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 至第一百一十回  红楼梦(程乙本) 
辑者:程伟元
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鹗(后四十回)
 

    第一一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平儿急来扶住,忙叫了人来搀扶著,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便走开了,平儿也不叫他。只见丰儿在旁站着,平儿便说:“快去回明二位太太。”于是丰儿将凤姐吐血不能照应的话回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量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都在内里,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叫他歇著去罢。”众人也并无言语。自然这晚亲友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

      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得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了一场,要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量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及至辞灵的时候,上上下下也有百十馀人,只不见鸳鸯,众人因为忙乱,却也不曾检点。到琥珀等一干人哭奠之时,才要找鸳鸯,又恐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著,也不言语。

      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著派人看家。贾琏回说:“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著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著,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

      鸳鸯也不惊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入,一时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

      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铰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座,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我该悬梁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若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便在贾母的那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又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著,从门缝里望里看时,只见灯光半明半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

      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交!”说著,往上一瞧,吓的“嗳呀”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吓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著说道:“你要哭就哭,别别著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

      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了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到底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著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

      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密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着入殓,遂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传送!”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死姑娘卖了一百银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了人抬了棺材来了,他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

      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的都该行个礼儿。”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说道:“有了一个爷们就是了,别折受的他不得超生。”贾琏就不便过来了。

      宝钗听着这话,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稍尽一点子心哪!”说著,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

      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他知礼的,贾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惜春,馀者都遣去伴灵。一夜谁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说。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提。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例:一交二更,三门掩上,男人就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动得?只有平儿同著惜春各处走了一走,吩咐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

      却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去年贾珍管事之时,因他和鲍二打架,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贾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嗳声叹气的回到堵场中,闷闷的坐下。那些人便说道:“老三,你怎么不下来捞本儿了吗?”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么。”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又来和我们装穷儿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着不用。明儿留着,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还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后,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著,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

      内中有一个人听在心里,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说著,便走出来,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何三跟他出来。那人道:“你这么个伶俐人,这么穷,我替你不服这口气!”何三道:“我命里穷,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说荣府的银子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使唤使唤?”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咱们吗?”那人笑道:“他不给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吗?”

      何三听了这话里有话,忙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轻轻的说道:“你若要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别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只剩下几个女人,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咧!”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量我怕那个干老子吗?我是瞧著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做干老子罢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那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人道:“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个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带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是什么?”说著,拉了那人走到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提。

      且说包勇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贾母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那日贾母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使,他任意闲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里扣门。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那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恐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你是那里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的走动来了?”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你们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连老太太在日还不能拦我们的来往走动呢,你是那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说著,便把手在门环上狠狠的打了几下。

      妙玉已气的不言语,正要回身便走,不料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连忙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走去,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四姑娘都和他亲近,恐他日后说出门上不放进他来,那时如何耽得住,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还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的小子是个新来的,他不知咱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虽是听见,总不理他。那禁得看腰门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无奈,只得随着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自然不好再拦,气得瞪眼叹气而回。

      这里妙玉带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道了恼,叙些闲话。惜春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奶病著,一个人又闷又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妙玉本来不肯,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过来,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彩屏去开上年蠲的雨水,预备好茶。

      那妙玉自有茶具。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一个侍者,送下妙玉日用之物。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天有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弈。惜春连输两盘,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赢了半子。

      不觉已到四更,正是天空地阔,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犹是不舍,见妙玉要自己养神,不便扭他。刚要歇去,猛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着声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吓得惜春彩屏等心胆俱裂,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便声喊起来。妙玉道:“不好了!必是这里有了贼了!”说著,赶忙的关上屋门,便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见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吓得不敢作声,回身摆着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

      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并不见人。东边有人去了,咱们到西边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里说道:“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吗?”大家一齐嚷起来。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

      正在没法,只听园里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众人吓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说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你们都跟我来!”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吓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些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说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

      这些贼人明知贾家无人,先在院内偷看惜春房内,见有个绝色尼姑,便顿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踹进门去,因听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那些贼见是一人,越发不理论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墙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伙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反倒迎上来。包勇一见生气,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那伙贼便说:“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们打倒了,不知死活,咱们索性抢了他出来!”

      这里包勇闻声即打。那伙贼便轮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胆子只顾赶了来。众贼见斗他不过,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看。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凤姐那边,见里面灯烛辉煌,便问:“这里有贼没有?”里头的平儿战兢兢的说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里去罢。”包勇正摸不著路头,遥见上夜的人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着急。进内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将灯一照,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已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都不知道么?”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说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后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才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人。赶着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更五更的!”林之孝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咱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着走到尤氏那边,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吓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里没有丢东西呀?”里头的人方开了门,道:“这里没丢东西。”

      林之孝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里面说道:“了不得!吓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是怎么了。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里打仗,把姑娘都吓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林之孝道:“贼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去了,还听见打倒了一个人呢。”包勇道:“在园门那里呢,你们快瞧去罢。”

      贾芸等走到那边,果然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下,死了,细细的一瞧,好像是周瑞的干儿子。众人见了诧异,派了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了两个人照看前后门。走到门前看时,那门俱仍旧关锁著。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贼踪,是从后夹道子上了房的,到了西院房上,见那瓦片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园去了。

      众上夜的人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着急道:“并非明火执仗,怎么便算是强盗呢?”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撇瓦,我们不能到他跟前,幸亏我们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竟和姓包的打起仗来,打不过姓包的,才都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难道倒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贾芸等又到了上屋里,已见凤姐扶病过来,惜春也来了。贾芸请了凤姐的安,问了惜春的好,大家检视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见过数儿,只用封锁,如今打从那里查起?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儿自然不小了,那些上夜的人管做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干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凤姐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给营里去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

      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的物件有无着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仇仇赵妾赴冥曹

      话说凤姐命捆起上夜的女人,送营审问,众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贾芸道:“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耽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周瑞的干儿子,连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凤姐喘吁吁的说道:“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们说什么?带了他们去就是了。那丢的东西,你告诉营里去说:实在是老太太的东西,问老爷们才知道。等我们报了去,请了老爷们回来,自然开了失单送来。文官衙门里我们也是这样报。”贾芸林之孝答应出去。

      惜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你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着么?”凤姐道:“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著;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了!他撺掇著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说著,又痛哭起来。凤姐道:“姑娘,你快别这么想。若说没脸,大家一样的。你若是这个胡涂想头,我更搁不住了。”

      二人正说著,只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他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们倒骂我,死央及著叫那姑子进来。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里就嚷起来。我来叫门倒不开了。我听见声儿紧了,开启了门,见西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便赶上打死了。我今儿才知道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

      平儿等听着,都说:“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里,敢在外头这么混嚷?”凤姐道:“你听他说甄府里,别就是甄家荐来的那个厌物罢?”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里受不的。凤姐接着问惜春道:“那个人混说什么姑子?你们那里弄了个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将妙玉来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话说了。凤姐道:“是他么?他怎么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但是叫这讨人嫌的东西嚷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

      惜春愈想愈怕,站起来要走。凤姐虽说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来,只得叫他先别走:“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再派了人看着,咱们好走。”平儿道:“咱们不敢收,等衙门里来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们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爷那里有人去了没有?”凤姐道:“你叫老婆子问去。”一回进来说:“林之孝是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验的,再有的是说不清楚的,已经芸二爷去了。”凤姐点头,同惜春坐着发愁。

      且说那伙贼原是何三等邀的,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见人追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要往西边屋内偷去,在窗外看见里面灯光底下两个美人:一个姑娘,一个姑子。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踹进来,因见包勇来赶,才获赃而逃,只不见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窝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归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津上就过不去了。

      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一个人道:“呵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贾府园里的什么栊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他和他们家什么宝二爷有原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那一个人听了,说:“咱们今日躲一天,叫咱们大哥拿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议定,分赃俵散。不提。

      且说贾政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忙忙的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了安,喘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听了发怔。邢王二夫人等在里头也听见了,都吓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贾政过了一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贾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贾政道:“还好。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耽罪名。--快叫琏儿。”

      那时贾琏领了宝玉等别处上祭未回,贾政叫人赶了回来。贾琏听了,急得直跳,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在那里,便把贾芸狠狠的骂了一顿,说:“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著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亏你还有脸来告诉!”说著,望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贾政道:“你骂他也无益了。”贾琏然后跪下,说:“这便怎么样?”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是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原打量完了事,算了账,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所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

      贾琏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贾政又叫道:“你那里去?”贾琏又回来,道:“侄儿赶回家去料理清楚。”贾政哼了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去,叫他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

      贾琏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珍珠,他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答应了。回身走到里头,邢王二夫人又埋怨了一顿,叫贾琏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么见我们?”贾琏也只得答应了出来,一面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厮如飞的回去。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斜签著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贾琏。一路无话。

      到了家中,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里,见了凤姐惜春在那里,心里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林之孝道:“衙门里瞧了没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也验了。”贾琏吃惊道:“又验什么尸?”

      林之孝又将包勇打死的伙贼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话回了贾琏。贾琏道:“叫芸儿!”贾芸进来,也跪着听话。贾琏道:“你见老爷时,怎么没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贼被包勇打死的话?”贾芸说道:“上夜的人说像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贾琏道:“好胡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贾琏道:“这又是个胡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么?”林之孝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贾琏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林之孝回说:“他和鲍二打架来着,爷还见过的呢。”

      贾琏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们,敢偷懒吗?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层没有开,那贼是从后夹道子来的。”贾琏道:“里头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将上夜的人,说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爷审问的话回了。贾琏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往园里去了。”贾琏便说:“去叫他。”小厮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语。

      惜春恐他说出那话,心下着急。凤姐也不敢言语。只见外头说:“琥珀姐姐们回来了。”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贾琏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馀者都没有了。贾琏心里更加着急:想着外头的棚扛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么还呢?便呆想了一会。只见琥珀等进去,哭了一番,见箱柜开着,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猜想,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贾琏复又派人上夜。凤姐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凤姐,竟自骑马赶出城外去了。这里凤姐又恐惜春短见,又打发丰儿过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这里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不敢睡觉。且说伙贼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些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

      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顖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不怕他。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薰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却说这贼背了妙玉,来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边早有伙贼弄了车辆在园外等著。那人将妙玉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行到城门,正是开门之时。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诘。赶出城去,那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

      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只言栊翠庵一个跟妙玉的女尼,他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后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又不听见妙玉言语,只睁著两眼听着。到了天亮,才觉得心里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妙玉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心里诧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著,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急叫人起来检视,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侍女们都说:“昨夜煤气薰著了,今早都起不起来,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那女尼道:“师父不知那里去了!”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

      众人不知,也都着忙,开了庵门,满园里都找到了,想来或是到四姑娘那里去了。众人来叩腰门,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去受用去了!”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著下割舌地狱!”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包勇说著,叫开腰门。众人且找到惜春那里。

      惜春正是愁闷,惦著“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总不肯来,我的知己是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折磨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若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大耽不是,还有何颜?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更未晓如何?”想到其间,便要把自己的青丝铰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已将一半头发铰去了。彩屏愈加着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么好呢!”

      正在吵闹,只见妙玉的道婆来找妙玉。彩屏问起来由,先吓了一跳,说:“是昨日一早去了没来。”里面惜春听见,急忙问道:“那里去了?”道婆将昨夜听见的响动,被煤气薰著,今早不见妙玉,庵内有软梯刀鞘的话说了一遍。惜春惊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些强盗看见了他,昨晚抢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来孤洁的很,岂肯惜命?便问道:“怎么你们都没听见么?”婆子道:“怎么没听见?只是我们都是睁着眼,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必是那贼烧了闷香。妙姑一人,想也被贼闷住,不能言语。况且贼人必多,拿刀执杖威逼着,他还敢声喊么?”

      正说著,包勇又在腰门那里嚷说:“里头快把这些混账道婆子赶出来罢!快关上腰门!”彩屏听见,恐耽不是,只得催婆子出去,叫人关了腰门。惜春于是更加苦楚。无奈彩屏等再三以礼相劝,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就是妙玉被抢,也当作不知,且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惜春心里从此死定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

      且说贾琏回到铁槛寺,将到家中查点了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去的话,回了贾政。贾政道:“怎样开的?”贾琏便将琥珀记得的数目单子呈出,并说:“上头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等侄儿脱了孝,出去托人细细的缉访,少不得弄出来的。”贾政听了合意,就点头不言。

      贾琏进内见了邢王二夫人,商量著:“劝老爷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乱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们在这里也是惊心吊胆。”贾琏道:“这是我们不敢说的。还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爷是依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议妥了。

      过了一夜,贾政也不放心,打发宝玉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三日再来。家人们已经派定了,里头请太太们派人罢。”邢夫人派了鹦哥等一干人伴灵,将周瑞家的等人派了总管,其馀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赵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量他还哭,便去拉他。岂知赵姨娘满嘴白沫,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反把家人吓了一跳。贾环过来乱嚷。赵姨娘醒来说道:“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众人道:“老太太那用你跟呢?”赵姨娘道:“我跟了老太太一辈子,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算计我!我想仗着马道婆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

      众人先只说鸳鸯附着他,后头听说马道婆的事,又不像了。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语,只有彩云等代他央告道:“鸳鸯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与赵姨娘什么相干?放了他罢。”见邢夫人在这里,也不敢说别的。赵姨娘道:“我不是鸳鸯。我是阎王老爷差人拿我去的,要问我为什么和马道婆用魇魔法的案件。”说著,口里又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时胡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正闹著,贾政打发人进来叫环儿。婆子们去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了,三爷看着呢。”贾政道:“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于是爷们等先回。

      这里赵姨娘还是混说,一时救不过来。邢夫人恐他又说出什么来,便说:“多派几个人在这里瞧着他,咱们先走。到了城里,打发大夫出来瞧罢。”王夫人本嫌他,也打撒手儿。宝钗本是仁厚的人,虽想着他害宝玉的事,心里究竟过不去,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这里照应。那周姨娘也是个好人,便应承了。李纨说道:“我也在这里罢。”王夫人道:“可以不必。”

      于是大家都要起身。贾环着急说:“我也在这里吗?”王夫人啐道:“胡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贾环就不敢言语了。宝玉道:“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说毕,都上车回家。寺里只有赵姨娘、贾环、鹦哥等人。

      贾政邢夫人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场。林之孝带了家下众人请了安,跪着。贾政喝道:“去罢!明日问你!”

      凤姐那日发晕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见了,觉得满面羞惭。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纨、宝钗拉着手说了几句话。独有尤氏说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应了好几天!”惜春一言不答,只紫涨了脸。宝钗将尤氏一拉,使了个眼色,尤氏等各自归房去了。

      贾政略略的看了一看,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吩咐了几句话。宝玉要在书房内陪贾政。贾政道:“不必。”兰儿仍跟他母亲。一宿无话。

      次日,林之孝一早进书房跪着,--贾政将前后被盗的事问了一遍--并将周瑞供了出来,又说:“衙门拿住了鲍二,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夹讯,要在他身上要这一伙贼呢。”贾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负恩,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立刻叫人到城外将周瑞捆了,送到衙门审问。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来。贾政道:“你还跪着做什么?”林之孝道:“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正说著,赖大等一干办事家人上来请了安,呈上丧事账簿。贾政道:“交给琏二爷算明了来回。”吆喝着林之孝起来出去了。

      贾琏一腿跪着,在贾政身边说了一句话。贾政把眼一瞪道:“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难道就该罚奴才拿出来么?”贾琏红了脸,不敢言语,站起来也不敢动。贾政道:“你媳妇怎么样了?”贾琏又跪下,说:“看来是不中用了。”贾政叹口气道:“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环哥儿他妈尚在庙中病著,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们知道不知道?”贾琏也不敢言语。贾政道:“传出话去,叫人带了大夫瞧瞧去。”贾琏即忙答应着出来,叫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

      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话说赵姨娘在寺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吓的众人发怔,就有两个女人搀著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不敢了!”有时双手合著,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

      那时又将天晚,赵姨娘的声音只管喑哑起来,居然鬼嚎的一般,无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着。赵姨娘一时死去,隔了些时,又回过来,整整的闹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剥他的样子。可怜赵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难堪。

      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脉,只嘱咐:“办后事罢。”说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贾环听了,这才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管赵姨娘蓬头赤脚死在炕上。只有周姨娘心里想到“做偏房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我将来死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倒悲切。

      且说那人赶回家去禀知贾政,即派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环儿住了三天,一同回来。那人去了,这里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赵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阴司里拷打死了。又说是:“琏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说琏二奶奶告的呢?”

      这些话传到平儿耳内,甚是着急,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况且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本来事也多,竟像不与他相干的。平儿在凤姐跟前只管劝慰。又兼著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里更加悲苦。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胡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刻薄,把他的前程丢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平儿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

      平儿上去捶著,见个小丫头子进来,说是刘老老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来,说:“在那里呢?”小丫头子说:“他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平儿听了点头,想凤姐病里必是懒怠见人,便说道:“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他等著,你问他来有什么事么?”小丫头子说道:“他们问过了,没有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小丫头子说著,凤姐听见,便叫:“平儿,你来。人家好心来瞧,不可冷淡了他。你去请了刘老老进来,我和他说说话儿。”平儿只得出来请刘老老这里坐。凤姐刚要阁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的。凤姐急忙便叫平儿,说:“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连叫了两声,只见丰儿小红赶来,说:“奶奶要什么?”凤姐睁眼一瞧,不见有人,心里明白,不肯说出来,便问丰儿:“平儿这东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刘老老去了么?”

      凤姐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只见平儿同刘老老带了一个小女孩儿进来,说:“我们姑奶奶在那里?”平儿引到炕边。刘老老便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老老,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的这么大了!”

      刘老老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胡涂的要死,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倒也十分怜爱,便叫小红招呼著。刘老老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我想姑奶奶的病别是撞著什么了罢?”

      平儿听着那话不在理,忙在背地里拉他。刘老老会意,便不言语了。那里知道这句话倒合了凤姐的意,扎挣着说:“老老!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刘老老诧异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可怎么样呢?”平儿道:“那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老老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解劝。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一面哭着,道:“你见过了老老了没有?”巧姐儿道:“没有。”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妈一样。你给他请个安。”

      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刘老老忙拉着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呢。前年你来,我和你要来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刘老老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要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著呢,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刘老老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玩,拿什么给他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著,自己还笑。因说:“那么著,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像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自然瞧不起这样人家。我们庄家人瞧著这样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刘老老道:“这是玩话儿罢咧。放著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这里平儿恐刘老老话多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老老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刘老老便要走。凤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刘老老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著,指著青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疋,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吓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吓的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合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会子。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我也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吓又不小。进了门,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得了不是,撵出去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个熟人,才得进来。不打量姑奶奶也是这么病!”说著,就掉下泪来。

      平儿着急,也不等地说完了,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也干了,咱们喝茶去罢。”拉着刘老老到下房坐着。青儿自在巧姐那边。刘老老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去了。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你别思量。”刘老老道:“阿弥陀佛!姑娘,这是多心,我也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平儿道:“你瞧妨碍不妨碍?”刘老老道:“说是罪过:我瞧著不好。”正说著,又听凤姐叫呢。平儿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平儿正问丰儿,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回来,贾琏叫平儿来问道:“奶奶不吃药么?”平儿道:“不吃药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么?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

      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里就走。贾琏道:“有鬼叫你吗?你搁著叫谁拿呢?”平儿忍气开启,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么?”贾琏道:“咱们有什么吗?”平儿气的哭道:“有话明说,人死了也愿意!”贾琏道:“这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账弄银子,你说有么?外头拉的账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

      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里东西搬出。只见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顾不得贾琏,急忙过来。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著哭叫。贾琏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说著,掉下泪来。丰儿进来说:“外头找二爷呢。”贾琏只得出去。

      这里凤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便大哭起来。巧姐听见赶来。刘老老也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佛,捣了些鬼,果然凤姐好些。一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信,也过来了,先见凤姐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了刘老老,便说:“刘老老,你好?什么时候来的?”刘老老便说请安,也不及说别的,只言凤姐的病,讲究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王夫人叮咛了平儿几句话,便过去了。

      凤姐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刘老老在这里,心里信他求神祷告,便把丰儿等支开,叫刘老老坐在床前,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的样子。刘老老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凤姐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腕上退下一双金镯子来交给他。刘老老道:“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凤姐明知刘老老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老老,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刘老老顺口答应,便说:“这么著,我看天气尚早,还赶的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再请还愿去。”

      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说:“你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叫他在这里住下罢。”刘老老道:“庄家孩子没有见过世面,没的在这里打嘴,我带他去的好。”凤姐道:“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们一家人,这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多一个人吃饭也不算什么。”

      刘老老见凤姐真情,乐得叫青儿住几天,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他来问问,若是他肯,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青儿因与巧姐儿玩得熟了,巧姐又不愿意他去,青儿又要在这里,刘老老便吩咐了几句,辞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提。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庵圈在里头,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如今妙玉被劫,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不过回明了贾府。

      那时贾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贾政新丧,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宝玉耳边,说:“妙玉被贼劫去。”又有的说:“妙玉凡心动了,跟人而走。”宝玉听得,十分纳闷:“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人,自称为‘槛外人’,怎么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渺,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觉的大哭起来。袭人等又道是他的疯病发作,百般的温柔解劝。宝钗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怎奈宝玉抑郁不解,又觉精神恍惚。

      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糟蹋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说得宝玉无言可答,过了一回,才说道:“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颓!”宝钗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你只是执迷不悟,如何是好?”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宝钗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却去睡了。

      宝玉见屋里人少,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合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镜子还在我这里,他的情意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合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我不在家的日子,紫鹃原也与他有说有笑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因又一想:“今晚他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著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话。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赔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舐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紫鹃听了,吓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是我。”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馀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言语。

      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著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著,也从宝玉舐破之处往外一瞧,见宝玉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句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也哽咽起来。说著,又醒鼻涕。

      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别死了不成?”说著,也呜咽起来了。

      宝玉正在这里伤心,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踹儿呢?”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著?一个赔不是,一个又不理。你倒是快快儿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又向宝玉道:“刚才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紫鹃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呀?早就请二爷进去,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

      宝玉还要说话,因见麝月在那里,不好再说别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赔眼泪,也可惜了儿的。”

      宝玉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只见宝钗睡了。宝玉也知宝钗装睡。却是袭人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到那里去闹,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一迟,才接着道:“身上不觉怎么样?”宝玉也不言语,只摇摇头儿,袭人便打发宝玉睡下。一夜无眠,自不必说。

      这里紫鹃被宝玉一招,越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宝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后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时常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及至无可如何,那胡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时,只听东院里吵嚷起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一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却说宝玉、宝钗听说凤姐病的危急,赶忙起来。丫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二爷二奶奶且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没有住嘴,说了好些胡话,要船要轿,只说赶到金陵归入什么册子去。众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琏二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船轿,还没拿来。琏二奶奶喘著气等著呢。太太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宝玉道:“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么去?”袭人轻轻的说道:“你不是那年做梦?我还记得说有多少册子。莫不琏二奶奶是到那里去罢?”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里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的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必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袭人道:“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可合你说话!我偶然提了一句,你就认起真来了吗?就算你能先知了,又有什么法儿?”宝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为你们瞎操心了!”

      两人正说著,宝钗走来问道:“你们说什么?”宝玉恐他盘诘,只说:“我们谈论凤姐姐。”宝钗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他。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么?”宝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这么说起来,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你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钗笑道:“这是又胡闹起来了。我是就他求的签上的话混解的,你就认了真了。你和我们二嫂子成了一样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来,众人不解,他背地里合我说,妙玉怎么前知,怎么参禅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难,如何自己都不知道?这可是算得前知吗?就是我偶然说著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实知道他是怎么样了?只怕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些事情,原都是虚诞的,可是信得的么?”

      宝玉道:“别提他了。你只说邢妹妹罢,自从我们这里连连的有事,把他这件事竟忘记了。他们家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完了?也没请亲唤友的。”宝钗道:“你这话又是迂了。我们家的亲戚,只有咱们这里和王家最近。王家没了什么正经人了;咱们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没请,就是琏二哥张罗了张罗。别的亲戚虽也有一两门子,你没过去,如何知道?算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许了我二哥哥,我妈妈原想要体体面面的给二哥哥娶这房亲事的。一则为我哥哥在监里,二哥哥也不肯大办;二则为咱们家的事;三则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边忒苦,又加著抄了家,大太太是一味的苛刻,他也实在难受:所以我和妈妈说了,便将将就就的娶了过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我哥哥来,不免伤心。况且常打发人家里来要使用,多亏二哥哥在外头账头儿上讨来应付他,我听见说:城里的几处房子已经也典了,还剩了一所,如今打算著搬了去住。”宝玉道:“为什么要搬?住在这里,你来去也便宜些;若搬远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宝钗道:“虽说是亲戚,到底各自的稳便些。那里有个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呢?”

      宝玉还要讲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咽了气了,所有的人都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就过去。”宝玉听了,也掌不住跺脚要哭。宝钗虽也悲戚,恐宝玉伤心。便说:“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于是两人一直到凤姐那里,只见好些人围着哭呢。宝钗走到跟前,见凤姐已经停床,便大放悲声。宝玉也拉着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泣。平儿等因见无人劝解,只得含悲上来劝止了。众人都悲哀不止。

      贾琏此时手足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办理丧事。自己回明了贾政,然后去行事。但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的好处来,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巧姐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哭到天明,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大舅子王仁过来。

      那王仁自从王子腾死后,王子胜又是无能的人,任他胡为,已闹的六亲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着过来哭了一场。见这里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家该认真的传送传送才是,怎么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

      贾琏本与王仁不睦,见他说些混账话,知他不懂的什么,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儿巧姐过来,说:“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从来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二舅大爷了。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了:只有敬重别人的。那年什么尤姨娘死了,我虽不在京,听见说花了好些银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样的将就办去,你也不知道劝劝你父亲吗?”巧姐道:“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道:“你的东西还少么?”巧姐儿道:“旧年抄去,何尝还有呢?”王仁道:“你也这样说?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巧姐又不好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

      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平儿生气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他懂的什么?”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著,赌气坐着。

      巧姐满心的不舒服,心想:“我父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干净!”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岂知王仁心里想来,他妹妹不知积攒了多少。虽说抄了家,那屋里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着这么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从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儿了。

      贾琏并不知道,只忙着弄银钱使用。外头的大事,叫赖大办了;里头也要用好些钱,一时实在不能张罗。平儿知他着急,便叫贾琏道:“二爷也别过于伤了自己的身子。”贾琏道:“什么身子!现在日用的钱都没有,这件事怎么办?偏有个胡涂行子,又在这里蛮缠,你想有什么法儿?”平儿道:“二爷也不用着急。若说没钱使唤,我还有些东西,旧年幸亏没有抄在里头去,二爷要,就拿去当着使唤罢。”贾琏听了,心想难得这样,便笑道:“这样更好,省得我各处张罗。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平儿道:“我的也是奶奶给的,什么还不还!只要这件事办的好看些就是了。”

      贾琏心里倒着实感激他,便将平儿的东西拿了去当钱使用。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秋桐看着,心里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里头便说:“平儿没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爷的人,他怎么就越过我去了呢?”平儿也看出来了,只不理他。倒是贾琏一时明白,越发把秋桐嫌了,碰著有些烦恼,便拿着秋桐出气。邢夫人知道,反说贾琏不好。贾琏忍气。不提。

      再说凤姐停了十馀天,送了殡。贾政守着老太太的孝,总在外书房。那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话儿。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爷合珍大爷又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外头东庄地亩,也不知道怎么样,总不得了!”那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两处的费用;外头又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里缉贼追赃,那是难事。老世翁若要安顿家事,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著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那一座大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里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几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著,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说下人,就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况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这些个。我素来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没的,我还摸不著呢。”程日兴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别人家这样的家计,就穷起来,十年五载还不怕,便向这些管家的要,也就够了。我听见世翁的家人还有做知县的呢。”贾政道:“一个人若要使起家人们的钱来,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俭省些。但是册子上的产业,若是实有还好,生怕有名无实了。”程日兴道:“老世翁所见极是。晚生为什么说要查查呢?”贾政道:“先生必有所闻!”程日兴道:“我虽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语的。”贾政听了,便知话里有因,便叹道:“我家祖父以来,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

      两人正说著,门上的进来回道:“江南甄老爷来了。”贾政便问道:“甄老爷进京为什么?”那人道:“奴才也打听过了,说是蒙圣恩起复了。”贾政道:“不用说了,快请罢。”那人出去请了进来。

      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勋之后。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动的。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赐还世职,行取来京陛见。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望。

      贾政有服,不能远接,在外书房门口等著。那位甄老爷一见,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礼,遂拉着手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献了茶,彼此又将别后事情的话说了。贾政问道:“老亲翁几时陛见的?”甄应嘉道:“前日。”贾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温谕。”甄应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贾政道:“什么好旨意?”甄应嘉道:“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谨备瓣香至灵前拜奠,稍尽微忱。”

      贾政即忙叩首拜谢,便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会时务望青照。”甄应嘉道:“老亲翁与统制是什么亲戚?”贾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粮道任时,将小女许配与统制少君,结褵已经三载。因海口案内未清,继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亲翁安抚事竣后,拜恳便中一视。弟即修字数行,烦尊纪带去,便感激不尽了!”甄应嘉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亲翁的事。昨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我因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后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贾政一一答应。

      那甄应嘉又说了几句话,就要起身,说:“明日在城外再见。”贾政见他事忙,谅难再坐,只得送出书房。贾琏、宝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贾政未叫,不敢擅入。甄应嘉出来,两人上去请安。应嘉一见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像我家宝玉,只是浑身缟素。”问道:“至亲久阔,爷们都不认得了。”贾政忙指贾琏道:“这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儿。”又指著宝玉道:“这是第二小犬,名叫宝玉。”应嘉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衔玉生的爱子,名叫宝玉,因与小儿同名,心中甚为罕异。后来想着这个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岂知今日一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问起年纪,“比这里的哥儿略小一岁。”

      贾政便又提起承荐包勇,问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名的话述了一遍。应嘉因属意宝玉,也不暇问及那包勇的好歹,只连连的称道:“真真罕异!”因又拉着宝玉的手,极致殷勤。又恐安国公起身甚速,急须预备长行,勉强分手徐行。贾琏、宝玉送出,一路又问了宝玉好些,然后才登车而去。那贾琏、宝玉回来见了贾政,便将应嘉问的话回一了遍。贾政命他二人散去。贾琏又去张罗,算明凤姐丧事的账目。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宝钗,说是:“常提的甄宝玉,我想一见不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我还听得说,宝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求拜望我们老爷呢。他也说和我一模一样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后儿到了咱们这里来,你们都去瞧瞧,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宝钗听了道:“嗳!你说话怎么越发没前后了?什么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呢!”宝玉听了,知是失言,脸上一红,连忙的还要解说。

      不知何话,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

      话说宝玉为自己失言,被宝钗问住,想要掩饰过去,只见秋纹进来说:“外头老爷叫二爷呢。”宝玉巴不得一声儿,便走了到贾政那里。贾政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现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学里去,你在家里,必要将你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我这几天倒也闲着。隔两三日要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宝玉只得答应着。贾政又道:“你环兄弟兰侄儿我也叫他们温习去了。倘若你做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们,那可就不成事了。”宝玉不敢言语,答应了个“是”,站着不动。贾政道:“去罢。”宝玉退了出来,正遇见赖大诸人拿着些册子进来。

      宝玉一溜烟回到自己房中,宝钗问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欢。惟有宝玉不愿意,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静静心,只见两个姑子进来,是地藏庵的。见了宝钗,说道:“请二奶奶安。”宝钗待理不理的说:“你们好?”因叫人来倒茶给师父们喝。宝玉原要和那姑子说话,见宝钗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宝钗是个冷人,也不久坐,辞了要去。宝钗道:“再坐坐去罢。”那姑子道:“我们因在铁槛寺做了功德,好些时没来请太太奶奶们的安。今日来了,见过了奶奶太太们,还要看看四姑娘呢。”宝钗点头,由他去了。

      那姑子到了惜春那里,看见彩屏,便问:“姑娘在那里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著。”那姑子道:“为什么?”彩屏道:“说也话长。你见了姑娘,只怕他就和你说了。”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就不来了!”那姑子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的,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过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特的来瞧姑娘来了。”

      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那姑子道:“他们庵里闹了些事,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便问惜春道:“前儿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了人走了?”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堤防著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古怪,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像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著自己修个善果。”惜春道:“怎么样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事,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为什么如今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著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像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姑娘们到了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话说的合在机上,也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便将尤氏待他怎样,前儿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量我是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么?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那姑子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珍大奶奶撵得你,我就撵不得么?”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太太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娘的话。”惜春道:“这也瞧罢咧。”

      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姑子,叫他走。那姑子会意,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量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庵么!”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见事不妥,恐耽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尤氏说:“四姑娘铰头发的念头还没有息呢。他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堤防些,别闹出事来,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尤氏道:“他那里是为要出家?他为的是大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

      彩屏等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岂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只想铰头发。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好几次,怎奈惜春执迷不解。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寒温,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要请甄宝玉进来一见。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也便摆饭。

      原来此时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到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宝玉也像那里见过的。两人行了礼,然后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着,为甄宝玉是晚一辈,又不好竟叫宝玉等站着。贾政知是不便,站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甄宝玉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小侄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贾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甄宝玉却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坎站立著,看贾政进去,然后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渴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

      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我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讲讲?但只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至于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

      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实称此两字呢?”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些须。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

      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禄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著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

      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

      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那甄宝玉依命前行,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像两个宝玉的形象,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

      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因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材齐正。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咧。”王夫人道:“现今府上覆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著太太的话更好。这么著,就求太太作个保山。”

      甄宝玉听见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提。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像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说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

      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宝钗不知,只道自己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呆呆的,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铰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虽然昼夜著人看守,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叹气跺脚,只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

      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像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操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门,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址,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们也照应得着。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里。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

      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王夫人已到宝钗那里,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袭人道:“你们忒不留神!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日才发胡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怕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

      宝玉听见王夫人说他们,心里一时明白,怕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觉著有些闷闷的。”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玉的样子,那可就费事了!”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瞧瞧,我就吃药。”王夫人便叫丫头传话出来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迟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宝玉更胡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帮着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醒,急得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诉贾政说:“大夫说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

      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贾琏不知何事,这一吓非同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的这块丢的玉,说要一万赏银。”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么?”小厮道:“奴才也说了。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正说著,外头嚷进来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贾琏道:“那里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又闹著,贾政听见了,也没了主意了。里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贾政益发着急。只见那和尚说道:“要命拿银子来!”贾政忽然想起:“头里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或者有救星。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想一想,如今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贾政叫人去请,那和尚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里就跑。贾琏拉着道:“里头都是内眷,你这野东西混跑什么”那和尚道:“迟了,就不能救了!”贾琏急得一面走,一面乱嚷道:“里头的人不要哭了,和尚进来了!”

      王夫人等只顾著哭,那里理会?贾琏走进来又嚷。王夫人等回过头来,见一个长大的和尚,吓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宝钗避过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只见那和尚道:“施主们,我是送玉来的。”说著,把那块玉擎著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

      王夫人等惊惶无措,也不择真假,便说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来!”王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的出来。”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袭人说道:“好了!”只见宝玉便问道:“在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递给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的攥著,后来慢慢的回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

      里外众人都喜欢的念佛,连宝钗也顾不得有和尚了。贾琏也走过来一看,果见宝玉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那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着贾琏跑。贾琏只得跟着,到了前头,赶着告诉贾政。贾政听了喜欢,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

      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刹何方?法师大号?这玉是那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和尚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贾政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贾政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来,欲要爬起,因身子虚弱,起不来。王夫人按著说道:“不要动。”宝玉笑着,拿这玉给贾政瞧,道:“宝玉来了。”贾政略略一看,知道此玉有些根源,也不细看,便和王夫人道:“宝玉好过来了,这赏银怎么样?”王夫人道:“尽着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宝玉道:“只怕这和尚不是要银子的罢。”贾政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王夫人道:“老爷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说。”

      贾政出来。宝玉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饭。婆子们果然取了饭来。王夫人还不敢给他吃。宝玉说:“不妨的,我已经好了。”便爬著吃了一碗,渐渐的神气果然好过来了便要坐起来。麝月上去轻轻的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亏的当初没有砸破!”宝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玉一撂,身子往后一仰。

      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六回 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祸,此时王夫人等也不及说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算主意,心想:“若宝玉一死,我便自尽,跟了他去!……”

      不言麝月心里的事。且说王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着叫人出来找和尚救治,岂知贾政进内出去时,那和尚已不见了。贾政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急忙进来,见宝玉又是先前的样子:牙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摸,尚是温热。贾政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

      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着,便施了礼。那和尚忙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飘飘飖飖,也没出大门,也不知从那里走出来了。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像曾到过的。正要问那和尚,只见恍恍惚惚又来了一个女人。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宝玉想着,走近前来,细细一看,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只见那女人合和尚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他也在这里?……”又要问时,那和尚早拉着宝玉过了牌楼。只见牌上写著“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也横书著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宝玉看了,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这么一想,只见鸳鸯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宝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园子,怎么改了样儿了呢?……”赶着要合鸳鸯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不免疑惑起来。走到鸳鸯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宝玉无心去看,只向鸳鸯立的所在奔去,只见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宝玉也不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和尚早已不见了。宝玉恍惚见那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象,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写的对联道:“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找鸳鸯,问他是什么所在。细细想来,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鸳鸯,里头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宝玉忽然想起:“我少时做梦,曾到过这样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间,把找鸳鸯的念头忘了,便仗着胆子把上首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日被我找著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著“金陵十二钗正册”。

      宝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得不清楚!”便开启头一页看去。见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尚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像“林”字,心里想道:“莫不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么又像他的名字呢?……”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解?……”想到那里,又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看不成了!”遂往后看,也无暇细玩那画图,只从头看去。看到尾上,有几句词,什么“虎兔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机关不爽!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闲想。”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又恐人来,只得忙着看去。只见图上影影有一个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着。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

      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

      宝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栏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摆摇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

      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

      宝玉欲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说起来话长著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

      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道:“是了!你不知道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著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

      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吓得宝玉惊惶无措。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弟兄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宝玉听了话头不好,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

      宝玉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晴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走迷了道儿,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里,自然知道。”

      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晴雯,“那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到了那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定恕我冒失。”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彩色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著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著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

      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好在外等著。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吒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

      话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晴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著。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儿。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是何原故?”说著,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

      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像是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象,也来追扑。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着和尚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宝玉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著,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宝玉站不住脚,一交跌倒,口里嚷道:“啊呀!”

      众人等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来的!……”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幸喜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

      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贾政,说是:“宝玉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办后事了。”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便道:“没福的痴儿!你要吓死谁么?”说著,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

      这里麝月正思自尽,见宝玉回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赏’字。二奶奶还记得么?”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个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夫人道:“那和尚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怎么著!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著呢!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

      宝玉听了,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那时惜春便说道:“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佛教法门最大,只怕二哥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着,不觉的把眉头儿胳揪著,发起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道:“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

      宝玉想“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宝玉触处机来,竟能把偷看册上的诗句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家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提。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议。贾琏便道:“老爷想的极是。如今趁著丁忧,干了这件大事更好。将来老爷起了复,只怕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又不敢僭越。老爷的主意很好,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来的。”贾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为大老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怎么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想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我一个人怎么能够照应?想着把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够了。”贾琏道:“如今的人情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我们老爷呢,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的了,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将来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这么大年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却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贾琏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侄儿虽胡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赖尚荣的地方,可以叫他出点力儿。”贾政道:“自己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呢?”

      贾琏答应了个“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宝玉此时身体复元,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环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兰儿是孙子,服满了也可以考的,务必叫宝玉同著侄儿考去。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罪名。”贾琏等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催逼,查考起他的功课来。那宝钗、袭人时常劝勉,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

      一日,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着:“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慰,反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也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看来女孩儿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不知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只见五儿走来瞧他。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哭林姑娘了?我想一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着二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这会子索性连正眼儿也不瞧了!”

      紫鹃听他说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子,你心里要宝玉怎么样待你才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人家明公正气的屋里人他瞧著还没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上抹著,问道:“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那?”

      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解说不是要宝玉怎样看待,说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和他讲去,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

      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下回分解。

    第一一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见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来。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来,我就走。”

      宝玉听来,又不像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浑身腌臜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子的,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了。”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袭人,撞了一个满怀,把袭人吓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子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

      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著了!”宝玉道:“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想要走。袭人急的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他。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著,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哭着喊著坐在地下。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去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

      那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你们又怎么样?”袭人、紫鹃听了这话,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是这样形景,王夫人便哭着喝道:“宝玉!你又疯了!”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道:“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了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要这玉干什么?他见我们不稀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王夫人道:“我打量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了他们?叫他们哭哭喊喊的像什么?”宝钗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给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这么办罢。”

      宝玉也不回答。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著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焙茗等:“告诉外头照应着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问起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说了。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和尚说些什么。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儿;如今身子出来了,求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和尚说,要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和尚合二爷两个人说著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胡涂东西!听不出来,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

      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便问道:“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

      王夫人听着也不懂。宝钗听了,吓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宝钗仍是发怔。王夫人道:“你疯疯癫癫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正经话,又说我疯癫!那和尚与我原认得的,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可不是好了么?”

      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他住在那里?”小厮道:“门上的说,他说来着,我们二爷知道的。”

      王夫人便问宝玉:“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笑道:“这个地方儿,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上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王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起心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的日子,过他做什么!”说著,放声大哭。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说了一句玩话儿,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么?”

      正闹著,只见丫头来回说:“琏二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

      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著,也问了贾琏的安。贾琏回道:“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迟了恐怕不能见面!”说到那里,眼泪便掉下来了。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贾琏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的,如今竟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端差一个人连日连夜赶来的,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芸儿虽说胡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著,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姐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著,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著,就跪下来了。

      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或者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二老爷送个信,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结,快快回来。”

      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道:“咱们家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园里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检视检视。那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还搁得住外头的事么?这句话,好歹别叫四丫头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著出家的念头出来了。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家还了得!”贾琏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他亲哥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他既是心里这么著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贾琏又说了几句才出来,叫了众家人来,交代清楚,写了书,收拾了行装。平儿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只有巧姐儿惨伤的了不得。贾琏又欲托王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听见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送了他父亲,谨谨慎慎的随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小红因凤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儿意欲接了家中一个姑娘来,--一则给巧姐作伴,二则可以带着他。遍想无人,只有喜鸾、四姐儿是贾母旧日钟爱的,偏偏四姐儿新近出了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儿,不日就要出阁,也只得罢了。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著在外书房住下,日间便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赌,里头那里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来,瞧见了贾芸、贾蔷住在这里,知他热闹,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儿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托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便是“没笼头的马”了。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

      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铺,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谁知他为这件事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打量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

      贾蔷听了,点点头,把这个心歇了。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会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与宝钗、袭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宝玉那里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王夫人、宝钗劝他念书,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却在家难受,闲来倒与惜春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那种心更加准了几分,那里还管贾环、贾兰等?

      那贾环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反被贾环辱骂。玉钏儿见宝玉疯癫更甚,早和他娘说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纨是素来沉静的,除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馀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所以荣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谁也不肯做谁的主。贾环、贾蔷等愈闹的不像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贾家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着喝着劝酒。贾蔷便说:“你们闹的太俗,我要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咱们‘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那个,便是那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著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

      众人都依了。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环。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说个‘香’字。”贾环道:“天香云外飘。”邢大舅说道:“没趣,没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蠲了,倒是搳拳,输家喝,输家唱,叫作‘苦中苦’。若是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道:“使得。”

      于是乱搳起来。王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个。众人道:“好”!又搳起来了。是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一个什么“小姐小姐多丰采”。以后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道:“我唱不上来,我说个笑话儿罢。”贾蔷道:“若说不笑人,仍要罚的。”邢大舅就喝了一杯,说道:

      “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一日,元帝庙里被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没有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被外贼偷了东西去。’元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倒不去拿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吗?’土地禀道:‘虽说是不小心,到底是庙里的风水不好。’元帝道:‘你倒会看风水么?’土地道:‘待小神看看。’

      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后老爷的背后也改了墙就好了。’元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没有,那里有砖灰人工来打墙呢?’元帝老爷没法,叫神将作法,却都没有主意。那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堵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量是真墙,那里知道是个“假墙”!’”

      众人听了,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的笑,说道:“傻大舅!你好!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骂我?快拿杯来罚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起来。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贾环听了,趁著酒兴,也说凤姐不好,怎样苛刻我们,怎么样踏我们的头。众人道:“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这样的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

      贾芸想着凤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见他就哭,也信着嘴儿混说。还是贾蔷道:“喝酒罢!说人家做什么?”那两个陪酒的道:“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贾蔷道:“模样儿是好的很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说道:“可惜这样人生在府里这样人家!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还发了财呢!”众人道:“怎么样?”那陪酒的说:“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有情的,要选一个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儿吗?”

      众人都不大理会,只有王仁心里略动了一动,仍旧喝酒。只见外头走进赖、林两家的子弟来,说:“爷们好乐呀!”众人站起来说道:“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道:“今早听见一个谣言,说是咱们家又闹出事来了,心里着急,赶到里头打听去,并不是咱们。”众人道:“不是咱们就完了,为什么不就来?”那两个说道:“虽不是咱们,也有些干系。你们知道是谁?就是贾雨村老爷。我们今儿进去,看见带着锁子,说要解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去呢。我们见他常在咱们家里来往,恐有什么事,便跟了去打听。”贾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该打听听。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说。”

      两人让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这位雨村老爷人也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只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婪索属员’的几款。如今的万岁爷是最圣明最仁慈的,独听了一个‘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势欺良,是极生气的:所以旨意便叫拿问。若问出来了,只怕搁不住;若是没有的事,那参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好!”众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现做知县,还不好么?”赖家的说道:“我哥哥虽是做了知县,他的行为,只怕也保不住怎么样呢。”众人道:“手也长么?”赖家的点点头儿,便举起杯来喝酒。

      众人又道:“里头还听见什么新闻?”两人道:“别的事没有,只听见海疆的贼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门里审问。还审出好些贼寇:也有藏在城里的,打听讯息,抽空儿就劫抢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都是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早就消灭了。”众人道:“你听见有在城里的,不知审出咱们家失盗的一案来没有?”两人道:“倒没有听见。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里的人,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这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逃出关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获的地方正了法了。”众人道:“咱们栊翠庵的什么妙玉,不是叫人抢去?不要就是他罢?”贾环道:“必是他。”众人道:“你怎么知道?”贾环道:“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愿呢!”众人道:“抢的人也不少,那里就是他?”贾芸道:“有点信儿。前日有个人说他庵里的道婆做梦,说看见是妙玉叫人杀了。”众人笑道:“梦话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梦不梦,咱们快吃饭罢,今夜做个大输赢。”

      众人愿意,便吃毕了饭,大赌起来。赌到三更多天,只听见里头乱嚷,说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头发都铰了。赶到邢夫人、王夫人那里去磕了头,说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个地方儿;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两位太太没主意,叫请蔷大爷芸二爷进去。”

      贾芸听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时候起的念头,想来是劝不过来的了,便合贾蔷商议道:“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是做不得主的,况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劝去,若劝不住,只好由他们罢。咱们商量了写封书给琏二叔便卸了我们的干系了。”两人商量定了主意,进去见了邢、王两位太太,便假意的劝了一回。无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两间净屋子,给他诵经拜佛。尤氏见他两个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寻死,自己便硬做主张,说是:“这个不是索性我耽了罢。说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的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说到外头去呢,断断使不得;若在家里呢,太太们都在这里,算我的主意罢。叫蔷哥儿写封书子给你珍大爷琏二叔就是了。”贾蔷等答应了。

      不知邢、王二夫人依与不依,下回分解。

    第一一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话说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只得说道:“姑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个事体。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

      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王夫人说了,便问彩屏等谁愿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袭人立在宝玉身后,想来宝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旧病。岂知宝玉叹道:“真真难得!”袭人心里更自伤悲。宝钗虽不言语,遇事试探,见他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

      王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问,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他自然就说出来了。”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我伏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只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伏侍姑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

      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见宝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众人才要问他时,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紫鹃蒙太太派给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他罢,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头里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宝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经准了的,四妹妹也是一定的主意了?若是真呢,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若是不定呢,我就不敢混说了。”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我也是像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话,只管说。”宝玉道:“我这也不算什么泄漏了,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时候,你倒来做诗怄人!”宝玉道:“不是做诗,我到过一个地方儿看了来的。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宝玉也不分辩,便说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李纨、宝钗听了诧异道:“不好了!这个人入了魔了。”王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便问:“宝玉,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宝玉不便说出来,回道:“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王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便更哭起来道:“你说前儿是玩话,怎么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怎么样呢?我也没有法儿了,也只得由着你们去罢!但只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

      宝钗一面劝著,这个心比刀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袭人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幸亏秋纹扶著。宝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贾兰、贾环听到那里,各自走开。李纨竭力的解说:“总是宝兄弟见四妹妹修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顾前后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独有紫鹃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来。”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是扭不过来的!可是宝玉说的,也是一定的了!”

      紫鹃听了磕头。惜春又谢了王夫人。紫鹃又给宝玉、宝钗磕了头,宝玉念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宝钗虽然有把持,也难掌住。只有袭人也顾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袭人哭道:“这么说,我是要死的了?”

      宝玉听到那里倒觉伤心,只是说不出来。因时已五更,宝玉请王夫人安歇。李纨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暂且伏侍惜春回去,后来指配了人家。紫鹃终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话。

      且言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在道实在心焦。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召回京,想来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烦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是烦躁。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来,应付需用。过了数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家人回来迎上船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

      贾政看了大怒,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任所。赖尚荣接到原书银两,心中烦闷,知事办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人带回,帮着说些好话。岂知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贾蔷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复了。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所抵偿,便和贾环借贷。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赵姨娘有些积蓄,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应人家,便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趁著贾琏不在家,要摆布巧姐出气,遂把这个当叫贾芸来上,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放著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商量!”贾芸道:“三叔,你这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玩,一块儿闹,那里有有钱的事?”贾环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咱们走动么?”

      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说道:“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吗?”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宗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打伙儿说好就是了。”

      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不是正配,管保一过了门,姐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没主意的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

      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原是瞒着合宅的,只说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贾芸便送信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纨、宝钗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

      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妈过来。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平儿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平儿一问,所有听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平儿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着去告诉了李纨、宝钗,求他二人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况且他亲舅爷爷和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著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这又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哥不抱怨我么?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错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

      正说著,平儿过来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将邢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终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回来,怎么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他要作主,我能够拦他么?”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宝玉疯癫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一阵心痛,叫丫头扶著,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说著,一面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作什么?”贾兰道:“我也不知道。我听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来了。”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一面拆开书信。见上面写著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儿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

      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叔瞧瞧,还交给你母亲罢。”正说著,李纨同李婶娘过来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着给他母亲瞧。李纨看了道:“三姑娘出了门好几年,总没有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时才到。”

      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因向贾兰道:“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惦记的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他爷爷做粮道的起身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一面拿着书子出来,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瞅著。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

      宝玉也没听完,把那本书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抵’,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夷、齐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

      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

      宝钗未及答言,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况且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

      宝玉听了,低头不语。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宝玉听了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宝钗也站起来。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来了?”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

      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贾兰便问:“叔叔看见了?爷爷后头写著,叫咱们好生念书呢。叔叔这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说著,宝钗命贾兰坐下。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

      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宝钗尚自犹豫。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

      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那宝玉拿着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

      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宝钗也未甚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

      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才放了心。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过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如今算来,只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也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伏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个,你说的倒也罢了。”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伏侍。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天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听见他这番光景,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

      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去了。饭后,宝钗、袭人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莺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爷呢。”宝玉微笑。莺儿又道:“太太说了,二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宝玉也只点头微笑。

      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便道:“真要二爷中了,那可是我们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带着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罢咧。”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笑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么造化呢?”宝玉笑道:“果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招出宝玉的病根来,打算著要走。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

      未知宝玉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摸不著头脑,正自要走,只听宝玉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后你尽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莺儿听着前头象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还等我呢。二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宝玉点头,莺儿才去了。一时,宝钗、袭人回来,各自房中去了。不提。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宝玉自和尚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袭人带了小丫头们同著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李纨回了王夫人,拣家里老成的管事的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贾兰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我一天。就是不在我跟前,也是丫头媳妇们围着,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今日各自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著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王夫人说著,不免伤起心来。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只见宝玉一声不哼,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

      王夫人听了,更觉伤心,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哭着拉他。那宝玉只管跪着,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的,喜欢的。既能知道了,喜欢了,便是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啊。”

      李纨见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著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

      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伤心来,连忙咽住了。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绪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著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说的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那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惜春、紫鹃,便说道:“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罢。他们两个横竖是再见的。”

      众人见他的话又像有理,又像疯话。大家只说他从来没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像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而去。正是:“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作主的,你琏二哥胡涂,放著亲奶奶,倒托别人去!”贾环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女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的人难受!将来巧姐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他。”邢夫人道:“你也该告诉他,他才知道你的好处。只怕他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门子好亲事来!但只平儿那个胡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想来恐怕我们得了意。若迟了,你二哥回来,又听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贾环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是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热闹起来。”邢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愿意?也是礼上应该的。”贾环道:“既这么著,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这孩子又胡涂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蔷哥儿写了一个就是了。”贾环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连忙答应了出来,赶着和贾芸说了,邀著王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了平儿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细细的说明。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作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太太讲去。平儿急忙拦住道:“姑娘且慢著!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他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

      邢夫人那边的丫头道:“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著,各自去了。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作一团,连忙扶著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爷彀不著。听见他们的话头--”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大喜的事来了!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陪送呢,原说明了,等二爷回来再办。”平儿只得答应了回来。又见王夫人过来。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王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话,看来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着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了: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还等待二爷么?”

      王夫人听说是三爷,便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呆了半天,一迭声叫找贾环。找了半天,人回:“今早同蔷哥儿王舅爷出去了。”王夫人问:“芸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

      巧姐屋内人人瞪眼,都无方法。王夫人也难和邢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正闹著,一个婆子进来回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老老又来了。”王夫人道:“咱们家遭了这样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罢。”平儿道:“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姐儿的干妈,也得告诉告诉他。”王夫人不言语。那婆子便带了刘老老进来。各人见了问好。刘老老见众人的眼圈儿通红,也摸不著头脑,迟了一会子,问道:“怎么了?太太姑娘们必是想二姑奶奶了。”

      巧姐儿听见提起他母亲,越发大哭起来。平儿道:“老老别说闲话。你既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把个刘老老也吓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法儿多著呢,这有什么难的?”平儿赶忙问道:“老老!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罢!”刘老老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儿道:“这可是混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刘老老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老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么?”平儿道:“大太太知道呢?”刘老老道:“我来,他们知道么?”平儿道:“大太太住在前头,他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没人送给他的。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如今是后门来的,不妨事。”刘老老道:“咱们说定了几时,我叫女婿打了车来接了去。”平儿道:“这还等得几时吗?你坐着罢。”急忙进去,将刘老老的话,避了旁人告诉了。

      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平儿道:“只好这样!为的是太太,才敢说明。太太就装不知道,回来倒问大太太。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二爷回来也快。”王夫人不言语,叹了一口气。巧姐儿听见,便和王夫人道:“求太太救我!横竖父亲回来只有感激的!”平儿道:“不用说了,太太回去罢。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的啊。”平儿道:“要快走才中用呢!若是他们定了回来,就有饥荒了!”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们快办去罢!有我呢!”

      于是王夫人回去,倒过去找邢夫人说闲话儿,把邢夫人先绊住了。平儿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嘱咐道:“倒别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子送刘老老去。”这里又买嘱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车来。平儿便将巧姐装做青儿模样,急急的去了。后来平儿只当送人,眼错不见,也跨上车去了。

      原来近日贾府后门虽开,只有一两个人看着,馀外虽有几个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且邢夫人又是个不怜下人的。家人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

      邢夫人还自和王夫人说话,那里理会?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说了一回话,悄悄的走到宝钗那里坐下,心里还是惦记着。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王夫人将这事背地里和宝钗说了。宝钗道:“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的叫芸哥儿止住那里才妥当。”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环儿呢!”宝钗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点头,一任宝钗想人。暂且不言。

      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那外藩听了,知是世代勋戚,便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

      这日恰好贾芸、王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奉王爷的命说,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头鼠窜的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

      贾环在家候信,又闻王夫人传唤,急得烦躁起来,见贾芸一人回来,赶着问道:“定了么?”贾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话说了一遍。贾环气得发怔,说:“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么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

      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着贾环等的名字,说:“大太太二太太叫呢!”两个人只得蹭进去。只见王夫人怒容满面,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快快的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两个人跪下。贾环不敢言语。贾芸低头说道:“孙子不敢干什么。为的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给巧妹妹作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大太太愿意,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我们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我也不问,你们快把巧姐儿还了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落泪。王夫人便骂贾环说:“赵姨娘这样混账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账的!”说著,叫丫头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贾环、贾芸、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说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儿带了他到那什么亲戚家躲著去了。”邢夫人叫了前后的门上人来骂着,问:“巧姐儿和平儿,知道那里去了?”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大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请大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要打大家打,要罚大家都罚。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得了!我们的月钱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这不是爷吗?”说得贾芸等顿口无言。王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叫爷们快找来!”

      那贾环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巧姐那边的人。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里头一个邢夫人,外头环儿等,这几天闹的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王夫人只盼著宝玉、贾兰回来。等到晌午,不见回来,王夫人、李纨、宝钗着忙,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去了一起,又无讯息,连去的人也不来了。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又不见回来。三个人心里如热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贾兰。众人喜欢,问道:“宝二叔呢?”贾兰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二叔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彩云等在后扶著,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见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胡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李贵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已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贾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荣府的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

      贾兰也都忘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罢!”贾兰那里肯听?尤氏等苦劝不止。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却明白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道:“二哥哥带了玉去了没有?”宝钗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惜春听了,便不言语。

      袭人想起那日抢玉的事来,也是料著那和尚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追想当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存体贴,是不用说了;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谁知今日却应了这句话了!”

      不言袭人苦想,却说那天已是四更,并没个信儿。李纨怕王夫人苦坏了,极力劝著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贾环躲著不敢出来。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娘等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

      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不能解宝玉之愁,那个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看见王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行礼。看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见宝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还亏得探春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慢慢儿的劝解了好些时,王夫人等略觉好些。至次日,三姑爷也来了,知有这样事,留探春住下劝解。跟探春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姐妹们相聚,各诉别后情事。从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无昼无夜,专等宝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打量宝玉找著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那里找著的?快叫他进来!”那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王夫人道:“宝玉呢?”家人不言语。王夫人仍旧坐下。探春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

      正说著,外头又嚷:“兰哥儿中了!”那家人赶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贾兰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纨心下自然喜欢,但因不见了宝玉,不敢喜形于色。王夫人见贾兰中了,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宝玉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不过再过两天,必然找的著。”

      王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王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只见三门外头焙茗乱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么见得?”焙茗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惜春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

      这句话又招的王夫人等都大哭起来。李纨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都抛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抛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宝钗听了不言语。袭人那里忍得住?心里一疼,头上一晕,便栽倒了。王夫人看着可怜,命人扶他回去。

      贾环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抱怨芸、蔷两个。知道探春回来,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是如在荆棘之中。

      次日,贾兰只得先去谢恩,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贾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覆。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贾兰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阁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回来。薛姨妈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甄老爷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一时,贾兰进来,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甄老爷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大爷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爷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著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着的!”王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只有贾环等心下着急,四处找寻巧姐。

      那知巧姐随了刘老老,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刘老老也不敢轻亵巧姐,便打扫上房,让给巧姐、平儿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青儿陪着,暂且宽心。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老老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倒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见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里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只顾呆想。刘老老早看出他的心事来,便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刘老老道:“说著瞧罢。”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刘老老惦记着贾府,叫板儿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宁荣两府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举,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板儿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只见门上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么?”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门上回说:“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喜欢欢的进去。板儿料是贾琏,也不再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他外祖母。

      刘老老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给巧姐儿道喜,将板儿的话说了一遍。平儿笑说道:“可是亏了老老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著这好时候儿了。”巧姐更自喜欢。正说著,那送贾琏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刘老老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平儿上车。巧姐等在刘老老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着,恨不能留下。刘老老见他不忍相别,便叫青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了一场,渐渐的好起来。贾琏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贾赦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恰遇颁赏恩旨。里面邢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贾兰,终是年轻。人报琏二爷回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好,说:“明日到内府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

      贾琏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贾琏早知道是巧姐来的车,便骂家人道:“你们这一起胡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姐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必是你们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人原怕贾琏回来不依,想来少时才破,岂知贾琏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爷出门,奴才们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爷、蔷大爷、芸二爷作主,不与奴才们相干。“贾琏道:“什么混账东西!我完了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见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周全!环兄弟也不用说他了。只是芸儿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的!”王夫人道:“王仁这下流种子为什么也是这样坏!”贾琏道:“太太不用说了,我自有道理。”

      正说著,彩云等回道:“姐儿进来了。”于是巧姐儿见了王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那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巧姐儿也便大哭。贾琏忙过来道谢了刘老老。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贾琏见了平儿,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十分感激,眼中不觉流泪。自此,益发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回来,要扶平儿为正。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邢夫人正恐贾琏不见了巧姐,必有一番的周折;又听见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头去打听。回来说是巧姐儿同著刘老老在那里说话儿呢,邢夫人才如梦初觉,知是他们弄鬼,还抱怨王夫人:“调唆的我母子不和!到底不知是那个送信给平儿的?”正问著,只见巧姐同著刘老老,带了平儿,王夫人在后头跟着进来,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贾芸、王仁身上,说:“大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惭,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里也服。于是邢、王二夫人,彼此倒心下相安了。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了巧姐到宝钗那里来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想来宝二爷必回来的。”正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慌慌张张的跑来说道:“袭人不好了!”

      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连忙进去瞧看,巧姐儿同平儿也随着。走到袭人炕前,只见袭人心痛难禁,一时气厥。宝钗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扶他睡下,一面传请大夫。巧姐儿因问宝钗道:“袭人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儿?”宝钗道:“大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一时发晕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来,他就睡倒了。因外头有事,没有请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说著,大夫来了,宝钗等略避。大夫看了脉,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

      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了。到大夫瞧后,秋纹给他煎药。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像宝玉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见个和尚,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著看,还说道:“你不是我的人,日后自然有人家儿的。”袭人似要和他说话,秋纹走来说:“药好了,姐姐吃罢。”袭人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吃了药,便自己细细的想:“宝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脱身的样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搡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后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没有一点情意:这就是悟道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想宝玉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左思右想,万分难处。想到刚才的梦,“说我是别人的人,那倒不如死了干净。”岂知吃药以后,心痛减了好些,也难躺着,只好勉强支援。过了几日,起来服侍宝钗。宝钗想念宝玉,暗中垂泪,自叹命苦。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着打算。暂且不表。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墓的事。一日,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着家书,果然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毗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著,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

      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众家人回船,见贾政不在舱中,问了船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

      贾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贾政叹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元妙!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来。众人道:“宝二爷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该中举人了。怎么中了才去?”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的精灵,他自具一种性情。你看宝玉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别另样!”说著,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兰哥得中,家道复兴的话解了一番。贾政仍旧写家书,便把这事写上,劝谕阁家不必想念了。写完封好,即著家人回去,贾政随后赶回。暂且不提。

      且说薛姨妈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处借贷,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两。刑部准了,收兑了银子,一角文书,将薛蟠放出。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面,不必细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说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杀犯剐!”薛姨妈见他这样,便握他的嘴,说:“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这样恶誓么?只是香菱跟你受了多少苦处,你媳妇儿已经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虽说穷了,这碗饭还有得吃,据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妇了。你心里怎么样?”薛蟠点头愿意。宝钗等也说:“很该这样。”倒把香菱急得脸胀通红,说是:“伏侍大爷一样的,何必如此?”众人便称起“大奶奶”来,无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谢贾家。薛姨妈宝钗也都过来。见了众人,彼此聚首,又说了一番的话。

      正说著,恰好那日贾政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贾兰将书子念给听。贾兰念到贾政亲见宝玉的一段,众人听了,都痛哭起来,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更甚。大家又将贾政书内叫家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话解说了一番:“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不是说句不顾前后的话:当初东府里太爷,倒是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有成了仙。这佛是更难成的!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开豁了。”

      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宝玉抛了我,我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么他就硬著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妈听了,也甚伤心。宝钗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爷们都在外头。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妈道:“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姐姐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忧。”

      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便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他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个定数的!看着宝钗虽是痛哭,他那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不想宝玉这样一个人,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想了一回,也觉解了好些。又想到袭人身上:“若说别的丫头呢,没有什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独有袭人,可怎么处呢?……“此时人多,也不好说,且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住在宝钗房中劝解。那宝钗却是极明理,思前想后:“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薛姨妈心里反倒安慰,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宝钗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著,更又伤心起来。

      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袭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王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姐姐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然后叫他出去。”

      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薛姨妈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看见袭人泪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俐齿的人,薛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薛姨妈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贾政回家,众人迎接。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贾政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漫!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放出去。”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阙,应该怎么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贾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贾政据实回奏。圣上称奇,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

      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说:“宁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养静。”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

      贾琏也趁便回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说:“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答应了“是”,又说:“父亲有了年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末酬报耳。”贾政说毕进内,贾琏打发请了刘老老来应了这件事。刘老老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著,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

      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哽咽难言。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

      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聘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

      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函念著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函,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函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递籍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雨村认得是甄土隐,也连忙打恭。士隐道:“贾老先生,别来无恙?”雨村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鄙下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领命。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士隐让进,雨村坐下,小童献茶上来。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始末。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雨村道:“怎么不知?近闻纷纷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雨村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士隐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现今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乃天奇地灵锻链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便是宝玉的下落。”

      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士隐笑道:“此事说来,先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既是真如福地。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

      雨村听着,却不明白,知是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敝族闺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缠绵,那结局就不可问了!”

      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宇。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贵子’,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

      雨村还要再问,土隐不答,便命人设具盘飧,邀雨村共食。食毕,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雨村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士隐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雨村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今归薛姓,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士隐说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对册。刚过牌坊,见那一僧一道缥渺而来,士隐接着说道:“大士真人,恭喜!贺喜!情缘完结,都交割清楚了么?”那僧道说:“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还得把他送还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隐听了,便拱手而别。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后:“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段佳话?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想毕,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华昌盛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糊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去和石头饶舌?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因想他必是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接来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已亲见尽知,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归结这段新鲜公案了。”

      空空道人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悼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果然有个悼红轩,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方把这《石头记》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贾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问:“先生何以认得此人,便肯替他传述?”那雪芹先生笑道:“说你空空原来肚里果然空空!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馀饭饱,雨夕灯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

      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说道:“原来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后人见了这本传奇,亦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进一竿云: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