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后陈逸史
第四节 英雄露胆
第五节

既晚,倦鸟归巢,斜枝拂径,天际大灯光复照耀于寨前之席地。顷则各会友陆续而至,迨夜将半点,齐会员惟奋尚未在。众伫之久,有一点馀钟,寨外索索有声。众座前突现二人影,前为一伟少年,挈一十八、九岁许之美女子,跄踉而入。众愕然视之,奋也。

扩怒骂曰:“诸兄弟等汝几渴,汝乃挟一桑中之喜以来耶?汝须知吾曹今夕此会,何等重大事!”

奋未及答,坚儳之曰:“诸公且安!彼不肯拜跪于吴人鞋下以蒙入狱之苦者,当不以色败乃公事,且请问此女郎为何人?”

众皆怒甚,笑者、骂者、揶揄者,沸腾于座,惊动林鸟,飞声啼声杂人声喧,不可辨。惟坚、炽独否,引女郎请坐。

坚谓女郎曰:“君勿怪兄弟等唐突。吾辈今夕为极重大之谈席,不容一生客闻,况乃女客!虽然,奋兄与铁汉者,奋兄所信,吾兄弟将信之。今请略言女郎之历史与其来意,以释群疑,兄弟至所愿闻也。”

女郎愤然作色曰:“予念此一世无可与群者,闻诸君皆英雄,予谓眼力必不弱,故冒然来。今若此,予请死于此地!彼滔滔者皆吴狗奴隶耳,吾复谁与生!”遂以头触石,炽急起救之,顶巅已涔涔出血矣,幸尚无恙。

时众皆回嗔息怒,座中至肃穆,女郎更寂然无一声。众皆促奋言。

奋曰:“吾言之公等未必信,渠心事,令渠自道之。以弟所见,‘英雄’二字,恐非男子所专有,诸公勿以如豆之眼看人耳。”

坚与炽同起,向女郎道谢,请答辞。

女郎曰:“予初见奋兄,此时之奋兄亦犹今日之公等,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公等所图事不轻许人知,予亦甚佩公等。顾予之历史与其心事,但予一人自知,即言之亦于何信?乃请质之奋兄。”

众于是争诘奋。

奋曰:

“予今引此女郎来,自谓吾兄弟中多一健将。初予出狱之数日,坚、炽二兄寄予于莫田村猎户。予时为逋人,不敢多出,往往闭户独居。

一日,有女丐叩予门。予视其人,眸烟眉尖,面上勃勃露英气,然细察之,泪容乃可掬,惟惨淡愁苦之中,仍不掩其活泼之态。予暗奇之,不敢以凡丐待,招之入,引几延坐。

女挺然坐,无瑟缩态。予时神思窘甚——予实不讳诸公,予生平脑中所贮,惟英雄与美人耳。今见此如玉如花之貌、而含如霜如日之神,乌能使予不悚惕!

予徐问:‘女郎,汝将何所求?’

渠曰:‘予所求者殊奢,一时恐难告君。’

予曰:‘金钱耶?’曰:‘否。’‘粟米耶?’曰:‘否。’‘衣服耶?’曰:‘否。’

予笑曰:‘汝以丐来,凡予所问皆丐所需者,汝皆曰否,予将何以应汝?’

女坐久如木人,予惟注目以俟朱唇之启。顾女容凛凛不可近,予心益急,然不敢复问。

又久之,女突然曰:‘予实告君:予所求者,乃君家中所无者。’

予曰:‘何物?’

曰:‘吴承宣使之头耳!’

予惊甚!怪哉怪哉!此等声口,何为出于彼女流哉?宇宙间怪物何所不有!予计惟有从事于研究,低声曰:‘汝言几吓杀我!此室幸无人垣有耳者,吾与若皆族诛矣。’

女曰:‘予视死如戏,故为是言。君柰何以死惧我?’

予时不能答。思此中必有极可口之美味,姑俟细嚼。乃扫一别榻,请女憩,具晚餐享之,徐请女曰:‘汝何由知予,且知予为何如人?’

女曰:‘侬可能识君?吴贼所悬于市门之鞋,实介绍君于予。予为乂安城酒店主翁三之女。承宣使屡饮于予家,见予辄艳予,使予父献与彼为侍婢。彼谓吴人势力加于南人,何物不可如意?彼之刀与枪,无上之神圣耳!虽然,谈何容易?予父固商人,乃极晓种族大义,以最良善坊民之女岂肯为吴贼作婢妾!承宣使既屡求之,予父终不肯,遂以漏酒罪诬予父,捕之入狱,谓必献女者赦,否则杀。予急于救父,将许之。父知予心,遂缢于狱以绝予念。呜呼!予父欲其女为自由民,不惜以其身殉。苦哉予父!予自是生趣大绝,急欲自尽,念父仇未报,死亦徒朽。予必以一刀饷吴贼,予死乃睻!顾㷀㷀一弱女,何能以武装对彼?日夜思索,未知所为。谋而彼吴贼野心乃未餍尝,使人迫我曰必胜彼,予遂弃家毁装,饬为行丐,周游城四乡,藉索一同仇者。予仇或可雪。寥寥满城,飞鹰走狗外更无一人。风尘碌碌,予亦何从色相?去年拜鞋令下,予窃喜有线路矣!嗟乎!吴人辱我南人至此已甚!我南人之贱至此亦已甚!主人与牛马之地位尚复何言!使安南而无伟男子乎,此独立之山河逝矣,不复返矣!脱有之,不于此时露头角,竟尚何待?居无何,则闻有傲鞋之罪人三,君其一。予继此乃专为君等之侦探人,日夜祷天,念狱神有灵,必不埋我自由种。君等既入狱,予亦涂首泥身,穿鹑结衣服,盘桓于狱门之左右,时向狱门卒丐一文钱。品既贱,颜面又污垢,谁复致意者?君等在狱一日,予亦一日为狱旁丐儿,深欲观君等之结果。念君等在,予身固君等之身矣。大庆日之夜,有短小精悍之丈夫与狱卒饮,乘醉而夺君。予亦何尝不尾君后,深祝君此行必奏凯。顾君方图脱险事,不可使人知,予雅不欲惊君行,距君颇远。迨入是村,辄失君迹,然意其必在是村。予何以知之?盖前短小精悍之丈夫,予时见往复于其处。予料龙潜蠖屈,近在目前。予遂专以此村为丐乡。果于前数日得窥君于此猎户之门,毛遂脱锥之思蓄积已久,即欲叩户,但嫌形秽,须少拂拭乃敢自呈。今日君独居,予特以丐女本相试君眼光。予实告君:予所求于君,除吴狗头外,更无他物。君见诺否?’

予踌躇未及答。予脑海中现一种可信可疑之状,有舌不能摹,有笔不能画。念其人果确,交臂失之,予乃一腐物否?不然者,或奸猾鬼怪之物,乃足以弄吾。吾亦一至愚之贱丈夫,然予审其人决非俗物。惟重予一诺,不敢遽下。必先调查此人所言之惨剧是否不差,为予对此问题之弟一着。予默计定,乃答曰:‘女郎所言予深佩服,然必予诺者,且使予熟思之。大丈夫与人一诺,即头颅性命皆不可惜,何敢等闲开口!今请君留此,予当有披肝剖胆之日以拜君谊。’

女郎曰:‘善。’

予于后一日别女郎,以远山出猎告而潜回省城,密查酒店父女之近状,人告予曰:‘可怜此一家,父缢于狱,女失踪,家为邱墟。祸发仅前五六月耳。’

予曰:‘谁为此人?’

曰:‘祸此家者,承宣使;然彼女实祸之媒。女若肯为吴官婢者,不惟无祸,且将有意外之福。三翁已矣!可惜此姑娘美而慧,今竟不知所之。承宣使尚未忘物色也。此姑娘真无幸福哉!’

予问:‘女何名?’

人骂予曰:‘周,省城谁不知有姑志其人者?汝何梦梦!’

予曰:‘生平足迹鲜及省城,彼妹大名入吾耳中,此为第一次。’

予既得确状,再温女所言,予前此怀疑之心,遂被敬爱之心所战胜。念娟娟者磊落奇杰,乃耳古人所传征女王、赵妪之事,决非史家制造。予忙归寓,脱漏六十矣,女即迎入。

予曰:‘久相处乃未知汝名,盍告我?’

女郎曰:‘予有狂癖善骂,人人尝呼予为姑颠。姑志姑志乃真予字耳。’

予大喜,扶女郎上坐,予向之行二拜礼,请为义姊。谓予姊曰:‘我同胞,我人民,谁非仇吴贼者?我国人自由之权利,彼蹂躏之如车轮下之碎泥!我祖先所遗我辈以灿烂之鲜花、尝我辈以团厚之佳果,彼手摧、彼喙嚼,精华英液攘为彼有,徒使我辈供载粪掘泥之车牛。天地间之可仇,孰甚于是!姊言家仇,犹为狭义,时可雪者,一雪则俱雪。予姊勿忧!能恪守天所赋者,天必助之,时将至矣。’

此为前晚事。予视夜已不浅,急赴会约。

予曰:‘姊且休!予有事即出也。’

予披衣去,回顾予姊曰:‘键门,息灯,予大约旦乃返寓。’

暨旦晨予归寓,初抵门,门不关。㷀㷀灯光向予面遥射。既入室,见予姊踞榻兀坐,悄然无所声。

予诧问曰:‘起何太早?’

姊曰:‘予未尝眠,乃不知有起。’

予求其故,姊曰:‘君等有此大计画,乃独外予。予岂非人?爱国保种之业,为男子所独有之特别品耶?予颇错愕,对曰无之。’

姊曰:‘君乃欺人甚!予视君近来神色,知君必有他心。前晚匈匈出门,予料必有大约会,君出予潜尾之。山寨中斫地拍天之谈,无不历历在予耳。是时予伏听于寨外,似为君等备斥堠者,予不欲造次误诸君,噤不敢声。会将散,予先君返寓。君之形与予之影相离能几何?君其觉否?吾心中一部日记尚可披与君读。’

予闻至此,不能不倾吐肺腑。凡吾党所图,已告之悉。顾今晚再会,予初欲独来,迟迟其行以待予姊之归寝。予姊坚请予偕。

予姊曰:‘君等苟皆英雄者,必不摈予。若以巾帼物屏予,予即谢君等,予自行予志,誓不误君等事。’”

奋语至此,精、力起立,抚掌大叫曰:“请加盟!请加盟!吾侪结交有神謉,无色相。苟赞成讨贼者,即为吾至敬至爱之兄弟!”

请会友一致,众齐声曰:“一致!一致!一致!”

起握女郎手,请加盟,各谢前罪。志答谢曰:“同人先号咷而后笑,非有前之怀疑,后来之深信伪也。”

于是会女乃得共五十人,各复坐,竟前夕所未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