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文忠公全集/奏疏01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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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疏一
臣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正心、修身、建极,以为臣民之表率者,图治之大本也;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救时之急务也。大本虽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不调,不解而更张之,不可鼓也。
恭惟我皇上践祚以来,正身修德,讲学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为心,以节财爱民为务,图治之大本既以立矣。但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反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
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时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采择。臣又自惟,幸得以经术遭逢圣主,备位辅弼,朝夕与同事诸臣寅恭谐协,凡有所见,自可随事纳忠,似不必更有建白。但臣之愚昧,窃见皇上有必为之志,而渊衷静默,臣下莫能仰窥;天下有愿治之心,而旧习因仍,趋向未知所适。故敢不避形迹,披沥上陈,期于宣昭主德而齐一众志,非有他也。伏乞圣慈垂鉴,俯赐施行,天下幸甚,臣愚幸甚。
计开:
一、省议论
臣闻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汉臣申公云:“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臣窃见顷年以来,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或前后不觉背驰,或毁誉自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决于爱憎,政多纷更,事无统纪。
又每见督抚等官,初到地方,即例有条陈一疏。或漫言数事,或更置数官,文藻竞工,览者每为所眩。不曰“此人有才”,即曰“此人任事”。其实莅任之始,地方利病岂尽周知?属官贤否岂能洞察?不过采听于众口耳。读其词藻虽若烂然,究其指归茫未有效,此其久也,或并其自言者而忘之矣。
即如昨年,皇上以虏贼内犯,特敕廷臣集议防虏之策。当其时,众言盈庭,群策毕举,今又将一年矣。其所言者果尽举行否乎?其所行者果有实效否乎?又如蓟镇之事,初建议者曰“吾欲云云”,当事者亦曰“吾欲云云”。曾无几何,而将不相能,士哗于伍,异论繁兴,讹言踵至。于是,议罢练兵者又纷纷矣。
臣窃以为,事无全利,亦无全害;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要在权利害之多寡,酌长短之所宜,委任责成,庶克有济。今始则计虑未详,既以人言而遽行;终则执守靡定,又以人言而遽止。加之爱恶交攻,意见横出,谗言微中,飞语流传。寻之莫究其端,听者不胜其眩,是以人怀疑贰,动见诪张,虚旷岁时,成功难睹。语曰:“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
伏望皇上自今以后,励精治理,主宰化机,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务求停当;及计虑已审,即断而行之,如唐宪宗之讨淮蔡,虽百方阻之而终不为之摇。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务求相应;既得其人,则信而任之,如魏文侯之用乐羊,虽谤书盈箧而终不为之动。
再乞天语丁甯部院等衙门:今后各宜仰体朝廷省事尚实之意,一切章奏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诚心直道相与,以勉修职业为务,反薄归厚,尚质省文。庶治理可兴,而风俗可变也。伏乞圣裁。
一、振纪纲
臣闻人主以一身而居乎兆民之上,临制四海之广,所以能使天下皆服从其教令,整齐而不动者,纪纲而已。纲如纲之有绳,纪如丝之有总。《诗》曰:“勉勉我王,纲纪四方。”此人主太阿之柄,不可一日而倒持者也。
臣窃见近年以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曲迁就谓之善处。法之所加,唯在于微贱,而强梗者虽坏法干纪而莫之谁何;礼之所制,反在于朝廷,而为下者或越理犯分而恬不知畏。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贾谊所谓“□盭”者,深可虑也。
然人情习玩已久,骤一振之,必将曰“此拂人之情者也”,又将曰“此务为操切者也”。臣请有以解之:夫徇情之与顺情,名虽同而实则异;振作之与操切,事若近而用则殊。盖顺情者,因人情之所同欲者而施之,《大学》所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者也;若徇情,则不顾理之是非、事之可否,而惟人情之是便而已。振作者,谓整齐严肃,悬法以示民而使之不敢犯,孔子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者也;若操切,则为严刑峻法,虐使其民而已。故情可顺而不可徇,法宜严而不宜猛。
伏望皇上奋乾刚之断,普离照之明,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刑赏予夺,一归之公道,而不必曲徇乎私情;政教号令,必断于宸衷,而毋致纷更于浮议。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
仍乞敕下都察院,查照嘉靖初年所定宪纲事理,再加申饬,秉持公论,振扬风纪,以佐皇上明作励精之治。庶体统正、朝廷尊,而下有法守矣。伏乞圣裁。
一、重诏令
臣闻君者,主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君不主令则无威,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无法,斯大乱之道也。
臣看得旧规:凡各衙门章奏,奉旨有“某部看了来说”者,必是紧关事情、重大机务;有“某部知道”者,虽若稍缓,亦必合行事务,或关系各地方民情利病。该衙门自宜参酌缓急,次第题覆。至于发自圣衷、特降敕谕者,又与泛常不同,尤宜上紧奉行,事乃无壅。盖天子之号令,譬之风霆,若风不能动而霆不能击,则造化之机滞而乾坤之用息矣。
臣窃见近日以来,朝廷诏旨多废格不行,钞到各部,概从停阁。或已题奉钦依,一功视为故纸,禁之不止,令之不从。至于应勘应报、奉旨行下者,各地方官尤属迟慢。有查勘一事而十数年不完者,文卷委积,多致沉埋;干证之人,半在鬼录。年月既远,事多失真,遂使漏网终逃,国有不伸之法;覆盆自若,人怀不白之冤。是非何由而明?赏罚何由而当?
伏望敕下部院等衙门:凡大小事务,既奉明旨,须数日之内即行题覆。若事理了然、明白易见者,即宜据理剖断,毋但诿之抚按议处,以致耽延。其有合行议勘问奏者,亦要酌量事情缓急、道里远近,严立限期,责令上紧奏报。该部置立号簿,登记注销,如有违限不行奏报者,从实查参,坐以违制之罪。吏部即以此考其勤惰,以为贤否。然后人思尽职,而事无壅滞也。伏乞圣裁。
一、核名实
臣闻人主之所以驭其臣者,赏罚用舍而已。欲用舍赏罚之当,在于综核名实而已。臣每见朝廷欲用一人,当事者辄有乏才之叹。窃以为古今人才不甚相远,人主操用舍予夺之权,以奔走天下之士,何求而不得?而曰“世无才焉”,臣不信也。惟各实之不核,拣择之不精,所用非其所急,所取非其所求,则上之爵赏不重,而人怀侥幸之心。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拙以混吹而莫辨,才恶得而不乏?事恶得而有济哉?
臣请略言其概:夫器必试而后知其利钝,疏必驾而后知其驽良。今用人则不然:称人之才,不必试之以事;任之以事,不必更考其成。及至偾事之时,又未必明正其罪。椎鲁少文者,以无用见讥;而大言无当者,以虚声窃誉。倜傥伉直者,以忤时难合;而脂韦逢迎者,以巧宦易容。其才虽可用也,或以卑微而轻忽之;其才本无取也,或以名高而尊礼之。或因一事之善,而终身借之以为资;或以一动之差,而众口訾之以为病。加以官不久任,事不责成,更谓太繁,迁转太骤,资格太拘,毁誉失实。
且近来又有一种风尚:士大夫务为声称,舍其职业而出位是思,建白条陈,连编累牍;至核其本等职业,反属茫昧。主钱谷者,不对出纳之数;司刑名者,未谙律例之文。官守既失,事何由举?凡此皆所谓名与实爽者也。如此,则真才实能之士何由得进?而百官有司之职何由得举哉?
故臣妄以为:世不患无才,患无用之之道。如得其道,则举天下之士,唯上之所欲为,无不应者。臣愿皇上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必考其终,授任必求其当。有功于国家,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国家,虽嚬笑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
仍乞敕下吏部,严考课之法,审名实之归,遵照祖宗旧制:凡京官及外官三、六年考满,毋得概引复职,滥给恩典。须明白开具“称职”、“平常”、“不称职”,以为殿最。若其功过未大显著、未可遽行黜陟者,乞将诰敕、勋阶等项酌量裁与,稍加差等,以示激劝。
至于用舍进退,一以功实为准:毋徙眩于声名,毋尽拘于资格,毋摇之以毁誉,毋杂之以爱憎,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母以一□掩其大节。
在京各衙门佐贰官,须量其才器之所宜者授之。平居则使之讲究职业,赞佐长官;如长官有缺,即以佐贰代之,不必另索。其属官有谙练故事、尽心官守者,九年任满,亦照吏部陞授京职,高者即转本衙门堂上官。小九卿堂官品级相同者,不必更相调用。各处巡抚官,果于地方相宜,久者或就彼加秩,不必又迁他省。布、按二司官,如参议久者即可陞参政,佥事久者即可陞副使,不必互转数易,以滋劳扰。
如此,则人有专职,事可责成,而人才亦不患其缺乏矣。此外,如臣言有未尽者,亦乞敕下该部,悉心讲求,条列具奏。伏乞圣裁。
一、固邦本
臣闻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甯。”自古虽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唯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盖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其势然也。
恭惟皇上嗣登大宝,首下蠲恤之诏,黎元忻忻,方切更生。独昨岁以元年蠲赋一半,国用不足,又边费重大,内帑空乏,不得已差四御史分道督赋,三都御史清理屯盐,皆一时权宜,以佐国用之急。而人遂有苦其搜括者。
臣近日访之外论,皆称不便。缘各御史差出,目睹百姓穷苦,亦无别法清查,止将官库所储尽行催解,以致各省库藏空虚。水旱灾伤,视民之死而不能赈;两广用兵,供饷百出而不能支。是国用未充,而元气已耗矣。
臣窃以为天之生财,在官在民,止有此数。譬之于人,禀赋强弱自有定分。善养生者,唯撙节爱惜,不以嗜欲戕之,亦皆足以却病而延寿。昔汉昭帝承武帝多事之后,海内虚耗,霍光佐之,节俭省用,与民休息,行之数年,百姓阜安,国用遂足。然则与其设法征求,索之于有限之数以病民,孰若加意省俭,取之于自足之中以厚下乎?
仰惟皇上即位以来,凡诸斋醮、土木、淫侈之费,悉行停革,虽大禹之克勤克俭不是过矣。然臣窃以为矫枉者必过其正,当民穷财尽之时,若不痛加省节,恐不能救也。
伏望皇上轸念民穷,加惠邦本,于凡不急工程、无益征办,一切停免,敦尚俭素,以为天下先。
仍乞敕下吏部,慎选良吏,牧养小民。其守令贤否殿最,惟以守己端洁、实心爱民乃与上考称职,不次擢用;若但善事上官、干理簿书而无实政及于百姓者,虽有才能干局,止与中考;其贪污显著者,严限追赋,押发各边自行输纳,完日发遣发落。不但惩贪,亦可以为实边之一助。
再乞敕下户部,悉心讲求财用之所以日匮者,其弊何在?今欲措理,其道何由?今风俗侈靡,官民服舍俱无限制。外之豪强兼并,赋役不均,花分诡寄,恃顽不纳田粮,偏累小民;内之官府造作,侵欺冒破,奸徒罔利,有名无实;各衙门在官钱粮,漫无稽查,假公济私,官吏滋弊。凡此皆耗则病民之大者。若求其害财者而去之,则亦何必索之于穷困之民,以自耗国家之元气乎?
前项催督御史,事完之后,宜即令回京,此后不必再差,重为地方之病。其屯盐各差都御史,应否取回别用,但责成于该管抚按,使之悉心清理?亦乞敕下该部从长计议具奏定夺。
以后上下唯务清心省事,安静不扰,庶民生可遂,而邦本获甯也。伏乞圣裁。
一、饬武备
臣惟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所当日夜图画者,亦莫急于边防。迩年以来,虏患日深,边事久废。比者屡蒙圣谕,严饬边臣,人心思奋,一时督抚将领等官颇称得人,目前守御似亦略备矣。然臣以为虏如禽兽然,不一创之,其患不止;但战乃危事,未可易言,须从容审图,以计胜之耳。
今之上策,莫如自治;而其机要所在,惟在皇上赫然奋发,先定圣志。圣志定,而怀忠蕴谋之士得效于前矣。今谭者皆曰:“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臣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夫兵不患少而患弱。今军伍虽缺,而粮籍具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影占,随宜募补,著实训练,何患无兵?捐无用不急之费,并其财力,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孰不思奋?又何患于无将?
臣之所患,独患中国无奋励激发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故臣愿皇上急先自治之图,坚定必为之志,属任谋臣,修举实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不出五年,虏可图矣。
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虏即入犯,亦可不至大失。此数者,昨虽已经阁部议行,臣愚犹恐人心玩愒日久,尚以虚文塞责。伏乞敕下兵部,申饬各边督抚,务将边事著实举行。俟秋防毕日,严查有无实效,大行赏罚,庶沿边诸郡在在有备,而虏不敢窥也。
再照祖宗时,京营之兵数十万,今虽不足,尚可得八九万人。若使训练有方,亦岂尽皆无用?但士习骄惰,法令难行,虽春秋操练,徒具文耳。臣考之古礼及我祖宗故事,俱有大阅之礼,以习武事而戒不虞。
今京城内外守备单弱,臣常以为忧。伏乞敕下戎政大臣,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艺精熟者,分别赏𧶘;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不惟使辇毂之下常有数万精兵,得居重驭轻之道;且此一举动,传之远近,皆知皇上加意武备,整饬戎事,亦足以伐狂虏之谋,销未萌之患,诚转弱为强之一机也。伏乞圣裁。
奉圣旨: 览卿奏,俱深切时务,具见谋国忠恳。该部院看议行。
臣闻太子者,国之大本,君之储贰。自昔圣帝明王,莫不早建元良,预定储位,所以尊宗庙、重社稷也。
臣昔侍藩邸,窃闻皇子聪明岐嶷,睿质夙成。我皇上茂膺天眷,笃生圣子,中外人心咸切仰戴。去岁皇上登极之初,礼官即疏请册立,伏奉圣谕以皇子年尚幼,先赐名而后册立。臣有以见皇上慎重大礼之意。
但人心属望已久,大计亦宜早定。查得我祖宗故事:宣宗以宣德三年立英宗为皇太子,时年二岁;宪宗以成化十一年立孝宗为皇太子,时年六岁;孝宗以宏治五年立武宗为皇太子,时尚未周岁也。今皇子年已六岁,比之孝庙年谪相符,较之英、武两朝则已过其期矣。
伏望皇上率由祖宗之旧章,深惟社稷之长计,以今首春吉旦,敕下礼官,早正储宫之位,以定国本,以慰群情。至于出阁讲学及一应朝贺等礼,稍俟数年,皇子睿体充实,然后举行,亦未为迟。
臣愚昧,荷皇上恩遇,列在辅臣之末,事关宗社,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俯允施行,天下幸甚。
奉御批:礼部本上允行。
昨该吏科给事中石星疏陈时政,冒犯天威,伏奉御批:“石星这厮恶言讪上,好生无理!著锦衣卫拏在午门前,著实打六十棍,为民当差,不许欺纵。”
臣一闻此旨,不胜惊骇。仰惟皇上圣德宽宏,天覆地载。即位以来,敬大臣,体群臣,矜不能,赦小过,至于言官论事,往往曲赐含容,未尝轻加罪责。今一旦有此处分,不知石星所言何事,致触圣怒如此。
今日于该科取其原本观之,乃知石星所言委为狂妄,不知事体。如鳌山灯在正月二十开,已即撒去;皇上于宫中游宴一切减省,在廷之臣方切仰戴;而星乃信其误闻,辄肆诬诋。至于经筵日讲,已奉有钦依择日举行;陆凤仪差写圣谕,已奉旨处分,不许教扰;而星乃呶呶焉复以为言。此其狂愚无识,恣肆妄言,在星诚为有罪,而在皇上亦有不能忍受者矣。
但臣惓惓之愚,窃以为科道乃朝廷耳目之官,职司纠正。必平日养其刚直之气,宽其触冒之诛,而后遇事敢言,无所畏避,四方利弊得以上闻。我皇上登极之初,特下明诏,广求直言。故大小臣工,莫不以幸际昌辰,遭逢明主,凡有一得之愚,皆愿献于阙下。
今若因此一事,将石星遂加重谴,四方闻之,必谓朝廷求言特虚文耳,转相告戒,以言为讳。虽有忠谋谠论、四方利病,谁肯为朝廷言者?石星一人固不足惜,然因此折言官之气,开忌讳之门,则于圣朝从谏之盛美岂不有亏?明诏求言之初意岂不相背哉?
且自古顺耳之言易从,逆耳之言难听。于逆耳难受之言而能曲容之,乃为盛德。臣追思皇上昔在藩邸,臣因进讲漠光武杀直臣韩歆事,反复开导,言人臣进言之难,叹惜光武以明圣之王不能容一韩歆,书之史册,甚为盛德之累。荷蒙皇上改容倾听,又于宫中御书“文武献纳”四字,置之坐侧。是皇上因臣之言有所感悟,而欲广纳忠谋,以追尧舜之治也。
今一闻直言,遂尔加罪,则皇上昔时所以感悟于臣言者,其心为何如哉?臣又访得石星原任行人,去年十月间始选为给事中。草野之人,少不更事,乍破选用,职司言责,不量浅深,急于图报,故发言狂妄如此。原其本心,实亦无他。今既杖之于朝,则妄言者已知所警,乃又尽视其职,发为编氓,臣窃以为过矣。
今大臣皆持禄养交,莫肯尽言;谏官皆慑于天威,不敢申救。人臣缄默苟容,恐非国家之福。臣受皇上厚恩,备位辅导,有股肱心膂之托,诚不愿皇上有此过举。
伏望圣慈哀悯狂愚,曲赐宽宥,将石星召还原职,或谪降外任,以倡敢言之气,以开自新之门。则言者之狂妄,益无以解于天下之公恶;而皇上包容直臣之美、宥过赦罪之仁,将垂之万世而有光矣。
(留中)
昨者,恭睹圣谕,钦取戸部银三十万两。随该戸部奏称:“边费重大,国用不足,欲乞圣明停止取用”等因。奉御批:“已有旨了。”
臣等看得,祖宗朝国用、边饷俱有定额,各处库藏尚有赢馀。自嘉靖二十九年虏犯京师之后,边费日增,各处添兵添马,修堡修城,年例犒赏之费,比之先朝,数几百倍。奏讨请求,殆无虚日。加以连年水旱灾伤,百姓征纳不前,库藏搜括已尽。
臣等备查《御览揭帖》,计每岁所入折色钱粮及盐课、赃赎、事例等项银两,不过二百五十馀万;而一岁支放之数,乃至四百馀万。每年尚少银一百五十馀万,无从措处。生民之骨血已罄,国用之广出无经。臣等日夜忧惶,计无所出,方与该部计议设处,支持目前,尚恐不给。若又将前项银两取供上用,则积贮愈虚,用度愈缺。一旦或有饥荒、盗贼之事,何以应之?该部所以恳切具奏,诚事势穷蹙,有万不得已者也。
仰惟皇上嗣登大宝,屡下宽恤之诏,躬行节俭以先天下,海内䜣䜣,方幸更生。顷者以来,买办渐多,用度渐广。当此缺乏之际,臣等实切隐忧。辄敢不避烦渎,披沥上请。
伏愿皇上俯从该部之言,将前项银两免行取进。仍望念国储之日乏,怀俭德之永图:节赏赉以省财用,停买办以宽民力。如上供之费有必不可已者,照祖宗旧制,止于内库取用;至于该部所储,专以备军国重大之费。庶国用可以渐裕,而民力可以少甦也。
臣等无任惶悚陨越之至。
奉御批:朕览卿等所奏。戸部银两缺乏,内库亦缺银两。朕方取。既这等说,且取十万来。卿等传示,不必再来奏扰。
本月十一日,臣等在阁办事,忽闻御史詹仰庇以言事忤旨,命锦衣卫拏在午门前打一百棍,发为民。臣等不胜惊愕。缘此本未经发票,不知所言何事,至于触犯圣怒如此。
昨于该科查问原本,乃知奏内以清查内官监钱粮,末后一段有“再照”等语,词涉狂妄,致干谴责,乃其自取,臣等何敢党护,复行奏扰?但惟朝廷设耳目之官,正欲其每事匡正,有所裨益。即或有所触犯,亦必曲赐含容,以养其刚直之气,然后遇事敢言,无所畏避。若谴怒重加,摧折过甚,将使谏臣丧气,箝口不言。倘国家有大利害、朝廷有大奸恶,谁敢复为皇上言者乎?
且臣等再三参详仰庇疏意,止因该监钱粮未明,欲行清查以资国用。原其本心,实亦无他。若以其出言狂躁而罪之,或量为罚治,亦足惩戒;乃杖之于朝廷之上,尽褫其官,似为少重矣。
比见九卿科道诸臣皆向臣等言:皇上天性宽仁,即位以来,敬大臣,体群臣,矜不能,赦小过。即一二言官有言及乘舆者,亦未尝辄加罪责。乃今仰庇以指摘内监一事,遂赫然震怒,有此处分,似非皇上平日所以优容言官之意。责臣等职居辅导,坐视不救,臣等无以应之,深切惶悚。
查得隆庆元年,该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以建言得罪,奉旨为民,随蒙天恩矜宥,改从降调。至今,大小臣工无不称颂。如蒙圣慈哀矜狂愚,敕下吏部查照应嘉事例,将仰庇量调外任,或降边方杂职,令其省改图报,则我皇上天宽地容之量、赦过宥罪之仁,将传之万世而有光矣。
臣等又惟言路之通塞,实天下治忽所关。我圣祖有训:“凡天下利病,许诸人直言无隐。”所以防壅蔽而杜奸萌也。伏望皇上今后凡臣下有建白条陈,悉发下臣等看详。有可采者,即望嘉纳施行;或有妄言无当、不知忌讳者,亦乞俯赐包容,以倡敢言之气,杜欺蔽之端。庶下情无壅,而治道可兴也。
臣等无任恳切祈望之至。
奉御批:知道了。该衙门知道。
近该南京刑科给事中骆问礼奏称:“大阅古礼,非今时所急,不必仰烦圣驾亲临”等因。
缘臣于去年七月条陈六事内一款“饬武备”中,议及前事,荷蒙圣明采纳允行。原臣本意,止以京营戎务废弛日久,缓急无备。先年虽屡经言官建白、该部题奉钦依厘革整饬,迄今数十馀年,竟无成效。臣窃以为国之大事在戎,今人心懈惰如此,若非假借天威亲临阅视,不足以振积弱之气而励将士之心。
又自皇上御极以来,如耕耤以示重农之意,视学以彰崇儒之美,一二大典礼皆已次第举行。则大阅之礼,亦古者圣王诘兵治戎、安不忘危之意。且稽之列圣实录,在祖宗朝亦间有行者,遂尔冒昧具奏上请。其意但欲借此以整饬戎务、振扬威武而已。然自臣原疏观之,此不过“饬武备”中之一事,其惓惓纳忠之意,委不在此。揆之当今时务,委非所急。
今骆问礼欲乞皇上先其所急,留神万几以励庶职,此诚根本切要之论;又谓“衅端宜防,巡幸宜谨”,尤为计虑深远,非臣浅陋所及。
臣闻大臣进言于君,不必其说之尽行;事有至当之论,不必其初之为是。况臣职忝辅导,一言一动务合天下之公,尤不宜拂众论而执己见以为是也。
伏乞敕下该部,再加详议。如果事体未便,不必另议停止。夫始以为可行而行之,继以为当止而止之,唯求以便于国家耳,辅臣、科臣之言何择焉?臣若不自言之,该部无从酌议。辄敢冒昧渎奏,伏乞圣明俯览愚诚,不胜幸甚。
奉御批:该部看了来说。
昨该礼部、礼科题请东宫出阁讲学,臣等拟票“择日具仪”,奉御批:“年十龄来奏。”此我皇上保爱东宫,不欲以讲读劳之也,臣等敢不仰体圣心?
但窃闻孔子有云:“爱之能勿劳乎?”劳之正所以成其爱也。远稽古礼,近考祖制,皆以八岁就学。盖人生八岁,则知识渐长,情窦渐开。养之以正,则日就规矩;养之不正,则日就放逸,所关至重也。
故周成王在襁褓之中,即周、召、太公为之师保,为之置三少,为之选天下之端士以卫翼之。自孩提有识,即见正事、闻正言,而成王为有周之令主,良有以也。
敬惟东宫殿下英明天锡,睿智夙成,今已八龄,非襁褓矣。正聪明初发之时,理欲互胜之际,必及时出阁,遴选孝友敦厚之士,日进仁义道德之说:于以开发其智识,于以熏陶其德性。庶前后左右所与处者皆正人,出入起居所见闻者皆正事。作圣之基以豫养而成,天下之本以早教而端也。
若必待十龄,去此尚有二年之远。中间倘所见所闻少有不正,则关系匪轻。早一日则有一日培养之益,迟一年则少一年进修之功。惟皇上深省焉。
臣等职叨辅导,义不容默,用是不避烦渎,恳切陈请。恭候命下,臣等会同礼部酌议简便仪注,上请钦定施行。伏望圣明俯赐俞允。
隆庆四年正月二十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