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居易堂集 卷之二
明 徐枋 撰 王大隆 辑集外诗文 固安刘氏藏原刊本
卷之三

居易堂集卷之二

  与葛瑞五书

弟徐枋顿首顿首致书瑞五道兄尊前弟自二十四

岁而遭家国之变今忽已四十三歳矣䩄颜偷生于

丧乱忧患之中转眼不觉遂二十年回首二十年中

其所遭万死而一生及自分以必死而不死及必不

欲生而复幸生者不可以缕述也退之云譬如痛定

之人回思当痛时未知若何以自处也而况今二十

年矣而痛尚未定者乎噫为可悲也苏子卿陷身绝

域十九年而归汉所谓丁年奉使皓首而归千古而

下读之犹为陨涕今已二十年而日月尚悠嗟乎人

生几何何以堪此弟今年才四十三耳而须发半白

齿牙摇落而筋骨关窍之间自知有深入之病嗟乎

忧能伤人其信然乎然以二十年幸生而自谓尚可

与兄披襟解带而无愧者非独以杜门守死为然也

此二十年中所成书通鉴纪事𩔖聚三百若干卷廿

一史文彚若干卷读史稗语二十馀卷读史杂钞六

卷建元同文录一卷管见十一篇计成书亦且几百

卷矣然弟之无愧于兄者不在此也二十年读书课

文编辑之中葢亦有得于身心之学焉圣贤每谓能

自得师又谓无常师弟虽不敏然于土室面墙形影

相吊之时而往往自得师也于古于今所闻所见有

一人一事之可敬可羡者辄以自验吾能如是否也

有一人一事之可羞可恶者亦辄以自验吾能不如

是否也有一人之砥行于一世而失节于临时者辄

以自验吾能不如是否也有一人之脱略于形骸而

矜愼于衾影者亦辄以自验吾能如是否也偶见古

者于极寛大中而忽引绳批根于一人一事辄以自

问吾罹此何以自处也偶见今世于极𢡖核中而忽

疏节阔目于一人一事亦辄以自问吾遇此得母茍

免也如是者二十年于兹矣矻矻穷年孜孜不倦葢

吾心无一息之停也孟夫子所云孤孽之操心者乎

易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鲁论曰君子坦荡荡惟

其终日乾乾夕惕若所以能坦荡荡也所以弟二十

年来于平居时若履春冰之必陷也若𮛫虎尾之必

咥也及至世路构稽天之波弋人布弥空之网而我

坦然未尝动吾心而婴吾宁也何也自信我之必不

预于是也必不预于是葢以平时深自处无以招之

也苟平时深自处无以招之而吾不幸而仍阑入其

中此亦定命也此亦无悔于中者也又何以动吾心

而婴吾宁乎凡事之足以动吾心而婴吾宁者皆前

有以致之而后有以悔之者也苟前无所致后无所

悔则斯人而斯疾吾又何与焉东汉党锢之祸遍天

下名士无得免者而夏馥申屠蟠陈寔则独免焉其

免也不于其后而知之也于事而有以知其确然不

染者不于世之遗其人而知之也于其人之自处有

以知其确然不染者苟夏馥申屠蟠陈寔而仍不免

吾知其所自处又必有以异于人矣此弟之素所蓄

积也操此心二十年而于贵贱贫富之界则已划然

于中无所淆夺矣独于生死之际恐尚未能持之确

然而处之悠然者是所望于吾兄一言之起予也然

所谓未能持之确然而处之悠然者非不知义死之

足贵非不知幸生之可羞也恐明知其贵而不能贵

之恐明知其羞而不能羞之也且恐知其贵而或促

之促之而反溃也知其羞而或激之激之而反馁也

弟尝举此说以讲论于亲知友朋之间或有为之说

曰此向平所谓读易损益卦而已知富不如贫贵不

如贱但未知死何如生者乎曰非也此悖道之言也

若此言之信于人吾知其丧故吾而改素节者踵相

蹑也赵元叔曰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夫饱暖之愈

于饥寒人人而知之也惟以义较之有饱而其害胜

于饥者有暖而其害过于寒者故宁去饱暖而就饥

寒耳若曰锦绣之美不如粗布重裘之温不如露肘

刍豢之旨不如草根食前方丈之不如藜藿不糁

有是理哉茍一反而真知粗布之不如锦绣也露肘

之不如重裘也草根之不如刍豢也藜藿不糁之不

如食前方丈也而有不尽去粗布露肘草根藜藿而

锦绣重裘刍豢方丈之是趋也哉昔骊姬之适晋也

蓬首而泣流涕被面及与君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

其泣之过也彼固不知嫁之为美也又何怪今贞女

烈妇终身不字者有矣盛年自毁者有矣其性岂有

异乎人哉彼固洞然乎男女大欲也居室大伦也而

事固有重于此者故不得不忍而出于彼耳岂贸贸

焉而谓琴瑟之调嬿婉之好顾不如穷独伶仃枯槁

而濒死乎果贸贸焉以从之吾知其不崇朝而去之

溃然若水之决而趋下而不可止也葢以穷独零仃

枯槁濒死之万苦而难居而琴瑟嬿婉之多娱而易

处也故君子之所以自处于贵贱贫富之交死生之

际必精求而审处之惟其讲之精而处之审故富之

以万锺千驷而不顾贵之以三公之位而不易贫之

以饥寒顚仆而不悔贱之以编氓一介而不移然后

刀锯汤火视之如归不动声色也夫子曰富与贵是

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

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唯明知富与贵之可

欲而必不可处明知贫与贱之可恶而必不可去惟

明知其可欲而不处则其不处也为可久明知其可

恶而不去则其不去也为可恃不然鲜有克终者矣

故曰此言而信于人而丧故吾改素节者踵相蹑也

而人又谓殉节为易守节为难为烈妇易为节妇难

而吾又谓其非也人有幸而致死者矣未有幸而终

节者也故曰死节易也而不知不幸死则死节难矣

人有不幸而改节者矣未有不幸而再生者也故曰

守节难也而不知以守节致其死则守节为易夫守

节者守其所以死也因时致宜从容中道不后时而

忍濡不先时而伤勇不得死所而不随得死所而不

去正如饥之于食渴之于饮日出而起日晦而息也

孟夫子曰繇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吾亦谓非吾之能

死也乃死之为吾所也此其所以为难也史迁曰非

死之难处死为难知言哉不然仆隶贱人尚能引决

况天下之士乎吾之所谓难者吾之所谓未能持之

确然而处之悠然者此也嗟乎二十年之所有得者

如是二十年之所不能自得者如是惟吾兄有以教

之弟枋再顿首顿首

  答宫保张大司农书名有誉

徐枋顿首顿首敬答书于宫保大司农阁下枋生也

晚然窃论当代人物及古今得失之林间尝慨然以

为阁下固国朝三百年来名计相也以阁下德望之

崇规摹之远何难使国有文景之富俗有成康之隆

也哉顾乃崩天遘祸宗社为墟致窜身于香林白社

以老俯仰今昔能无泫然昔张苍为汉计相佐髙祖

定天下功名克终封侯累世何其盛也以苍之贤讵

能望阁下哉而人生遭逢不同有如此者又可慨矣

然伏念古人正复有如阁下之所处者李伯纪无救

于中原之陷家铉翁不能挽临安之亡意者天笃生

若人又以振两间之正气维万古之纲常为大且重

而非所论于一国一朝之存亡乎至于国破以后名

臣遗老其立节之严处身之当逺者吾不能知若大

江以南固未有如阁下者也阁下自托于和光以曲

全其峻节自逃于无所可用以并泯其苦心所谓二

十年如一日者惟阁下一人耳今世亦须才矣亦尝

搜罗于我朝之名臣遗老矣如某公某公者亦尝改

故吾而从之矣枋尝窃论之以为今世之须才正如

以新造之家须健妇以立门户则其所求者将刺绣

之工乎咏雪之才乎抑有待于操管钥之能擅筹算

之长者乎其所求在此而不在彼亦断断明矣乃所

谓刺绣之工咏雪之才无不致其招徕褰裳就之而

素负管钥筹算之能有克家贤助之称者独能自托

于淸净蔬素若一无所可用使求才者独不我及以

终其身于老寡妇噫不亦难乎阁下固国朝三百年

来之名计相也顾独能泊然二十年以自老于香林

白社其苦心峻节又何以异此嗟乎以阁下而自老

于香林白社此枋始不能不致惋于阁下之遭逢而

今则又不能不致叹于阁下之苦心峻节也枋获侍

SKchar杖望颜色者十有七年于兹矣十有七年中之所

以观于阁下者如此故敢因赐书而一及之至于鄙

文固谬未能一言之几乎道过𫎇奖餙复何敢当冬

间拟辑二十年来拙著之略有当者为一集未知得

遂否承委大音先生遗卷谨题璧上惟有以教之深

秋寒燠不时伏惟道履自玉不宣

  答灵岩老和尚书

底事亦熟闻之以不足挂我胸臆故不复置之齿牙

浮云太虚不特不足累亦正复不必知也所以尊教

所云助喜则未必而懊恨则绝无之然愚意以遭之

而喜则反似胸中犹有物在不如竟不知之为㪅愈

耳未知和尚以为何如像法末流鬬诤坚固风波噂

𠴲在所而然所赖大人者兼容并包如水入沧溟金

投大冶遇之则化归之则融天下无复事矣不然其

间讵能以寸哉是吾今日之所以益心折于吾师也

  与尧峰月涵和尚书名南潜灵岩嗣

𣏌人之天既坠然岂无断鳌足而柱之炼五色石而

补之者鄙意百凡宜以静镇之即此天而终坠矣尤

宜以静镇之何也动固无益也况人定自能胜天乎

近者颇闻山头不无纷纭我心怅然及𩀱老札来云

一众星散我心益怅然及闻吾道兄独幞被书卷振

䇿登山不觉以手加额曰赖有此耳宋绍兴中金亮

南侵兵焚采石长江无一舟敢行北岸者独张魏公

以一小舟径进一军见之以为从天而降遂以退敌

今以合众下山之时而吾道兄奋然独往何以异此

古德云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之所能为今日若

无道兄一人不几疑此语为欺我耶亦不几令天下

后世谓法门为无人耶心折之至不觉开怀饶舌惟

心亮之近来闻见颇多不惬鄙望处独赖吾道兄一

人为狂澜一砥耳并望敬致老和尚为万世观瞻不

佞弟不胜手额望之

  与天善开士书

世外之人拥𰯌瞌睡忽然风吹一信几于天坠海翻

为之陡然而醒亦陡然而病也旬日以来系念两山

寸心如灼既而念之人生力量全在死生忧患时用

必须于极震动中镇定极𢗅乱中整暇始验平时学

问得力处耳譬如阿家翁平时节衣损食持筹握算

积之既厚即遇水火盗贼非常缓急宁为所困哉法

门今日固是非常之变两山堂头自是非常之人当

自处之裕如即吾法兄学问有素自无须凡夫为不

量力之涓埃也以相念之极不觉饶舌及此一哂置

  答恽孙庵书名日初字仲升毗陵人

退之生平倔强髙自标置谓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

之列及读其答殷侍郎书抑何下也至云每逢学士

真儒叹息踧踖愧生于中颜变于外不复自比于人

嗟乎非侍郎之所论述有以深服退之之心及退之

之勇于求道绝不自欺其能如是乎虽然侍郎所论

述训诂之书也而退之推尊若是苟进其训诂者而

昌明圣学克绍宗传则所以推尊之者又当何如乎

此所以两月以来不肖时时服膺我孙庵先生而不

能去诸怀也不肖前伏读先生论性书渐涵反复几

于寝食其中枋虽于大道𫎇无所进然正如拨云雾

而见日星纵不知天官律历之学亦无不欣睹者及

昨复读山阴刘先生行状则㪅欢喜踊跃咨嗟赞叹

而实以为当世之大文也不肖枋兀居土室孤陋寡

闻而独于史学微有所见每叹休文腴而不核延寿

隽而无绪迁固风规于兹亏损至后世之史史法全

亡故叙致剧详而面目不出即如李伯纪一传至一

万五千言而其全宗社于一言系存亡于一身精采

殊未鬯也朱考亭一传亦八千馀言而至其晰微言

绍圣綂精微殊未阐也嗟乎亦可见传一巨人成一

巨篇之匪易矣而况刘先生状寔兼伯纪紫阳之传

合而成一文者耶其难㪅可知矣而今读尊著则如

闻其言如见其行事非有以抉摘心传大开生面宁

讵臻此乎吾以为子瞻之状温公实未能尔也叹服

叹服至性命之学枋虽不敏窃不敢自弃则㪅愿先

生有以卒教之

  答友人书

仆作𦘕三十年而卖𦘕未及数载始者实以避世之

人不应复以姓名笔墨流落人间而比年以来物力

日艰人情日索当世之一铢一缕既为不饮之泉而

同志故人可以通有无相缓急者又皆自给不暇又

见古人立身常有持之过峻而事穷势极反致尽失

其素者故不得已而卖𦘕聊以自食其力而不染于

世耳然非我求蒙迫而后应且卖者不问其人买者

不谋其面若百年采箬桃椎织SKchar置之道头需者随

其所值亦置道头而去仍不与世相接而与物交关

也而仆以为𠑽𩔖致义之尽究非埋名避世之所宜

私心自期俟前歳营葬买山二事积逋既完仍当课

童䜿勤耕作捆屦织席为圃灌园以自资而竟谢笔

砚此吾心也今不知我者至因仆之卖𦘕而屡屡强

其所不欲或欲书字或须面请尔尔则输重价不尔

则未能如值仆笑谢之曰若欲求富当不为此故为

署门曰避世之人杜门𨚫扫近资笔墨聊以全生非

以渉世蓬蒿弗翦猿鹤无惊幸孰甚焉葢有所谓也

然此自以谕不知我者耳若足下久要雅谊自托心

知何亦渉于一二俗人之态而强我以所不欲𫆀仆

之所不欲者任王生持吾𦘕册逢人便售耳岂有他

哉若谓山中书砚之物犹足偿仆𦘕价隐囊麈尾王

谢家风动皆珍贵仆虽愚犹自能知之一笑一笑

  与朱致一书名用纯附答书

五年阔别三年订期然后得一晤言一晤言而后喜

可知也然别则五年聚仅五日彼此所历之千头万

绪欲吐之千言万语俱不及一二两人如望气者俱

各颔之虽云心领然究以未能大畅彼此之胸怀至

今为之耿悒又承吾兄首肻于弟若于五年前有所

进者弟自譬正如草根花朵其长易见其妍易知然

究无根蒂遇风则折遇雨则零矣至如吾兄学道有

素已如栋梁乔木骤而挹之未见其加于前也而光

辉笃实处自是日异而月不同何况五年𫆀弟有心

学问而苦无师传就吾一二心折之友又未能日聚

一堂切磋勘验穷年累歳吊影面墙静中固未敢一

刻放吾心而无如未得把柄故乍开乍塞旋悔旋复

一日之中轮𢌞升降不知其几且结习既湥尘根难

泯故既知之而复入之既悔之而复犯之嗟乎阿难

所云安得有如来惠我三昧耶言念及此不但通身

汗下当亦自为拊心而悼也如何如何至于弟于五

日之间细窥吾兄精神收敛工夫缜密全于起居语

黙饮食动静时体认几至一毫不漏弟实为心折此

实近来学道者所绝无也近来学道之人或竟以道

自任然夷考其实大有败阙处不特燕居独处时时

露布即稠人广众中亦或自不能检㸃已为明眼所

照破者不少故弟心折于兄以为此寔当今学道者

所绝无也但愿吾兄以此缜密工夫直下钳锤于弟

使弟知所依归知所循绎则是吾兄之大有造于我

也弟之所祝祷于吾兄者唯此耳倘吾兄果以此子

为可教不吝时一过从使弟得信所怀来则感佩当

何如耶谆切谆切

     古人三日不见辄拟刮目相待何况五年弟自问行无所益学无所得冒昧而前惭对良友若吾兄则德髙而怀益退学大而心益小足

     见吾兄省治之功精矣密矣其为进境弘矣多矣接见九月朔日书犹勤勤恳恳自视愈欿然不足而谬以弟为少有所知委懐下问者

     无乃舍秋阳之曜而资萤爝之末光忘洪河之流而浥涓勺之微润耶然弟安敢仰负虚怀不一竭其固陋以报尊㫖今人有以程子主

     敬之学为执著而不圆通者又有以为未足尽圣人之学者弟独以为敬即天行之健天一息不健则四时不行一端不健则万物不生

     易于干言健不言敬于坤言顺即言敬圣人法天之健故六经四子皆言敬也一敬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能事毕矣尧之允执厥中

     敬也舜禹加之以惟精惟一而敬尤著不敬则杂何繇精不敬则辍何繇一自是以后历圣群贤未有外敬以为学至于文王而诗书所

     以言其敬者尤为曲尽使非文王实有以积中而著外安能称道精微若是故曰文王我师也但敬有自然者有强勉者不思而得不勉

     而中从容中道自然之敬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强勉之敬也吾辈能于一念之发一物之应实下强勉之功自然

     渐进有得以吾兄之二十年大节苦行敬身之道当今之世孰逾吾兄而手教犹云结习既深根尘难泯既知之复蹈之既悔之复犯之

     此吾兄之所以既弘且毅必求至于圣人之域而吾党之所以仰望而莫可几及也然所云既知复𮛫既悔复犯必有实见其然而非貌

     为是说者此无他主敬未密耳视听言动或从内出或从外来未有不听命于心者听命于心而以吾之神明才力可否行止其间未有

     可行而不行可止而不止止其所不可止行其所不可行者也但此际几微之辨最宜体勘可否或出于太虚或出于偏著此人心道心

     之殊诚伪之判而王霸之所由分也要之吾心若能时时警觉则虚与偏著亦自有不容掩昧者故易曰斋戒以神明其德即或事大理

     微学有未及则叅之前言往行质之友朋议论亦所以尽敬也虽事理极明且易苟平昔此心放倒临时安得卓然不乱故君子有全体

     之敬有随事之敬随事之敬即是全体之敬但动而为用㪅加之意耳窃观吾兄酬应人伦微喜谐谑谐谑虽无损于大节要非君子

     之所宜为何者德盛不狎侮也书所云狎侮君子罔以尽人心狎侮小人罔以尽人力犹是为治天下须得人心人力者言之若学者之

     事则身心之间何处可容狎侮身狎侮而其职不修心狎侮而其体不立所谓德盛不狎侮者正以狎侮之非有害于人而有亏于吾德

     也孔子曰修已以敬巳非外人物而为孤孑之已修亦非外人物而为偏寂之修与人接物而不失其敬正是持已而不失其敬故一修

     已而人安百姓安弟尝谓若视他人一分可忽便是自已一分学力未到此语谅不悖圣贤修已之旨葢圣贤实见人之于我此心同此

     理同吾无可骄于彼彼无可为我忽也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知与能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不能夫又可忽乎哉夫又可忽乎

     哉狎侮之心毕竟起于忽人忽人之心毕竟起于不自修未见自修之至而犹忽人者也此𠃔恭克让所以为尧之德温㳟允塞所以为

     舜之德也忽人亦有二故一则以自矜而忽之一则以非人而忽之吾兄检身若弗及寜复自矜然吾而智则易见人之愚吾而贤则易

     见人之不肖吾兄负绝世之识抗旷古之操凡至乎前者智且失其为智贤且失其为贤而况乎愚不肖在彼犹自灼见分量无可遁藏

     而况吾兄之超然𤣥览于其上然而以髙临下君子所戒所以见人之非亦繇于不能自忘于善但比傲然自得者为有间耳二者皆学

     道之障害此须直下斩截如操铦锋利锷㪅不可犯乃见学力窃观吾兄之意又欲先得乎道以为之主而后可以言学此犹狃于叅禅

     学佛者之见若圣贤之道则不离乎事事物物即事事物物而道在即事事物物而学在苟欲先得乎道而后言学则离道与事物而二

     之亦析学与道而二之矣朱子曰人须是博学审问愼思明辨笃行然后可到简易地位若先以蕳易存心便入异端去惟于事物而见

     其简易故虽应天下之事接天下之物而不觉其烦难若舎事物而求其简易则苟应一事接一物便觉烦难不胜纷错此弟所以谓禅

     学与圣学绝不相同而吾兄亦既验之而有见者矣若谓学无把柄但深探六经四子之书而把柄在焉吾兄之所以忧无把柄者亦坐

     既知复蹈旋悔旋犯故耳则弟所谓圣贤之学无过一敬者正乃把柄之所在也以敬而学学安得不以敬而问问安得不审以敬而

     思思安得不愼以敬而辨辨安得不明以敬而行行安得不笃以敬而与人接物与人接物安得不尽其道敬犹长堤巨防防之密也滴

     水不漏敬之至也毫髪无尤故一敬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能事毕变通鼓舞尽利尽神希圣希天之学尽在于是程子谓敬乃彻上彻

     下之道者正以此也然此亦就弟鄙见云然未知当否伏望条其得失而明以教我若弟于力行则犹未有得触处过端怨艾藂生尝自

   叹念同志者寡辅仁无徒非吾昭法其谁与归此番入山见吾兄勇猛精进壮志无前不胜庆幸愿吾兄惕之勉之又坚持之即以所自

   惕勉者倡我于前又以所自坚持者翼我于后幸后之日相与有成庶上以仰承先志下以不虚此生亦不负吾两人生而同时同地同

   志同道无卤莽灭裂半涂自废而为异端曲学所笑以后音问往来务各言其所得交勉其所不逮亦无为徒相赞许近于标榜者之所

   为祷祝祷祝恳切恳切

  答退翁老和尚书

昨承法谕谓枋处人子之难得尽人子之道可以为

千古人子之法奖誉过分夫岂敢当惶悚惶悚复示

周仪部玉凫先生谈笑辞世而和尚谓故臣遗老当

此之时谈笑而逝似不相宜韪哉言乎此千古所未

发实千古所未曾见及也天地之内不可无此语然

愚以为死生之际人所难言根器不齐识趣各异要

未可一律而论当审其人生平所自持以观其临命

一息之表见茍其人而真忠臣真孝子真圣贤佛祖

则临命之顷啼笑俱优如其不然笑固不可期哭亦

未为得也如曹瞒分香卖SKchar千古笑骂其鄙亵复为

后人勘破此正阿瞒以欺天下后世谓其无心于汉

祚耳此言一出其恶愈甚嗟乎于此可见苟生平如

瞒则当其死时悲喜语黙无一而可矣周仪部天真

粹白瑜不掩瑕忠孝皆本自然胸中绝无一物非末

世矜持名迹以行仁义者比寔未知其易箦时果复

何如若诚如尊谕意者以二十五年幸生为憾而今

而后始得洒然从吾君于地下遂听然而笑乎抑或

以二十五年之久而犹能不失其身犹得见吾故君

而无愧因含笑入地也且至性之士哀乐过人尝有

笑而悲恨甚于𡘜泣者古人往往见之要未可一律

而论也故愚意死生之际人所难言当就其人生平

而论之耳未知和尚以为何如至文章一道不朽盛

事亦未易言而大要可⿰扌𭥍 -- 指有无定之法有不易之体

惟其无定故千变万化而不穷惟其不易故触绪纵

心而必归控驭如巨冶然金铁既镕惟意所命倏忽

倾写钟鼎斯成而鼎不讹钟钟不滥鼎无定之法不

易之体具在是矣而近世不察多失其宗言法者病

之于泥不言法者病之于疏而文章之道几为不开

之茅径矣承示古无定体非无定体也风气有殊也

譬如古者茅茨土阶而今者金门玉堂奢俭美恶亦

已悬绝矣而上栋下宇其体岂变哉又示诗宗汉魏

汉魏以前无汉魏其宗六朝三唐亦然愚意惟其无

前所以为宗也譬如佛法拈华之前岂必复有拈华

少室之前何尝复有少室但今之人惟知求汉魏而

不知求其所以为汉魏但知求六朝三唐而不知求

其所以为六朝三唐是病在不知其所以宗而非宗

之过也昌𥠖云惟陈言之务去又云惟古于辞必已

出吾亦谓茍造其极何必古人真能叙事便是马班

真能修辞便是檀左真能训辞深厚便是典谟真能

咏歌盛德便是雅颂亦何法之可循而不知真能叙

事必合马班真能修辞必合檀左真能训辞深厚咏

歌盛德必合典谟雅颂何也是实有不易之体古人

已立其极而吾不能出其范围也杜少陵句有云未

及前贤递相祖述不有其体复何祖述哉然是求之

学与道而非求之文章之法与体也深造于学自得

其道则有无体之体无法之法不假绳墨自中规矩

不循陈䇲自合古人游刃运斤无所不可矣复承以

禅论文如曹山不借临济无依云门辟机惟能不借

斯成至文诚至论矣愚则㪅谓真能不借则尽借而

无害真能无依则重依而无累真能辟机则循门守

辙而自成机轴矣故惟太史公可以尽借国䇿世本

惟兰台可以尽借史记尽借国䇿世本而不贬其为

史记尽借史记而无累其为汉书葢惟能尽借而无

害方成其为真不借也未知和尚以为何如忽承垂

教发此狂言汗漫支离竦罪竦罪

  与尧峰月涵和尚书

丰山有石钟霜既降则鸣葢有其具得其地遇其时

则不能已于声也他山之石虽和霜而不能鸣丰之

钟非霜降而亦不能鸣何者三者不能相并也维人

尤然此阮嗣宗所以有广武之叹而桓宣武所以有

平乘之悲也今以吾道兄著作非常之才临三楚慿

吊之地而当今俯仰流连之时而登山临水而遇物

写怀有不著书𠑽栋者吾不信也虽或今者现身法

王息心道要举今古块垒文章结习一扫而空之然

愚以为真意所寄正自不妨一存本色不然读哀郢

之篇歌吊屈之赋揽衡湘云梦之奇撷幽兰搴芳杜

吾道兄其何以为情乎老和尚行后不特弟一人无

所归依举三吴同人如赤子之离慈母故亟望老和

尚速鼓慈棹即赋归来也惟吾兄力劝驾焉自春而

夏而秋计道履胜善珍重不宣

  与宝安去息和尚书名居⿰氵𡨋 -- 溟灵岩嗣为余族兄

两年不侍慈颜不得音问中心惄如有怀莫写惟时

从梁溪友人口中问讯道履平安耳前知吾兄已谢

院事退居一净室中此时逺避尘俗稀简应酬深为

得宜虽曰道人具菩萨心以救世为亟然时节因縁

固有以不救世为救世者此中尤须简别弟尝云圣

贤穷则独善其身然独善而黙持百世之风教则其

兼善愈大而非末世以身殉物者可借口逹节矣

  与葛瑞五书

昔人云借书一痴借人书一痴索书一痴以吾观之

天下事宁独以此为痴哉凡嗜之胶于心而物不能

解者皆痴也当其专心致志举吾之身无非是者故

饥寒不能𢡖吾体忧患不能动吾心举天下之美好

不足以易吾欲而其所成亦遂以名天下而不腐于

后世昔人有嗜奕者每旦甫开睫仰而视其帷之顶

则有枰焉于是指㸃目瞬首𡧓而口嗫嚅者皆杀活

争劫之势也尝与友赌棋不胜心不服偻行而密算

之遂触危石而仆碎首而殒焉夜半人救之始苏苟

无救亦竟以死矣噫何其痴也而其奕亦遂以无敌

于天下故如锺繇学书呕血破塜米顚乞帖发狂投

水非痴之极则亦不能精之至也不独此也汤武之

放弑刘项之所争夺以巢许之髙及老庄之齐得丧

同视之宁不为痴哉而究之巢许之硁硁必洗其耳

老庄之矻矻著书以必申其说亦未为不痴也以吾

观之古今之人不痴者何限而足以名天下而不腐

于后世者必痴者也惟其痴愈甚则其诣愈极而其

传愈逺嗟乎当今天下非吾与兄其谁能痴哉昔蔡

邕一见王粲尽以书籍与之此亦痴也沈约赏王筠

之文刘显推孔奂之博识出藏书相付此亦痴也刘

孝标好学闻人有异书必往祈借此亦痴也袁峻家

贫无书每从人假借钞写此亦痴也何也人之有才

与我何预而𢌿之藏书一人心目之力宁能尽天下

之书而祈借钞写哉然今唯兄能为邕与约与显而

吾独能为孝标与峻故吾愿吾二人者循环于三痴

之中而已

  与灵岩昙应和尚书名文杲退翁老人嗣

风波之世𨷖诤之交誓不欲以此身一渉其间故今

不特欲口绝讥评亦并欲口无赞叹恐一有赞叹则

又为不赞叹者生嗔耳如何如何此语并可一呈老

人使一开笑口且以见不肖之所存也如何如何

  与王𩀱白书

张默全先生药囊擅和扁之术莲社推宗䨓之贤名

满三吴者三十年矣此固吾三吴荐绅先生所稔闻

也而其内行纯备孝友大节不愧古人实人所未尽

知者近复让数千金之产如弃敝屣去户屦常满之

业如脱尘垢尽以与其弟而孑身入山隐迹僧舎不

携一童䜿不应一世縁一室萧然闭户独坐令人可

望而不可即此其髙风不尤古人所少哉不肖弟为

乞同志数人为咏入山诗以赠之意必求当世巨公

而且志在山林者如髙彚旃学宪马尔采国博得推

分赠言然后足垂不朽矣枋二十年土室薇蕨不继

且一家善病黙老以参苓珍药起之而且载酒问奇

绝甘分少有古人之风吾心窃感之亦心窃髙之此

固左右之所目见而赞叹无已者也枋鄙琐无似然

素性硁硁不敢妄为许与居常窃论交情自交情人

品自人品不可以爱憎德怨丝豪夹杂若黙老盛德

实愧未尽形容非敢阿私所好也若彼虚㤭浮慕盗

誉标名者吾去之惟恐不速又敢从而妄谀之哉

  与王生书

仆自沧桑以来二十馀年绝不刻一诗一文所以者

何避世之人深不欲此姓名复播人间也则仆之佣

书卖𦘕岂得已哉仆之佣书卖𦘕实即古人之捆屦

织席聊以茍全非敢以此稍通世路之一线也而足

下每每强仆以书字毋乃与仆之初心大刺谬乎况

仆之不书字亦正以苟全也心之精微口不能言岂

易一二为足下道哉乃仆辞之甚苦而足下犹必絮

言其人若何品行若何家世不妨为书字噫何足下

之难晓如是乎岂仆之有所拣择简傲而云然乎噫

亦谬甚矣仆尝谓索仆书𦘕而必强仆以书字亦犹

于茹素之人而必强进以鱼肉既已谬矣及其坚辞

而犹盛言鱼肉之可食不㪅大谬乎承委种种并厚

币一一完璧鄙人硁硁苟非吾意虽千金所不欲也

以足下之难晓也故特以书报

  与朱致一书附答书

表弟徐枋顿首奉书于致一大表兄尊前不肖弟自

十六歳执经先师朝夕受教于先师者五年师严道

尊耳提面命其切我以义而薰我以德实有古人之

所少者实有称说之所不能及者即今不肖弟稍知

所自立又孰非五年中正其始之所造就乎弟故自

成童以迄白首服师之训而佩师之德如一日也乙

酉之变先公毕节于前先师殉难于后继彭咸而游

汨罗又复一揆不肖弟痛之异之每一念至痛绝心

肝必期有以写吾心者时即矢意为先师作一传欲

俟于文事稍有窥见然后为之及执简而受役于同

人亦有年所岂反遗我初心哉第甫叙畴曩百端交

集伸𥿄欲书而悲来辍翰者不知其几矣今以衰病

浸寻不欲㪅稽奋腕操觚努力从事为叅详节概裁

酌巨细勒成一篇缮写净本专函呈上虽心似践而

精已销亡无有徤笔雄辞可以耀日星之辉而炳川

岳之灵者则又终无以极吾心之所存也如何如何

惶悚惶悚谨东向再拜枋手白

    表弟用纯顿首顿首谨复俟斋老表兄尊前伏蒙髙谊为先人𢰅传见示兼拜手教勤恳备至恭读𢌞环感而继泣泣而且愧尝论弟子

    受业于其师得以行成德立者虽曰渊源有自陶铸有资亦由天挺人才其精神志虑自有以奋兴而逺到也惟其才之伟杰为与道亲

    故其于师门之一言一动一步一趋皆有以得其指趣而受其裁成古来圣贤所谓见知闻知皆是道也不然则虽日游邹鲁之门墙日

    依闽雒之几席亦何自而知其所以为孔孟所以为程朱也哉而其所得于师门者复有以身着之以言显之之不同颜曾之在孔门奉

    无隐之传不言之教神明黙成以驯造道之极致而不闻颂扬孔子之为圣何如其至又何如其大此所谓以身着之也而孟子谓智足

    以知圣者则皆曰污不阿私所好虽有(⿱艹石)子贡宰我三子之德行若不逮夫颜曾而其善言孔子则亦未有若是精实至当者恭惟老表

    兄执经先人之日用纯尚在童𫎇顾亦尝厕处其间窃见吾俟斋笃信之思固已与诸从游者有别维时俟斋科名甚早志气甚盛方谓

    大其师承者在乎经国家而利民人不谓先人旋踵尊先公之后痛从彭咸遗则而吾俟斋亦遂屏居土室抑何不幸然而四十年来履

    非常之危遇历百折而不回同于一日则于师门之所承传亦既身著之矣虽始也入奉趋庭之命而又出聆函丈之诲既也内怀伟元

    攀柏之痛而又外深端木筑室之悲然自非天挺人才自以其身维系千古之纲常群伦之名教亦安能在三之际尽孝尽义若兹也即

    不复以其文为先人扬芳播烈而后世皆知俟斋徐先生为节孝朱先生弟子其于先人为有光而滋重也多矣况复举先人一生纲纪

    布列彚而为传则是身着言显一人兼之以先人之名德大节或不负乎斯文用纯则何幸而邀此荣施葢自顾不肖㓜闻严训又得以

    中表子弟仰睹尊先公大君子之末光而且𫎇先人之泽与吾俟斋𢍆谊深厚垂五十载然而悠悠毕生无所振奋即比于没溺尘溷者

    差若有间然不过朽株枯木同为腐废既不能以行诸身者发挥先人之遗绪又不能以其言导扬 --(‘昜’上‘旦’之‘日’与‘一’相连)万一能无愧欤若夫衔戢之忱充溢

    五内子瞻谓多言何足为谢仰祈照悉不宣



居易堂集卷之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