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二 书(二) 曝书亭集
卷三十三 书(三)
卷三十四 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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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三 书(三)

○上山东巡抚张公书

彝尊闻之:古者立学,必释奠于先圣先师,周公孔子是已。孔颖达曰:“周公孔子皆为先圣,近周公处祭周公,近孔子处祭孔子。”盖古之语道统者,必兼周公孔子。东汉永平二年,命辟雍郡县学并祀周公孔子。唐武德二年,亦诏国子学并立周公孔子庙。至永徽中,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逮显庆二年,依群臣议,以周公配享武王,始专祀孔子。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谥孔子曰文宣王,谥周公曰文宪王。追崇之典,并垂国史。夫尧舜禹汤之道,自周公传之;文武之德,周公成之;《诗》、《书》、《礼》、《乐》、《易》,自周公制作而缵述之。有周公继往开来于前,斯孔子集大成于后,皆功在万世者也。

孔子之裔,自汉以后,或为大夫,或为君,或为侯,或为公;其支子为五经博士,或知仙源曲阜县事,代有显爵。独周公子孙,唐高祖虽博求其后,究未爵以官。祥符幸鲁,仅一表其门闾而已。彝尊昔谒孔林,望见周公有庙,在曲阜县治东北三里。询其子孙,犹聚族而居。盖自伯禽少子鱼,封于东野,有田一成,因以为氏。其谱牒有《东野志》,世次可考。及伏谒庙下,丰草不除,檐栋悉坏,惟垣墙尚蔽行路而已。因言之巡抚刘公芳躅,请立博士。公即属彝尊代为作奏,将闻于朝矣。吏言前巡抚周公有德,曾请而不允。刘公不为夺也,会柯给事耸疏请以方孝孺从祀孔子之庑,为部臣驳诘,幕客以此阻公,公乃不果,彝尊至今有馀憾焉。

伏睹孔氏弟子,颜曾仲孟,皆立五经博士。下至宋儒二程子朱子,亦皆有博士世袭。而先圣周公,反不得下同于有宋诸儒。于义有未安者,兹遇翠华东巡,褒崇先圣之日,执事试以上请,度无不允,择东野氏之宗子,授以五经博士,世袭其爵,以奉祀周公,俾千载之下,大书特书曰:立周公后为五经博士。自康熙二十三年始,百王未行之典,自执事请之,皇上允而行之,岂非不朽盛事哉。然耑愚之见,窃虑复有阻执事者。鲁经曰:“见义不为,无勇也。执事曩居言路,知无不言;天下之大勇,无过执事。故敢以是言进,惟留意焉。

是年昆田在张公廨中,公得书,即草奏置行笈中,乘间欲上。而东野氏裔沛然迎驾直前,天语甚温,公谓殊恩宜出自上,遂焚其草。男昆田谨识。

○与胡解元书

秋试得足下卷,时文尔。而不苟如是,信足下能道古者。比相见,有恂其容,有蔼其言,益喜心赏之不谬。既退,足下遇仆熟客于涂,告以仆对门下士不当呼兄。又足下自称门生,而仆不应,以是致疑,仆过矣从乎俗也。

昔者孔子于其徒,曰蒧、曰由、曰求、曰雍、曰回、曰柴、曰赐、曰偃、曰赤、曰商、曰须、曰参、曰师、曰予、曰枨,皆直呼其名。至孟子则不然,乐正子、高子、公都子、万章、公孙丑、陈代、彭更,第称曰子。孔孟相去,仅百年尔,而习俗之移人已若是,虽圣贤不得而反古也。至若门生、弟子之称,盖有别矣。欧阳子曰:“受业者为弟子,受业于弟子者为门人。”《论语》为孔子而作,所云门人,皆受业于弟子者也。颜渊死,门人厚葬之,此颜子之弟子也。子出,门人问,此曾子之弟子也。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又门人不敬子路,此子路之弟子也。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此子夏之弟子也。《孟子》,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此子贡之弟子也。孔子曰:“自吾得回,门人日亲。”回,无繇之子,本门人也,而列为弟子,此门人所以日亲也。孔子既卒,门人疑所以服。《礼》:弟子之于师,心丧三年,无可疑也。疑所以服者,门人之服也。东汉《孔伷碑》阴,有门生复有弟子,此门生、弟子之别也。

仆年少日,见师于弟子无称兄者,习俗之移人,仅三十年事尔,仆未尝不忾叹其非,而不能力行古之道,甚惭于足下。因次所闻,聊以解嘲,亦以见仆之匪得已也。

○报徐敬可处士书

辱示《春秋地名考》,采择群书,援据精确。尝惜郑樵之谱,张洽之表,徐得之之记,未寓于目。足下书成,可以无憾矣。以仆蒙滞,安能有所是正。

惟于召公封国注,从《帝王世纪》,以为文王庶子,鄙意不能无疑。文王之昭,一十六国,富辰言之详矣。召公初不与其列,《穀梁传》谓周之分子,谯周谓周之支族,司马迁但云与周同姓,其于公旦叔鲜叔度,皆特书弟以别之。孔颖达亦云:“召公必非文王之子”,独皇甫谧异是。既以召公为文王子,乃欲并原丰为一,颖达已斥其谬。然则宜存皇甫之说而驳正之者也,至足下谓燕初封未得蓟,以仆考之,燕之始封,本都于蓟,故班固曰:“蓟,故燕国,召公所封。”逸斋《诗补传》云:“蓟后改为燕,犹唐之为晋,荆之为楚。”惟因《记》有封黄帝后于蓟之文,而《史记》既封帝尧之后于蓟,又封召公奭于燕。燕之于蓟,若分二国。于是张守节则云:“召公始封在北平无终县,以燕山为名,后渐强盛,乃并蓟徙居之。”王伯厚则疑黄帝之后封于蓟者已绝,成王乃更封召公于蓟。之二说者,仆益疑之。惟陆德明有云:“黄帝,姓姬,君奭其后。”观于是,而仆之疑始释也。

盖公既为周同姓,则称分子也可,称支族也可。轩辕二十五宗,尧之后亦黄帝之后,于褒封先圣王之后,则称蓟;于封功臣谋士,则称燕;以采邑言,则称召蓟;与北燕本一而已。足下以为然乎否乎?惟再示之。

○答胡司臬书

读执事之文,其辞闳以达,其体变而不穷。乃来教㥪㥪,抑何其语之谦也。古文之学,不讲久矣。近时欲以此自鸣者,或摹仿司马氏之形模,或拾欧阳子之馀唾,或局守归熙甫之绪论,未得古人之百一,辄高自位置,标榜以为大家。然终不足以眩天下之目而塞其口,集成而诋諆随之矣。

仆之于文,不先立格,惟抒己之所欲言,辞苟足以达而止。恒自笑曰:平生无大过人处,惟诗词不入名家,文不入大家,庶几可以传于后耳。虽然,仆之为此,非名是务也,实也。其于文也,非作伪也,诚也。来教谓法乎秦汉,不失为唐;法乎唐,不失为宋;于理诚然。若仆之所见,秦汉唐宋,虽代有升降,要文之流委,而非其源也。颜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经。”而柳子厚论文亦曰:“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王禹唲曰:“为文而舍六经,又何法焉?”李涂曰:“经虽非为作文设,而千万代文章从是出。”是则六经者,文之源也,足以尽天下之情之辞之政之心,不入于虚伪,而归于有用。执事诚欲以古文名家,则取法者,莫若经焉尔矣。经之为教不一,六艺异科,众说之郛,大道之管,得其机神,而阐明之。则为秦为汉为六朝为唐宋为元明,靡所不有,亦靡所不合,此谓取之左右而逢其原也。至于体制必极其洁,于题必择其正,每见南宋而后,士人文集,往往多颂德政上寿之言,览之令人作恶,此固执事之所不屑为。而仆恐有嬲执事为之者,冀执事力为淘汰,斯谷园之编足以不朽矣。

○答阎征君书

曩在都亭,与足下遇,卒然问仆以阙里之名所始,仆无以对也,盖不自知汗之流于背矣。兹得手缄,以《四书释地》一编见寄,发函读之,其诠石门,谓鲁城七门,次南第二门者是,抑何详且核也。继以阙里一条,谓始于鲁恭王宫有双阙,故名。仆窃疑之,记亡友顾宁人撰《肇域志》,引《史记•鲁世家》炀公筑茅阙门之文。足下证以《春秋》雉门两观,外朝之地,士庶所不敢居,遂指宁人之误。足下之持论,龂龂不可夺矣。仆考之《世本》,炀公徙鲁,又考之《竹书》,炀公筑茅阙门,实康王二十一年之事。自炀公至定哀,五百岁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事尔,御廪灾矣。西宫、新宫、桓宫、僖宫、亦灾矣。雉门、两观,灾而复作矣。中城、西郛,城之者再矣,鲜有久而不毁者?独茅阙门之作,历五百岁不改,且阙以茅名,其取材也,未必固其为地也。未必密迩公宫,雉门两观,未必即其遗址。窃疑鲁之《春秋》,内事必书,其不见于经传者,由其岁久远而废置故也。然阙虽废,而里则以为名,故孔子得居之。《论语•乡党》,刘向《新序》,谓是孔子所居。《越绝书•本事篇》曰:“圣人教授六艺,删定五经。七十二子,养徒三千,讲习学问,鲁之阙门。”是则由宁人所引推之,亦未为误矣。夫炀公、恭王,先后并有阙门,名里之始,则不能臆定。足下之书,与宁人《肇域志》可两存而引伸其义,未可因朱子于今本《家语》删去“阙里”字。遂执古之《家语》不得有“阙里”字也,传有之矣。审问之,明辨之。仆非敢与足下辨也。夫亦审问之足下而已,惟鉴察。

小司马《索隐》,以茅为第字之讹,窃谓作如字读亦未害于义也,自识。

○答萧山毛检讨书

日者王百朋秀才过梅会里,语及《书》今古文本末。既行,虑答之未晰,乃遗以书。中及魏博士高堂隆所称,“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建皇授政改朔”一十五字,证“重华”以上九字,不始于大航头。鄙见思移此文置在“璇玑玉衡”之前为《舜典》之首,然不敢自信,即属秀才质之左右。随接足下书,亹数百言,援《孟子》、《史记》、前、后《汉》、《晋书》,谓《尧典》当至“四海遏密八音”而止,自此而下,则为《舜典》,足下之言是也,仆已悔前言之失矣。

来书亦云,姚方兴本二十八字不始于大航头,第谓魏王肃注《古文尚书》,晋范宁注古文《舜典》,俱有其文。则仆以为不然,当梅赜奏上《孔传》,时亡《舜典》一篇,购不能得,乃取王肃注今文《尧典》,从“慎徽五典”以下,分为《舜典篇》以续之。其后范宁为今文集注,俗间或取《舜典篇》以续孔氏,故《正义》曰:“《舜典》亡失,宁为解时,已不得焉。”又曰:“多用王范之注补之,而皆以‘慎徽’已下为《舜典》之初。”其云补以王范之注者,盖言“慎徽”已下之注也。是时方兴之书未上,此二十八字,王、范安得有其文而注之。矧王、范所注本皆今文也乎?足下据《释文序录》,信二十八字出之王注。然陆氏言方兴所上止十二字,其馀一十六字,乃曰:“或此下更有云云凡二十八字异,聊出之,于王注无施也。”其辞若有深疑焉,使浚深哲知等训,果出之王注,则亦何必施以“聊”字及“无施也”字。足下截而取之,恐非《释文》致疑之初义矣。陆氏《序录》,于《书传》以孔氏为正,惟《舜典》一篇用王肃本,二十八字之训,无一录者,明非肃注也,然则今学官所颁大航头二十八字,注者为谁?吾意开皇后得方兴本,爰取其所造孔传实之,其馀仍用肃注,想当然矣。由今论之,百篇之序,原有《舜典》,自不必复济南生之旧,当如足下之说,以月正元日为《舜典》之初。与其冠以方兴之文,不若取信高堂隆之议。盖方兴采马、王之注造《孔传》,近于有心作伪。而“浚哲”已下,方兴不以奏上,殆未必尽出其《书》。故梼昧之见,拟以隆一十五字冠之篇首。虽“建皇”二字无证文,而月正元日改朔之义存焉。“询于四岳”以下则授政之大端也,敢再质于讲席。

仆见近时攻《古文尚书》者不一,足下力为《孔传》辩冤,爱惜古人已至,若因梅赜之冤,而并欲白方兴之冤,则天下皆冤民,而辩之不胜其辩矣。仆非好为难驳也,朋友相规,于分则尔。昔者,陈君举尝撰《毛诗解诂》,以朱元晦《集传》去序为非,元晦移书求其说,答云:“公近与陆子静辩无极矣,又与陈同甫争论王霸矣,某未敢注诗。不过为门弟子讲说,今已毁弃之。”盖不欲滋其辩耳,或谓君举善全朋友之道,然责善之义谓何?足下行年八十矣,仆今亦七十有四,举一时尚刀锥盐谷纷争子母之利,而颓然二老翁,独以经义相考证,即鄙言未合,度足下必一笑置之,断不效朱、陆之嚣嚣聚讼也。

○寄礼部韩尚书书

行宫侧获侍履纝,先生把袂殷勤,索彝尊著作。彝尊自知梼昧,见弃清时,老而厄穷。兼又丧子,无以遣日,见近日谭经者,局守一家之言,先儒遗编,失传者十九。因仿鄱阳马氏《经籍考》而推广之,自周迄今,各疏其大略。微言虽绝,大义间存,编成《经义考》三百卷,分存、佚、阙、未见四门,于十四经外,附以逸经、毖纬、拟经、家学、承师、宣讲、立学、刊石、书壁、镂板、着录,而以“通说”终焉。《易》、《书》二经,已经刊就,余以乏力中辍。近又辑《明诗综》百卷,亦就其半。此外欧阳子《五代史注》、瀛洲《道古录》,虽草创而未成也。所撰《诗古文》,义取辞足以达,未尝有模范于胸中,而后下笔,聊以自娱而已。是以海内月旦,凡名家大家,要不得与其列,乃先生当代宗匠,忽焉赏及之,此昔人所云:得一人知己可以无憾者也。缘已刻未刻稿未免太多,虑不足以传远,尚须削繁剔缪,存其十五,然后缮录上呈记室,当以秋冬为期。泰山孤生之竹,峄阳半死之桐,一遇赏音,妄思千古,惟先生是赖矣。傥赐以大序,感德不朽,无锡朱襄赞皇,曩在都下,见其集《唐三十律》,叹为工绝。今岁入霍山,纂《易韦》一编见示,其立说皆本汉以前书,不堕陈图南、邵尧夫窠臼。闻先生近注《易赞》,皇适入都,谨令其叩讲席,归沐之暇,试进而讨论,其言颇娓娓可听也,不宣。

○答刑部王尚书论明诗书

两诵来书,论及明诗之流派,发蒙振滞,总时运之盛衰,备风雅之正变,语语解颐。至云选家通病,往往严于古人,而宽于近世;详于东南,而略于西北。辄当绅书韦佩,力矫其弊。

惟是自淮以北,私集之流传江左者,久而日希,赖中立王孙之《海岳灵秀集》,李伯承少卿之《明隽》,赵微生副使之《梁园风雅》,专录北音。然统计之,北祗十三,而南有十七,终莫得而均也。明自万历后,作者散而无纪,尝熟钱氏,不加审择,甄综寥寥。当嘉靖七子后,朝野附和,万舌同声,隆庆巨公,稍变而归于和雅。定陵初祀,北有于无垢、冯用韫、于念东、公孝与,暨季木先生,南有欧桢伯、黎惟敬、李伯远、区用孺、徐惟和、郑允升、归季思、谢在杭、曹能始,是皆大雅不群。即先文恪公,不以诗名,而诸体悉合。窃谓正嘉而后,于斯为盛。又若高景逸之《恬雅》,大类《柴桑》,且人伦规矩,乃钱氏概为抹杀,止推松圆一老,似非公论矣。故彝尊于公安、竟陵之前,诠次稍详,意在补列朝选本之阙漏。若启祯死事诸臣、复社文章之士亦当力为表扬之,非宽于近代也。邮便奉报《摭言》、《吴越备史》、《玉壶清话》三书附上,诸嗣宣,不备。

○与佟太守书

伏闻执事下车,首崇学校,将有事于释奠,先期演习乐舞生,教以执龠秉翟。及上丁,躬率校官弟子,泮宫行礼,有秩其序,有肃其容,乡之父老,谓五十年来所未睹。仆偶滞吴下,未克预观其盛。至于鸠工修治,自当为邦人倡,虽窭且贫,不敢辞也。

窃念学有乡贤祠,本乎乡先生没而祭社之典。兹倾圮已久,及今不葺,将化污莱,祠中主渐剥蚀,理宜更作。仆考之载记,有谓惟天子诸侯有主,卿大夫无主,则许叔重、郑康成也。有谓礼埋重则立主,士大夫有重,亦宜立主,经传未见大夫士无主之义,则徐邈及清河王怿也。主之制,虽不载于经,然卫次仲言右主八寸,左主七寸,广厚三寸。何休言主状正方,穿中央,达四方。天子长尺有二寸,诸侯长一尺。《汉旧仪》,言帝主长九寸,后主长七寸。杜佑《通典》述晋太康故事,帝主尺二寸,后主一尺。蔡谟言今代祠版,乃礼之庙主。安昌公荀勖祠制,神版皆正长尺二寸,博四寸五分,厚五分。虽诸家之说,长短不齐。要之,帝后之尊,莫有过尺二寸者。涑水司马氏、伊川程氏定为主式:作主以栗,趺四寸,以象四时;高尺二寸,以象十二月;身博三十分,象月之日;厚十二分,象日之辰。今之法式,大率准此。乃迩者入祠多系封君赠公,其子孙富贵利达,不循旧章,取材舍栗,以乔木为之。高或三五尺馀,涂以金泥,巍然坐先正之上,非礼已甚。度新鬼有所不安,神其妥于是乎?

伏惟执事既事修葺,宜集其子姓,谕以尺度之不可违,令彼更造,与先民一式,斯礼行于乡,不僭不滥,祭社之典,可永无憾矣,希执事垂听焉。

○寄查德尹编修书

比得书,知校勘《全唐诗》业已开局。近闻足下先取杜少陵作,审其字义异同,去笺释之纷纶,而归于一是,甚善然有道焉。蒙窃闻诸昔者吾友富平李天生之论矣,少陵自诩晚节渐于诗律细,曷言乎细?凡五七言近体,唐贤落韵,共一纽者不连用,夫人而然。至于一三五七句,用仄字上去入三声,少陵必隔别用之,莫有叠出者,他人不尔也。

蒙闻是言,尚未深信,退与李十九武曾,共宿京师逆旅,挑灯拥被,互诵少陵七律,中惟八首与天生所言不符:其一《郑驸马宅宴洞中》云:“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青琅玕。春酒杯浓琥珀薄(入),冰浆碗碧玛瑙寒。误疑茅堂过江麓(入),已入风磴霾云端。自是秦楼压郑谷(入),时闻杂佩声珊珊。”叠用三入声字。其一《江村》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入),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惟药物(入),微躯此外复何求。”叠用二入声字。其一《秋兴》云:“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入),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入),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叠用二入声字。其一《江上值水》云:“为人性癖耽佳句(去),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去),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去),故著浮查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叠用三去声字。其一《题郑县亭子》云:“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云断岳莲临大路(去),天晴宫柳暗长春。巢边野雀群欺燕(去),花底山蜂远趁人。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转伤神。”叠用二去声字。其一《至日遣兴》云:“去岁兹辰奉御床,五更三点入鹓行。欲知趋走伤心地(去),正想氤氲满眼香。无路从容陪语笑(去),有时颠倒着衣裳。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愁随一线长。”叠用二去声字。其一《卜居》云:“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去),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去),一双枿㶉𫛶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去),须向山阴入小舟。”叠用三去声字。其一《秋尽》云:“秋尽东行且未回,茅斋近在少城隈。篱边老却陶潜菊(入),江上徒逢袁绍杯。雪岭独看西日落(入),剑门犹阻北人来。不辞万里长为客(入),怀抱何时得好开。”叠用三入声字。此八诗者,识于怀不忘,久而睹宋元旧雕本暨《文苑英华》证之,则“过江麓”作“出江底”,江不当言麓,作底良是。“多病”句作“赖有故人分禄米”,“夜月”作“月夜”,“漫兴”作“漫与”,“大路”作“大道”,“语笑”作“笑语”,“上下”作“下上”,“西日落”作“西日下”,合之天生所云,八诗无一犯者。由是推之,“七月六日苦炎热”,下文第三句不应用“蝎”字,作“苦炎蒸”者是也。“谢安不倦登临赏”,下文第七句不应用“府”字,作“登临费”者是也。循此说以勘五言,虽长律百韵,诸本字义之异,可审择而正之。第恐闻之时人,必有讪其无关重轻者,然此义昔贤所未发,出天生之独见,善不可没也,足下能听信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