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快心编传奇/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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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世道羊肠不可寻,孤危女子更难禁。

    椿萱并没悲啼血,兄弟如仇忍丧心。

    遇佛子援缘法好,免波涛搢福根深。

    尽多意外惊飘堕,无限冤魂海底沉。

  话说那石佩珩于二月初旬将次入境,各属官员都来远地迎谒。各官见总兵年纪甚小,人物昂藏风雅,大家惊异。佩珩到过了任,受事已毕,即拜谢本进京。那吴淞地方是个水乡,南直与浙江交界之所,彼时四方平静,民间太平。无事把军务整顿一番。事体稍闲,便著家将张芳同了家人朱序,发了盘费,叫他到衢州府开化县地方,访问裘家,接取夫人,并迎裘太爷夫妇;又写书一封,叙说去年别后不得相迎之故。这两人领了言语,藏了书信盘费,便望浙江衢州府进发。

  按下一头。再表前语。却说裘友生自石佩珩别后,过了月馀,便望女婿到来,以便接取,同往扬州居住。把家中用不着的家伙,或送或卖;裘能种的田地,亦皆出脱。侄见裘自足,见叔婶打算别离此地,变卖家伙什物,也来要田地及房屋诸色等物,要之不休。友生作料那房屋田产原要与他,乃道:“我携带得的东西,我自然要带些去,若拿不动的,自然一总与你,不消着急。”裘自足方稍为安了些心。过了两个月头,佩珩并无音耗,友生夫妇便向女儿翠翘说道:“你夫婿原说一月有馀便来接取,今已过了两个多月,尚不见到,这却为何?”翠翘的母亲邓氏,更加心焦,乃道:“我儿,你丈夫当初别的时节,怎生说来?今日怎么还不见到?你与他夫妻间定有心话,可曾说甚来?”是村妪见识翠翘道:“与爹妈他是那般说,与孩儿也是那般说,不曾说恁别话。不知为甚这时还不见来。”友生夫妇镇日愁烦,渐生疑忌。势所必至。

  友生暗自思量:“可见少年人心口不准。我因一时感激,便以女儿嫁他,不曾费他分文。如今一去无踪,就是自己不来,书信也该捎带一个;决然在那里遇了闲花野草,绊住身心。想他心上,必以我女儿得之意外,失之不足为奇,故此丢得上撇得下。可见不知到底的人,切莫轻信;我做事也忒容易了。而今懊悔已迟。”肚子里是那般想,却不便出于口,恐防妻女听见,一发要抱怨了。但那邓氏心里,便生出无限疑团,疑久则怨,镇日啼啼哭哭,叫天叫地。友生阻他两次,便怨到老官儿道:“邓氏一肚子脾气,苦无从发泄,巴不得你说他,便好来寻到你了。妇人之见,大率如此。那小畜生,不知他的行藏家业,又不知他有妻无妻,前日为杀了那强盗,老夫妻谢他也罢了,不该更叫女儿出来谢他。他看见了我女儿人物出众,便起了歹心,只说没有妻子;你又认定许配,我这花枝般的女儿,却也配与一个轻薄浪子。他今信也不带一个来,知他又飘流在那里去了?这等不长进浮游浪荡的小畜生,怎当初瞎了眼睛,轻易相许。倘然竟不见来,叫我女儿终身怎生是了?我的苦儿那!前日受强盗的气,而今吃薄幸的亏,我的孩子,怎那般苦命!”说罢又哭。友生道:“痴婆子,当初他那里晓得我要把女儿与他,便说没有妻子么?你休得恁般猜疑。”邓氏道:“你老失时,你看如今他不来,必是妻子在家阻住了,你还要替他辩什么!”友生道:“当初这烟事,也和你再三斟酌定了做的,如今木已成舟,说他何用!你若料得透,何不当初就阻?”邓氏见老官儿说着他,便捶台打凳,大哭起来道:“我自已的气正气不了,你又把话来敲打我!我当初那里晓得这小畜生是恁般无信行的!”友生道:“却又来,怎生独怨着我?”翠翘听见爹妈喧闹,连忙解劝。友生闷闷地走开。邓氏道:“我儿那,当初我做娘的养你时,不是容易的,睡梦里都疼著,养到你而今长大成人,不知做娘的受了万千辛苦。你五岁时出花,九岁上害病,我做娘的有几十夜不得合眼,莫道此妇烦碎,大凡为母的养男女,怀胎乳哺,推干就湿,真有许多辛苦。富贵者尚有婢妾分任,贫贱者护持更难。为人子者,可不思所以报答哉。指望你嫁得丈夫,终身归结。今日里你做老子的把你断送,叫我怎不淘气!”翠翘道:“他今虽去了两月,未必便见不来。或者只在这几天来,也不可知。妈妈且请宽心,不要与爹爹淘气,徒然气坏了自己。”邓氏见女儿劝解,也便住了哭。又过了半月外,绝无音耗,邓氏向友生道:“你好耐得的性子,且到城里去起个课,探探消息。”友生道:“说得有理。”

  那时天气炎热,穿了小衣,撑了伞,带了一百文钱,同裘能进城来。到卖卜的铺子里,上去相见了,通了姓名,净了手,将课筒在香烟上拂过了,向那先师前作揖通诚了,然后递与先生。那先生把课筒摇了两摇,摆下一卦,便道:“何用?”友生道:“问行人。”先生道:“是甚称呼?”友生道:“是小婿。”先生道:“这等要看子孙爻了。但是子孙爻虽然上卦,却遇了月破临空,必有事阻滞,未必便来。那文书爻旺相,不出十日,便有信到。”取卦帖批道:“十日内,主有信来,人尚不到。”友生接了卦帖道:“先生可知他为甚事所阻?”先生道:“另起一卦方知。”友生重又通诚,又起一卦。先生批道:“官爻独发,火旺,又在得令之时;若非近贵,必有官司阻滞。”友生道:“官司阻滞,不至有大害么?”问灾不问福之意。先生道:“虚唬有些,终究不妨。”友生取了卦帖,送了谢意。别了先生,便同裘能买些东西吃了,一径回家,已是将夜时候。把上项话述与妻女晓得。邓氏向女儿道:“看十天内有甚信息,便见那先生准否。”

  再表那裘自足,为人最是贪狠,只顾了自己,不顾他人。一遇交财,凭你父母身上,总要占他三分便宜,不然心子里便不下落。裘自足正是时人。自幼亏了友生请先生读书,娶妻完聚,分田授室,他只是不足意。原打帐将叔子家私早些承受,先前曾来撺掇,要把妹子配与村庄人家,胡乱嫁了出去;争奈友生定要择一个好女婿,自足也只好暗恨,却也无可奈何。后见潘山虎要娶他,也不管是非,一心只想潘山虎有银子的人,便好取他的财物;不料撞著了石佩珩来,看石佩珩有那般奢遮本事,日后分晰家私,那里抵对得过?况且叔婶只得一女,内里资财自然席卷,我不过得这几亩荒田草地,算得什么?又见叔婶要去扬州依附女婿,一发恨极了。那日因插莳稍闲,到叔子家来察探动静。晓得叔婶不时闹吵,又听见友生起课的事情,便到婶子面前侵两句冷话。邓氏叹气道:“十日内有信,不知好歹若何,叫我日夜耽愁,不知怎生了局。”裘自足道:“不是妹子身上说他,绝肖小人口气。我看这个石佩珩,有些不老成。小小年纪,飘泊异乡,虽然有些侠气,叔叔当初不该轻率许配。”邓氏道:“我侄儿说得有理。便为你叔叔做事忒容易了。倘然一年半载没个信息,叫谁到扬州去探访?若你叔叔是个强健的还好,而今又是一个老人家了,那个来替你几千里路去寻人?难道不要焦死!前日起课,还说有恁官司阻滞,想来凶多吉少。”说完儿儿肉肉的哭起来。友生听见,进来向着侄儿道:“自家淘气不了,你又来说他做什么!”把两手一摊,走了出去。裘自足道:“婶婶若依了我当初主见,随分那村庄人家,寻一个对头,或招或嫁,如今到一堆儿团圆了。为什么偏配了一个外乡人,又不知他高低深浅。今日里致有疑难,懊悔也是迟了。”小人谗言播弄,不明人便为所愚。邓氏听了,越发大哭。翠翘听见妈妈啼哭,急急走来,见了哥哥在那里,相叫一声便去劝住母亲。自足见妹子在旁,不好说别话,便道:“婶婶,你且放心,或者十天内有了信息来,也不可知。我明后日到城里去,再替你起个课儿,看是怎的。”邓氏道:“难得你好心,你千万替我留心探听,访个消息。”自足答应,相别而去。

  一路寻思:“方才被我侵了两句,婶予心里大大不安。我今且算计去哄他一哄,只说石佩珩死了,或是说他别娶了妻子,把那两个老的气死了,方称我心。”又恐石佩珩到来,将如之何?那个法儿不好。过了一夜,来日要入城打铁锄,因想着道:“昨日许他进城起课,且到他家吃了饭去。”走到叔子家里去,邓氏道:“今日可到城里去起课?”自足道:“为此而来。”邓氏连忙留饭,又付钱百文,以为谢意盘费。自足吃了饭,一径进城。心里想道:“我且干了正经,那起课事,扯个谎儿,哄他便了。”走到城门边,只见许多人围在那里看告示。自足也捱上前去,看是什么告示,也好绰些新文,好往乡里去嚼蛆。先看年月,是昨日张挂的,乃从头看道:

  浙江衢州府开化县正堂某,为缉拿大盗事,蒙本府信牌开,准杭州府移关,准南直扬州府关文开,奉淮扬兵备道宪牌前事内开:某月某日,据某处客商某人报称,于胡家洲地方,获住伙盗慎明等。本道即行提审,据供,有凌驾山为首,已经脱逃浙省,合行广捕捱缉缘由,移关到府,准此合行严饬各属。为此仰该县官吏查照来文,抄贴事理,严督专捕,在于境内四路踩缉,务获真盗,移解等因。蒙此,除行捕衙严督捕役,在于境内四路踩缉外,合再出示。为此,示仰合属人等知悉:倘有外路面生可疑之人,务须报名解县,以凭询问来历,不得私自放行,致干提究,须至示者。

  裘自足看到“凌驾山”,觉道耳朵根里头甚熟,从头看完,忽然记起:“石佩珩曾说与表弟凌驾山同居,“原来那凌驾山是强盗,恰好正是扬州,见得是佩珩的表弟了。可见石佩珩也是一伙,必被拿住到官。前日起课的好生灵准。我叔子尚认石佩珩是个好人,我今把那告示缘由述与他听,叫他懊悔一番。”便去打了锄头,吃了点心,重去把告示看熟记了,回到乡间,方是晚上。老年人走得迟,少年人走得快,极细小处,亦不脱针线。

  到家放了锄头,便到叔子家来。只见友生坐在外厢,见了侄儿,便问道:“你今日进城去,可曾替婶子起课么?”自足道:“课是起的,却有庄奇事,好叫叔叔得知。”声口无二。友生道:“什么奇事?”自足道:“侄儿到城外大街上,那里有个胡瞎子,说他的课极准,我去起了一课,说道:‘今日便该有信。’侄儿问他为何阻滞不来?他道:‘有牢狱之灾,正不得出脱哩。’走到城门头,簇新告示。”乃将告示前前后后述了一遍。友生道:“那缉拿强盗之事,没有甚奇处,但是凌驾山却在那里听得?”自足道:“便为那凌驾山之奇,我道叔叔有些记得。当初石佩珩初会时,叔叔特诚备酒请他,总是不满声口。同高尔林、童士礼,彼时侄儿也在。叔叔问他父母,他道:‘总亡过了,今与表弟凌驾山同居。’后来也常道及那凌驾山之事。叔叔听得熟落了?”友生道:“是嘎,但是他表弟,也不足为奇。”自足道:“阿呀,还说太平话!表兄与表弟同居,表弟做了强盗,自然表兄也做做的了。此时不来,决然被官府捉在狱里了。卦上‘牢狱之灾’,却正合拍。”友生听了,忽叫道:“是呀,那告示是真的么?”自足笑道:“叔叔不会自去城里看的,料那告示一两日还不收哩。”友生便起身入内,自足也跟了进来,向婶子又一五一十说了。邓氏放声大哭道:“为强盗招了女婿,那知女婿又是强盗!”友生急掩住了他的口道:“此事未知若何,休得乱道,被人听见,却不稳便。”妇人家真不担事,真无见识。自足道:“婶婶休焦躁,而今不过是凌驾山做强盗,石妹夫不知的确下落,不好竟认定了。”声口便恶。邓氏道:“住在一块儿,总然不是同伙,必定知情干涉。你那起课的说有牢狱之灾,自然拖累吃官司了。苦只苦了我的一块肉,那得好出息!我两个老身后来怎处!”友生道:“你那卦帖在那里?”自足道:“起课的瞎子怎判得卦帖?”友生道:“告示是几时出的?”自足道:“是昨日。”那时合家唬呆。独有翠翘心里想道:“丈夫是明正之人,他的表弟乃旧家公子,岂是强盗?果有不良,我丈夫焉肯与他同住?即就告示果真,其中必有他故。”这乃闺房知己。意欲分辩一二,又恐说他护了丈夫,只好暗想,不便出口。将夜,自足别去。

  友生有事在心,来晨绝早起身,吃了饭,同裘能进城。到了城门口,果见告示张卦,上前看了,与自足所述的无二。昨日尚有疑心,今已亲见,越想越怕。同裘能进城走了一回,吃了些点心,复到城门口看那告示。走上石槛,此时天色发潮,石槛上很湿,一则老人家把脚不定,二则看告示出神,一个滑抻,望后倒上一交,把一柄遮凉伞儿远远甩开,跌得响声利害,那些行人都吃了一唬。裘能在后走,急急赶上,搀扶不定,看他已直挺在地下,两眼往上一擦,气都没了。裘能慌了手脚,没做理会。只见许多闲汉走拢来围着,点缀之景逼肖。向裘能道:“那老人家同你甚称呼?”裘能道:“是家主。”那人道:“跌得重,像是中风光景了。”一人道:“快快接口气。”一人道:“你须把一只脚填他臀后,把膝子顶了他粪门,右手扶起他的头,左手兜了他肾囊,然后接气。”在行。那裘能依言,扶住了,接了一口气。只听见友生肚里谷碌碌的响,一股冷气直从口里冲出来,便神回气服,手足稍动,两眼平服,但口不能言,身子不动。一人道:“你家住在那里?”裘能道:“住在南门外大王庙地方。”那人道:“路远哩。”向友生道:“老人家,你心子里明白的么?”友生点头。又问道:“怎不说话?”友生把手指著口。一人道:“那病不是当顽的,快快回去方好。你家姓甚?”裘能道:“我家姓裘。我家主身子都呆了,那里走得路!”那人道:“好呆子,裘能在此时便受人骂了多少呆子,后来到石佩珩衙门里,却能言快语,可见人惟是处境要紧。没有轿子的么?快些叫顶轿子,抬他回去。”裘能道:“不知轿夫在那一搭儿?”那人道:“我替你叫去。”

  少刻,只见脚夫抬著轿来,向裘能道:“你住在那里?肯与我多少钱?”裘能道:“在大王庙前。”脚夫道:“好远哩,我曾走过,有三十多里路。须与我五百文钱方抬你去。”好个脚夫。裘能不好还多少,看着家主,友生伸了两指,旁人道:“想是二百文。”脚夫道:“天热路远,不够,不够。”把轿抬起要去了。像脚夫。旁人扯住道:“再加些罢。看老人家面上,行个方便。”加了五十文,原不肯,直加到三百文钱,方才肯了;抬到家里,还要吃顿酒饭。旁人向友生道:“三百文钱,肯抬了,他要到你家吃顿酒饭。”友生点头。那时脚夫同裘能搀扶友生上轿,裘能解下腰带搭膊,将友生捆定在轿里,把伞缚在后面,细。裘能谢了众人,便跟轿而行。

  走够多时,方得到家。进内报知邓氏和翠翘,唬得魂不附体,慌忙出来。只见友生已倒在轿里,不省人事。盖因闷在轿里,颠动了许多路程,故尔昏晕。脚夫同裘能扛到内里,放在床上,邓氏打发酒饭,付了轿钱。翠翘含泪。灌汤服侍,良久不苏。母女两人急得无法可施。翠翘道:“去请了哥哥来,商量请医调治。”便请了自足到来。自足询知得病缘由,外面假装着急,心中大喜,巴不能叔子就死了,他好来管理家务。到黄昏时,友生的手脚稍为动弹,微微开眼,又复沉沉睡去。自足道:“病人只要安静,若睡得着,便好了。”邓氏便发放自足外厢歇宿,自己和翠翘和衣假睡。一夜无话。

  到了明晨清早,便打发自足去请医生。看友生时,似困非困的形状,两只眼直视一处。邓氏道:“你心子里明白么?”友生不应。又问道:“夜里睡得着么?”友生也不回答。又道:“可要吃东西呢?拿汤与你吃罢。”友生两眼看定一处,绝不则声。母子二人惊慌无措,守到午间,请个医生来。那医生姓明,表字慕虚,却会支架子的,抬了一乘亮纱轿子,叫人挑了药箱,下了轿,大摇大摆走到起坐下,只拣上首坐了。自足进内说了,送了茶,请到房里看脉。邓氏在床后述了病由。医生道:“脉气不好,目今夏令未衰,怎那六脉恁般沉细?那医生倒会看脉的。且右尺全无脉息,命门已绝,是个阴症。若目晴转动,尚有可救;今直视无光,生气竟少,吃药也是无益。”便到外头坐了。邓氏在屏后道:“必求先生救搭,好了决然重谢。”慕虚道:“今且留药两帖,今夜先服一帖,稍能见效,后日再来请我。”便撮药两帖,向自足道:“喜得带‘回生丹’在此,也是令叔有缘了。”即取一粒,将纸包了又包,付与自足道:“那‘回生丹’内有真珠、牛黄、琥珀、人参等贵料合的。说嘴郎中无好药。要两外银子只合得一粒。到黄昏时候,将药磨化,滚汤”。送下。邓氏一一听见。自足取药进来,翠翘连忙煎药,邓氏备了酒饭,一总吃了。

  翠翘包封药钱等项,邓氏道:“方才那先生道‘回生丹’要两外银子一粒,方够药本,如今送他多少才好?”自足道:“婶子你也睬他,医生之言,那里听得?医生之言果然难听。自古道:‘神仙不识丸散。’知他是恁的药料合就?那里直有琥珀、牛黄在内?总之不好轻他,封六钱银子谢他。”翠翘称了六钱银子包好,封面上写“药金一两”,另称一钱,算开箱钱,再称二钱发轿钱,一一标题明白,叫裘能拿着,随自足出去交付。

  医生看了笑道:“这个只好算那两帖煎药上的,‘回生丹’药本也要见付。”自足道:“这个原算不得什么,待后日请来,再当补谢。”慕虚道:“后日是后日的话,今日的药本,一定要称了来。”自足只得进来,向邓氏说。又称三钱,写五钱,另一个封筒拿出。明慕虚见了,拂袖而起道:“那不成局了。请了一位先生来看病,却恁般小器!还有先生们嫌路远不来;我做先生的存心济物,所以轻身到此。好货。而今这般相待,便不成体面。所以说你们乡里人总不晓事。倒请一总收了去,我竟送了药罢。”自足讨了没趣,便将两封一总取进,令翠翘称了一两二钱,封面上写了二两,送将出来,深致不安。慕虚道:“我若再说,反而是我俗了,丹药半送。”自足双手递上,慕虚不接,把嘴向挑箱的努着,那人会意接去,形状绝肖。收在箱里。开箱钱、轿上争了一回,又加上一倍,方才作别,上轿而去。

  邓氏煎好了药,翠翘将匙逐渐灌与友生吃,那里肯受?超得一口,倒泼去了两口。等到黄昏,将“回生丹”磨化,也灌下去。只见友生把眼乱插,把头乱摇,喉里痰直涌出来。母女两人见了这等光景,怎得不急!哭哭叫叫,守到三更,沉沉一命归阴。不是回生丹,到是催死丹。翠翘死而复苏,乱到天明,忙备后事。那邻里晓得,都来探问。自足妻子,总来住了。

  过了三朝,自足去请了童士礼、高尔林两个老者,来向婶子说,家里无主,要来当家。邓氏哭道:“先夫才死三天,怎便说起那事?我门人家并无南庄北地,当什么家?况且尚有我在这里,他怎便把阿婶不看在眼里,他便这等可恶!”高、童回复自足。自足大怒,立时叫回妻子,小人无识发狠,确有这等举动。便在村巷里张扬说道:“我是他的侄子,他不容我当家,看谁敢来我裘家门里承受!你招得好女婿,却是那强盗的亲戚,你看我的妹子,还要被他拖累了哩。到那时,只怕还要来求我解纷。”又有人把那等话传到邓氏耳朵里。

  那邓氏原有气胀病的,为友生病死,连日辛苦,再加哭泣,今听见了这般说话,那得不气?捶台拍凳,大哭大骂一场,登时旧病复发,上床睡倒,再爬不起。翠翘急得手足无措,向母亲哀告道:“你今旧病又发,家里无人,须忍着气,去叫哥哥来料理。一面请医吃药,一面去起个课,若有祈禳的事,亦该做些。”邓氏气息奄奄的说道:“你不要愁我,我病就好的。那亡八切莫去叫他,我见了倒要气死。若要请医生,你只看父亲反为吃药送命。我从来不曾有甚罪孽,祈禳什么来?”邓氏正直,不肯信邪。翠翘见说,只索耐心。

  裘自足见邓氏气倒,不胜大喜,便在邻舍妇女面前说道:“我阿婶而今招了强盗的表兄做了女婿,将来不要连累我,且去报了官再处。”那些蠢妇女们晓得什么?来看邓氏,便将自足的话述与他听,且说要夺你家私。张嫂说一套,李嫂说一套。摹拟此等蠢妇人情形,不差毫发。邓氏是有气胀病的人,怎禁那气话在耳朵里刮进刮出?想之大恼,在床大叫数声“气杀我也!”翠翘连忙安慰,早已不省人事。翠翘号啕痛哭,踊身跳跃,晕倒在地。裘能妻子急来扶救。看老主母,已直挺在床。正是:

    杀命从来有四因,气居其一亦伤生。

    当年江左周公瑾,年少英雄命也倾。

  翠翘见母亲这等光景,心似刀割,大叫一声,口吐鲜红,重又晕倒。合家都来灌救,翠翘苏醒;然后去灌救邓氏,已经无及了。翠翘定神一想:“我若有差池,母亲何人收敛?”便立刻央邻人备办棺木,叫裘能去请自足。裘能去说了,自足大惊道:“妈妈死了?”裘能道:“正是。”自足拍手哈哈大笑道:“妈妈真个死了?”小人心事情状,活画出来。裘能道:“人死怎假得的?”自足道:“我怕淘气,不去。”裘能道:“姑娘请你。妈妈已死,有谁淘气?”自足笑道:“婶子已死,怕谁淘气?但他待我恶薄,本不该去。今既妹子好意请我,我只索去。”便同大儿子来。

  翠翘迎著哭道:“妹子不幸,一时父母惨亡,无人主持家事。为此请哥哥来,家中之事,悉凭作主。”自足道:“妹妹说得有理。前日若就叫我来,婶子也未必就死。”翠翘道:“已前之事,不必记念。”自足取了银子,料理邓氏入殓毕,即于墓后相茔,同友生合葬。自足把名字上了神主,自是装出一个家主模样,向翠翘索取田租房屋文书帐目,一应租债簿籍。时翠翘终日悲啼,然心里都已打算,晓得自足要鲸吞家业,理上应他执管,然亦当留自己缓急之需,故将首饰等物、及佩珩行聘玉锁、又取些银子,约末数十金,一总藏好,将所存银两约百馀金,及各项文书帐目家里动用之物,一总交付自足掌理。自足看了,心花都开,口中反说道:“叔叔积聚有年,怎么只有得这些?”翠翘道:“爹妈暴亡,两次丧事之费,就是多年做家,逐年用去。”自足又说好看话道:“帐目我收了,也存在此;那银两钱物,你仍收著。”翠翘道:“哥哥一总收去,以便应用,省得向我来取。”自足大喜道:“既然如此,我便依你。”把东西一总收去。

  过了几天,自足在自己家里备了六色菜,一壶酒,叫裘能挑了,同了大儿子来。拿酒来者,行骗法也。噫,可胜叹哉。对着翠翘道:“妹子,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叔婶年高,不为无寿,你心里自然不乐。但是死生大数,死的死了,活的要活,须要放开些。今日我特备一杯,替妹妹收泪。”翠翘道:“固承哥哥美意,但我爹妈一七之内相继而亡,叫我终天抱痛,那有了期!”又呜呜的哭起来。一七之内父母双亡,最伤心事,而复有此等横逆,其何以堪!自足道:“方才那等劝你,反动你的苦趣,不必哭了,且吃杯酒,散散心。”翠翘道:“我从来不会吃酒,请哥哥自便。”自足叫儿子扯姑娘坐了:“妹妹纵不吃酒,且来坐着,吃些菜罢。”翠翘只得坐了。

  自足道些家常之事,便逐渐说到翠翘身上,乃道:“石姐夫一去,绝无音耗。前叔叔起课,道是十日内有信,却是告示上的消息。后来我的课上说有牢狱之灾,不能脱离。我想凌驾山做了强盗,石姐夫虽非同伙,共住一室,岂不知情?况凌驾山脱逃,官府必定要著于同居之人。石姐夫生成是被他捉去,受牢狱之灾,一定无疑的了。若凌驾山只管捉不著,他难有出狱之期,你的终身怎生结局?”翠翘明知哥子来翻腾他,哭着道:“哥哥休虑,家中尚有馀资,我一身料无多费;况我纺织自给,决不到冻饿地位。”自足道:“不是那般说。家业原是叔子遗下,不是说多了你一人。只是为你青春年少,却不辜负终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草要开花结子,人生世上也要生男育女。你如今若徒守虚名,究无实际,岂不把一世的人空丢掉了?我为此故来向你从长商量。不是为你一人穿吃。”翠翘道:“哥哥那话休提,我已嫁他,生死相随。他虽不便来,我只是守去,终久自然来的。说甚虚名、实际两等分别?倘有干涉,只索同他受罪了,难道避了不成?”自足道:“妹妹,你休执著呆性。那石佩珩的性命,九分九釐是不保的了。那见做强盗的人不到杀头地位?前边还说他牢狱之灾,此刻竟说他杀头了。你也守不出他好日的了。不如依我主意才是。”翠翘道:“依你便怎么?”

  自足道:“我的主意,竟在此村庄地面,寻个门当户对的人,或嫁或招,可以归结终身。妹妹那等人物,怕本地寻不出好夫婿?煞强似远嫁他方。况叔婶坟墓上去祭扫,也还近便。”以此掀动。翠翘道:“倘他回来,你怎发付?”自足道:“我自有发付。向他道:‘当初先叔婶结这亲事,太看重了你。你无分文之费,后来你忽要去,临别时再三叫你就来,你道月馀便来接取,那知候久绝无消息。我叔婶衰暮之年,为你忧郁死了,恐你也难逃其罪。在前起课,道你有牢狱之灾,果见告示上捉你表弟,是为盗案在逃;你乃他的表兄,决然同伙。我们清白人家,怎同不良为伍?所以离异了,改嫁良人。’我那般说话,即皇帝也可见得,想他也无言回我。妹妹,我这发付何如?”翠翘道:“他的事尚无的确,怎便决定他乃不良之辈?但我既嫁与他,生为石家人,死为石家鬼。夫妇有君臣之分;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果然不长进,行了歹事,我也拼一死自尽则可,怎叫我改嫁起来!”即便号啕大哭。自足急道:“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我乃为好,替你商量。不依便罢,不须痛哭。”裘能夫妻都来相劝。自足撤去酒菜,也走开了。以后自足绝不提起别话,翠翘也得耳内清净。

  那自足拿稳佩珩因盗案牵连,绝定不来。即不同伙,那官府着他要人,料必拖死狱中,那得前来照顾妻子:“我那痴丫头还想着他来,只怕今生不能够了。我怎的算计那丫头,拔去眼钉,方得畅快。”想了多日,想出一条极恶的计策来,要把妹子卖与娼家。这等奴才,天地不容。“那般人物,足值二三百两的身价。不是我心地凶狠,他不听我配个对头,偏卖他去为娼,方知我的手段!”算计停当,一日含笑向妹子道:“石姐夫有信息了。昨日我在城里,看见一个南直扬州人,寻问大王庙头有多少路。我和他答理,他道要到裘家付信。他说有个友人在省里,是石姐夫的邻居好友,石姐夫因替凌家办事,不得到来,托那邻居寄信;那邻居又在省下耽搁,故转托那人到此。叫我后日入城,同他到省,见了他友人,便知石姐夫实信。”翠翘见说得活像,信以为真,不胜大喜道:“哥哥后日可去?”自足道:“怎不去?不得姐夫消息,不独妹子心焦,我也心焦得狠。明日你嫂嫂来相伴你。”翠翘道:“行李盘缠可曾准备?”自足道:“我已备下了。”翠翘大喜。明晨,自足又来说了一回。欺瞒别人尚且不可,何况自家姊妹!真正罪过,天地不容!晚间,自足妻子领了小儿子来,自足别了便去。

  自足此信,原来都是说谎。他竟一直来到省里,寻了个娼家,直说要卖族妹落水。说得妹子天下无比的绝色,书画皆能,足要身价银三百两。那个娼家姓鲍,叫做鲍一,妻子叫鲍一妈,年纪都有五十多岁。家里有三个姊妹,一个亲生的,两个买来人口。近日亲生的要嫁人,一个要去作妾,因此要买人顶补。那鲍一夫妻见说,乃道:“我们门户人家,出三百二百讨人,不足为奇,只是人物可能绝色?”自足道:“瞒不过的,见了便知。”鲍一妈道:“倘你妹子不肯,何法哄他?”自足把前日的谎话述了一遍,鲍一妈大喜道:“妙极。我行户中有个萧九胡子,他是扬州人,叫他充了你亲眷的邻人;我家鲍一官做了值厮,便去哄他,你一同送来。只须哄到这里,果然人物绝色,竟依了三百两。”自足道:“人物是不必说的,只怕你家门户里无此相貌。”那时便寻了萧九胡子来,道了原委,直要哄到这里,方才立契,人价两交。自足道:“我家妹子性格古怪,你们要用心骗他。”众人都笑起来道:“你不晓得这些事,那怕他是块生铁,到了我们炉灶里,少不得也弄得他软绵绵的。罪过人。可见落水女人原有好的,莫道娼女便一笔抹煞。到那时,人价两交,你便去罢,莫管他的好歹。”议论定了,便叫了个惯常装载的船,大家商通了话头。

  不则一日,到了开化县。三人上岸,到翠翘家里。翠翘见了哥哥回家,心里大喜,便问道:“石妹婿的信息如何?家书在那里?”自足道:“石姐夫为了表弟之事,几乎拖在里头,就是那凌驾山,也是被人陷害的。那一句谎到是说著的。亏是官宦人家,有家私,费了万金,官事略有些就绪。石姐夫只为替他料理衙门各项,没有一刻空闲,连家书都没有写。他今托那相知来,不晓得叔婶去世,还说道一总接来。那人同我来的,现在外面。”自足因翠翘是识字的人,恐怕笔迹不对,故尔不敢假作家书。翠翘见说,想道:“凭他甚忙,几千里路接人,没有家书,如何凭准?”然见说外面有人,便备酒饭,安顿歇宿。

  到夜来,只见自足捧了五十两一包银子进来,对翠翘道:“这是石姐夫叫那萧念甫寄来的那路费,他叫我拿进来,交你收了。”好奸计。原来他们因无家书,恐其疑心,故把此银做个大搢;更料翠翘决交自足经手,便算身价,虽则交来,总有着落。果然翠翘相信无疑,即将其银交付自足收发。自足道:“你且收著,到起身时取用。”

  歇过一夜。早晨自足道:“石姐夫托他早早接取,只为那人带了货物,在省耽迟了几天。恐石姐夫等急,妹妹趁早收拾了,我好一同送你去。”翠翘道:“我也没有什么,只有些棉布衣服、针、线等物,只凭哥哥择日便行。”自足出去,择定八月初六日起程。进来回复,又道:“萧念甫要见你,我想一路去要打堆,那里避得许多?不如见了倒便。”翠翘应允,除了麻衣,出去相见。萧念甫见了翠翘,看了一看,便叫道:“嫂嫂拜揖。”翠翘还了礼,即便进去。那萧、鲍两人看见翠翘恁般标致,真乃绝色无比,不胜大喜。自足道:“何如?”两人同道:“你果不谎言。”

  那时翠翘带了十来两碎银,以备不时之用,又把佩珩的玉锁贴肉藏了,其他首饰等物,都放在皮箱里,色色端正。那邻妇皆来相别,有那相好的,纷然下泪,翠翘只为痛哭父母,日日凄惶;又为从不曾出门,今突然远离,虽然心中有个丈夫在彼,是一个巴望好处,终久心下昏昏晕晕的光景。的确。自足叫妻子住在在大屋里,大儿子住自己家里,叫裘能夫妻都不必远送;翠翘要他两人同去,自足只推路远,多人多费,又恐荒了田地,只是不许。翠翘只得依他。到初六日,取出前银交与自足,拜别了父母坟墓,合家哭别,乘轿上船,自足大儿子同裘能夫妻送到船头,相别而去。翠翘存在后舱,自足和萧、鲍同住前舱,一路无话。

  一日到了钱塘江,过江来,泊船港口。其处古例,于八月十八日有迎潮弄戏之胜。其日已是十七日了,早有迎潮撮弄之人。那些游玩士女,纷纷热闹。翠翘在吊窗里略看一回,又见自足等匆匆上岸来去,想他有事,也不在心。到晚间,不见行船,便问自足道:“各处不歇,为何此地泊住不行?”自足道:“念甫有未了帐目,明日还要停泊半天方去。”到来日午间,自足去了,至傍晚尚不见来,翠翘甚是心焦。只见念甫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如鬼如蜮。说那裘自足真个混帐,怎么一去不来?只见岸上两乘轿子,一乘空着,他们轿走叫道:“可是开化县裘家的船?”船家回道:“正是。”只见轿子里走出一个老妈儿来,到船竟进后舱,向翠翘道:“小娘子,你家姓裘?”翠翘愕然道:“老亲娘何来?”老妈道:“我姓张,住在城里,方才你家哥哥裘自足忽然痧胀,倒在我家门首,替他医治了,尚然行动不得。说你在此船中,特央我叫轿来接你去看视。”翠翘吃唬,只见念甫亦是大惊,便到后舱动问,知其原委,便道:“嫂嫂,我同你去看了,再下船便了。”先自出舱上岸。翠翘打帐动身。只听见隔船有人叫道:“鲍一妈,你同恁等人在此鬼闹?”那老妈儿急出答理。翠翘便在门缝里张看。只见那人又道:“鲍一妈老俏丽,打扮得好,可是你同著姊妹们的姐夫在此?”见那老妈儿连忙摇手,又指著后舱。翠翘见此说话,并那光景,明知是搢搢人家,那破落户却是翠翘的救星。心里想道:“必被那天杀的阿哥骗我来,卖为落水,他竟自去了,故尔不见回来。这个分明是个鸨儿,他来哄我回去。欲待叫喊,异乡之人谅不助我,弄至出乖露丑,倒底性命难全。不如趁早,未落火坑,洁身先死。”莫谓水性杨花,如此死者竟多,人亦不去追求表扬,悲夫!便扳开吊窗,将身一跳,“扑通”一响,已随潮逐浪,不知流向那里去了。

  前日鲍一说那女娘绝色,其妻尚未相信,今已亲见,其喜非常。偏被那破落户皮二泄了机密。那皮二是个镶客,那日却陪浪子看潮吃酒。两船相傍,他专在小娘家打诨的,故此认得鲍一妈声音,以致撞破其机。那老妈儿虽则连忙摇手,还欺翠翘是个少年女子,不怕他跳上天去。那知他是个正气的女子,重节不重命的,正和皮二分说,只听见后舱有人跳水之声,回头一看,不见了那如花女子了。别只船上也有看见一个著白女子投水,乱叫撩人,登时闹个沸反。那时天色又黑起来了,游船乱撺,急切无处打捞,那萧、鲍两人唬得呆了,兴匆匆来买人口,却象做了个梦,三百两银子白白丢掉。鲍一妈道:“只算还了他前世的债,而今那小贱人已葬鱼腹中了,那两只箱子里料来值得恁的!”大家气苦一回,然属无可奈何,只索恨恨而去。若翠翘不幸而死,竟无有知者,悲夫!正是:

    义侠刚肠尽子虚,庸庸相聚圂中蛆。

    谁来怜此无辜者,肯把奸凶着意除!

  却说那杭州城里武林门内,有个石莲尼庵,庵里有两尼,一个叫了自修,其徒取名无碍。那自修生在富贵之家,嫁宦家为室,母家姓许,夫主何倬如,少年曾发两榜,官至广西太守,到任之后,残暴不仁。贪酷虐民,治官书,常求其死;恣意奸淫,御婢女,每戕其生。夫妇两人,其性善恶不同,以是琴瑟乖张。作恶太甚,天理不容。一夜被盗打进内衙,把倬如碎割而死,此即那些被害之民假盗以复其仇。无从缉获,以成悬案。许夫人到五十岁上,家资萧索,又无子女,便去削发出家。可恤那十全之妇,竟无出息。尼姑之中,不知埋没了多少好妇人。他在那石莲庵里,取名自修。不出去化缘,不到人家走动,以此人皆钦敬。无碍乃小户出身,十八岁与人为妾,虽经生育凡胎,俱不得长成。后因夫死,主母发还其父。其父贪财,将他卖到人家为小。那个主母却堪万剐,非常妒忌,把他十分作贱;其夫又乃惧内之人,凭他作恶。那知恶到极底,忽被天雷打死,其夫唬呆,以成废疾。那小阿妈自伤薄命,发恨出家。自修见他出自真心,乃与披剃,取名无碍。念他受苦之人,十分照拂。无碍亦尽心帮助。自修有一房老家人,因无子息,也都在庵出家。是年七月内,自修、无碍带了两个徒弟、老香公等,到南海普陀落伽山烧香而回,恰值八月十七日过萧山县,十八日到钱塘江,为避海涛冲突,泊船南岸,待十九日潮平过江。

  将及黄昏,月光初上,正欲安睡。只听见有物触船,板主叫水手看视,却象个浮尸。板主叫道:“点开了他。”自修听见,便道:“阿弥陀佛!既是浮尸,待我明日买棺盛埋了他,你们可撩他上来。”板主道:“师父休管,不要反招是非。”自修道:“我们出家人,那怕是非。驾长,你搭他到船头上,我送你一两银子。”船家听见说了有银子的,便到船头上去,把挽篙搭住,拖近船头,都叫道:“是个人。”水手动手捞摸,摸著了头发,便道:“好一股头发,有五尺多长哩。”拖上船头道:“是女人。”自修携灯,同无碍照看,船家道:“是个小年纪女人,心口还是热的。”自修道:“既如此,救得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驾长,你若救活了他,我回,去再送银一两。”水手到后梢取了锅子一只,合在船头上,把那女人的肚皮伏在锅底上,那女人口内的水直滚出来,顿时泻尽,便仰他转来。少刻,只听见他肚内谷碌碌响,那右手便一动,都道:“好了。”无碍便来接气。但只见他气转神回,叫道:“阿呀!”又寂然不动。众人道:“好了,好了!活了,活了!”少刻又叹了一口气,张眼一看,又闭了去。溺死,初活之状,描写逼真。

  自修已叫后梢烧了滚汤,无碍慢慢灌下,醒了转来,看了众人道:“这里是那里?你们乃何等人?”自修叫众尼好好扛扶进舱,便付板主银子一两。那时有同泊小船上的人看见了,都赞道:“师父好人!”闹了一回,都去睡了。点缀妙。众尼替女子绞干了头发,挽好髻儿,换去湿衣裙搢。见他裙带上有一小袋,内有一包银子,玉锁一枚,自修藏过了。便大家携灯细看,却是一个绝标致的女娘。只因救了这女子,有分教:

  托踪迹于尼庵,且离烦恼;

  寄根源于书画,以便追寻。

  未知那女子是谁,说出恁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船家若无二两银子,怎肯救此女子哉?故钱财之为物,又少他不得。岂赞之哉?忿之也。更有一种人,遇此等事,亦劝旁人捞救掩埋,而现握白镪,不肯轻出分毫。旁人遂亦以其言为老僧常谈,不复捞救。嗟乎,此等人亦何足贵哉?但愿天将此种口甜心苦之人竟不生出,方才成得一个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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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