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
作者:韩愈 

    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倡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倡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馀乐也,与足下终,幸矣!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答窦秀才书

    愈白:愈少驽怯,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于朝廷,远宰蛮县,愁忧无聊,瘴疠侵加,惴惴焉无以冀朝夕。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次而进,亦不失万一于甲科。今乃乘不测之舟,入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身勤而事左,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胶其口而不传者,遇足下之请恳恳,犹将倒廪倾囷,罗列而进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爱于左右哉!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稇载而往,垂橐而归,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上李尚书书

    月日,将仕郎前守四门博士韩愈,谨载拜奉书尚书大尹阁下: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今年以来,不雨者百有馀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赃,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宣布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愈也少从事于文学,见有忠于君、孝于亲者,虽在千百年之前,犹敬而慕之;况亲逢阁下,得不候于左右以求效其恳恳?谨献所为文两卷,凡十五篇,非敢以为文也,以为谒见之资也。进退惟命。愈恐惧再拜。

    贺徐州张仆射白兔书

    伏闻今月五日,营田巡官陈从政献瑞兔,毛质皦白,[1]天驯其心,[2]其始实得之符离安阜屯。[3]屯之役夫,[4]朝行遇之,迫之弗逸,[5]人立而拱。窃惟休咎之兆,天所以启觉于下。依类托喻,事之纤悉,不可图验,非睿智博通,孰克究明?愈虽不敏,[6]请试辨之:

    兔,阴类也,又窟居,狡而伏,逆象也。今白其色,绝其群也;驯其心,化我德也;人立而拱,非禽兽之事;革而从人,且服罪也;得之符离,符离,实戎国名,又附丽也。[7]不在农夫之田,而在军田,武德行也;不战而来之之道也。有安阜之嘉名焉。[8]

    伏惟阁下股肱帝室,藩垣天下,四方其有逆乱之臣,未血斧锧之属,[9]畏威崩析归我乎哉,其事兆矣![10]是宜具迹表闻,以承答天意。小子不惠,猥以文句,微识蒙念,[11]睹兹盛美,焉敢避不让之责而默默耶?[12]愈再拜。

    上兵部李侍郎书

    十二月九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谨上书侍郎阁下: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动遭谗谤,进寸退尺,卒无所成。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沈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靡不通达。惟是鄙钝不通晓于时事,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落,不见知己。夫牛角之歌,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不书于传记。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难为,听而识之者难遇也!伏以阁下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尚贤而与能,哀穷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内职,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举事,宜必施设。既有听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宁戚之歌,鬷明之言,不发于左右,则后而失其时矣。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干黩严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答尉迟生书

    愈白:尉迟生足下: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馀;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答杨子书

    辱书并示表、记、述、书、辞等五篇,比于东都,略见颜色;未得接言语,心固已相奇,但不敢果于貌定。知人,尧舜所难,又尝服宰予之诫,故未敢决然挹,亦不敢忽然忘也。到城以来,不多与人还往。友朋之中,所敬信者,平昌孟东野。东野吃吃说足下不离口。崔大敦诗不多见,每每说人物,亦以足下为处子之秀。近又得李七翱书,亦云足下之文,远其兄甚。夫以平昌之贤,其言一人固足信矣,况又崔与李继至而交说耶?故不待相见,相信已熟;既相见,不要约已相亲。审知足下之才充其容也。今辱书乃云云,是所谓“以黄金注”,重外而内惑也。然恐足下少年,与仆老者不相类,尚须验以言,故具白所以。而今而后,不置疑于其间可也。若曰长育人才,则有天子之大臣在,若仆者,守一官且不足以修理,况如是重任耶?学问有暇,幸时见临。愈白。

    上襄阳于相公书

    伏蒙示《文武顺圣乐辞》、[13]《天保乐诗》、[14]《读蔡琰胡笳辞诗》、[15]《移族从》并《与京兆书》。[16]自幕府至邓之北境,凡五百余里;自庚子至甲辰,凡五日。[17]手披目视,口咏其言,心惟其义,且恐且惧,忽若有亡,不知鞍马之勤,道途之远也!

    夫涧谷之水,深不过咫尺;丘垤之山,高不能逾寻丈;人则狎而玩之。[18]及至临泰山之悬崖,窥巨海之惊澜,莫不战掉悼栗,眩惑而自失。[19]所观变于前,所守易于内,亦其理宜也。阁下负超卓之奇材,蓄雄刚之俊德,浑然天成,无有畔岸,而又贵穷乎公相,威动乎区极。[20]天子之毗,诸侯之师,故其文章言语,与事相侔,惮赫若雷霆,[21]浩汗若河汉,正声谐《韶濩》,劲气沮金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其事信,其理切。孔子之言曰:[22]“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德,[23]且有言也。扬子云曰:[24]“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信乎其能灏灏而且噩噩也。[25]

    昔者齐君行而失道,管子请释老马而随之。[26]樊迟请学稼,孔子使问之老农。[27]夫马之智,不贤于夷吾;农之能,不圣于尼父。然且云尔者,[28]圣贤之能多,农马之知专故也。

    今愈虽愚且贱,其从事于文,实专且久;则其赞王公之能,而称大君子之美,不为僣越也。伏惟详察。愈恐惧再拜。

    上郑尚书相公启

    愈启:伏蒙仁恩,猥赐示问,感戴战悚,若无所容措。然尚有厥诚,须尽露于左右者,敢避其烦黩,怀不满之意于受恩之地哉!愈幸甚,三得为属吏,朝夕不离门下,出入五年。窃自计较,受与报不宜在门下诸从事后,故事有当言,未尝敢不言,有不便于己,辄吐私情,阁下所宜怜也。分司郎官职事,惟祠部为烦且重。愈独判二年,日与宦者为敌,相伺候罪过,恶言詈辞,狼藉公牒,不敢为耻,实虑陷祸。故前者怀状,乞与诸郎官更判,意虽甚专,事似率尔,言语精神,不能自明,不蒙察允,遽以惭归,僶俛日日,遂逾累旬,私图其宜,敢以病告。鸤鸠平均,歌于《国风》;从事独贤,《雅》以怨刺。伏惟俯加怜察。幸甚,幸甚!愈再拜。

    上留守郑相公启

    愈启:愈为相公官属五年,辱知辱爱。伏念曾无丝毫事为报答效,[29]日夜思虑谋画,以为事大君子当以道,不宜茍且求容悦。故于事未尝敢疑惑,宜行则行,宜止则止。[30]受容受察,[31]不复进谢,自以为如此真得事大君子之道。[32]今虽蒙沙汰为县,固犹在相公治下,未同去离门墙为故吏,为形迹嫌疑,改前所为,以自疏外于大君子,[33]固当不待烦说于左右而后察也。

    人有告人辱骂其妹与妻,为其长者得不追而问之乎?追而不至,为其长者得不怒而杖之乎?坐军营,操兵守御,为留守,出入前后驱从者,此真为军人矣;坐坊市卖饼,又称军人,则谁非军人也!愚以为此必奸人以钱财赂将吏,盗相公文牒,窃注名姓于军籍中,以陵驾府县。[34]此固相公所欲去,奉法吏所当嫉,虽捕系杖之,未过也。[35]

    昨闻相公追捕所告受辱骂者,愚以为大君子为政,当有权变。始似小异,要归于正耳。军吏纷纷入见告屈,为其长者,[36]安得不小致为之之意乎?未敢以此仰疑大君子。及见诸从事说,则与小人所望信者少似乖戾;虽然,岂敢生疑于万一?必诸从事与诸将吏未能去朋党心,盖覆黤黮,[37]不以真情状白露左右。小人受私恩良久,[38]安敢闭蓄以为私恨,不一二陈道!伏惟相公怜察,幸甚,幸甚!

    愈无适时才用,渐不喜为吏,得一事为名,可自罢去,不啻如弃涕唾,无一分顾藉心。[39]顾失大君子纤芥意,如丘山重。守官去官,惟今日指挥。愈惶惧再拜。


    注释

    1. 皦或作全,或作皎。
    2. 驯音循。
    3. 安阜,或云屯名,如唐孟元杨董作西华屯是也。今按:下云“得之军田”,则此屯字乃屯田之屯也。
    4. 屯或作田。
    5. 弗或作不。
    6. 或无此一语。
    7. 戎,阁、杭本作我,名下注绝句二字。丽或作离。今按:实我国名,不成文理。《汉书·卫青传》:“讨蒲泥,破符离。”晋灼曰:“二王号也。”所谓戎国,疑或取此。
    8. 道下或无也字,安阜或作革附,或作安附。嘉或作喜,又无名字。皆非是。
    9. 锧,职日切,铁砧也。
    10. 诸本多如此,嘉祐杭本亦然。方本之属作其属,属下句。析作拆云。《汉·终军传》:“野兽并角,明同本也;众支内附,示无外也。殆将有解编发,削左衽而蒙化者。”又王褒《讲德论》:“今南郡获白虎,偃武兴文之应也。获之者张武,张而猛也。”公言盖祖此。今按:嘉祐诸本之、析二字,文理分明,方氏但据蜀本,而不复著诸本之同异,其所定又皆误,盖其属归我,事小不足言,不若逆乱之臣归我之为大,而可愿也。“崩拆”亦不成文,若用《论语》“分崩离析”之语,则当从木。若用《史记》“折而入于魏”之语,则当从手。二义皆通。然既有崩字,则似本用《论语》中字也。
    11. 或无不惠二字。念,《文苑》作合,全无文理。
    12. 杭、蜀、《苑》作默贺也,亦不成文理。
    13. 唐德宗以后,方镇多制乐舞以献,𬱖献《顺圣乐曲》,其曲将半,行缀,皆伏,一人舞于中,又令女妓为佾舞,雄健壮妙,号为《文武顺圣乐》。
    14. 保或作宝。
    15. 后汉蔡琰字文姬,中郎将邕之女,兴平中没于南匈奴十二年。笳音茄,胡人卷芦叶吹之也。
    16. “移族从”以下八字,阁、杭本如此。云:“𬱖世雄朔易,时移群从占数,为京兆人,以书修敬于京兆尹李实。”《刘梦得集》有《代李尹答书》可考。诸本或以从并为徙并,非也。今按:《刘集》代实答𬱖第二书也,其曰移族从者,𬱖《与京兆书》外别有《移群从书》。移非移居之移,乃移文之移。盖始去其旧乡,故移书以晓其宗族群从也。
    17. 庚上或无自字。
    18. 人则或作则人;
    19. 悼或作悸,或作惶,或作惮。《说文》:“悼,惧也”。陈楚谓惧曰悼。陆士衡表:“五情震悼”。
    20. 区或作枢。
    21. 惮赫,或作变化,阁、蜀、录粹皆作𬊤辨,字小讹也。丹末切,与恒同。《庄子》:“声侔鬼神,惮赫千里。”
    22. 或无之言字。
    23. 一有而字。
    24. 云下或有言字。
    25. 灏,胡老切。
    26. 随上或无而字。管仲、隰朋从威公伐孤竹,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见《韩子》。
    27. 论语》:“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 ’”
    28. 然下或有则字,非是。
    29. 或无伏字。
    30. 止,方并作尔。按:对上句行字义当作止。方本无理,不词,今改从众。
    31. 阁、杭本无受容字,非是。
    32. 或无之字。
    33. 外下或无于字,非是。
    34. 陵驾字见《选》沈休《文论》。
    35. 嫉下或有矣字。未上或无之字,非是。未下或有至字,或作不至过。
    36. 长下或无者字,非是。
    37. 黤黮,甚黑也。刘伶《客至》诗:“黤黮元夜阴。”黤,乌敢切。黮,徒敢切。
    38. 受私或作私受。今按:私受非是。然此七字为句,语亦太烦。又下语便有私恨字,不应重复如此,疑此私字是衍文也。
    39. 阁本名字在罢字下,而名字下更有一罢字。杭本无名字,可自作自可,亦无下罢字。一本或作“可自罢,乃罢去”。今按:此句诸本皆不可读,但别本作“得一事为名,可自罢去,”比阁本只移一名字,去一罢字,比杭本但增一名字,倒一自字,而文义通畅,略无凝滞,今从之。又按:此二书误字尤多,而阁、杭、蜀本又为特甚,不知何故如此。大抵公于朝廷或抵上官论时事及职事,则皆如公状之体,不用古文奇语,此二篇亦其类也。窃意读者厌其无奇而辄改之,故其多误至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