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杜甫_(1927)/居长安的经验不同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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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居长安的经验不同 		► 人生观的根本差异


五　居长安的经验不同


在君王统治之下，文人学士要想发迹，总都少不得到京都去活动活动，所谓“求名者必于朝”也。我们这两个诗人，既都不是无心于功名的，当然也就不能例外。

李白出京的后年，杜甫才进京；——他们居长安不是同时的，而他们进京的动机，和居长安的久暂，经验，也各不同。我们就这一点将他们比较一下，当很有趣味。

李白以天宝元年游会稽，与道士吴筠共居剡中，会筠以召赴阙，荐之于朝，[1]太子宾客贺知章又为之称誉，[2]元宗乃下诏征之。其时他寓家任城，有别内赴征诗三首，其二云：——

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

可见他对于此行，是料定可以扬眉吐气的。

果然，他到京师之后，贺知章一见赏之，称为“谪仙”；元宗亦遇以殊礼，命供奉翰林，专掌密命。[3]你看他彼时：——

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4]

再看他：——

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乘笔回英盼，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椅食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5]

这在他自己心目中，真可以扬眉吐气一时了。所以他的艺术的花，也就结在此时。例如他为明皇和贵妃行乐作点缀的清平调词三章，直到如今还是脍炙人口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阑干。[6]

他在这一期间的生活，可谓尽极浪漫的能事，所结交的尽是王侯时彦：与贺知章汝阳王琎等人有所谓“酒中八仙”之游。后来杜甫作歌纪其事云：——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萧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7]

他自己后来追记此时的生活，也似乎不胜今昔之嘅。——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明开，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8]

再看杜甫在长安的经验如何呢？我们从壮游诗推算起来，可知他到京师，是天宝四五载间之事——彼时他年纪约三十四五。我们据元结谕友人书云：——“天宝六载诏天下有一艺诣毂下，李林甫命尚书省试，皆下之，途贺野无遗贤。”时杜甫与元结皆应诏而退。那末他到长安后的第一经验，就是科第的失意。你看他自述云：——

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羮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缝鳞。[9]

这样的景况，和李白的“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岂能相比吗？而且他彼时“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10]病中得朋友一顿酒饭，便足以使他“手脚轻欲旋”；[11]而“长安苦寒”则不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异体字字典编码：A00275-001冻得“骨欲折”，[12]——这又何能与李白的“五侯七贵同杯酒，”“龙驹雕镫白玉鞍”同日语呢？

后来，[13]因上三大礼赋，得蒙元宗赏识，但也不过命他侍制集贤院。明年，召试文章，送隶有司，参列选序；又明年，进封西岳赋；再明年，才授他一个西河尉。他却又因不肯折腰而不拜，[14]改右卫率府参军，而仍落得个：——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15]

但是这样不同的经验，从另一观点而论，似乎于他们各人艺术上的成功一样是有益的。李白本是个主观的诗人正用得着这番得意的、浪漫的生活的经验；因为“得意”往往被有这种经验的人认为自己的天才的证据：有天才者而经得意，他对于自己的信心便越发加强，即对于主观的观念越发信任。所以假如叫李白处杜甫的境遇，恐怕他那种“飞扬跋扈”[16]的气概不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异体字字典编码：A00275-001被挫，而他的诗的豪放，也怕不能十分成熟了。虽然他也不过暂时的得意，后来还仍旧潦倒至死，却因经过这次的试验，他的自信力便已牢不可破，而其为纯粹的主观诗人的成功也就确定了。

杜甫呢，他性情上本是个侧重客观方面的诗人，所以正用得着一种十分难堪的“现实”的压迫来促他的成功；因为“现实”对他的压迫愈重，他愈认识“现实”的威权，愈要对它加以精密的研究；换句话说，就是他的思想必愈减轻主观的分量而加重客观的分量。所以假如杜甫一生所处都是顺境，那末至少他集中要缺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北征两篇杰作，因而就不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异体字字典编码：A00275-001大减色了。

至于境遇的顺逆之足以造成绝然不同的人生观，那自不待说得；而因诗人的人生观不同，同一的现实要在各人的诗中得着异样的反映。这请于以下两章分论之。


  1. ↑ 见旧唐书本传。
  2. ↑ 乐史李翰林别集序云：“翰林在唐天宝中，贺秘监闻于明皇帝，召见金銮殿。”
  3. ↑ 见新唐书本传及范正新墓碑。
  4. ↑ 玉壶吟。
  5. ↑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诗。
  6. ↑ 开元中，禁中初重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与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车，太真妃以步辇从。诏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一十六色。李龟年以兽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焉。遽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然承诏旨，由若宿醒未解，因援笔赋之。———乐史李翰林集序。
  7. ↑ 饮中八仙歌。
  8. ↑ 流夜郎赠辛判官。
  9. ↑ 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
  10. ↑ 进三大礼赋表。
  11. ↑ 病中过王倚饮赠酩。
  12. ↑ 投简成华两县诸子。
  13. ↑ 天宝十载，时甫年四十。
  14. ↑ 官定后戏赠云：—“不作西河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15. ↑ 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
  16. ↑ 杜甫赠李白诗有“飞扬跋扈为谁雄”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