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诗人的共同命运——客死 李白与杜甫
十 从纯艺术的观点一瞥


 从纯艺术的观点一瞥


我用“主观的诗人”和“客观的诗人”两个名词来分别,上文已屡屡提及。但这两个名词毕竟须从纯艺术的观点来讲,才能充分明白它们的义意。

原是,凡属创造的文学——尤其是诗——都不能不带一点主观的色彩的;因为诗是经过诗人的心灵的“实在”,不如是便不成其为诗——天下决没有纯客观的诗。

但以方法而论,那就可分出主观的描写法和客观的描写法了。主观的描写法以作者自己的情绪为对象,客观的描写法以实在的外物为对象;由前之法,其作品使读者只看见作者的情绪;由后之法,其作品使读者注目在所描写的“实在”——虽不是绝对看不出作者的情绪。的艺术的分别,大半是方法上的分别。李白的诗里没有一首没有“我”;杜甫的诗则没有一首没有“物”。这所谓“我”,不必一定是明显的批评:将对于自己最有吸引力的色彩染给“实在”,便有“我”了。对于李白吸引力最大的,就是一种崇闳的气象,所以他的诗没有一首不染着这种气象。如关山月蜀道难侠客行结客少年场行一类,并题目也能暗示一种壮美的,不待说了;即如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胡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远道,直至长风沙。——

本只写一个女子的怨情,他却插入“瞿塘滟滪堆”、“猿声天上哀”及“直至长风沙”之句,便使读者于婉转的幽怨之中感到一种壮美。瞿塘滟滪堆长沙风,本都只是地名,而前二由实际上,后一由字面上,都能极有力地暗示一种壮美。

至于杜甫的客观的描写法,我们可拿他的石壕吏为例:——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孙有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火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这其中虽也有个“暮投石壕村”的“我”,但他对于这幕悲剧,只有一种旁观者的资格,并不是其中的演员。

因有这样根本的差异,所以他们的修辞,也取不同的涂径。杜甫的修辞力求近于自然,李白则力求超脱自然。李白说:——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杜甫说:——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李白尚凌空,杜甫刻实。李白说:——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

杜甫说:——

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微。

以用譬喻而论,杜甫喜用显者,如:——

江如线如针水,岑弹丸心未已;

李白喜用隐者,如:——

河阳花作县,秋浦玉为人。

再从另一方面看,则李白是复古的,摹拟的;所以他集中多袭用古乐府的题目,而且有许多诗是除摹拟的趣味外别无意义的,如长相思白纻辞等。因同此理由,所以他的集中律诗绝少。

杜甫是创新的,从今的,所以他集中绝少拟古的作品,而他的律诗之瞻富天然,遂成千古独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