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至第一百回 红楼梦(程乙本) 
辑者:程伟元
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鹗(后四十回)
第一百十一回 至第一百二十回  

    第一○一回 大观园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凤姐回至房中,见贾琏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探春行李妆奁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着去了。

      凤姐只带着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只虚虚的掩著。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唿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的发哨,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丰儿后面也把头一缩,说:“好冷!”凤姐也掌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里等著。”丰儿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连忙答应一声,回头就跑了。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咈咈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直竖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著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个扫帚尾巴,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

      凤姐此时肉跳心惊,急急的向秋爽斋来,已将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晃。凤姐心中疑惑,还想着必是那一房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早已神魂飘荡了。恍恍惚惚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样疼我来?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要走时,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了。凤姐恐怕落人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丰儿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红过来搀扶著,要往前走。凤姐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回去罢。”一面说著,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贾琏已回来了,凤姐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吏部奏请急选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题奏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贾琏想了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苏州刺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贾琏看见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来,待要往下看,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平儿收拾了换下的衣服。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我替奶奶捶著,好生打个盹儿罢。”凤姐也不言语。平儿料著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著。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著?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爱睡了!”

      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狠命的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囔囔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著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罢。”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妞儿?只怕是不提防磞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的打人了。”

      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撂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儿笑道:“奶奶,这是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衣禄食禄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平儿听说,由不的眼圈儿红了。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喜欢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省的我是你们眼里的刺。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儿听了,越发掉下泪来。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那里就死了呢?这么早就哭起来!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平儿见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说的这么叫人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凤姐才蒙胧的睡着。

      平儿方下炕来,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他们还没起来呢么?”平儿回说:“没有呢。”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啊!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迭声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量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吓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旁边,平儿弯著腰拾碗片子呢。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像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儿,也没什么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凤姐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耐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贾琏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只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贾琏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谁!问你哥哥!”凤姐道:“是他吗?”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贾琏道:“你还在坛子里呢!”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贾琏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像个人呢!你知道外头的人都叫他什么?”凤姐道:“叫他什么?”贾琏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凤姐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贾琏道:“你打量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糟蹋人!”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呀。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该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呵!”

      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贾琏道:“你还作梦呢!你哥哥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儿,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儿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见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大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儿下四的求你,省了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著,眼泪便下来了,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什么。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着,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好没意思啊!”

      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贾琏道:“是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侯儿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况且关会著好几层儿呢,就这么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尽著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著,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

      那贾琏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著,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了一回。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

      这里凤姐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叫问二奶奶今日过舅太爷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二奶奶同著宝二奶奶一路去呢。”凤姐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气,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也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去;况且他们那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宝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罢。”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过去照应照应的: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宝钗因说麝月道:“你们瞧著二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麝月笑着道:“二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凤姐因向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吗?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著,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

      宝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把个宝钗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袭人端过茶来,只得搭讪著,自己递了一袋烟。凤姐儿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二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服罢。”宝玉一面也搭讪著,找这个,弄那个。凤姐道:“你先去罢,那里有个爷们等著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宝玉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泥’好。”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宝玉道:“穿着太早些。”

      凤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亏宝钗也和王家是内亲,只是那些丫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袭人却接着说道:“二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凤姐儿道:“这是什么原故?”袭人道:“告诉二奶奶,真真的我们这位爷行的事都是天外飞来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爷的生日,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裳,谁知那一天就烧了。我妈病重了,我没在家。那时候还有晴雯妹妹呢,听见说,病著整给他缝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没瞧出来呢。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想起晴雯来了,说了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凤姐不等说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五儿,那丫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我想着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了我去,我还没还他呢,就把五儿补过来罢。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像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宝二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宝玉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又呆了。袭人道:“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进来的,只是因为太太的话说的结实罢了。”凤姐道:“那么著,明儿我就叫他进来。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才走到贾母那边去了。

      这里宝钗穿衣服。凤姐儿看他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想起贾琏方才那种光景,甚是伤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宝钗笑道:“我和你上太太屋里去罢。”笑着出了房门,一同来见贾母。

      宝玉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身子才好些。”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宝钗笑道:“是了,你快去罢。”将宝玉催著去了。

      这里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二爷打发焙茗回来说,请二奶奶。”宝钗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说的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老婆子丫头都笑了。宝钗的脸上飞红,把秋纹啐了一口,说道:“好个胡涂东西!这也值的这么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秋纹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焙茗。那焙茗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二爷把我巴巴儿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的。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

      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贾母向宝钗道:“你去罢,省了他这么不放心。”说的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怄著玩笑,没好意思,才走了。只见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给贾母请安,见过了凤姐,坐着吃茶。贾母因问他:“这一向怎么不来?”大了道:“因这几日庙中作好事,有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庙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来。今日特来回老祖宗:明儿还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兴不高兴?若高兴,也去随喜随喜。”贾母便问:“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为王大人府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间又看见去世的老爷。因此,昨日在我庙里告诉我,要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所以我不得空儿来请老太太的安。”

      却说凤姐素日最是厌恶这些事,自从昨夜见鬼,心中总只是疑疑惑惑的,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不觉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

      大了见问,便知他有些信意,说道:“奶奶要问这位菩萨,等我告诉你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根基不浅,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树国中。父母打柴为生。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八尺,两手拖地。父母说这是妖精,便弃在冰山背后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打食,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的天花散漫,到了一千年后,便飞升了。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盖了庙,塑了像供奉著。”凤姐道:“这有什么凭据呢?”大了道:“奶奶又来搬驳了。一个佛爷可有什么凭据呢?就是撒谎,也不过哄一两个人罢咧,难道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人多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底是祝国裕民,有些灵验,人才信服啊。”凤姐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这么著,我明儿去试试。你庙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我心里的事签上批的出来,我从此就信了。”大了道:“我们的签最是灵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贾母道:“既这么著,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说著,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请了安,回去。不提。

      这里凤姐勉强扎挣着,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着平儿并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大了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凤姐儿也无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于是叩头,拾起一看,只见写著“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簿签看时,只见上面写道:“王熙凤衣锦还乡。”

      凤姐一见这几个字,吃一大惊,忙问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凤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这一段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书来着。我们还告诉他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许叫呢。”凤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说著,又瞧底下的,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南京去过?如今老爷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来,顺便回家,奶奶可不是‘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与丫头。凤姐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摆了斋来,凤姐只动了一动,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

      凤姐回至家中,见了贾母王夫人等。问起签来,命人一解,都欢喜非常:“或者老爷果有此心,咱们走一趟也好!”凤姐儿见人人这么说,也就信了。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这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宝钗,正要问时,只见宝钗进来。宝玉问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见?”宝钗笑道:“我给凤姐姐瞧一回签。”宝玉听说,便问是怎么样的。宝钗把签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说好的,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缘故,后来再瞧罢了。”宝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儿你又偏生看出缘故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说?”宝钗正要解说,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丫头过来请二奶奶,宝钗立刻过去。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宁国府骨肉病灾祲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唤宝钗,宝钗连忙过来请了安。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如今要出嫁了,你们作嫂子的大家开导开导他,也是你们姊妹之情,况且他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你们两个也很合的来。只是我听见说,宝玉听见他三妹妹出门子,哭的了不的。你也该劝劝他才是。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二嫂子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你还心地明白些,诸事该管的,也别说只管吞著,不肯得罪人。将来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担子。”宝钗答应着。

      王夫人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二嫂子昨儿带了柳家媳妇的丫头来,说补在你们屋里。”宝钗道:“今日平儿才带过来,说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道:“是哟,你二嫂子和我说,我想也没要紧,不便驳他的回。只是一件:我见那孩子眉眼儿上头也不是个很安顿的。起先为宝玉房里的丫头狐狸似的,我撵了几个,那时候你也自然知道,才搬回家去的。如今有你,固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诉你,不过留点神儿就是了。你们屋里,就是袭人那孩子还可以使得。”宝钗答应了,又说了几句话,便过来了。饭后,到了探春那边,自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

      次日,探春将要起身,又来辞宝玉。宝玉自然难割难分。探春倒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于是探春放心辞别众人,竟上轿登程,水舟陆车而去。

      先前众姊妹们都住在大观园中,后来贾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宝玉娶亲,林黛玉一死,史湘云回去,宝琴在家住着,园中人少,况且天气寒冷,李纨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旧所。到了花朝月夕,依旧相约玩耍。如今探春一去,宝玉病后不出屋门,益发没有高兴的人了。所以园中寂寞,只有几家看园的人住着。

      那日,尤氏过来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车,便从前年在园里开通宁府的那个便门里走过去了,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发热,扎挣一两天,竟躺倒了。日间的发烧犹可,夜里身热异常,便谵语绵绵。贾珍连忙请了大夫看视,说感冒起的,如今傅经,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谵语不清,如有所见,有了大秽,即可身安。

      尤氏服了两剂,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贾珍着急,便叫贾蓉来打听,“外头有好医生,再请几位来瞧瞧。”贾蓉回道:“前儿这个大夫是最兴时的了,只怕我母亲的病不是药治得好的。”贾珍道:“胡说!不吃药,难道由他去罢?”贾蓉道:“不是说不治,为的是前日母亲往西府去,回来是穿着园子里走过来的。一到了家,就身上发烧,别是撞客著了罢。外头有个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灵,不如请他来占算占算。看有信儿呢,就依着他;要是不中用,再请别的好大夫来。”

      贾珍听了,即刻叫人请来。坐在书房内喝了茶,便说:“府上叫我,不知占什么事?”贾蓉道:“家母有病,请教一卦。”毛半仙道:“既如此,取净水洗手,设下香案,让我起出一课来看就是了。”一时,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怀里掏出卦筒来,走到上头,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手内摇著卦筒,口里念道:“伏以太极两仪,絪缊交感,图书出而变化不穷,神圣作而诚求必应。兹有信官贾某,为因母病,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鉴临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先请内象三爻。”说著,将筒内的钱倒在盘内,说:“有灵的,头一爻就是交。”拿起来又摇了一摇,倒出来,说是单。第三爻又是交。捡起钱来,嘴里说是:“内爻已示,更请外象三爻,完成一卦。”起出来,是单拆单。

      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铜钱,便坐下问道:“请坐,请坐,让我来细细的看看。这个卦乃是‘未济’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财,晦气是一定该有的。如今尊驾为母问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动出官鬼来。五爻上又有一层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轻的。还好,还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世爻上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克鬼的。况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变鬼,恐怕令尊大人也有些关碍。就是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说完了,便撅著胡子坐着。

      贾蓉起先听他捣鬼,心里忍不住要笑;听他讲的卦理明白,又说生怕父亲也不好,便说道:“卦是极高明的,但不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病?”毛半仙道:“据这卦上,世爻午火变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结。若要断得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断的准。”贾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毛半仙道:“知道些。”

      贾蓉便要请教,报了一个时辰。毛先生便画了盘子,将神将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这课叫做‘魄化课’。大凡白虎乃是凶将,乘旺象气受制,便不能为害。如今乘着死神死煞,及时令囚死,则为饿虎,定是伤人:就如魄神受惊消散,故名‘魄化’。这课象说是人身丧魄,忧患相仍:病多死丧,讼有忧惊。按象有日暮虎临,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内说:‘凡占此课,必定旧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响。’如今尊驾为大人而占,正合著虎在阳忧男,在阴忧女。此课十分凶险呢!”贾蓉没有听完,吓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说的很是,但与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碍么?”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着头,又咕哝了一会子,便说:“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贵神救解,谓之‘魄化魂归’,先忧后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贾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禀贾珍,说是母亲的病是在旧宅傍晚得的,为撞著什么伏尸白虎。贾珍道:“你说你母亲前日从园里走回来的,可不是那里撞著的?你还记得你二婶娘到园里去,回来就病了?他虽没有见什么,后来那些丫头老婆们都说是山子上一个毛烘烘的东西,眼睛有灯笼大,还会说话,他把二奶奶赶回来了,吓出一场病来。”贾蓉道:“怎么不记得?我还听见宝二叔家的焙茗说:睛雯做了园里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乐,必定他也是管什么花儿了。想这许多妖怪在园里,还了得!头里人多阳气重,常来常往不打紧;如今冷落的时候,母亲打那里走,不知踹了什么花儿呢,不然,就是撞著那一个。那卦也还算是准的。”贾珍道:“到底说有妨碍没有呢?”贾蓉道:“据他说,到了戌日就好了。只愿早两天好,或除两天才好。”贾珍道:“这又是什么意思?”贾蓉道:“那先生若是这样准,生怕老爷也有些不自在。”

      正说著,里头喊说:“奶奶要坐起到那边园里去,丫头们都按捺不住。”贾珍等进去安慰,只闻尤氏嘴里乱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地下这些人又怕又好笑。贾珍便命人买些纸钱,送到园里烧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到了戌日,也就渐渐的好起来。

      由是,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大观园中有了妖怪,吓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灌溉果蔬。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鸟兽逼人;近来甚至日间也是约伴持械而行。

      过了些时,果然贾珍也病,竟不请医调治:轻则到园化纸许愿,重则详星拜斗。贾珍方好,贾蓉等相继而病。如此,接连数月,闹的两府俱怕。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妖。园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的荣府中更加拮据。

      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封固,再无人敢到园中,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

      却说晴雯的表兄吴贵正住在园门口。他媳妇自从晴雯死后,听见说作了花神,每日晚间便不敢出门。这一日,吴贵出门买东西,回来晚了。那媳妇子本有些感冒着了,日间吃错了药,晚上吴贵到家,已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那媳妇子不大妥当,便说妖怪爬过墙来吸了精去死的。

      于是老太太着急的了不得,另派了好些人将宝玉的住房围往,巡逻打更。这些小丫头们还说有看见红脸的,有看见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的宝玉天天害怕。亏得宝钗有把持,听见丫头们混说,便吓唬著要打,所以那些谣言略好些。无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静,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独有贾赦不大很信,说:“好好儿的园子,那里有什么鬼怪!”挑了个风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手内持着器械,到园踹看动静。众人劝他不依。到了园中,果然阴气逼人。贾赦还扎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缩脑的。内中有个年轻的家人,心内已经害怕,只听唿的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五色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吓的“嗳哟”一声,腿子发软,就栽倒了。

      贾赦回身查问,那小子喘吁吁的回道:“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胡子绿衣裳妖精走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贾赦听了,便也有些胆怯,问道:“你们都看见么?”有几个“推顺水船儿”的回说:“怎没瞧见?因老爷在头里,不敢惊动罢了。奴才们还掌得住。”说得贾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来,吩咐小子们不用提及,只说看遍了,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实也相信,要到真人府里请法官驱邪。

      岂知那些家人无事还要生事,今见贾赦怕了,不但不瞒着,反添些穿凿,说得人人吐舌。贾赦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驱邪逐妖。择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来。供上三清圣像,旁设二十八宿并马、赵、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影象。香花灯烛设满一堂,钟鼓法器排列两边,坛上插著五方旗号。道纪司派定四十九位道众的执事,净了一天坛。三位法官行香取水毕,然后擂起法鼓。法师们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宫八卦的法衣,踏着登云履,手执牙笏,便拜表请圣。又念了一天的消灾驱邪接福的《洞元经》,以后便出榜召将。榜上大书“太乙、混元、上清三境灵宝符录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

      那日,两府上下爷们仗着法师擒妖,都到园中观看,都说:“好大法令!呼神遣将的闹起来,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吓跑了。”大家都挤到坛前。只见小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举著桃木打妖鞭--立在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起咒来,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本家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令牌,将七星旗祭起,--众道土将旗幡一聚,--接下打妖鞭,望空打了三下。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着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么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起,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贾赦恭敬叩谢了法师。

      贾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个不住,说:“这样的大排场,我打量拿着妖怪,给我们瞧瞧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里知道是这样搜罗!究竟妖怪拿去了没有?”贾珍听见,骂道:“胡涂东西!妖怪原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如今多少神将在这里,还敢现形吗?无非把这妖气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了。”

      众人将信将疑,且等不见响动再说。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惊小怪,往后果然没人提起了。贾珍等病愈复原,都道法师神力。独有一个小厮笑道:“头里那些响动,我也不知道。就是跟着大老爷进园这一日,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了。拴儿吓离了眼,说的活像!我们都替他圆了个谎,大老爷就认真起来。倒瞧了个很热闹的坛场!”众人虽然听见,那里肯信,究无人敢住。

      一日,贾赦无事,正想要叫几个家下人搬住园中看守,惟恐夜晚藏匿奸人。方欲传出话去,只见贾琏进来,请了安,回说:“今日到大舅家去,听见一个荒信,说是二叔被节度使参进来,为的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的事。”贾赦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谣言罢?前儿你二叔带书子来说,探春于某日到了任所,择了某日吉时,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风恬浪静,阁家不必挂念。还说节度认亲,倒设席贺喜。那里有做了亲戚倒提参起来的?且不必言语,快到吏部打听明白,就来回我。”

      贾琏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来便说:“才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著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这信是准的。正在吏部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江西引见的知县,说起我们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说我们二叔是个好人。不知怎么样,这回又参了。想是忒闹得不好,恐将来弄出大祸,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参的,倒是避重就轻的意思,也未可知。”贾赦未听说完,便叫贾琏:“先去告诉你婶子知道,且不必告诉老太太就是了。”贾琏去回王夫人。

      未知有何话说,下回分解。

    第一○三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话说贾琏到了王夫人那边,一一的说了。次日,到了部里,打点停妥,回来又到王夫人那边将打点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便道:“打听准了么?果然这样,老爷也愿意,阁家也放心。那外任何尝是做得的?不是这样回来,只怕叫那些混账东西把老爷的性命都坑了呢!”贾琏道:“太太怎么知道?”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都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就由着他们闹去。要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贾琏道:“太太说的很是。方才我听见参了,吓的了不得,直等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子的声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说的宽缓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听打听。”

      贾琏答应了,才要出来,只见薛姨妈家的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到王夫人里间屋内也没说请安,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王夫人听了,便问:“闹出什么事来?”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胡涂东西!有紧要事,你到底说呀!”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出来,怎么办!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着不懂,便着急道:“到底要爷们去干什么?”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啐道:“呸,那行子女人死就死了罢咧!也值的大惊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说著,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气,又好笑,说:“这老婆子好混账!琏哥儿,倒不如你去瞧瞧,别理那胡涂东西。”那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他”,他便赌气跑回去了。

      这里薛姨妈正在着急,再不见来,好容易那婆子来了,便问:“姨太太打发谁来?”婆子叹说道:“人再别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胡涂!”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来着?”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薛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时省悟道:“是啊!这么着我还去。”

      正说著,只见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恼,回说:“我婶子知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再说不明,着急的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里料理。该怎么样,姨太太只管说了办去。”薛姨妈本来气的干哭,听见贾琏的话,便赶忙说:“倒叫二爷费心。我说姨太太是待我最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二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便说:“不为别的事,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

      贾琏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妈道:“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赤脚蓬头的疯闹。后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后倒擦胭抹粉的起来。我要说他,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来要香菱去作伴儿。我说:‘你放著宝蟾要香菱做什么?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惹气呢?’他必不依。我没法儿,只得叫香菱到他屋里去。可怜香菱不敢违我的话,带着病就去了。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欢喜。你大妹妹知道了,说:‘只怕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头几天香菱病著,他倒亲手去做汤给他喝。谁知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只说必要迁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好。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做了两碗汤来,自己说和香菱一块儿喝。隔了一会子,听见他屋里闹起来,宝蟾急的乱嚷,以后香菱也嚷着,扶著墙出来叫人。我忙着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在地下乱滚,两只手在心口里乱抓,两只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闹了一会子就死了。我瞧那个光景儿是服了毒的。宝蟾就哭着来揪香菱,说他拿药药死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这么样的人,再者,他病的起还起不来,怎么能药人呢?无奈宝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爷!这叫我怎么办?只得硬著心肠,叫老婆子们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便把房门反扣了。我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门开了,才告诉去的。二爷,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么好?”贾琏道:“夏家知道了没有?”薛姨妈道:“也得撕掳明白了,才好报啊!”贾琏道:“据我看起来,必要经官才了的下来。我们自然疑在宝蟾身上,--别人却说宝蟾为什么药死他们姑娘呢?若说在香菱身上,倒还装得上。”

      正说著,只见荣府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也不回避。宝钗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贾琏,便往里间屋里和宝琴坐下。薛姨妈进来也将前事告诉了一遍。宝钗便说:“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香菱药死的了么?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起宝蟾来问他呀。一面就该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才是。”薛姨妈听见有理,便问贾琏。贾琏道:“二妹子说的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方有照应。只是要捆宝蟾放香菱,倒怕难些。”薛姨妈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冤着急,一时寻死,又添了一条人命,才捆了交给宝蟾,也是个主意。”贾琏道:“虽是这么说,我们倒帮了宝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

      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宝钗就派了带来的几个女人帮着捆宝蟾。只见香菱已哭的死去活来。宝蟾反得意洋洋,以后见人要捆他,便乱嚷起来,那禁得荣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竟开着门,好叫人看着。这里报夏家的人已经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萧索,又惦记女孩儿,新近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账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那里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个干兄弟又是个蠢货,虽也有些知觉,只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只见薛家的人来,心里想着:“又拿什么东西来了。”不料说这里的姑娘服毒死了,他就气的乱嚷乱叫。金桂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为什么服了毒呢?”哭着喊著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

      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那顾什么脸面,儿子头里走,他就跟了个跛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哭哭啼啼的雇了一辆车,一直跑到薛家。进门也不搭话,就“儿”一声“肉”一声的闹起。那时贾琏到刑部去托人,家里只有薛姨妈、宝钗、宝琴,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儿,都吓的不敢则声。要和他讲理,他也不听,只说:“我女孩儿在你家,得过什么好处?两口子朝打暮骂,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著把我女婿弄在监里,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叫人药死他,倒说是服毒--他为什么服毒?”说著,直奔薛姨妈来。薛姨妈只得退后,说:“亲家太太!且瞧瞧你女孩儿,问问宝蟾,再说歪话还不迟呢!”

      宝钗宝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里边着急。恰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照看,一进门来,见一个老婆子指著薛姨妈的脸哭骂。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这么糟蹋呀!”那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这就是我们亲戚贾府里的。”金桂的母亲便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能够叫姑爷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著,便拉薛姨妈说:“你到底把我女孩儿怎么弄杀了?给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劝说:“只管瞧去,不用拉拉扯扯。”把手只一推。夏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道:“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著,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着。

      里头跟宝钗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着来瞧,恐怕周瑞家的吃亏,齐打伙儿上去,半劝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说著,仍奔薛姨妈拼命。地下的人虽多,那里挡得住。自古说的:“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贾琏带了七八个家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里收拾收拾,刑部里头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在头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亲见这个光景,也不知是贾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众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里原想看见女孩儿的尸首,先闹个稀烂,再去喊冤,不承望这里先报了官,也便软了些。

      薛姨妈已吓胡涂了,还是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有去瞧瞧他们姑娘,便作践起姨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那里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里头混撒村混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贾琏道:“这会子不用和他讲理,等回来打着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儿,里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们姑娘么?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么!”家人们做好做歹,压伏住了。

      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就是宝蟾药死他主子了。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了不成?现在把宝蟾捆着;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个屋里住:故此,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眼看着刑部相验,问出道理来才是啊!”

      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孤,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儿屋里,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来。宝蟾见是他家的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药死我们姑娘!”那时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胡说!昨日奶奶喝了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了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金桂的母亲没听完,就奔香菱,众人拦住。薛姨妈便道:“这样子是砒霜药的,家里决无此物。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才赖不去。如今把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

      众婆子上来抬放。宝钗道:“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检点检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开启看时,并没有什么,便撩开了。宝蟾看见道:“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的慌,奶奶家去找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金桂的母亲便依著宝蟾的话,取出匣子来,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便说:“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宝钗叫人开启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金桂的母亲心里也虚了好些,见薛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那里知道?”周瑞家的道:“亲家太太别这么说么。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么说不知道?”

      宝蟾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自己每每带回家去,我管得么?”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著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咧!回来相验,就是这么说。”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琏二爷说:“别放了夏家的人。”里头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宝蟾道:“如今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大。”宝琴道:“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琏二哥哥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金桂的母亲著了急道:“这宝蟾必是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要这么说,必是宝蟾药死了的!”宝蟾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金桂的母亲还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介面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么呢?”金桂的母亲恨的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他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宝蟾气的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著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

      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著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账胡涂行子?要是能够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后来看见和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怎么哄转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了自己呢?”

      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香菱道:“头几天我病的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扎挣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偏又头晕起来。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两口。”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叫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头走动,我乘他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过来了。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自身’了!”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的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薛姨妈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的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要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株翠柏,下荫著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阁眼打坐。

      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来。从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略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焚修,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匣内待时飞’之辈耶?”

      雨材原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钗玉”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微微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

      雨村听见说出“贾”字来,益发无疑;便从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交车,受任贵乡,始知老先生超悟尘凡,飘举仙境。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未由再睹仙颜,今何幸于此处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雨村复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隐,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炼有成,未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子于心何忍?”

      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正无主意,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阁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

      未知何人,下回分解。

    第一○四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馀痛触前情

      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才逛的那庙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焰烧天,飞灰蔽日。雨村心想:“这也奇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这火从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方才见那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因腹内疼痛,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火起,特赶来禀知老爷,并没有见有人出来。”

      雨村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里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那人只得答应了。雨村过河,仍自去检视,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着,前呼后拥的走着。

      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泼,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就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雨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

      雨村听了生气,叫人打这东西,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实的打了几鞭子。倪二负痛,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哈哈笑道:“原来是这么个金刚!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里慢慢的问你!”众衙役答应,拴了倪二,拉着就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雨村进内复旨回曹,那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两传说:“倪二仗着有些力气,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里,只怕不轻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哭了。众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间壁贾二爷和他好,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就和母亲说了,娘儿两个去找贾芸。

      那日贾芸恰好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命倒茶。倪家母女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个情儿放出来!”贾芸一口应承,说:“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贾大人全仗着西府里才得做了这么大官,只要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母女欢喜,回来便到府里告诉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贾二爷,他满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欢。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姐送礼不收,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荣府的门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才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报;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支回去就完事。

      那日贾芸到府,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等回来,我们替回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奶奶的安”,又恐门上厌烦,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着,说:“二爷常说府上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儿谁敢不依。如今还是府里的一家儿,又不为什么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二爷了!”贾芸脸上下不来,嘴里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里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不得今儿说了就放。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

      岂知贾芸近日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著,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买了香料送他,才派我种树;如今我没钱打点,就把我拒绝。那也不是他的能为,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当家儿,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量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里知道外头的名声儿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正等著呢。贾芸无言可支,便说是:“西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瑞的亲戚冷子兴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贾芸不好意思,心里发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著呢!”

      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人将倪二弄出来了,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么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气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要是我倪二闹起来,连两府里都不干净!”他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就是这么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倪二道:“捱了打就怕他不成?只怕拿不著由头儿!我在监里的时候儿,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里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倒说这里的贾家小一辈子连奴才们虽不好,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犯了事呢?我打听了打听,说是和这里贾家是一家儿,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放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就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么欺负人,怎么放重利,怎么强娶活人妻。吵嚷出去,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头,这一闹起来,叫他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罢。他又强占谁家的女人来着?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里那里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场儿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还和我商量,我倒劝着他才压住了。不知道小张如今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著了他,我倪二太爷出个主意,叫贾二小子死给我瞧瞧!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爷才罢了!”说著,倒身躺下,嘴里还是咕咕哝哝的说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不提。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土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说著掉下泪来。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们在一处的。”

      正说著,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那庙里失火去的人回来了。”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请了安,回说:“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没等火灭,冒着火进去瞧那道士,那里知他坐的地方儿都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烧死了。那烧的墙屋往后塌了,道士的影儿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怕老爷不信,想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见,小的这么一拿,谁知都成了灰了。”雨村听毕,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出去了。回到房中,并没提吉士隐火化之言,恐怕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臣,将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著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后又道喜,问一路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了去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

      正说著,只听里头传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里头等著。等了好一回,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迎上去接着,问有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么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些什么?”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傍边,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子么?’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么?’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

      众人道:“本来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贾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处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竟主上记着一个‘贾’字就不好。”众人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贾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现在我们家里两个世袭,这也无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贾政道:“京官虽然无事,我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说不齐了。”众人道:“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辈身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么?”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有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神就是了。”

      众人说毕,举手而散,贾政然后回家。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著请贾母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堂迎接。贾政先到了贾母那里拜见了,陈述些违别的话。贾母问探春讯息,贾政将许嫁探春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阳,虽没有亲见,听见那边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太太的安。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

      贾母始则因贾政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下伤感;后听贾政将官事说明,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喜,便笑着叫贾政出去。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内,王夫人等见过,宝玉贾琏替另拜见。贾政见了宝玉果然比起身之时脸面丰满,倒觉安静,并不知他心里胡涂,所以心甚欢喜,不以降调为念,心想幸亏老太太办理的好。又见宝钗沉厚更胜先时,兰儿文雅俊秀,便喜形于色。独见环儿仍是先前一样,究不甚钟爱。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家书未报,今日又刚到家,正是喜欢,不便直告,只说是病著。岂知宝玉的心里已如刀搅,因父亲到家,只得把持心性伺候。王夫人设筵接风,子孙敬酒。凤姐虽是侄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宝钗等递酒。贾政便叫递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罢。”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

      分派已定,贾政与王夫人说些别后的话,馀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贾政先提起王子腾的事来,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贾政又说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将黛玉已死的话告诉。贾政反吓了一惊,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旁边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说些喜欢的话,便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子侄都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了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来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起你家里更不比从前,诸事要谨慎才好。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着。不是才回家就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贾珍等脸涨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么。贾政也就罢了。回归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只说宝玉因昨日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伤心,直待贾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泪。回到房中,见宝钗和袭人等说话,他便独坐在外间纳闷。宝钗叫袭人送过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爷查问功课,所以如此,只得过来安慰。宝玉便借此过去,向宝钗说:“你今夜先睡,我要定定神。这时更不如从前了,三言倒忘两语,老爷瞧著不好。你先睡,叫袭人陪我略坐坐。”宝钗不便强他,点头应允。

      宝玉出来便轻轻和袭人说。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是紫鹃见了我,脸上总是有气,须得你去解劝开了再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我倒喜欢,怎么又定到这上头去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儿了。好姐姐,你快去叫他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所以得你去说明了才好。”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么?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的人了!”说著这话,便瞧瞧里间屋子,用手指著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个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说个明白,他死了也不抱怨我嗄!你到底听见三姑娘他们说过的:临死恨怨我。那紫鹃为他们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他死了,我实告诉你罢,我还做个祭文祭他呢。这是林姑娘亲眼见的。如今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及晴雯么?我连祭都不能祭一祭。况且林姑娘死了还有灵圣的,他想起来不更要怨我么?“袭人道:“你要祭就祭去,谁拦着你呢?”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做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么一点灵机儿都没了。要祭别人呢,胡乱还使得;祭他,是断断粗糙不得一点儿的。所以叫紫鹃来问他姑娘的心,他打那里看出来的。我没病的头里还想的出来,病后都不记得了。你倒说林姑娘已经好了,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时候,我不去,他怎么说来着?我病的时候,他不来,他又怎么说来着?所有他的东西,我诓了过来,你二奶奶总不叫动,不知什么意思。”袭人道:“二奶奶惟恐你伤心罢了,还有什么呢?”宝玉道:“我不信,林姑娘既是念我,为什么临死把诗稿烧了,不留给我作个记念?又听见说天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到底不知道棺材里有他没有。”袭人道:“你这话越发胡涂了!怎么一个人没死,就搁在一个棺材里当死了的呢?”宝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脱胎去的。--好姐姐,你到底叫了紫鹃来!”袭人道:“如今等我细细的说明了你的心。他要肯来,还好;要不肯来,还得费多少话。就是来了,见你也不肯细说。据我的主意: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问他,或者倒可仔细。遇著闲空儿,我再慢慢的告诉你。”宝玉道:“你说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着急。”

      正说著,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袭人姐姐必是说高了兴了,忘了时候儿了。”袭人听了,道:“可不是?该睡了,有话明儿再说罢。”宝玉无奈,只得进去,又向袭人耳边道:“明儿好歹别忘了!”袭人笑道:“知道了。”麝月抹著脸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儿了。为什么不和二奶奶说明了,就到袭人那边睡去?由着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宝玉摆手道:“不用言语。”袭人恨道:“小蹄子儿,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撕你的嘴!”回头对宝玉道:“这不是你闹的?说了四更天的话。”一面说,一面送宝玉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宝玉无眠,到了次日,还想这事。只听得外头传进话来,说:“众亲朋因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辞,说不必唱戏,竟在家里备了水酒,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于是定了后日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诉。”

      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第一○五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了车,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贾政听了,心想:“和老赵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说:“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

      正说著,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贾政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贾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着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著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贾政正要带笑叙话,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的老爷们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

      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

      众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吓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会,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便转过一付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都撩衣奋臂,专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检视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著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宫一迭声叫拿下贾赦,其馀皆看守。

      维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混,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查抄登账。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处动手。

      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检视贾赦的家资,其馀且按房封锁,我们覆旨去,再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赵堂官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叫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啰唣,待本爵自行检视!”说著,便慢慢的站起来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著登数。”

      正说著,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会子,又有一起人来拦住西平王,回说:“东跨所抄出两箱子房地契,又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

      说著,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派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想:“我好晦气,碰著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了!”一面想着,也迎出来。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著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馀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旨意,甚是喜欢,便与北静王坐下,著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

      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赵堂官走了,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拣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馀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和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账。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的乱腾腾了。”北静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

      众人领命带了上来。贾政跪下,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政老放心。”便将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之物,原备办贵妃用的,我们宣告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老家产呈出,也就完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已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乱混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看你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卿卿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这个分儿,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

      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和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著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头王爷就进来抄家了!’我听了几乎吓死!正要进房拿要紧的东西,被一伙子人浑推浑赶出来了。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的收拾罢!”

      邢王二夫人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一仰身,便栽倒地下。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

      那时一屋子人,拉这个,扯那个,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迭声嚷说:“叫里头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拉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见老太太吓坏了,也回不过气来,更是着急。还亏了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著。老太太也苏醒了,又哭的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吓死,且暂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的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

      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一尊。佛座一件。枷楠念珠二串。金佛一堂。镀金镜光九件。玉佛三尊。玉寿星八仙一堂。枷楠金玉如意各二柄。古磁瓶垆十七件。古玩胶卷共十四箱。玉缸一口。小玉缸二件。玉碗二对。玻璃大屏二架。炕屏二架。玻璃盘四件。玉盘四件。玛瑙盘二件。淡金盘四件。金碗六对。金抢碗八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银盘各六十个。三镶金牙箸四把。镀金执壶十二把。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银杯一百六十件。黑狐皮十八张。貉皮五十六张。黄白狐皮各四十四张。猞猁狲皮十二张。云狐筒子二十五件。海龙二十六张。海豹三张。虎皮六张。麻叶皮三张。獭子皮二十八张。绛色羊皮四十张。黑羊皮六十三张。香鼠筒子二十件。豆鼠皮二十四方。天鹅绒四卷。灰鼠二百六十三张。倭缎三十二度。洋呢三十度。三十三度。姑绒四十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十卷。线绉三十二卷。羽缎羽纱各二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妆缎十八卷。各色布三十捆。皮衣一百三十二件。绵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带头儿九付。铜锡等物五百馀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珍珠十三挂。赤金首饰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上用黄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二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七千两。淡金一百五十二两。钱七千五百串。

      一切动用家伙及荣国赐第一一开列。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贾琏在旁窃听,不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二王问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磕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里抄出来的,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馀俱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覆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著,上轿出门。贾政等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犹是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到里头先瞧瞧老太太去呢。”贾政听了,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都不知要怎样。贾政无心查问,一直到了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围着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团。因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了,请老太太安心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的着你!”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的人俱哭个不住。

      贾政恐哭坏老母,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全封锁了,丫头老婆也锁在几间屋里,无处可走,便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边也上了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阁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量凤姐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先别哭。奶奶才抬回来,像是死了的。歇息了一会子,苏过来,哭了几声,这会子略安了安神儿。太太也请定定神儿罢。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了?”

      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止得住悲痛?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跺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吗?今儿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的披头散发,圈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著,木器钉的破烂,磁器打的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有倒叫人捆起来的?我说我是西府里的,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这么著。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拼了罢!”说著,撞头。众衙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儿罢。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听信儿。”贾政听着,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搅一般,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父在那里呢?”贾政道:“来的好!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及,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就烦他打听打听,说:“别的亲友,在火头儿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讯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儿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门里听见有两位御史,风闻是珍大哥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一款还轻;还有一大款强占良民之妻为妾,因其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起先告过。”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去打听,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里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覆旨的信,只听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大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们,有各自回家去了的,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都在路上说:‘祖宗撂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去呢,大家也好施为施为。’”

      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老爷忒胡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和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著,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的贾政即忙进去。

      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著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的去吗?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著,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覆奏,将大人惧怕之心,感激天恩之语都代奏过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著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的入官,馀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著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

      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馀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

      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五七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疼?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谏劝;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呢,是不打紧的,这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说道:“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账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账,连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会子也不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吗?”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连连叹气想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哪,老天哪!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往?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胡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若大年纪,儿子们并没奉养一日,反累他老人家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了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爷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主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遇著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见实据,只听得外头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说道:“我这是对天可表的,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只是奴才们在外头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耽不起。”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也罢了。”

      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的进来回说:“孙姑爷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著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项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账,果然有的。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了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找上我来了。”

      正说著,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还是得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子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的事情,大家不好,心里很不受用。只是凤姐现在病重,况他所有的什物尽被抄抢,心内自然难受,一时也未便说他,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二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二王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大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里抱怨凤姐。贾琏走到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已经这样,东西去了,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瞧瞧才好啊!”贾琏啐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呢!”

      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直流。看见贾琏出去了,便和平儿道:“你别不达时务了。到了这个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情!”平儿听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凤姐道:“你也不胡涂。他们虽没有来说,必是抱怨我的。虽说事是外头闹起,我不放账,也没我的事。如今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偏偏儿的落在人后头了!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呢?要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候儿可怎么见人呢?我要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还要请大夫,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的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

      此时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项并家奴等俱已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他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伏侍。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账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

      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账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儿一无所有,贾琏外头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馀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的,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著,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猩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也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奢淫佚,暴殄天物,以致阖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叩求皇天保佑,在监的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阁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求饶恕儿孙。若皇天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处,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能减等;公婆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的悲痛。宝玉见宝钗如此,他也有一番悲戚。想着老太太年老不得安心,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思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伴着,不便时常哭泣。况他又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日看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起来。鸳鸯、彩云、莺儿、袭人看着,也各有所思,便都抽抽搭搭的。馀者丫头们看的伤心,不觉也都哭了。竟无人劝。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

      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量老太太不好,急的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才放下心来,便道:“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才是啊,怎么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这才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都心里想道:“我们原怕老太太悲伤,所以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说道:“我们家的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们老爷太太惦记着,改日再去道谢。你们姑娘出阁,想来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呢?”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著,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和这里的宝二爷差不多儿,还听见说,文才也好。”

      贾母听了,喜欢道:“这么著才好,这是你们姑娘的造化。只是咱们家的规矩还是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的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有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头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不料我们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里就像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们姑娘,不用把我放在心上。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了。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儿和和顺顺的百年到老,我就心安了。”说著,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著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

      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着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孩儿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换了一个人似的。史妹妹这么个人,又叫他叔叔硬压着配了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也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这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得闷坐着。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阁府里管事的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馀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年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账上多有在外浮借的。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的跺脚道:“这还了得!我打量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经‘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有什么不败的呢!我如今要省俭起来,已是迟了。”想到这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

      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心焦,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过的呢!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是那里罢咧。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儿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说是没有查抄,你们知道吗?外头的名声,连大本儿都保不住了,还搁的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往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和你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吵嚷的,我看这册子上并没有什么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档子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后来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自从老爷衙门里头有事,老太太、太太们和爷们往陵上去了,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几年不管家务事,那里知道这些事呢?老爷只打量著册子上有这个名字就只有这一个人呢!不知道一个人手底下亲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

      贾政道:“这还了得!”想来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的官事审的怎样再定。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

      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第一○七回 散馀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内,见了枢密院各位大臣,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即忙跪下。众大臣便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检视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任江西粮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胡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只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静王据说转奏。

      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然系玩物,究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结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念伊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从宽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馀置产,一并交官。”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

      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这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馀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

      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止。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都靠著二叔,他两口子自然更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妻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兼带着佩凤偕鸾,那蓉儿夫妇也还不能兴家立业。又想起:“二妹妹三妹妹都是琏二爷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妻完聚,只剩我们几个,怎么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

      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呢,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大哥同著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里是抄了去了,房子入官不用说,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了。咱们西府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

      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只现在怎样办法呢?”想毕,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弄不过来,只好尽所有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和珍儿作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

      贾母听了,又急的眼泪直淌,说道:“怎么著?咱们家到了这个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著,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了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

      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著,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夫妻们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还撂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著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著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给贾赦三千两,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给你媳妇收著。仍旧各自过日子。房子还是一处住,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著,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的神昏气短,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裳,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也用不着了。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外头还该著账呢,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下剩的这些金银东西,大约还值几千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

      贾政等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了!要不闹出这个乱儿来,我还收著呢。只是现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爷当差,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分派妥当。各家有人就罢了。譬如那时都抄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是呢。那些地亩还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留的留,再不可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大太太那里收著,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儿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了么?”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

      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给伏侍我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着你们轰轰烈烈,我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了台就是了。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儿,不然,叫人笑话。你还不知,只打量我知道穷了,就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了,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著,叫人扶著,要亲自看去。贾政急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会子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子该歇歇儿了。就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

      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的眼肿腮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等过来,疾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儿。”说著,跟了贾母进来。赶忙先走过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著,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量贾母等恼他,不疼他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著不用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好些了。只是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能够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尽点儿孝心,讨个好儿。还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担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了两天去了!”说著,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你瞧瞧。”说著,叫人拿上来给他瞧。

      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尽,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见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不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著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的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的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

      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著,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著,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贾母听着,实在不忍,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

      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贾政要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赦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著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圣上的恩典比天还大,又赏给二老爷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钱?”正闹著,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贾母自然欢喜,拉着说了些勤黾报恩的话。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也是欢喜。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

      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

      家人们见贾政忠厚,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个人吃饭,虽说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么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耐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就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儿。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说如今的世情还了得么!”

      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著酒兴,便大声说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也不理会,过去了。

      那包勇醉著,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道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头惹祸,正好趁著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也不好深沉责罚他,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那知贾政反倒听了别的人话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时贾政理家,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援。幸喜凤姐是贾母心爱的人,王夫人等虽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了的,如今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凤姐也不敢推辞,在贾母前扶病承欢。

      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信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家中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泪。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

      史湘云解劝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如今守着蝌儿过日子。这孩子却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没完事,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为他公公死了,还没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你说说,真真六亲同运:薛家是这么著;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资讯。”

      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来么?”贾母道:“自从出了嫁,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是日夜惦记。为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候更苦了。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哥还是那么疯疯颠颠,这怎么好呢?”

      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像先一样的热闹,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起心来了,所以我坐了坐儿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罢了;他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个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贾母道:“我真正气胡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吗?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候,倒做过好几次;如今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因为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他有的时候是这么著,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著,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他。”

      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逗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只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刚说到这里,却把个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当初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呢。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也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的。你林姐姐,他就最小性儿,又多心,所以到底儿不长命的。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气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另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的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喜欢这么一天。”湘云答应着:“老太太说的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了来,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遂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

      宝钗本不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所以来问候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和李家姐妹们问好。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姐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

      正推让著,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

      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合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必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竟和先前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的䩄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

      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著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候,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著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闷的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

      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的怄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著,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著“齐全”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彩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著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著一个坐儿,他替宝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礼来,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向众人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候。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锺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

      鸳鸯等去了。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著?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么著呢?”凤姐道:“他们小的时候都高兴,如今碍著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著冷静了。”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去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

      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锺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的,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道:“你来了么?这里要行令呢!”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才来的。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玩意儿才好。”

      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么”。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

      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两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来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的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锺就是了。”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

      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儿了。这叫做‘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花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南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

      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么”,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锺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知是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儿。”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

      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的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我家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燥的很,脱脱衣裳去,挂了筹,出席去了。

      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来,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才去的;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

      小丫头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骰子在盆里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鸯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句很确。”

      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裳去了。”贾母道:“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头到了新房子里,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打老太太那里来,太太叫我来找,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呢?”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

      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问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里就是了。”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吃毕饭,大家散坐闲话,不提。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怪烦的。要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他,既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有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坎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门么?”婆子道:“天天不开。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著呢。”

      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才要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别再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道:“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着。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竿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儿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儿,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头用手指著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著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著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怕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要用言混过。后来见宝玉只望里走,又怕他招了邪气,所以哄着他,只说已经走过了,那里知道宝玉的心全在潇湘馆上?

      此时宝玉往前急走,袭人只得赶上,见他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这里路儿隐僻,又听见人说,这里打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著,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

      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子!怎么和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急的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和二爷到这里来了,吓的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呢!”

      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著未散。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著什么,又闹起来,那可怎么好?”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著酒兴走走,那里就撞著什么了呢?”

      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直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没有吓著呀?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是你闹的,大家早散了。去罢,好好的睡一夜,明儿一早过来,我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别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

      众人听说,遂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馀者各自回去。不提。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样的光景。

      未知袭人怎么回说,下回分解。

    第一○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作闲谈,说是:“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的人死后还是那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来缠扰。”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也算相好,怎么没有梦见过一次?”

      宝玉在外面听着,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见?想必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如今就在外间睡,或者我从园里回来,他知道我的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也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用胡思乱想。你没瞧见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的话都说不出来?你这会子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料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

      宝玉听了,正合机宜。等宝钗睡下,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

      那宝玉只当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伏侍他睡下,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了一回,各自假寐,等著宝玉若有动静,再出来。

      宝玉见袭人进去了,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赞了几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谁知竟睡着了,却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来,拭了拭眼,坐着想了一回,并无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宝钗反是一夜没有睡着,听见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介面道:“这话你说莽撞了。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自觉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著进里间来,说:“我原要进来,不知怎么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袭人也本没有睡,听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上来倒茶。只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夜睡的安顿么?若安顿,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袭人道:“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

      宝钗连忙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从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

      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著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可怎么好呢?”

      说著,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只不用伤心。碰著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罢。”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没有再来的时候儿了!”说著,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为是宝钗的生日,只得转悲作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著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著么?”

      说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别。大家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给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因为大哥哥娶了亲,吓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来。据我说,很该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咱们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著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说我家没人,就要择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姊妹们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净。我的意思,还要在外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

      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自然是为黛玉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别胡思乱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袭人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著了凉,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儿。袭人会意,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著也罢了。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

      宝玉只得笑着出来。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像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著,成什么事?”宝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

      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服侍,夜间麝月出去,睛雯要吓他,因为没穿衣服,著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将想睛雯的心又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儿的看那五儿,越瞧越像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没有,便故意叫了两声,却不答应。

      五儿听见了宝玉叫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己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锺茶来,一手托著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著一个鬓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了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说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的丰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那女儿的柔情和素日的痴心,一概搁起。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

      五儿听了,摸不著头脑,便道:“都是姊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著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的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撒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

      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撩拨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糟蹋他?”

      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睡罢,别尽管坐着,看凉着了。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来?”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凉,便问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著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

      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著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著,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著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一个被窝儿里呢。这有什么?大凡一个人,总别酸文假醋的才好。”

      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著嘴儿笑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混搅。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

      正说著,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努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猛然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儿的收拾了屋子。那里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

      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么在外头两夜睡的倒这么安稳呢?”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著宝钗。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便道:“你昨夜可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

      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里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著走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担了虚名’,又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著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

      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著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姐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著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的,也晓得是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个痴情人,要治他的这个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想,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头外头都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碍难出口。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的那么安顿。”五儿听见这话,连忙介面道:“二爷在外头睡,别的倒没有什么,只爱说梦话,叫人摸不著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袭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就完了。”

      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那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著搬进来。一则宝玉抱歉,欲安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这宝玉固然是有意负荆,那宝钗自然也无心拒客,从过门至今日,方才是雨腻云香,氤氲调畅。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来,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的一个“汉玉玦”,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稀罕。鸳鸯找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像从没见的。老太太这些年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著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这会子叫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那里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也像是祖上给我的意思。”

      一时,宝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

      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膨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

      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著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越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著,不提。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看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回了贾母。

      岫烟是妙玉的旧日相识,先走出去接他。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著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是:“在园内住的时候儿,可以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今儿幸会!”妙玉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著,又惦记着你,还要瞧瞧宝姑娘。我那管你们关不关?我要来就来,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这种脾气。”

      一面说著,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的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帖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的人,只要宽心些。”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么著,只是胸隔饱闷。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还请他来。”说著,叫鸳鸯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请妙师父这里便饭。

      妙玉道:“我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今日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着,便问道:“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头画。”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惜春道:“就是你才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说著送了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那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假,日夜同王夫人亲侍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著呢,别大惊小怪的。”

      王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他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这里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

      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现今他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看。知贾母病重,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褵年馀,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孙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他。回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头,找了琥珀,告诉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那里知道史姑娘哭的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是变了痨病,还可捱个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起来,倘或老太太问起来,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

      琥珀听了,咳了一声,也就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你去罢。”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诉鸳鸯叫他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的说:“瞧著是不好。”也不敢言语了。

      这里贾政悄悄的叫贾琏到身旁,向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里的一干人,说:“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便叫裁缝去做孝衣。那棚扛执事都讲定了。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道:“二爷,这些事不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里领呢?”贾琏道:“这宗银子不用外头去,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复回到自己房中,便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里,向贾政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太医来了。”贾琏接入,又诊了一回,大夫出来悄悄的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著些。”贾琏会意,与王夫人等说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他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

      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锺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儿,略靠著和你们说说话儿。”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了些。

      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第一一○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著。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

      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

      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跟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

      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著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著,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

      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

      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

      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自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援。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对牌,这宗银子却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我们那个办。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分派。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

      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馀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派差。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著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鸳鸯跪着,凤姐便拉起来。鸳鸯说道:“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办。这宗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蹋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我也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甯戚’,我更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意!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

      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虽是老爷口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也不好违了老大太的遗言。况且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这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样呢?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著,到底是这里的声名!”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且别管他,只按著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

      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老爷太太们,他说怎么著,我们就怎么著。”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刚才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宗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虽有坟地,却没有阴宅。老太太的灵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馀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便叫那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么?据你的话,难道都花了罢?”

      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撺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著?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有钱的早溜了。按著册子叫去,有说告病的,有说下庄子去了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

      正说著,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著吗?叫了半天,上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将就著把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下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胡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

      凤姐即往上房去取发应用之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那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那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账,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著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太太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却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

      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天人来人往,我瞧著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必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来,但只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辩,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你是打不得撒手的!”

      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呢,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话,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在这里吃的,有要在家里吃的;请了这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里能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少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那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出去了,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凤姐道:“还提这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么?”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就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著,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

      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可和你们不依。”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我们敢抱怨吗?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凤姐听了也没法,只得央及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了。”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著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

      虽说僧经道忏,吊祭供饭,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的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回;支吾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只得跟着邢夫人行事,馀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苦处,却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背前面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著,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么?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糟蹋起琏二奶奶来。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就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的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著。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像怪琏二奶奶的似的。”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也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像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著,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好孩子,看书呢,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贾兰道:“妈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像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躲着他,邢姑娘也不很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儿的什么喜姑娘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密。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将来是不愁的了。”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呢。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著怎么样?”众人道:“那一个更不象样儿了!两只眼睛倒像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

      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著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儿,后日送殡,各房的车是怎么样?”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像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外头男人们说: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们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的预备好了,省了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提。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著,贾母死后,只来了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婿,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

      宝玉瞅著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回头又看宝琴等也都是淡素妆饰,丰韵嫣然。独看到宝钗浑身挂孝,那一种雅致比寻常穿颜色时更自不同。心里想道:“古人说: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看来不止为梅花开的早,竟是那‘洁白清香’四字真不可及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更不知怎样的丰韵呢!”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儿便一直的滚下来了,趁著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

      众人正劝湘云,外间忽又添出一个哭的人来。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悲伤,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眼泪?这场大哭,招得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次日乃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哑。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亲友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一口一口的吐个不住。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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