说。”胜佛道:“不差!今儿是仓卒出来游玩的,太没敬意,过天专诚再过去吧!”常肃道:“胜佛兄的话,真太客气了!我们既见过面,以后可常叙,今天也不能尽兴哩!”超如道:“刚才胜佛说,陶然亭地中鸣吼,我想地中必有什么动物伏著,所以有此吼声。”常肃道:“这倒也不一定是动物,地中牛鸣,历史上虽然不很多见,我只记得汉献帝建安年间,长沙醴陵曾有山鸣如牛响声。地中牛鸣,不晓得历史上见过没有?不过总非佳兆。你想献帝建安的时候是什么光景呢!”胜佛道:“先生亦不必过虑,高密郑君,不是生在建安时么?隆中卧龙,不也是生在建安时么?世界太平一统的时候,生不出什么奇才,反是群雄纷扰,列强环伺,才是英雄得志的时候呢!”常肃笑道:“老夫拭目以俟便了。”胜佛道:“先生刚才谈的是什么?”常肃道:“我刚才说,因为时世艰难,风潮震荡,内忧外患,相逼而来,瓜分之声,甚嚣尘上,亭林先生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一介书生,斧柯未假,也总要尽一点责任,出一点力气,不过草野小儒,只能从学问入手。你看道、咸以来,读书的只知道八股文、试帖诗,至于十三经、廿四史,都束之高阁,能读者千百人中无一人。等到中了举人、进士,又要专心尽力写折子,学习诗赋,就算顶瓜瓜的玉堂人物,等到朝廷叫他办起事来,真是一物不知,反自以为天朝麟凤,对着外国人,鄙之如犬羊。等到屡遭战败,只好屈膝求和,把一班洋行买办,略瞥得几句外国文的,就由王公大臣登之荐章,指为奇才,使他担当外交和军国大是,那得不糟呢!这种士大夫,既成了恶习惯,那也不足责备。不过我们四万万人里头,难道没有人才?不去提倡,不去团聚,是显不出来的。所以我想召集天下有志的人,还是去求学问;只要大家研究起来,难道黄种就追不上白种的么?况且现在已有了真凭实据,就是那日本也是黄种,明治维新了不多年,竟有今日,我门今天所以招了许多同志,想创立一个学会,大家起来研究富强的法子,大家弄明白了各国富强的道理,告诉我们政府,急起直追,总比坐待瓜分好得多呢!”胜佛奋然作色道:“先生的话,固然正当,先生之志,尤其强毅,自然是救国的第一妙策。不过,据学生看来,泄杳之风,遍于朝野,不但赞成的居少数,反恐猜忌者居多数。先生热心,枉付东流,学生遍游南北十馀省,人心风俗,已成痼疾,非大黄、芒硝,不能荡涤。先生的办法,恐怕没有什么效果吧!”超如道:“你的见解是不差,不过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孔老先生传下来的心法。我们先生是直接素王道统的,自然未忍袖手了。”旁有一人拍手呵呵的笑道:“常肃先生的学问主张,都是孔门嫡传,改制大同,是孔门的微言大义。不过栖栖皇皇,总要一车两马,我看常肃先生先去买了车马再去实行才好。”众人听了,不禁呵呵大笑。原来是和胜佛同来的一个少年,猿臂狼腰,身手夭矫,说话带了些湖南的土音,就是邵阳魏郁文,他是默深先生后人,与胜佛、超如都是熟人。超如听了道:“郁文你又来胡搅了。”郁文笑道:“我不开口,听你亚圣的议论是了。”常肃接着道:“胜佛的话是不差,不过前人有言,世上风俗之成,起于一二人之心,这救国责任,虽要众人的力量,然没有一二人发起,一时也不会动作。我们姑且尽尽心,打起开场的锣鼓,将来掀帘出幕,自有好角儿出现。各位以为如何?”那四围的客人,同声说道:“唐先生的话,我们都赞成,何妨就此各各签名,发起这个学会呢!”超如立起来说道:“各位既然赞成,请大家先定个名目。”常肃道:“我们志在救国,先求自强,就定‘自强学会’何如?”中间有一人道:“强是注意政治的,与学会觉得分得不甚清楚,我看去了‘自’字,光喊做‘强学会’何如?”众人哄然说好。常肃道:“各位既定名称,细章就由超如等去拟就了再商吧!”随即决定后日在后孙公园兴胜寺中开会。众人见时已不早,都匆匆散去。

常肃陪着超如、胜佛一同走出亭来。只见亭外旷野中,东一簇西一簇的人,团聚不散,脸上都带着惊奇的形状。只听见人群中一个人说道:“你们听见么?那地下的声响好像在你们的脚下。”那边有一个人答道:“我们听见只像在你们站的地方。”常肃等随意走了数十步,果然听见前面发出一阵的吼声,好像瓮中牛鸣的声音。常肃等走上前去,又听得吼声在身后了(此事作者于陶然亭畔亲闻之)。大家都惊异了一会。郁文道:“前天听一个本京的朋友说,去年冬间,东便门外,有一天发见了蛤蟆摆阵,才奇怪呢!本年十二月奇寒的时候,那里有蛤蟆能出现?不料东便门外的石路上,那蛤蟆足有千万,只排队徐行,那往来的驴车经过,车夫拿鞭子赶也赶不动,车辙上血肉狼籍,依然徐徐前进,真的正式队伍也没有这样整齐(此事作者于东便门外亲见之)。这不是怪事么?”常肃叹了一声道:“总非国家的祥瑞罢!”众人都黯然不乐,各自上了马车回去。超如随常肃回到寓中,果然拟了强学会的章程。隔了一日,就在兴胜寺中开了一次会,到的人倒也不少。两江湖、广和刘、庄二督,也捐了些钱。隔了不多日子,被尹宗扬知道了,晓得政府不赞成,就递了一个封奏,参劾常肃等伪学欺世,莠言乱政。政府中自然合意,就下了上谕,给步军统领等衙门,把强学会封禁勒停。常肃也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去,暂避风声,这且不提。

却说胜佛自陶然亭分散以后,隔了几天,同郁文、立人七八个人,走到前门杨梅竹斜街福兴居下了马,由伙计们领到了主人预定的座位。各人随意坐下,伙计们沏了茶,摆上牙签、槟榔碟子,笑嘻嘻的问道:“爷们要点什么菜?”各人就随意要了一两样。立人道:“我要一个鸭子,要肥的。”伙计应了,就去取了一只煺毛的填鸭,带着一支细铁签子,送到立人面前,顺手把铁签子向鸭子身上扎了一下道:“二爷,你瞧肥不肥?”立人看了道:“还好,就是吧。”伙计道:“用什么酒?”立人道:“绍兴。”郁文道:“我要两壶白干儿。”伙计答应着,摆了杯筷,就先把店中的例菜碟子摆上,就又去把要的冷荤碟子送上,各人就斟了酒喝起来。立人看见伙计在旁,就问道:“半壁街王老板来了没有?”伙计道:“他老人家快来了,他每天总要到这里来,喝了酒才回家呢!”立人道:“等他来了,你就说我请他到这里来一块儿喝酒。”伙计答应了一声“嗻!”立人道:“你不要忘了!”伙计道:“忘不了。”就出了风门,端莱去了。胜佛道:“就是大刀王二么?”立人道:“是的,你不是催了我几回,要见见他么?不过,这老人家的脾气有点古怪,他不愿意见,任凭你是王公大人,绝不睬你一睬。前天我向他提起你,他听了你的名字,像很喜欢似的。今天在此地喝酒,也是他预定的。你今天准可以见着他了。”胜佛道:“好!好!”郁文道:“这个老头子倒底有什么能耐,得了这样的大名呢?”立人道:“他详细的出身履历,我也不很知道,不过在社会中流传一点事迹,很有可歌可泣的。他幼年就失散了父母,单身流荡在江湖上,遇著一个人叫山西老董的,就拜为师父。这个山西老董,确是一个奇人,也没有家室眷属。他的武艺工夫,真是海内独一。怀抱着一个打抱不平的侠气,往来各处,落拓不羁,世界上声色货利,没有一件能摇动他的志气。江湖上都很佩服他。老董见王二的骨格志气,就收了做徒弟。王二得了名师的指导,加上刻苦练习,就入了技击的堂奥。他喜欢的是单刀,原来山西老董专门的也是单刀,师弟相得,老董把许多的秘诀都传授给他,他也就成了大刀王二的名了。”正在说时,只听外面连笑带嚷道:“庄少大人又来赏我酒喝了!不晓得预备了多少酒?我这个老头儿,酒是很喝得下的,一二十斤不过算是酒点心,真的喝,少大人你舍得舍不得?”立人听了,立起身来接着说道: “老人家你放心,庄立人就算穷,这点些的酒钱还出得起。”一面说一面要走出去,只见那伙计推门进来道:“客来了。”后面随着须髯皓白、精神炯炯的一个老头子,两只眼珠子闪出双道似电的光来,向屋中周围的一望,指著胜佛道:“庄少大人,你说的戴少大人就是这一位么? ”胜佛已出了席,就上前作了揖道:“今是头一次见面,晚辈可就要放肆,罚你一大碗酒。”王二道:“怎么了?”胜佛道:“你为什么看不起我们?”王二道:“没有啊!”胜佛道:“你说没有,为什么少大人、少大人的,可不是瞧不起我们么?”立人道:“对!”王二呵呵笑道:“老头儿奉承倒错了?”立人道:“胜佛的话不差,你老人家以后不准再说少大人,你高兴随便叫我们的号就好了。”王二呵呵笑道:“不过太不客气了!”胜佛道:“老人家不这么叫,咱们就不敢奉陪。”王二道:“是,是!就依二位的吩咐是了。”随向在座的客招呼了一下,立人就请他坐了首座。王二道:“我其实不应坐,不过二位又要说我老头儿不受抬举,我也不客气了。”胜佛道:“这才是了。”立人叫伙计换了大杯重新要菜,伙计问道:“二太爷要什么菜?”王二问道:“我的菜要过了没有?”伙计道:“没有。”王二道:“很好,不用问了,就是罢。”伙计答应了一声,说道:“咱们听见有你老人家,这个菜已早预备了。菜就来罢?好佐酒。”王二笑着点点头。在席的莫名其妙,一会儿伙计捧著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盘进来,原来是一大盘烧羊肉。王二拿起筷子,指著道:“这是此地的名菜,诸位请,我不客气了!”然后拿起才斟的酒喝干了,佐了一块肉,就喊伙计道:“快来几壶热酒,今天遇著痛快的朋友,应当喝一回痛快的酒。”就向着同席的人笑道:“老头子本来是个老粗,列位不要见笑啊!”大家呵呵大笑。

吃了一回,郁文道:“老前辈的功夫,久已闻名,门外汉也不敢请教,今天能否将经历的痛快事,讲一件我们听听,一定可以多喝几斤酒,也让后生小子痛快一回。”王二呵呵笑道:“老汉实在没有什么经过的痛快事,那里可以给各位下酒。不过,从前流荡江湖时,结交的朋友真有几个妤汉,一时也说不尽。今天说一个奇女子,给备位听听,才晓得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了。这件事,是我们会友镖局里的事。那年秋间,有绵贝勒府收的山西大同府租银十万两:委托会友镖局护送到京,这条路向来很太平,咱们局中来往也不少回儿,况且是贝勒府的款子,谁敢劫!压镖的伙计,碰著是个酒鬼,不免大意一点儿。那天,在打尖的时侯,多喝了一点,醉了,就睡在车上。镖车经过山脚下,一片荒凉,他依然做他的好梦。不料,山湾里闪出一二十个人,拦路问。那镖客睡得糊里糊涂,没有递过节儿,那班人以为是寻常的买卖客人,镖旗也许是冒充,胡哨一声,就把十万两银子抢去了。镖客醒来,已杳无踪迹,没有法子,只好回局报告。卢老板听了,觉得失了镖,照例要陪,固然不得了,坏了局子的名气,尤其关系重大。卢老板同我们只好邀集同行的朋友,商量破案。当时有名的好汉李存义、刘德宽、尹德安、张兆东、尚云祥、周玉祥、程庭华等,会议之后,分道扬鞭,改扮装束,前往蔚州、保安州、八达岭一带探访。大家揣想,一定不是有名的绿林好汉所干的,因会友镖旗,声名赫赫,卢老板交游广阔,信义盖天,有名的头脑,多有交情。这定是一班新出道的不管什么才干的。这类人不知道躲在那儿,很不容易去找。一天,卢老板同着我一清早入山,近午到了一个小村庄,肚子饿了,就找一个小店迸去,要了些酒菜。正在吃喝间,只见一个货郎儿,手中拿着小摇鼓,肩上挑着一个杂货担子,走到酒店门口歇了担,向店中一望。那店中因时候尚早,没有多少人吃喝。卢老板朝外坐着,擎著杯儿,正在心绪不宁。那货郎儿向着他仔细一看,就问道:‘卢老板从那儿来?’卢老板望了一望,不认得他,就说道:‘老哥是谁?兄弟一时记不得了。’他就放下手鼓,踏进店门,向着卢老板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卢老板连忙站起来,扶着他道:‘老哥为什么这样客气?’他道:‘卢老板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沧州的王义,我的性命是老板救的。老板自然施恩不求报,所以不放在心上,我是天天总要想着的。没有老板,世上那还有我王义呢?’卢老板方才恍然想到,原来从前在沧州知州衙门里做幕友时,曾教过知州的少爷武艺。有一天,沧州破了一件盗案,捉到了十馀个强盗,内中有一个山东人,年纪很轻,相貌并不凶恶。原来他少时父死,为继母逐出,漂流到了强盗山中,从未犯过案,名字就叫王义。当时卢老板听见了,亲自去问了一回,确是冤枉。这王义向他痛哭流涕,哀求救命。卢老板心中恻然,就向那少爷说知。这位少爷也很慈悲恻隐,随向父亲说明,顿时开脱释放了。卢老板也不放在心中。不料此回在僻小的村庄中遇见了,就拉他一同坐了。喝了一杯酒,就问道:‘咱们分别后,你一向做些什么过日子? ’王义道:‘自从受了老板的恩典,死里逃生,就到了保安州,做了这个行业,过了近十个年头。现在也成了家,有了小孩子,居然不至于饿死了。不是老板,那有这个日子!我在家中供了你老人家一个长生位,天天烧香祷告,有一天能够向你老人家磕一个头,我就心满意足。果然菩萨有灵,今儿如了我的愿了。 ’卢老板道拼你也太诚实了,我救了你也没有费多少力,你这个样子太过分了。现在回家去快快撤了这个位,这个样子是要折我的福的。 ’王义道:‘你老人家是好汉,救了人是不在心上,不过受你好处的,那里过意得去呢! ’卢老板又斟了一杯酒给他喝,他接了酒说道:‘以前的事且不谈。今天你老人家到这个山洼子来,有什么事罢? ’卢老板叹了一口气,向内外望了一望道:‘我的事无从说起,也和你沧州时的事差不多,一样的重大。因为心上乱得很,所以你进来我真想不起哩! ’王义吃了一惊,低头想了一想,把手中的酒喝了,就说道:‘我遇见你老人家,一定要请你两位到家中去,一则让他们娘儿们见见面,认一认大恩人,二来十年内一切事情,让我详详细细告诉你。这儿也吃不出什么来,到家里去喝一杯。 ’他就问了我的姓名,一面向店中说道:‘此地的酒钱,由我账上算。 ’我们说道:‘不必破费罢! ’王义道:‘我虽是个小买卖,这个东道还担得起。 ’一面低低的说道:‘店里究竟人杂,有话还是家里去说罢。 ’我们三人一同出了门,他就挑了担子道:‘我的家离此地不远,不到一两里,我来引导罢。 ’他向前走,我们就跟着他一同走去。一会儿,果然到了一个小村庄,看到一道土墙,围着五七间草屋。他走到那草屋的大门前歇下了担子,用手敲门,喊道:‘开门!开门! ’里面有一个妇人问道:‘今天为什么怎么早就回来了? ’不大工夫门开了。王义道:‘我遇着我的大恩人了,我的担子你先收进去。 ’卢老板和我,一看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蓝青色的布袄布裤,腰间束了一条破旧的围裙,一面去接担子,一面道:‘这两位就是恩人么?不枉你天天祝告,菩萨真有灵。 ’随说随进门去了。王义就让我们进去,他又领了妇人出来向卢老板磕了头。就吩咐她道:‘把去年自做的坛酒去开了,杀一只鸡,煮点儿腊肉,我们没有什么谢他老人家,只是喝杯酒表表心就是了。 ’我们道:‘你不用太费事。 ’他说道:‘穷人家也费不出什么事来。 ’随手搬了两个凳子,请我们坐了。向后边提了一把黄沙的茶壶,斟了两杯茶,就说道:‘卢老板现在好讲了,才刚酒店中真有几个尴尬人在那里,到底为了什么事呢? ’卢老板朝着他道:‘你知道我近来开了一个镖局子么?一向托你的福,没有出差儿,不料前几天大同府局子里接着一笔十万两的买卖,经过此地,碰见了一帮人,把十万银子炸了。我的身家性命也差不多完了。但是这一帮人,也不能让他们安享,所以我们两个人在这儿左近探听,已经好几天了,一点儿没有消息。你说我心上急不急? ’王义道:‘你老人家不用急,此地周围一百八十里地内,我都熟悉,许多庄子里也没有多少不对眼的,只有离开这儿十多里地,有个霸王庄,有三个姓窦的弟兄,绰号三霸王,听说是正定府武举人绰号土太岁窦基钧的儿子。自从土太岁被老英雄郭云深抛刀所杀,一家星散,跑到此地,暂时躲避,也没有听见出来干什么。不过这几天,各处许多的青皮混混,都上他们村里去,大赌大喝,很有些诧异。老人家你不忙,让我去打探一下,倘有点边儿,再想法子。不过,他这两天聚集的人可不少,要办也要去请人才行。 ’卢老板听了,欣然道:‘听你的话,很有边儿,要办就办,我们去找朋友,约定一个地方,大家会面商议再定。 ’王义道:‘很好,离此处三里地,有一所土地庙,四面荒凉,在山湾里,没有人来往。我明天一早去探听确信,各位请在那土地庙里等著,傍晚我一定来送信。现在先喝了酒再说。 ’卢老板道:‘酒不喝了,办事要紧,办好了事再来喝酒,事成了我真要好好的谢你呢! ’王义道:‘什么话,这不是应该效力的吗?老人家既然要去找朋友,那我也不客气了,这酒留在明后天喝罢! ’我们就立起身来,出了门。王义道:‘这个庙就在前面,我来领两位去先认明白了好找。 ’我们三个人一同走去,过了一个山头下去,有一个湾子,中间有一所破庙,门户虽尚完全,却已破坏不堪。我们进去一瞧,房屋尚觉宽大,藏着二三十人,外面也不觉得。我们就和王义点点头,分手走了。王义自己回去,预备明日往霸王庄去探听。我们就到客店里,叫带来的伙计分头去送信,约各位于次日傍晚到山中那个土地庙中聚会,并都要改装,分散行走,不叫人注意。好在伙计很多,统统送到了信。等到明天,我们俩于下午就到庙中,备了些吃喝,分开着由自己跟伙计们带去。我们到了不多时,朋友陆续到得不少。李存义先说道:‘昨儿得了信,我就踩了一回道。霸王庄上的三个家伙,我晓得是土太岁的儿子,能耐虽不见得高明,也很有扎手的地方。他的庄河很宽,约有三丈多,咱们很难纵过去的。现在我约了一位女徒弟,她轻身的功夫很有把握,只要她的镖针打在树上,就可以在这根绒绳上渡过去了。我想很用得着,所以也约来帮忙。 ’我们连忙道谢。正在招呼中间,只见王义依然挑着担子走进门来。我们请他坐下,他就说道:‘这事大约确实的了,我今天挑担到了霸王庄,我是常去的,他们一点儿不注意。我就向熟人探问,说他们昨天晚上赌到了东方发白才散的。听说窦庄主很慷慨,有人开口借钱,不论多少总答应的。场上进出总是千儿八百,这种钱是那里来的?你老人家要赶快才好!多耽搁了,钱散了出去,不容易找回来。 ’卢老板道:‘谢谢你,你有事可以请回,将来也要秘密,犯不着结这个仇。 ’王义道:‘是的,我就回去了。 ’卢老板道:‘我也不送了,免得露眼。 ’王义便挑着担子回家去了。我们就商量办法,决定到三更过后,等他们精神疲倦时候进去,一面派几个伙计,通知地方上官厅队伍,叫他们也在三更时分把队伍开到霸王庄外围,以壮声势。好在此案关涉贝勒府,已通知地方官,当面约定,我们找得了真消息,他们当然前来帮忙。办法决定后,其时天已傍晚,大家喝点儿酒,吃点儿干粮。我正悄悄的坐在台阶上抽旱烟,只见墙外两团黑影,好像飞鸟一般,在墙上一站脚直落下来。我知道是弟兄们到来。刚要站起迎接,不料他并不落下,一直纵进殿上去了。我跟进去,已听见李存义在那儿招呼。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李德冲,女的是章桂英,他夫妇二人,在蔚州开设镖局,江湖上确是名声不小。我们是同行,彼此见了面,向他们道了谢。桂英道:‘这是同行应该的,况且这班东西无恶不作,跟咱们终南派屡屡作对,开除了他们也是应当做的,各位不必客气。 ’大家随意坐下休息一下,等到二更天气,各人结束动身,走了一个更次,到了霸王庄。那道庄河,真有三丈多宽,李存义道:‘桂英,你去办好了再说,不要忘带了绳索。 ’桂英道:‘师父,我有飞抓,这个索尽够的了。 ’只见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只镖针,随手把针上的绒绳理了一理,就向对岸树上一掷,把绒绳一拉,交给李德冲,向这岸树上一系。桂英向着各人点一点头,将手拈著绒绳,好似有翅膀的蜘蛛,飞一般过去了。她一踏到地上,又向口袋中一掏,把飞抓随手掷过来,带着绳索。李德冲伸手将飞抓接住,把镖针解开,将飞抓系上。于是各人陆续抓了飞抓的索,都过了庄河。随即各显身手,登屋走檐。桂英首先冲入。那班人有的正在赌钱,有的抽鸦片烟,有的喝酒,没有一点防备。桂英拿镖针打中了四五个人。那窦氏三兄弟仓惶无措,被我们全都捕捉,没有一个漏网,镖银差不多全数归还。这件事真痛快!如果没有章桂英,我们就不容易进庄,没有她首先冲锋,也不容易一网打尽。为这位女英雄,各位可以喝一杯酒罢! ”他就举起大杯喝了一杯。胜佛道:“我们真应当替这个女英雄喝一杯酒!”大家都很高兴的喝了。

王二道:“我说了一回书,替各位下酒,各位也应当说一回,叫老头子多喝一杯才对。”郁文道:“这倒难了,我们那有经过这种痛快的事呢?”王二呵呵笑道:“不必一定要自己做的,只要称得起痛快的事就是了。”胜佛听了,想了一想道:“有是有一件,不过总是摇笔杆儿的。”王二道:“只要痛快,不管文的武的。”胜佛道:“我且说出来,请你批评,不知够得上够不上?就是前天韩都老爷韩惟荩参了皮小连、李合肥一折子,几几乎要了他的性命。现在是充发黑龙江,这条命不晓得保得了保不了。”王二马上立起来,瞪着眼望着胜佛道:“天下还有你一个人敢说这句话,这件事才算是痛快呢!比较刚才我说的痛快得多,这才是真痛快呢!大家来喝一杯痛快酒!”他喝完了,又斟了一大杯向着胜佛道:“刚喝的是韩都老爷的痛快事,这一杯是你说的痛快话。”他也不管别人,一口气喝干了,立起来道:“我要走了。”向着胜佛道:“你送我到外头。”他拉了胜佛的手,匆匆的走出去,到了院子里,他低低的说道:“明天下午一点钟,我在西山碧云寺有一个聚会,你要来的。有可以同来的,你就悄悄的约他一块儿来。”说完话,他就仰著脸去了。胜佛也来不及送他。进来后,立人问道:“他给你说什么话?”胜佛道:“他问我明天有空,要找我一个人谈话。这个老头子真有点儿古怪呢。”立人道:“他和你初次见面,就觉得很要好,真佛法的所谓缘法了!”那时,主客也都兴尽,纷纷散去。胜佛想明天的约会,不好不告知立人,因王二是立人介绍的,所以等客散尽,即告知立人,请他明天在家等他来了一同去。立人答应了才散。

等到明天,胜佛赶到立人寓中,拉着同去。立人道:“去年甘肃董提督送来几匹西口的马,是送我老人家的,湖北是用不着,只好留在此地。我们挑着骑一下子好么?”胜佛欣然道:“好!”他二人就出门上马。立人道:“这匹枣骝,脾气还好,你不大骑,就骑了它罢!”自己骑了一匹是银合的。他骑上了,说道:“这匹马在白云观、蟠桃宫都跑过,没有赛过它的。”胜佛道:“你不要太快,我是没有练过功夫的。”立人笑笑,扬着鞭道:“你放心,跟着我没有差儿!”两人就向西走了。这两匹马真好,又快又是小走,胜佛骑得很高兴,一会儿只见立人在前,已扣住了马,就要下来。胜佛道:“一会儿功夫,难道已经到了?”立人邋“这不是碧云寺么?”胜佛抬头一看,果然到了,一同下了马,各自拉着,正要进去,只见有个和尚上前合掌说道:“是不是庄、戴两位少大人来了?王二太爷早来了,请进去罢!这牲口交给我,寺里有人能侍候。”立人、胜佛就把马交给他。立人说道:“这两匹牲口有点儿脾气,要单独的溜著才好,请你交代一声。”和尚道:“二位万安,寺里的人都懂得,少大人放心罢!”立人、胜佛就向着山门进去,只见王二已迎接出来,呵呵的笑道:“两位赏光!”胜佛、立人上前作揖道:“你老人家又要想罚酒了?”王二笑道:“好!好!不再客气,再客气一句,认罚一杯!”一面就让两人到了东首的客厅上,推开风门进去,里面摆了几桌筵席,坐了二三十个人,都已入了席。二人进去,王二就让二人上坐,二人推辞不肯。王二道:“他们都是我的徒弟,自己人,他们决不肯僭你二位的。”胜佛、立人只好向大众告了罪坐了。王二给他俩斟了酒道:“我是老粗,又是急性,我今儿请你两位来为什么?让我来说明了吧!就是昨儿戴先生说的韩都老爷的事,我跟韩都老爷是一面不认识的,不过这个时候,尚有人敢参皮小连,总算中国还有有胆子的人物。冲撞了西太后的心腹,就是他本人不怎么,自有一班会巴结的人想去干。韩都老爷的性命真危险!我前几天找了他们一班人,商量一个办法,说来说去,只有想把韩都老爷救出去藏起来,我想也不甚妥当。昨儿听见戴先生提起,知道也是有心人。所以约你两位和他们同来商量,究竟读书人想得出法儿,不过胆子小一点。但是二位却很有胆子的,所以请二位想想看,有什么好的法子?”胜佛道:“韩都老爷确是危险,不过你把他救出去藏起来,那危险更大了!”王二睁着眼道:“怎么更危险呢?”胜佛道:“他现在是有罪的犯官,一旦逃跑了,一定要各省查缉,要躲起来是很不容易的。二来他有家眷,本来是没有罪的,现在他一逃,可也有罪了,再要去招呼也不容易了。老人家你以为如何?”王二听了,瞪着眼向众人说道:“你们都听见了,读书人的见识,毕竟细密得多!”又向胜佛道:“老弟,你既见得到不好的地方,一定想得出顶好的法子,请你替我想想!”胜佛道:“现在朝廷上的人虽然不好,但是他仍旧有权,我们要救人,要顺着他才好办;倘然逆了他,要加倍的费力。韩都老爷的危险,在北京是没有事的,不过上了道,押解的差役,沿路的刺客,他们也许花了钱买嘱了动手,那才危险。第二是到了充发的地方,他们或者用势力去嘱托那边的官场去害他,也是危险的。此外,他的家眷也没有依靠,他们或者来害她。此外是没有什么危险了。依我看来,你老人家要救他是容易得很。第一,路上的危险,只要你自已肯出马,还怕什么?就是你不能走,派几个手下的人去,也一定稳当。到了那地头儿,只要你老人家出封信,给那边的头脑儿招呼一下,究竞他们不是有深仇大恨,也不至于一定要害他,你也可以放心了。他的家眷,你在京,把她放在你眼皮子底下,还怕照顾不了吗?”王二听了,拍着手呵呵笑道:“我的好兄弟,真不差!多么为难的事,听你一说,就像一天云雾都散了。”他向着众人说道:“你们听着这种话,咱们昨天商量的不真是放屁么?我想这件事还是我自己去的好。”那席上有一人说道:“你老人家走了,这儿的事怎么样呢?”王二道:“就是这个缘故,所以我约他们两位和你们见见面,以后有什么事,你们只要听戴先生和庄先生的吩咐去办,决没有差儿。”随手自己斟了一杯酒,向着席说道:“我出去以后,你们对戴先生就像对我一样,你们信我老头子的,都要喝这杯酒,不信我的不必喝。”众人听了,都举起杯来,正要喝下去,胜佛连忙立起来高声说道:“且慢,兄弟有一句话要说。”正在这个当儿,忽然从外面奔进一个人来道:“不好了!”正是:

铜驼荆棘会相见,金剑昆吾跃不平。

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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