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王阳明靖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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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却说江西南昌府宗藩宁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名权,初封大宁因号宁王。高皇帝诸子中,只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故封于北邉以捍御北虏。后燕王将起兵靖难,以大宁降胡所聚,以计劫宁王,与之同事,富贵共之。后燕王既登大宝,改元永乐,是为成祖文皇帝。以大宁故地置朵颜三卫,欲封宁王于川广。宁王自择苏杭二处请封,文皇帝不许。宁王大恚,遂出飞旗,令有司治驰道。文皇怒。宁王不自安,屏去从人,独携老监数人,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称病卧于城楼之上。布按三司奏闻,文皇帝不得已,以南昌封之,仍号宁王。

  数传至于臞仙,修真好道礼贤下士,号为贤藩。臞仙传惠王,惠王传靖王,靖王传康王。康王中年无子,悦院妓冯针儿,留侍宫中,呼为冯娘娘。针儿有娠,康王梦蟒蛇一条飞入宫中,将一宫之人,登时啖尽,又张口来啮康王。康王大呼一声,猛然惊醒。侍儿报冯娘娘已生世子矣,康王恶其不祥,命勿留养,遂匿于伶人秦荣之家。既长归宫,康王心终不喜,临薨时,不令入诀。

  濠性聪慧,通诗史,善为歌词,然轻佻无威仪,喜兵嗜利。

  既袭位,愈益骄横。术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渐有异志。

  辇金于都下,先结交内侍李广。正德初,又结交刘瑾等八党为之延誉,又贿买诸生,举其孝行。朝廷赐玺书褒奖。

  又谋广其府基,故意于近处放火延烧,假意救灭,折毁其房,然后抑价以买其地。又置庄于赵家园地方,多侵民业,民不能堪。每收租时,立塞聚众相守。

  又畜养大盗胡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于鄱阳湖中劫掠客商货物,预蓄军资。

  先是胡世宁为江西兵备副使,洞察其恶,乃上疏奏闻,语甚激切。

  宸濠亦奏:“世宁离间骨肉。”辇金遍赂用事太监,及当道大臣。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尤与濠密,反劾世宁狂率,拿送锦衣卫,谪戍沈阳。

  于是宸濠得志,凡仕江右者,俱厚其交际之礼,朝中权贵无不结交。

  又,这人于各处访求名士,聘为门客。锦衣千户朱宁者,小名福宁儿,云南李巡简家生子也。太监钱能镇守云南,因以为养子,名钱宁。因刘瑾得引见,武宗皇帝仗侍踢球,以柔佞得幸,赐姓朱,冒功拜官。宁转荐伶人臧贤,亦得宠,二人招权纳贿,家累巨万。宸濠俱结为心腹。

  武宗皇帝屡幸臧贤之家。贤于家中造成复壁,外为木橱,橱门用锁,门内潜通密室。每每驾到,预藏宁府使者于复壁中窃听,一言一动无不悉知。

  安福县举人刘养正,字子吉。幼举神童,既中举不第,不复会试,制隐士服,以诗文自高,三司抚按折节其门,以得见为幸。濠以厚币招致,歳时馈问不绝,遂与濠昵。

  李士实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与濠为儿女亲家。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濠用为谋主。

  又以承奉刘吉、术士李自然、徐卿等,党与甚众。

  因武宗皇帝无子,濠谋以其子二哥为皇嗣。朱宁、臧贤与诸大阉,力任其事。朝中六部九卿,科道官员亦多有为之左右者,因其事重大,未敢发言。

  李士实为濠谋通于兵部尚书陆完,题复宁府护卫。一面使南京镇守大监毕真,倡率南邉官员人等,保举宁王孝行。及陆完改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琼策濠必反,谓陆完曰:“祖宗革去护卫,所以杜藩王不轨之谋,正是保全他处。宁王再三要复护卫,不知他要兵马何用?异日恐有他变,必累及公矣。”

  陆完大悔,写书于濠,欲其自以己意缴还护卫。濠不从,借护卫为名,公然招募勇健,朝夕在府中使枪弄棒。

  先生闻濠反谋,乃因其贺节之礼,使门人冀元亨往谢。元亨字惟干,钱塘举人,为人忠信可托,先生聘为公子正宪之师。故特遣行,使探听宁王举动。

  却说宸濠有意结交先生,闻元亨是先生门人,甚加礼貌,渐渐言及于外事。元亨佯为不知,与谈致知格物之学,欲以开导宁王,止其邪心。濠大笑曰:“人痴乃至此耶。”立与绝。

  元亨归赣,述于先生。先生曰:“汝祸在此矣。汝留此,宁王必并煤孽及我。”遂遣人卫之归家。  

  再说宁府典宝阎顺、内官陈宣、刘良,见濠所为不法,私诣京师出首。朱宁与陆完隐其事,使人报濠。濠疑承奉周仪所使,假装强盗,尽杀其家,又杀典仗查武等数百人,复辇金京师,遍赂权要,求杀阎顺等。顺等亡命远方,乃免。于是逆谋益急。

  宁王之妃娄氏,素有贤德,生下三子:大哥、三哥、四哥,宁王最敬重之。娄妃察宸濠有不轨之志,乃于饮宴中间,使歌姬进歌劝酒,欲以讽之。曲名梧叶儿去:

    争什么名和利,问什么咱共伊,一霎时转眼故人稀。渐渐的朱颜易改,看看的白髪来催,提起时好伤悲。赤紧的可堪,当不住白驹过隙。

  宸濠听此词,有不悦之色,娄妃问曰:“殿下对酒不乐,何也?”

  宸濠曰:“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

  娄妃陪脸笑曰:“殿下贵为亲王,锦衣玉食,享用非常。若循理奉法,永为国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贵。此外更有何心事?”

  宸濠带了三分酒意,叹口气道:“汝但知小享用之乐,岂知有大享用之乐哉?”

  娄妃曰:“愿闻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

  宸濠曰:“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临天下,玉食万方。吾今位不过藩王,治不过数郡,此不过小享用而已。岂足满吾之愿哉!”

  娄妃曰:“殿下差矣。天子摠揽万几,晏眠早起,劳心焦思,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至于藩王,衣冠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有丰享之奉、无政事之责,是殿下之乐过于天子也。殿下受藩镇之封,更思越位之乐,窃恐志大谋疏,求福得祸。那时,悔之晚矣!”

  宸濠勃然变色,掷杯于地而起。

  有诗为证:

    造谋越位费心机,逆耳忠言苦执迷。天位岂容侥幸取,一朝势败悔时迟。

  娄妃复戒其弟娄伯将,勿从王为逆。伯将亦不听。

  宸濠起造阳春书院,僭号离宫,用鸩酒毒死巡抚王哲,守臣无不悚惧。讽有司参谒俱用朝服,各官惧其势焰,亦多从之。

  时鄱阳湖中屡屡失盗,尽知是宁府窃养,吞声莫诉。娄妃屡谏不听。

  兵部尚书王琼预忧其变,督责各抚臣训兵修备,又以承奉周仪等之死,责江西抚臣严捕盗贼。南昌府获盗一颗,内有凌十一,有人认得是宁府中亲信之人,抚台孙燧密闻于王琼。

  宸濠使其党于狱中强劫以去,叛谋益急。约定八月郷试时,百官皆进科场,然后举兵。

  王琼闻凌十一被劫,怒曰:“有此贼正好做宁府反叛证见,如何容他劫去了!”责令有司,立限缉获。  

  濠恐事泄,复讽南昌诸生,颂己贤孝,迫挟抚按具奏,为之解释。

  按察副使许逵劝发兵围宁府,搜获劫盗,若拿出一二人,究出谋叛之情,请旨迫夺,免得养成其患。燧犹豫不决,被濠屡次催促,巡抚孙燧不得已,随众署名,乃别奏濠不法事,列款有据。

  濠亦虑及此,预布心腹勇健,假装响马于北京一路,但有江西章奏尽行劫去。燧七次奏本都被拦截,不得上闻。止有保举孝行的表章,濠使心腹林华同赉上京,直达天聪。

  时江彬新得宠幸,冒功封平虏伯。太监张忠与朱宁有隙,遂附江彬,每欲发宁王之事,以倾朱宁,未得其便。及保养表至,武宗皇帝问于张忠曰:“保官好陞他官职,保亲王意欲何为?”

  忠对曰:“王上更无进步,其意未可测也!”

  先是宸濠结交臧贤,伪使伶人秦荣就学音乐,谢以万金及金丝宝壶一把。忽一日,武宗皇帝驾幸臧贤家,贤注酒献上。武宗皇帝见壶,惊曰:“此壶光泽巧丽,我宫中亦无此好物,汝何从得此?”

  臧贤恃上之爱宠,且欲表宸濠之情,遂以实对曰:“不敢隐瞒。赖万歳洪福,此乃宁殿下所赐也。”

  武宗皇帝曰:“宁叔有此好物,何不献我,乃赐汝耶?”

  其时优人中有小刘者,亦新得宠,独未得濠贿赂,心中怏怏。及大驾回宫,又夸金壶之美。小刘笑曰:“宁殿下不思爷爷物足矣,爷爷尚思宁殿下乎?昨保举贤孝,爷爷岂遂忘之。今朱宁、臧贤日夕与宁府交通,所得宝货无算,藏纳奸细于京中,不计其数。外人无不知,独爷爷不知耳。”

  武宗皇帝遂疑臧贤,有旨遣太监萧疏搜索贤家,又降旨各藩使人,无事不许擅留京师。试御史萧淮遂直攻宁王,并参李士实、毕真等,给事中徐之鸾、御史沈灼等,连章复上。朝廷准奏,念亲亲之情,不忍加兵。遣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頥寿及太监赖义,往谕革其护卫。

  宁府心腹林华先在复壁中,听知金壶之语,用心打探,及闻京师挨缉奸细,又有诏使遣至江西。遂于会同馆取快马,昼夜奔驰,在路才十八日,便至南昌。

  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正宸濠诞辰,诸司入贺,濠张宴款待。林华候至席散,方才禀奏。濠谓李士实、刘养正等曰:“凡抄解宫眷,始用驸马亲臣。今诏使远来,事可疑矣。若待科场之事,恐诏使先到,便难措手,今当如何?”

  养正曰:“事急矣!明旦诸司谢酒,便当以兵威胁之。”

  士实曰:“须是假传太后密旨,如此恁般,方好商量停当。”

  时闵廿四、凌十一、呉十三等,亦以贺寿毕集。夜传密信,令各饬兵伺候。

  及旦,诸司入谢,礼毕。濠出坐立于露台之上,诈言于众曰:“昔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汝等知否?”

  巡抚孙燧挺身出曰:“既然太后有旨,请出观之。”

  濠大声曰:“不必多言。我今往南京去,汝愿保驾否?”

  燧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才是大义!此外非某所知。”

  濠戟手怒曰:“汝既举保我孝行,如何又私遣人,诬奏我谋为不轨?如是反复,岂知大义?”叱左右与我挪了。  

  按察副使许逵,从下大呼曰:“孙都御史,乃钦差大臣。汝反贼敢擅杀耶?”

  濠怒喝令并缚之。逵顾燧曰:“我欲先发,公不听我言。今果受制于人,尚何言哉?”因大骂:“宸濠逆贼,今日汝杀我等,天兵一到,你全家受戮,只在早晚!”

  濠令较尉火信拽出于惠民门,斩首示众。比及娄妃闻信,急使内侍传救,已无及矣。

  阳明先生有哭孙、许二公诗二首。其一云:

    丢下乌纱做一场,男儿谁敢堕纲常?肯将言语階前屈,硬著肩头剑下亡!万古朝端名姓重,千年地骨头香。史官谩把春秋笔,好好生生断几行。

  其二云:

    天翻地覆片时间,取义成仁死不难。苏武坚持西汉节,天祥不受大元官。忠心贯日三台见,心血凝冰六月寒。卖国欺君李士实,九泉相见有何颜?

  时佥事潘鹏自为御史时,先受宁王贿赂,与之交通,至是率先叩头呼万歳。参政王纶、季敩(敩为南安知府从先生平贼有功,升参政)惧祸,亦相继拜伏。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都指挥马骥,各各以目相视不敢出声。

  濠大喝曰:“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四人不觉屈膝。

  镇守太监王宏、巡按御史王金、奉差主事马思聪、金山、布政使胡濂、参政程果、刘斐、参议许效廉、黄宏、佥事赖凤、佥书郏文(以指挥从先生征贼有功,升今任)、都指挥许清、白昂、初皆不屈。濠令繋狱三日,俟其改口愿附,方释之。惟马思聪与黄宏终不肯服,不食而死,真忠臣也。

  濠即日伪置官属,以吉暨、涂钦、万锐等为御前太监,尊李士实为太师,刘养正为国师,刘吉为监军都御史,参政王纶授兵部尚书,季敩等各加伪职。大盗闵廿四、呉十三、凌十一等,俱授都指挥等官。南昌知府郑𤩽、知县陈大道俱愿降,复职管事如故。

  其时有瑞州知府姓王,名以方,湖广黔阳人,素知宸濠必叛,练卒葺城,为守御计。宸濠慕其才能,屡次遣人送礼,欲招致之,以方拒而不受。至是适有公事到于省城,逆党擒送宁府。宸濠命降,以方不从,繋之于狱。

  宸濠又传檄远近,革去正德年号,拟改顺德二字。只待南京正位,即便改元。又造伪檄,指斥乘舆极其丑诋。时濠畜养死士二万,招诱四方盗贼渠魁四万馀,又分遣心腹娄伯将、王春等肆出收兵,合护卫党与并胁从之人,共六七万馀人,军势甚盛。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谕亲王三司等官举兵之意,一面修理战具。

  此一场,闹动了江西省城百姓。后人有诗叹云:

    宁藩妄想动兵戎,枉使机关指日穷。可叹古今兴废迹,鄱阳湖水血流红!

  是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聚众鼓噪,朝廷命阳明先生往勘。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启行,亦要赶十三日,与宁王拜寿,此乃常规。临发时,参随官龙光等取敕印作一扛,留于后堂。轿出仓卒封门,忘其所以。

  行至吉安,先生登岸取敕印,方省不曾带来。乃发中军官,转回赣州取扛,以此沿途迟留,待扛至方行。

  六月十四日午后,刚刚行至豊城,此正孙都堂,许副使遇害之日也。若非忘记敕印,迟此数日,亦在入谢班中同与孙,许之难矣。岂非天乎?

    正是万般皆是命,果然半点不繇人!

  却说豊城县,离省城仅一百二十里,宁王杀害守臣不过半日,便有报到豊城了。知县顾佖谒见先生,将省中之事禀知,兼述所传闻之语:“宁府已发兵千馀,邀取王都堂,未知果否?”

  先生吩咐顾佖:“你自去保守地方。那宁王反情,京师乆已知道,不日大兵将至。可安慰百姓,不必忧虑,本院亦即日起兵来矣。”顾佖辞去。

  先生急召龙光问曰:“闻顾知县语否?”

  光对曰:“未闻。”

  先生曰:“宁王反矣。”

  龙光惊得目睁口呆。

  先生曰:“事已至此,惟走为上策。自此西可入瑞州,到彼传檄起兵讨贼,别无他策。”

  吩咐管船的快快转船,连夜行去。

  艄子听说反了宁王,心胆俱裂,意不愿行,来禀道:“来时顺风顺水,今转去是上水,又是大南风甚逆,难以移动。便要行,且待来早看风色如何。”

  先生命取辨香,亲至船头,焚香望北再拜曰:“皇天若哀悯生灵,许王守仁匡扶社稷,愿即反风。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涂炭,守仁愿先溺水中,不望馀生矣!”言与泪下,从者俱感动。

  祝罢南风渐息,须臾樯竿上小旗飘扬,已转北风。艄子又推天晚不行,先生大怒,拔剑欲斩之,众参随跪劝,乃割其一耳。于是张帆而上,行不止二十里,日已西沈。

  先生见船大行迟,使参随潜觅渔舟。先生微服过舟,惟龙光、雷济相从,止带敕印随身。其衣冠仪仗并留大船,吩咐参随萧禹在内,随后而至。渔舟惯在波浪出入,拽起蓬来,梭子般去了。

  却说宸濠打听南赣军门起马牌,是六月初六日发的,旧规三日前发牌,算定初九日准行,如何还不见到?难道迳偷过了,或者半途晓得风声,走转去了,也不可知。此人是经济之才,若得他相助,大事可就。遂吩咐内官喻才,以划船数十只追之。

  行至地名黄五脑(属豊城县),已及大船,拿住萧禹,禹曰:“王都爷已去乆矣,拿我何益?”

  喻才乃取其衣冠,回复宁王去了。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先生乘渔舟,迳至临江。有司俱不知,先生使龙光登崖,索取轿伞。临江知府戴德孺急来迎接,款留先生入城调度。先生曰:“临江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居道路之冲,不可居也。”

  德孺曰:“闻宁王兵势甚盛,何以御之?”

  先生曰:“濠出上策,乘其方锐之气,出其不意直趋京师,则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则迳攻南京,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但据江西省城,则勤王之师四集,鱼游釜中,不死何为?此下策矣。”

  德孺曰:“以老大人明见度之当出何策?”

  先生曰:“宁王未经战阵,中情必怯。若伪为兵部咨文发兵攻南昌,彼必居守,不敢远出。旬日之间王师四集,破之必矣!”

  德孺请先生更船,先生辞之,止取黄伞以行至新淦,于船中张伞。

  知县李美有将才,素练士卒有精兵千馀,至是来迎先生,固请登城。先生曰:“汝意甚善。然弹丸之地,不堪用武。”

  李美具站船,始更舟,先后共行四昼夜,方至吉安。知府伍文定闻先生至,大喜急来谒见。先生欲暂回南赣徴兵,伍文定曰:“本府兵粮俱已勉力措置,亦须老大人发号施令,不必又回,稽误时日。”

  先生乃驻札吉安,上疏告宁府之变,请命将出师以解东西倒悬之苦,并请留两广差满御史谢源、任希儒,军前纪功,一面请致仕。

  卿官王懋中等,与知府伍文定,及门人卿官邹守益等,一同商议,遵便宜之制,传檄四方,暴濠之罪状,徴各郡兵勤王。又遣龙光于安福,取刘养正家小,至吉安城中,厚其供给,遗书养正,以疑宁贼之心。又访看李士实家属,谬托腹心,语之曰:“吾只应敕旨聚兵为名而已,宁王事成败未卜,吾安得遽与为敌乎?”

  又令参随雷济,假作南赣打来报单,内开报兵部准令:

  许泰、郤永分领邉军四万从凤阳;

  刘晖、桂勇分领京邉官军四万从徐淮,水陆并进;

  王守仁领兵二万;

  杨旦等领兵八万;

  陈金等领兵六万,分道夹攻南昌;

  原奉机密敕旨,各军缓缓而行,只等宸濠出城,前后遮击,务在必获。

  又伪作两广机密火牌,内云:

  都御史颜咨奉兵部咨,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公干。

  先生又自作文书,各处投递,说:

  各路军马俱于南昌取齐,本省各府县速调集军马,刻期接应。

  又于豊城县张疑兵,作为接济官兵之状。又取新洤优人十馀名,各将约会公文一角,并抄报,卑火牌缝于衣袂之中,厚赐路费,纵之南行,被宁府伏路小军所获,解至王府。

  原来李士实、刘养正等果劝宸濠繇蕲黄,直趋北京,不然亦须先据南京,根本既定,方可号召天下。宸濠初意欲听其谋,因搜优人身伴,见了督府公文。以为王师大集,旦暮且至,遂不敢出城,但多备滚水磊石,为守城之计。

  李士实复言于宸濠曰:“朝廷方遣驸马,安得遽发邉兵,此必守仁缓兵之计也!王负反叛之名,不务风驰雷击,而困守一隅,徐待四方兵集,必无幸矣。宜分兵一支,打九江府,若得此郡,内有二卫军足可调用。再分兵一支,打南康府,殿下亲率大军直趋南京,先即大位,天下之贪富贵者,翕然来归。大业指日可定也!”

  宸濠意尚犹豫。一面打探官军消息,一面先遣闵廿四、呉十三等,各帅万人,夺官民船装载,顺流去打南康。知府陈霖遁走,城遂陷。进攻九江府,知府汪颖、知县何士凤,及兵备副使曹雷亦遁,九江百姓开门以纳贼兵。闵廿四、呉十三分兵屯守,飞报捷音。

  宸濠大喜曰:“出兵才数日,连得二郡,又添许多钱粮军马。吾事必成矣!”遂遣贼将徐九宁守九江,陈贤守南康,俱冒伪太守之号。闵廿四、呉十三撤回,随大军征进。因遣使四出,招谕府属各县,降者复官如故。

  恰好打探官军的回报道:“火牌报单,都是军门假造出来的,各路军马并无消息,王都堂安坐吉安府中。闻说已发牌属郡,约会军马,尚未见到。”

  宸濠谓投降参政季敩曰:“汝曾与王守仁同在军中,能为我往吉安,招降守仁,汝功不浅。”

  季敩不敢推托,即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及旗较等十二人,赍伪檄榜文,来谕吉安府,并说先生归顺宁王。

  先生先有文移:各路领哨官把守信地,如有宁府人等经过,不拘何人即行挪送军门勘究。

  敩等行至墨潭地方,被领哨官阻住。季敩喝曰:“我乃本省参政,汝何人?敢来拦截!”

  领哨官曰:“到此何事?”

  季敩曰:“有宁府檄文在此。”

  旗较将檄文牌面,与领哨官观看。领哨官遂将旗较拿住,季敩慌忙回船逃去。

  领哨官晓得参政是个大官,不敢轻动,止将旗较五名连檄榜,解至军门来。

  先生问:“季敩何在?”

  领哨官曰:“已逃矣。”

  先生叹曰:“忠臣孝子与叛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季敩向日立功讨贼,便是忠臣,今日奉贼驱使,便是叛臣。为舜为跖,毫厘千里,岂不可惜!”

  先生欲将旗较斩首,思量恐有用他之处,乃发临江府监候。遂将伪檄具疏驰奏,略曰:“陛下在位一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及至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可图,臣不胜幸甚!”

  知府伍文定请先生出兵征进,先生曰:“彼气方锐,未可急攻。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诱其离穴,然后尾其后而图之。先复省城以捣其巢,彼闻必回兵来援,我因邀而击之。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

  乃敛兵自守,使人打听南昌消息。

  再说娄伯将回进贤家中募兵,知县刘源清捕而斩之,尽召城外巨室,入城垒其三门,誓众死守。又贼党有船数只,为首者自称七殿下,往龙津夺运船。驲丞孙天佑禀馀干(于)知县马津,津使率兵拒战,射杀数人。七殿下麾舟急退。又贼党袁义官,自上流募兵百馀,还过龙津,亦被天佑追杀,焚其船。

  濠怒将先取进贤、馀干(于)然后东下。李士实曰:“若大事既定,彼将焉逃?”濠乃止。

  于是二府之民不尽从贼,皆二县三人之力也。

  再说季敩自墨潭逃回,来见宁王,述旗较被擒之事。宸濠大怒,乃问王守仁出兵消息,季敩惧罪,乃答曰:“王守仁只可自守,安敢与殿下作敌。”濠信之。

  以王师未集,乃伏兵万馀,命宜春王栱樤,同其子三哥、四哥,与伪大监万锐等吩咐坚守省城,多设灰瓶火炮滚粪石弩之类。又伏兵一枝于城外,以防突城。

  自与娄妃及世子大哥,宗室栱栟、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择七月初二日,发兵东下。伪封宗弟宸𣶩为九江王,使率百舟前导。

  是早宸濠入宫,请娄妃登舟。娄妃尚未知其意,问曰:“殿下邀妾何往?”

  宸濠曰:“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我同汝一往,不乆便回。”

  娄妃半信半疑,只得随行。

  濠登舟之时,设坛祭江,命斩端州知府王以方,以之代牲。方奠牲之时,几案忽折,以方头足自跳跃覆地。宸濠命弃之于江。

  舟始发,天忽变,云气如墨,疾风暴雨,雷电大作,前舟宸𣶩被霆震而死。

  濠意不乐,李士实曰:“事已至此。殿下能住手否?天道难测,不足虑也。”

  濠索酒痛饮,即醉卧于椅上,梦见揽镜,其头尽白如霜。猛然惊醒,唤术士徐卿问之,卿叩首称贺曰:“殿下贵为亲王,而梦头白,乃皇字也。此行取大位必矣!”

  时兵众有六七万人,号为十万,尽夺官民船只装载。旌旗蔽江而下,相连六十馀里。有诗为证:

    杀气凄凄红日蔽,金鼓齐鸣震天地。艨艟压浪鬼神惊,旌旆凌空彪虎聚。流言管蔡似波翻,争锋楚汉如儿戏。难将人力胜天心,一朝扫尽英雄气。

  贼兵一路攻掠沿江各县,将及安庆,知降佥事潘鹏安庆人,先遣鹏持伪檄往安庆谕降。太守张文锦召都指挥杨锐问计,锐曰:“王都堂前有牌面来,吩咐紧守信地,大兵不日且至。今潘鹏来谕降,当力拒之。”

  杨锐登城楼,谓潘鹏曰:“佥事乃国家宪臣,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宁王有本事,来打安庆城便了。”

  潘鹏曰:“汝且开城门,放我进来,有话商量。”

  杨锐曰:“要开门,除是逆濠自来。”

  遂弯弓搭箭,欲射潘鹏。潘鹏羞惭满面而退,回报宸濠,宸濠怒曰:“谅一个安庆,有甚难打?!”

  李士实諌曰:“殿下速往南都正位,何愁安庆不下?”宸濠嘿然。

  船过安庆城下,杨锐曰:“若宁王直走南京,便成大势,当以计留之。”

  乃建旗四隅,大书“剿逆贼”三字,濠闻而恶之。锐又使军士及百姓环立城头,辱骂宸濠:“反贼,不日天兵到来,全家剿灭。”千反贼、万反贼的骂。

  宸濠在舟中听得外面喧嚷,问其缘故,潘鹏曰:“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

  宸濠大怒曰:“我且攻下安庆,杀了杨锐,然后往南京未迟!”

  乃掠其西郭,遂围正观、集贤二门。濠乘黄舰,泊黄石矶,亲自督战。

  安庆城池坚固,又兼张文锦和杨锐料理已乆,多积炮石及守城之器。军卫卒不满百人,乘城者皆民兵,阖户调发。老弱妇女,亦令馈饷,登城者必带石块一二,石积如山。又暑渴置釜于城上,煮茶以饮之。贼攻城辄投石击之,或沃以沸汤,贼不敢近。贼拥云楼瞯城中将乘城,城中造飞楼数十,从高射贼,贼多死。夜复募死士缒城,焚其楼。贼又置云梯数十,广二丈高于城外,蔽以板,前后有门,中伏兵。城上束藁沃膏,燃其端俟梯至,投其中燥木着火即燎,贼多焚死。锐又射书贼营,谕令解散,贼兵转相传语,多有逃去者。锐又募死士,夜劫其营,贼众大扰,至晓始定。

  濠问篙工曰:“此地何名?”

  对曰:“黄石矶也。”

  黄石矶音声与王失机相近。濠恶其言,拔劔斩之,谓其党曰:“一个安庆且不能克,安望金陵哉?”

  于是亲自运土填堑,期在必克。

  话分两头。再说先生所差探听南昌消息的,引著安庆逃回被掳船户,一同回报。打听得宁王于七月初二日起大兵,从水路而下,见今围住安庆城攻打,势甚危急。其南昌守备甚固,闻说城外又有伏兵,未知何处。先生发放船户,重赏探子,著再去打探伏兵的实信回话。

  众将请救安庆,先生曰:“今九江、南康,皆为贼所据,而南昌城中精悍尚且万馀,食货重积。我兵若抵安庆,贼必回军死斗,安庆之兵,仅足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南昌之兵绝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贼令势挠摄,四方之援又不可望,大事去矣。今各郡官兵渐次齐集,先声所加,城中必已震慑,因而并力以攻省城,其势必下。既破南昌,贼先丧胆,彼欲归救根本,则安庆之围自解,而濠亦可擒矣。”

  遂以本月十三日,自吉安起马,与诸将刻期于十五日,齐会于临江府漳澨地方,于是各属府县兵将并至。

  初欲登台担师,先生以积劳病发,勉强书一牌,呼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四人授之,牌上写云:“伍不用命者斩队将。队将不用命者斩副将。副将不用命者斩主将。”

  先生曰:“军中无戏言,此是实语,不相诳也。”

  文定等皆暗暗吐舌。

  大军行至豊城,南昌府推官徐文英,因查盘在外,独不与难;奉新知县刘守绪,皆引兵壮来会,悉留军前听用。先生病亦稍可,乃分军为十三哨,各示以进攻屯守之宜。

  第一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员名,进攻广润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内门。

  第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馀员名,进攻顺化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镇守府屯兵。

  第三哨:袁州府知府徐琏,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员名,进攻惠民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四哨:临江府知府戴德孺,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六百七十五员名,进攻永和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五哨: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童琦,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员名,进攻章丘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南昌卫前屯兵。

  第六哨:泰和县知县李缉,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员名,夹攻广润门,直入王府西门屯兵。

  第七哨:新淦县知县李美,统部下官军兵快二千员名,进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王府东门屯兵。

  第八哨:中军赣州卫都指挥余恩,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员名,进攻进贤门,直入都司屯兵。

  第九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馀员名,夹攻进贤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钟楼下屯兵。

  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谈储,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员名,夹攻德胜门,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一哨:万安县知县王冕,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员名,夹攻进贤门,就把守本门,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二哨:吉安府推官王𬀩,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馀员名,夹攻顺化门,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

  第十三哨:抚州府通判邹琥、傅南乔,统部下官军三千馀员名,夹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

  先生分拨已定,期定十九日至市汊,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临发,挪不用命者数人,斩首以徇。各军无不股栗,不知所斩者,乃密取临江府监候赍伪檄之旗较也。先生权术不测,类如此。

  再说宸濠攻打安庆,十有八日,城中随机应变,并无挫折。

  宸濠正在心焦,忽接得南昌告急文书,说:“王都堂大军已至豊城,将及省下。城中军民震骇,乞作急分兵归援。”

  宸濠大惊,便欲解围而归。

  李士实曰:“若殿下一回,则军心离矣!”

  宸濠曰:“南昌我之根本,如何不救?”

  刘养正亦曰:“今安庆音问不通,破在旦夕。得了安庆,以为屯止之所,然后调集南康、九江之兵,齐救省城,官军见我兵势浩大,不战而退矣。”

  濠张目视曰:“汝家属受王守仁供养,欲以南昌奉之耶?”

  二人乃不敢复言。

  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馀,在新旧坟厂地方,乃使奉新县知县刘守绪同千户徐诚,领精兵四百,从间道袭之,出其不意。伏兵一时溃散,齐奔南昌城来。城中骤闻王都堂兵至,杀散伏兵,人人惊骇,传相告语,俱怀畏避之意。

  二十日五更,各哨俱照依派定信地进发。先生复申明约束:“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诛其伍。四鼓不进,诛其将。”

  各哨统兵官,知先生军令严肃,一闻鼓声,呼噪并进。伍文定兵,梯絙先登。守贼军士见军势大,皆倒戈狂走。城中喊声大振,四下鼎沸,砍开城门,各路兵俱入。遂擒宜春王栱樤,及宁王之子三哥、四哥,并伪太监万锐等,共千有馀人。宫眷情急,纵火自焚。可怜眷属百数,化作一阵烟灰哀哉。

  火势猛烈,延烧居民房屋。先生统大队军兵入城,传令各官分道救火,抚慰居民。火熄后,伍文定等都来参见,将捉到人犯押跪堂下。先生审明发监,封其府库搜获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人心始安。于是胁从官胡濂(原布政)、刘斐(原参政)、许效廉(原参议)、唐锦(原副使)、赖凤(原佥事)及南昌知府郑𤩽,同知县何继周、通判张元澄、南昌知县陈大道、新建知县郑公奇,皆自投首,先生俱安慰之。

  有诗为证:

    皖城方逞螳螂臂,谁料洪都巢已倾?赫赫大功成一鼓,令人千载羡文成!

  先生又打探得宁王已解安庆之围,移兵于沅子港,先分兵二万遣凌十一、闵廿四分率之,疾趋南昌,自帅大军随后而进。时乃二十二日也。先生闻报,大集众将问计,众皆曰:“贼势强盛,今既有省城可守,且宜敛兵入城,坚壁观衅,俟四方援兵至,然后图之。”

  先生笑曰:“不然。贼势虽强,未逢大敌,惟以爵赏诱人而已。今进不得逞,退无所归,其气已消沮。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

  适抚州知府陈槐、进贤知县刘源清,各引兵来助战。先生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作四路并进。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潘阳湖上,诱致贼兵。又遣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𬀩、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引兵百馀,四面张疑设伏,候文定等交锋,然后合击。

  分布已定,乃开仓大赈城中军民人等。又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自慰谕,以安其心。出告示云:“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杂役人等:除真正造逆不赦外,其原役宁府被胁伪授指挥、千百户、较尉等官,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杂色人役,家属在省城者,仰各安居乐业,毋得逃窜。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迁善改过,擒获正恶,诣军门报捷者,一体论功给赏。逃回投首者,免其本罪。其有收藏军器,许尽数送官。各宜悔过,毋取减亡。特示。”写下二十馀通,发去城内、城外居民及教导人等,于七门内外各处粘贴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凌十一、闵廿四已至樵舍,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我兵奉军令,乘夜趋进,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徐琏、戴德孺分左右翼,各自攻击,以分其势。

  二十四日早,北风大起。贼兵鼓噪,乘风而前,直逼黄家渡,离南昌仅三十里。伍文定之兵才战即佯为败走,余恩复战亦佯退。贼得志各船争前趋利,前后不相连。邢珣兵从后而进,直贯其中,贼船大乱。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四面伏兵纷纷扰扰,呼噪而至,满湖都是官军。正没摆布那一头处,凌十一、闵廿四不过江湖行劫,几会见这等战阵,心胆俱落,急教回船。贼兵遂大溃,官军追赶十馀里,擒斩二千馀级,凌十一中箭落水,贼徒死于水者万数。闵廿四引著残卒数千,退保八字脑,手下兵士渐渐逃散。

  宸濠闻败大惧,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

  先生探听的实,曰:“贼兵已撤,二郡空虚矣。不复九江,则南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不复南康,则我兵亦不能逾南康以蹑贼。”乃遣抚州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瑊兵,往攻九江。适建昌知府曾玙兵亦到,即遣玙卒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

  二十五日,宸濠立赏格以激励将士:当先冲锋者赏银千两,对阵受伤者赏银百两;传令并力大战。其日北风更大,贼船乘风奋击,伍文定率兵打头阵,因风势不顺,被杀数十人。先生望见官军将有退却之意,急取令牌,将劔付中军官,令斩取领兵官伍文定头示众,且暗嘱云:“若能力战,姑缓之。”

  文定见牌大惊,亲握军器立于船头,督率军士施放铳炮,风逆火燎其须,不顾;军士皆拼命死战。邢珣等兵俱至,一齐放炮,炮声如雷震天,将宸濠副舟击破,闵廿四亦被炮打死。濠大骇,将船移动。贼遂溃败,擒斩复二千馀,溺死无算。

  濠乃聚兵屯于樵舍,连舟结为方阵,四面应敌。尽出金银赏犒将士,约来日决一死敌。

  先生乃密为火攻之具,使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只望见火发,一齐合战。

  二十六日早,宸濠方朝群臣,责备诸将不能力战以致连败,喝教先将三司各官杨璋、潘鹏等十馀人挪起,责他坐观成败,全不用心,欲斩之以立法。璋等立辩求免,正在争论之际,忽闻四下喊声大举。伍文定引著官军,用小船戴荻乘风纵火,火烈风猛,延烧贼船。但见:

    浓烟蔼蔼,青波上罩万道乌云,紫焰烘烘,绿水中千层赤雾。三军慌乱,个个心惊胆裂。撇鼓丢锣,众将惊惶,各各魄散魂消,投戈弃甲。舴艋艨艟,一霎时变成煨烬。旗幡劔戟,须臾顷化作灰尘。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阳逢项羽。

  各路伏兵望见火光,并力杀来。贼舟四面皆火,栱栟二人被火焚烧,奔出船舱,为官军所杀;王春、呉十三亦被擒获。先生使人持大牌【火牌】晓谕各军,牌上写云:“逆濠已擒。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

  各军闻之,信以为然,勇气百倍。濠军莫不丧气,争觅小舟逃命。

  宸濠知事不济,亦欲谋遁,与娄妃泣别曰:“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我为不听贤妃之言,以至如此!”

  娄妃哽咽不能出声,但云:“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言毕,与宫娥数人跳下湖中而死。

  宸濠心如刀剌。万锐觅得划船来到,濠变服同锐下了划船,冒着兵戈而走,还带有宫女四人。

  万安县知县王冕,受先生密计,假装渔船数双,散伏芦苇,望见划船有些跷蹊,慌忙摇拢来看。

  宁王认是渔船,唤曰:“渔翁渡我,当有厚报。”

  濠既下渔船,船上一声哨子,众船皆至。

  宸濠自知不免,亦投于水,逢浅处,立水中不死。军士用长篙,挽其衣而执之。

  是时,伍文定、邢珣等乘胜杀入,先擒世子大哥及宫眷等。其伪党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熊琼、卢衍、卢璜、丁馈、秦荣、葛江、刘勋、何镗、呉国七、火信、喻才、李自然、徐卿等数百人,前后俱被擒获,无一漏者。复执胁从王宏(原镇守太监)、王金(原巡按)、杨璋(原按察使)、金山(原主事)、程果(原参政)、潘鹏(原佥事)、梁宸(原布政使)、郏文、马骥、白昂(俱指挥)等;王纶、季敩赴水死。擒斩共三千馀人,落水者二万有馀,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馀里。复分兵搜剿零贼于昌邑、呉城,各处擒斩殆尽。

  湖口县知县章玄梅迎先生坐于城中,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献功。濠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笑曰:“此是我家事,何劳王都堂这等费心?”

  既见先生,遂拱手曰:“濠做差了事,死自甘心。但娄妃每每苦諌勿叛,乃贤妃也,已投水而死,望善葬之。”

  先生即遣中军官同宫监一人前往识认,只见渔舟载有一尸,周身衣服,皆用线密密缝紧。渔人疑有宝货在身,正欲搜简,就被宫监认出是娄妃。取来盛殓,埋葬于湖口县之城外,至今称为贤妃墓。

  是日,众官俱来相见。先生下堂执伍文定之手曰:“今番破贼,足下之功居多。本院即当首列,必有不次之擢。”

  文定曰:“仗圣天子洪福,老大人妙算。知府何功之有?”

  先生曰:“斩阵先登,人所共知,不必过谦。”

  其馀邢珣、余恩等,各以温言慰劳,众人各欢喜而退。

  次日,先生正在军中整理军务。中军官报单报导:“知府陈槐、曾玙等分兵攻南康、九江,贼兵出战,俱为官军所败。陈槐阵上斩了徐九宁,知县何士凤开门以迎王师,将城中馀贼尽行诛剿。南康百姓闻官军薄城,共杀陈贤。二郡悉平。”

  于是贼党俱尽。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举逆,至七月二十六日被获,前后共四十二日。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至二十六日成功,才十有四日耳。

  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

  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是日,门生邹守益入见贺曰:“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先生曰:“功何敢言?且喜昨晚沈睡。盖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

  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马秋惊鼓角风,旌旗晓拂阵云红。勤王敢在汾淮后,恋阙真随江汉东。群丑漫劳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飞龙。涓埃未尽酬沧海,病懒先须伴赤松。

  是日,先生传令班师,暂回省城。城中听知王师凯旋,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宸濠坐在小轿之中,其馀贼党俱各囚车锁押,前后军兵拥卫,一个个枪刀出鞘,盔甲鲜明。才至中街,两傍看者欢声如沸,莫不以手加额曰:“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大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各分别收监候解,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

  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

  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

  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

  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口;

  宫人四十三名;

  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口;

  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

  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

  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

  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绝,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旬日之间除叛贼,真儒作用果然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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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靖乱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