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惜抱轩文集
卷十一
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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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碑文

宋双忠祠碑文(并序)

东海朱使君受命领两淮盐运司之次年,谒于江都城北宋制置使李公、副都统姜公祠下。乃进士民告之曰:当宋之季,自荆、襄而下,城隳师歼,降死相继。伯颜之军,南取临安;阿术之军,北围扬州。时维二公,忠义坚固,竭力合众,以守兹城。临安既下,帝、后皆入于元。孤城势不可终全,二公卒不肯降屈其志,再却谢后之书,斩元使,焚其诏,以绝他虑,明身必死国家之难。

昔蜀汉霍弋、罗宪,据郡不降魏;及审知后主内附,然后释兵归命。世犹湣其所处,以为弋、宪欲守而无所向,异于君在怀有二心者也。若二公当国破主降之后,效节于空位,致命不迁,卒成其义概,可以壮烈士之志而激懦夫之衷者,以视弋、宪何如哉?今天子褒礼忠节,虽亲与圣朝为敌难而殒者,皆隆崇谥号,俾吏秩祀。矧宋二公立身甚伟,而旧祠堕坏,岁久不修。其于朝廷奖忠尊贤之典,守吏以道导民之谊,甚不足以称,吾将率先饬而新之。众皆曰:“愿尽力。”

乾隆四十二年六月,既竣工,桐城姚鼐为之铭。辞曰:

元雄北方,既脱金距。瞰视江淮,婴儿稚女。谁固人心,奉彼弱主?力或不支,有气可鼓。二公堂堂,孤城在疆。国泯众迁,谊不辱身。死为社稷,生岂随君。既得死所,安于床茵。列士搏膺,市人流涕。同庙扬州,以享以祭。五百斯年,其报匪懈。新堂炯炯,有翼其外。神陟在天,明曜刚大,思蠲厥心,来庭来对。

萧孝子祠堂碑文(并序)

萧孝子讳日黄,江都人。其母朱氏病且殆,孝子刲胁割肝,使妇虞氏和药进母,母愈而孝子死。世之学者言“不敢以亲遗体行危殆为孝”,是固然也。抑纣之时,微子去之,比干死而箕子奴,而皆为仁。武王伐暴救民,伯夷耻食周粟,而皆为圣,君子行岂必同乎?今夫小人之为不善,非不闻有礼谊廉隅之介也,出于情所不自胜,则溃藩篱荡防检而不顾。夫君子之为善,亦若小人之为不善也,发于至善而不可抑遏,岂寻常义理辞说之所能易哉?故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孝子既丧,虞氏谓母初愈,不当使闻悲恸,乃匿语姑曰:“日黄商出耳!”殡孝子他室,奠则麻衰绖而哭孝子,入则常服而奉进食药。孝养十馀年,姑死,虞氏守节以终。虞氏诚贤妇,然亦孝子行足感动之,以成其德。士患欲行道不能必于妻子者,观于虞氏,可自反矣。孝子事在康熙时,墓在梅花岭东,邑人祠之于墓侧。盐运使辽东朱使君至,修整祠宇,桐城姚鼐为铭之曰:

亲吟于席,子忧弗宁。亲偃然死,子欲无生。亲蹶然起,而坼子形。犹全九鼎,碎彼缶罂。何究何思?一决于诚。志存身灭,夫岂徇名?德衰恩薄,以忍为贞。千世万世,徕读此铭。

明赠太常卿山东左布政使张公祠碑文(并序)

崇祯十一年冬,大清兵自青山口入畿甸,所过夷刜,蔑能防阻。放兵南下,山东巡抚以济南兵守德州。济南遗卒不及二千,而大兵卒至。左布政使张公,率吏卒募士城守,相拒十昼夜,力尽援绝。十二年正月庚申,城破,公战死城上,妻方夫人、妾陈氏,皆自投大明湖内。事闻,赠公太常卿,方夫人、陈氏皆被锡命。义果章于一家,忠烈光于国纪,夫天下之善一也。我朝神武,奄有天下,于前代之臣,忠于所事,虽相抗拒以死,必褒美及之。岂非崇善植义,示人臣不以衰盛易心之道哉?故天下闻而增感叹焉,况在其人之乡里乎?张公桐城人也,既没,济南及桐城皆为祠祀公。鼐昔尝以使事至济南,瞻公像,拜于祠下,恍焉赋诗而后去。后十五年家居,值里中修饬公祠,众请为文以记。吾乡当明万历中,公及左忠毅公以丁未、庚戌两科相继成进士,而皆死于忠荩,故世言吾乡人物风节之美也。君子所贵,为善而已。二公所以死不同,而同为忠。士有遭值行义不必同二公,而庶几于二公者,其道亦必有在焉矣。公行载《明史传》,不待文而显;为之文者,以厉乡人也。祠在邑南门公居室前,复修之者,公五世孙某。铭曰:

天有所废,人不可支。危以躯殉,道则无亏。公治闽、粤,民颂曰哲,迁屏东藩,以困奋节。婉懿夫人,援携娣妾。甘卧潭渊,高义矗立。灵车神辇,风雨之辰。偕徕故居,抚其居人。倚彼城垣,高堂以轩。既饬敬祀,以万斯年!

郑大纯墓表

闽县郑君,讳际熙,字大纯,为人介节而敦谊,勤学而远志,年三十六,终于举人,而士知其生平者,靡弗思焉。君初为诸生,家甚贫,借得人地才丈许,编茅以居,日奔走营米以奉父母,而妻子食薯蓣,君意顾充然。邻有吴生者,亦介士,死至不能殓。君重其节,独往手殡之。将去,顾见吴生母老惫衣破,即解衣与母。母知君无馀衣,弗忍受也,君置衣室中趋出。

君既中乡试,将试京师,行过苏州。或告之曰:“有闽某举人至此,发狂疾,忽詈大吏。吏系之,祸不测矣。”君瞿然曰:“吾友也!”即谢同行者,步就其系所,为供医药,饭羹至便溺,皆君掖之。适君有所识贵人至苏州,求为之解,某始得释。君即护之南行,至乍浦,乃遇其家人,君与别去。于是君往来苏州月馀,失会试期,不得与。

君文章高厉越俗,其乡举为乾隆丙子科。同考知龙谿县阳湖吴某得君文大喜,以冠所得士。及君见吴君,吴君曰:“吾不必见生,见生文,知生必奇士也。然已矣!生文品太峻,终不可与庸愚争福。”君自是三值会试,一以友故不及赴,再绌于有司。君意不自得,遂不试,往主漳州云阳书院,归谒吴君于龙谿,遂于龙谿卒。

君有弟字曰大章,少与君同学,同执家苦,长而同有名。君殁八年,大章登进士为编修。去年,余与大章同纂修《四库全书》。大章日见余,每如欲有言而止。今秋,余疾请假,大章乃凄然曰:“世好文者多矣,莫若吾兄。吾兄鄙夷凡近人,而追慕古人,则忘寝食、弃人事,以求其文之用意。惜乎不见君文,吾兄必爱之也。今吾兄没十四年矣,君又将去,安得君文传之?”余为恻焉。昔吾乡方望溪宗伯与兄百川先生至友爱,百川死而宗伯贵。吾乡前辈皆告余,宗伯与人言,一及百川,未尝不流涕也。今大章何以异是?

大纯学行皆卓然,虽生不遇,表其墓宜可以劝后人。余固不惮为辞,而大章之志,则亦益可悲矣。君无子,其诗文曰《浩波集》,大章为镌行之。乾隆三十九年十月,刑部郎中桐城姚鼐撰。

罗太孺人墓表

攸县陈检讨梦元之母曰罗太孺人,初归于赠检讨讳伍南,家无尺地以资生,父母作苦,中年乃能买屋以居,教子读书为士。未几,赠检讨君亡,太孺人抚其二子皆十岁馀,能使无失业,相继为县诸生。既而长子梦鳌又亡,独与次子居。或颇侵侮之,太孺人禁毋论较,惟责为学益急,以至成进士、选庶吉士。时太孺人年近七十,检讨请归奉养。太孺人遭逢艰难,豫乐不同,能始终静一,其心不怵不慆,年七十三乃没。将没,戒子异日入朝,毋徇势利而弃旧学,故检讨至今奉其教为端士焉。

当长沙之南,衡山之北,湘水东受洣水,溯湘则逾衡、永,西南届岭;溯氵米则东南至茶陵之东。洣源虽近,而清彻侔于湘,故其旁多奇士。攸县居茶陵下流,洣至是纳攸水,受其通称,其西遂近湘、攸之会云。县中陈氏为最大姓。检讨之祖,在明多取科第仕进,久而势落徙业,至检讨再兴其家,而太孺人最有力焉。

初,赠检讨君治屋城中,居攸水西南,而其六世墓地曰丛坝,又在其西南,距攸水十里,据谿山之胜。陈氏长者谓赠检讨君夫妇贤也,使葬独祔于是。故太孺人始厝城北,今葬丛坝祖茔之次。乾隆二十七年,检讨值国覃恩,追赠及太孺人。三十九年,刑部郎中桐城姚鼐表其墓前之隧。

荆条河朱氏先墓表

朱氏先居山东历城,明初,有以功得世袭三品指挥使者数世,谱失其名。其始以指挥使屯辽阳左卫名永安,名乃可纪。永安生澄,澄生国辅,皆袭指挥使于辽东。

国辅之子讳应奎袭职,会太祖高皇帝定辽东,改为正红旗汉军参领,管火器营,尝以修理辽东户口籍成,赐爵阿达哈番,既而失爵,以参领终。长子袭参领,讳登科,世祖章皇帝入关,从有功,又改为镇守山海关城守尉,兼参将事。章皇帝赐之茔地于宁远州荆条河上,今墓所也。城守尉迁父柩于辽东来葬之,城守尉没,亦葬之。其子讳廷缙袭城守尉二十馀年,于职无废事。康熙二十年,增山海关守兵,设豁屯,大裁,去城守尉,改朱公为副都统官。副都统未任而卒,卒从父葬,故荆条河多从葬之墓,而参领、城守尉、副都统三世最先焉。

朱氏城守尉世职也,及改官副都统,吏议之不详,而遂亡之。自是副都统子孙,或居山海关,或迁京师,虽失世职,而自以才进显者益多。副都统有孙曰伦瀚,曾孙曰孝纯,继以文章治行显。伦瀚仕至正红旗汉军副都统,孝纯今为两淮转运使。尝使人出关修墓植木,既以图来告余曰:“孝纯家京师,出官四方,先人墓地,越在山海关外,不获时谒。自吾父谋立石表隧,以昭国恩,崇纪前烈,石既具矣,未得文以刻。孝纯惧久远或湮废,敢请为之辞!”

余曰:“参领以来,三世皆为功开国时,以受赐地为墓,谊固宜表。天下族姓兴衰多矣,尊贵或一二世,或数世辄尽。朱氏自明迄今十馀世矣,而人才之兴未替,岂非其先人遗泽远哉!此天下所乐称者,而况其子孙乎?若夫右控北平岩壑之雄深,左临渤澥之波而瞰中外之界,山川伟异,足以发其子孙英杰奇秀之气,则是被先朝赐地之恩厚于无穷也,朱氏其勉焉而已!”乾隆四十二年某月,刑部广东司郎中桐城姚鼐表。

丹徒王氏秀山阡表

王氏世丹徒人,今在告云南临安府知府文治之祖,讳元盛,字祥甫,里居为诚朴长者,不幸早世。有子讳士闳,字汉征。汉征生五岁而孤,母吴孺人尚少,家贫乏,无族党内外之助,抚三尺之孤,默默自守于穷巷之中,卒教养子至成立。汉征有两弟皆殇,独汉征长而至孝,母子相依,无须臾之离。其事亲,衣服饮食之具,贫不能致美,而能使母衣食之而乐也。母八十馀而终,汉征年逾六十矣,丧殡,不能华饰,而能极其哀慕之诚也。乾隆初,镇江修《府志》,丹徒冯令君咏主其事。汉征谒令君涕泣而述母节,咏为感动,载之志内,里人皆以为不诬也。

祥甫亡时,不能葬,汉征长,乃营葬父于丹徒东南秀山枝之原,及吴孺人亡,祔焉。汉征年七十三卒,娶同县某孺人,无子。侧室秦孺人生文治、文源、文明。汉征两孺人皆从葬于秀山墓右。

后文治以一甲第三人登第,为翰林院编修,遇国恩,赠两世皆如其官,阶皆文林郎,妣皆为孺人。又其后,文治以侍读出为知府,归守先垄。桐城姚鼐其友也,尝访文治于丹徒,拜于垄下,文治请为表,未及成。又其后,文源与江南己亥科乡试为举人,文明为湖北龙坪镇巡检。文治视其弟于湖北,过皖,就鼐复征前语。乃以所知者,书俾揭诸其阡。

夫王氏内外节孝,诚可称矣!然皆生穷困于其身,卒乃光显于其后。为善之报有不可必,而为己之无憾者,可必也。诚无憾矣,无闻于时亦可也,而必尽力表章以著于世者,贤子孙之心不能已也。《传》曰:“既美其所称,又美其所为。”非是谓邪?斯亦可为为人后者劝矣!乾隆五十二年五月表。

河南孟县知县新城鲁君墓表

鲁氏世居江西新城中田村。康熙乙丑科进士讳瑗,由翰林检讨仕至右通政。通政之子讳京,康熙戊子科举人,为广西平南知县,实生孟县君。

君讳鸿,字远怀,乾隆癸未科进士,为河南沈丘、荥泽、孟县知县。君少读书,慕古人行迹,思效于实用。其在职重乡约长,必慎择清谨畏法者,而稍礼貌之,又重奖其尤善者。告上诫下,一以忠信,故事举而民不扰,下情达而上官乐从。

沈丘与江南阜阳界,邻盗互匿焉,故难捕。君推诚与阜阳约,两县合捕如一邑,于是宿盗皆获。沈丘有买硝之累,君力请去之。而为孟县,禁无赖号为水官扰民者。其时,上官亦多知君贤,然十年居河南,终不见拔。君亦厌吏事,遂援例入赀,当得府同知,因离任遽返。返则诱进后进,称善如不及。著《四礼通俗》以率乡人。

其于古文,受法于建宁朱梅崖,所为凡百馀首,持论有根枑而多当于情。君之族子九皋,始从君为科举之学,君高其才,劝使学古,九皋卒成进士,以古文名。君于余为进士同年,然往来疏甚,晚与九皋相知,乃闻君之为人。君在里又将使其二子绘、缤渡江从余学,虽不能至,余甚愧其意。

乾隆五十四年冬,君卒。卒逾年,九皋与绘、缤以书乞为文揭诸墓上。盖鲁氏多才,而君所以启后人者,为有道矣。乾隆五十七年二月日,桐城姚鼐表。

疏生墓碣

疏生名枚,父曰长清,兄曰枝春,皆桐城诸生。生幼从其兄读书,颖悟过人。大兴朱竹君学士督安徽学政,爱其才,取入学。次年,补廪膳生,才十三岁。乾隆五十一年,朱石君侍郎典江南试,填榜得疏枚名,大喜曰:“此吾兄生平所重士也!”然生终于举人,年三十二,乾隆五十七年夏卒。

生为学精甚,寒暑昼夜疾病不辍。世之士能文章者,略于考证;讲经疏者,拙于为文。生能兼攻之不懈,于笺注文辞之事,皆求得涂辙矣,用力惫而夭及之。悲夫!

生居去吾家七十里,顾不常见。其慕余绝甚,得余文辄诵之不忘。余在江宁,生疾,亟谓其兄曰:“吾不复见姚先生矣,为乞数言识我足矣!”其秋,枝春来语余,余伤而书之,使归镌其墓上。姚鼐表。

蒋君墓碣

君讳知廉,字用耻,翰林院编修铅山蒋心馀先生士铨之长子也。编修以才称天下矣,君少,继有才名。能文,工作书。乾隆四十二年,为选拔贡生,从编修京师,编修大病,割臂和药,一进而愈。君乡试屡不录,以誊录劳授州同知,发山东,署临清州同知,吏事甚辨,辨获盗之不实者,执之力,卒获真盗,果如君言。值水涝,君行视救溺者,中湿,未几,卒,年四十,乾隆五十六年也。

当余在扬州时,编修君赴都,过扬州相见。君以拔贡将入试,与其弟偕从。时丹徒王侍读有家僮善歌吹笛,而编修工为曲,尝成曲,俾以笛歌。吾曹相从饮酒听歌极乐,以君年少不呼使与也。第见编修有子英秀侍侧,共言其可庆而已。后未十年,闻编修归里旋没,又数年而君亡。余顷居江宁,君之子立中来,求为文纪君,其年已逾君始遇余之年矣。人世之速,而才者之不可留如此。悲夫!

君才既足称,没后,其幼子立万之生母贾氏卒缢以从,今从君葬,是亦可纪,而余又感思生平故旧,乃书其略,俾立中碣君墓上云。嘉庆三年十月,桐城姚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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