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七 四书疑节 巻八 卷九

  钦定四库全书
  四书疑节巻八
  元 袁俊翁 撰
  孟子
  孟子尝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及于性善孝弟之论乃皆专举尧舜何耶
  尝考公孙丑有伯夷伊尹何如之问正以二人出处之有异孟子遂举孔子仕止乆速之适其可而谓予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此章大㫖盖专言一己之志惟求其出处之与同也故孟子于孔子仕乆止速之可凡两言之圣之时也一语尤足以尽其要以至他日不怨不尤之论正与孔子合是则愿学孔子之论岂欺我哉再考孟子答滕文公之问告之以性善言必称尧舜以实其说及于曹交有人皆可为尧舜之问则答之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凡此两章盖皆泛言众心之理必原其赋受之与共也故于储子之问答亦曰尧舜与人同耳以至平日议论之间不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则曰孳孳为善舜之徒也若此类者盖皆往往原厥初天赋于人之理圣人得我心之所同遂直以尧舜之所为而勉诸人也虽然此特论前三章之章㫖云尔若以圣人之道言之则孔子之道即尧舜之道尧舜之道即孔子之道仲尼祖述尧舜其道岂有二哉谓予不信请质孟子篇末尧舜汤文孔子见知闻知之论斯得之矣
  天降大任一章何以舜并言之
  儗人必于其伦礼经有是言也孟子论天降大任一章直以舜与传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并言之岂其伦哉夫说命三篇已非管子诸人所敢望舜性之也犹有待于动心忍性増益其所不能言之愈有所不通也吁孟子立言之本意初非尚论古人以相儗盖感其道之不行而觊他日之或遇故托古人之事以自释上而圣君贤相下而霸者之佐未有不先难而后获者士君子稍有自资于斯世未可遽以艰难险阻而自沮也倘以此意求之则前者之疑皆可释然于胸中矣且舜之所以性之者以理言也此所谓动心忍性増益不能者以事言也安可谓此理之在我无复值在外之事耶况动心忍性言者竦动其心坚忍其性先儒尝论所谓性亦指气禀食色而言耳然则动心忍性之性与性之之性正自不同初不必合是而为之疑也窃考孟子此章大㫖正与徳慧术知恒存疢疾二语相似彼则末举孤臣孽子以为之证此乃首论古人之出处而后发为动心忍性増益不能之说要皆孟子有所激而言之学者不可不察
  汤武身之反之同欤异欤
  前所谓性之身之者申之以五伯之假盖主事功言也后所谓性之反之者申之以盛徳之至盖主义理言也二章大㫖非惟身之反之之不同亦且性之性者之有异何则前论事功者性之以功用言安于自然而行之身之则有待于勉强而非出于自然后论义理者性者以本体言得其本然而全之反之则有待于反复而后反乎本然论者知性之性者之有异则可与论身之反之之不同矣合而论之性之安焉者也即所谓由仁义行也身之执焉者也即所谓行仁义也性者性焉者也即所谓诚者天之道也反之者复焉者也即所谓诚之者人之道也然则身之以功用言反之以本体言其立论不无事功义理之殊耳夫岂有二道哉究论其极则是道也非惟身之反之之不殊虽然与尧舜性之性者其道一而已矣
  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而孟子又谓文王犹方百里起何欤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然则孟子据传而言文王之囿信有方七十里之广矣及孟子之答公孙丑又曰文王犹方百里起此二说皆出于孟子之书此以方言彼亦以方言则是文王之国方百里乃取方七十里以为囿其所馀者方三十里不知何以容城郭宫室宗庙社稷官府民居之属耶徐而考之文王初年继王季治岐不过一侯国耳及其享国五十年之间民心日附疆土日广以至三分天下有其二末年迥非初年比矣要之孟子所谓方百里者指文王初年时事耳所谓囿方七十里乃文王中年末年时事彼一时此一时也况孟子明谓犹方百里起起之云者是原其初年言之明矣囿方七十里云者朱子固尝谓其亦三分天下有其二之后也愚按诗云王在灵囿正当灵台民附之后此其谓文王中年末年时事者益可徴矣究至此极则孟子前后二说所言各得其实初何矛盾之有虽然此亦不足深论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者不必论其为囿之小大而当求其与民同乐之盛文王之国方百里起者不必论其为王之难易而当求其以徳行仁之实论至于此而后可以得孟子难疑答问之本心
  见知闻知之论在文王时见而知者何以言太公望散宜生而不及周公
  甚矣尚论古人之为难也尚论古人意各有在焉得人人而及之且当时措辞立论姑举其概耳议者或曰孟子自言欲承三圣而篇末见知闻知之论在文王时乃及太公望散宜生而不及周公何欤愚尝即孟子而观之其上举尧舜禹汤文孔子则由某至于某曰由曰尝至皆专指之辞也其下历举禹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属则皆以若言之云者泛指之辞初不仅此二人而止也或曰若泛指之辞言之可也然当时试举其概在文王时举周公亦奚不可今乃舎周公而言太公望散宜生岂无故乎吁孟子篇末乃历叙前后群圣道统相承而言也凡所谓闻而知之者皆间于五百馀岁之后道统葢有所属其论见而知之者尧舜时举禹皋陶汤时举伊尹莱朱文王时举太公望散宜生葢皆就当时略举一二人以示其概耳且如文王时岂止略于周公而不言哉圣如武王亦不之及盖以武王周公皆文王之子也先儒论易尝谓世历三古人三圣三圣指羲文孔子而不及周公盖亦以父文王而子周公父统子业故不及此章维历叙群圣前后道统相承文王周公父子一家此孟子寜舍武王周公而举太公望散宜生也不然以武王周公之盛徳岂不及于太公望散宜生哉要之当时立言意各有在试举泛指之辞言之凡同时之知道者殆皆在列虽不言犹言也况孟子之于尽心虽不及周公然于离娄篇历举舜禹汤文武周孔之事记者乃取此三章相属而以予私淑诸人一章继其下正以见古今道统相传之有在是则孟子之于离娄明举周公于数圣人之间则周公之圣徳其于道统之授受固昭如也孟子所谓欲承三圣者即此证之而益信
  孟子以夷清惠和为圣又以为隘与不恭何欤
  君子论人臧否必当其实醇疵两不相揜此正仁者之能好恶人也窃尝考之孟子论伯夷之不事不友不立不言则称其清也非过情论柳下惠之不羞不卑不怨不悯则称其和也非失实伯夷之风能使顽廉而儒立柳下惠之风能使鄙寛而薄敦则其所谓清与和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故孟子尝特称二子以为百世之师而于二子之清和必皆以圣许之宜也至若伯夷之不屑就常以若将凂焉为心衣冠涂炭毎失之褊柳下惠之不屑去常以焉能凂我为心袒裼裸裎多失之慢此孟子不得不为隘与不恭之辨也大抵清不与褊期而褊自至和不与慢期而慢自生是皆清和二者流弊之极虽夷惠亦不自知非孟子有仁人好恶之公心岂能为是臧否人物之论醇疵两不相揜哉论者或以一言盖一人一事盖一时盖皆非也
  称夷惠百世之师又言其隘与不恭何耶
  二章大㫖皆举古人以为来世法其称二子之圣而许其为百世之师盖勉夫人就其所可者也其称二子之隘与不恭而谓君子所不由盖戒夫人去其所不可者也就之去之各有攸当初不失仁人君子之公心果何害其异论哉况孟子称二子之为圣人者初非圣人之全德伯夷圣之清柳下惠圣之和殆皆一节之至于圣未免有所偏胜焉清之偏胜也失之隘和之偏胜也失之不恭理固然已自就其所可者言之夷之风能使顽廉而懦立惠之风能使鄙寛而薄敦此百世所可师者也自去其所不可者而言之夷不屑就常以若将凂焉而为心惠不屑去常以焉能凂我而为念此君子所不由也世之人学夷者未必得夷之清而先得夷之隘学惠者未必得惠之和而先得惠之不恭此孟子安得不举百世之可师者为学者勉复举君子之不由者为学者戒甚矣君子之论人也公而待世也周
  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而伯夷太公乃闻文王兴而后来归何耶
  大抵士君子之立身行己有求其在我者也有求其在外者也求在外者不能无所待求在我者不可有所待使在我之事而有所待则失之自暴而自弃在外之事而无所待则失之自炫而自鬻二者胥失之矣孟子尝谓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然伯夷太公独非豪杰乎孟子乃谓其处东海北海闻文王作兴而后来归何欤吁孟子论豪杰无文王犹兴者指人心天理而言以进徳修业者为事也孟子论二老因文王来归者指二老出处而言以致君泽民者为事也以进徳修业为事者系诸己非人之所得与此乃求其在我而不可有所待也以致君泽民为事者系诸人非己之所得专此乃求其在外而不能无所待也二章自是二意初果何所驰背乎大抵士君子之立身行己其大要曰学曰仕而已学也不可有所待仕也不可无所侍不可有所待者天爵之所固有不能无所待者人爵之自外至无所待而待不可也有所待而不待尤不可也立身行己之间恶乎待恶乎不待请审于斯二者
  论孔子之集大成何以言知而不言仁言圣而不言神也
  尝观中庸论道之次第往往以知行并言未有不先知而后行者是以孟子论孔子之集大成始终知圣正以知行言也或曰仁义礼知是为四徳专言仁则可以包四者今乃言知而不言仁善信羙大圣神盖有六等神为六者之极功今乃言圣而不言神何欤嗟夫知之为知合仁义礼知而并论固列于四者之末然中庸三达徳则知又居三徳之首而仁反次之圣之为圣合善信美大圣神而并论固列于六者之亚然洪范五事则圣又处五事之极而神不与焉曰知曰圣初岂可以浅近观哉是以夫子之于圣不能则曰吾岂敢夫子之于知不曰我无能则曰驱而莫知辟择而不能守然则知也也盖亦未昜至也虽然此特圣人之谦辞耳若知与圣夫子盖有之矣子贡圣门髙弟于吾夫子尝以将圣称又以既圣称以至称至学不厌之之为知知者不惑之为自道是则夫子之圣且知可知矣
  条理者即易所谓知至至之终条理者即易所谓知终终之彼此虽有功力浅深之间然皆所以先知而后行至于知与圣则天矣知所以知之也圣所以行之也此所以始知而终圣也昔南轩尝以致知力行论之而未详愚敢援中庸知行之论信孟子所谓始知终圣者正以先知后行言也况先儒尝曰仁知如元亨利贞元便是仁贞便是知四端仁知最大无贞则元无起处无知则如何是仁又曰仁为四徳之首而知则能成始而成终犹元为四徳之长然元不生于元而生于贞不贞无以为元也是则知仁岂可以优劣观哉先儒尝曰神不可知谓圣之神妙人所不能测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神人也又曰所谓神则是圣人之妙人不可得而测者非圣人之外复有所谓神神则圣人不可知者也是则圣神又可以浅深观哉要之知以知言圣以行言先知后行此其始知而终圣也言知而仁在其中言圣而神寓其内举此而遗伋庸何伤
  曽西畏子路而鄙管仲果何所见
  大抵士君子之立志惟以道义为先而功利不足较也苟自常情观之子路之才不过千乘之国可使治赋而已回视管仲之相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其功业岂相侔哉然或人之问曽西比之子路则蹴然而不安比之管仲则艴然而不悦不知曾西何所见而然欤吁曽西之志在道义而不在功利耳董子云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此道也窃观子路管仲之行事譬之御者子路则范我驰驱而不获者也管仲乃诡遇而获禽者也倘以谋利计功言之则子路诚不及于管仲然自正义明道而论则管仲又安敢望子路之万一哉曾西曽子之孙仲尼之徒也宜其以道义为重而不尚乎功利先儒所谓志于道徳者功名不足道是岂或人之所能哉嗟夫或人之不知曾西无足怪也丑也日逰于孟子之门而乃以管晏之功望孟子孟子遂引曾西答或人之语以告之正欲借子路与管仲并以明道义功利之重轻丑于此盍亦知所择矣而奈丑之卒不悟也甚矣功利之易于溺人也如此学者可不知所戒哉
  孟子告子之不动心何以不同
  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其于公孙问答之间言之悉矣大抵孟子之不动心出于自然告子之不动心强之使然其气象之不侔固昭如也然告子之言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四语之中言心者再孟子之言曰我知言我善飬吾浩然之气二语之中略不及心岂孟子之心学反不若告子之密欤吁盍亦参诸上下文则可知矣上文有谓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由是而论孟子之不动心正以持志为主曽谓孟子止长于知言飬气而不及心乎况言而能知见之者真气而能飬守之者固见真守固此方足以观其心法之正下文且明谓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是则孟子知言飬气之学所主者心明矣要之告子虽合言与气而归诸心者其于心学反疏孟子虽止曰知言养气而不及心者其于心学甚宻何以知之孟子专主于义而告子以义为外此所学之相反也不然孟子何以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尧舜授受执中而已孟子言必称尧舜者也而子莫执中乃不之取何欤
  理有名同而实异者问其名则同较其实则异论者不究其实之异而徒徇其名之同可乎自昔尧舜传心大法执中二字乃其要领孟子言必称尧舜者也及于子莫之执中孟子乃不之取何欤吁甚矣古今之论理者不可徒徇其名之同而不究其实之异也夫茍徒徇其名之同则杨氏之义墨氏之仁皆可得与尧舜之仁义并称矣惟按其实而究之则杨氏义失于为我墨氏仁失于兼爱至此而后知杨墨之仁义异乎尧舜之仁义故孟子辟之而不少恕也今子莫之执中也亦然徒以执中而论似与尧舜之执中无以异孟子毎以尧舜之道告人固不得不取之也岂知子莫之执中正为杨墨皆不能无过不及之偏子莫知杨墨之失中遂度于二者之间而执其中似近之矣而犹未也为其执中而无权也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孟子之说固自明白果安得与尧舜之中而并论耶尧舜之执中正中庸所谓君子而时中是也子莫之执中其视尧舜之执中名虽同而实则异孟子言毎称尧舜而于子莫之执中不之取岂不宜乎要之孟子不取子莫之中盖与辟杨墨之仁义均为恶似而非者其名同而其实异也他如汤之执中正有得于尧舜执中之法则孟子未始不喜谈而乐道之者以其名实之相应耳吁至此益信子莫之中徒有其名而无其实也
  辟杨墨何其前后异论
  圣贤之于异端方其背正而适他则距之也甚𫿞及其舍他而入正则其待之也甚恕初非始终有二心盖维持斯道者当如是也尝观孟子予岂好辨一章极言杨墨为害之甚而直以距杨墨自任且谓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窃原公都子之问外人皆称夫子好辨然则当时与杨墨辨者疑仅有一孟子而已及观逃墨归杨逃杨归儒一章则直有归斯受之之语且谓今之与杨墨辨者如追放豚既入其笠又从而招之盖言彼既来归不当追咎其既往之失是则孟子亦不复与之辨矣合二章而论之是何前者距之𫿞而今者待之恕耶吁皆是也方其背正而适他也距之不严则人不知彼说之为邪及其舍他而入正也待之不恕则人不知此道之可进前可见其义之尽后可见其仁之
  为维持斯道计也虽然墨者夷之求见而至于再意既诚矣受之可也孟子乃竟因徐子以告语之而不之见又何欤吁教亦多术矣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孟子欲承三圣在于距杨墨岂当时害道者止于杨墨欤
  贤圣之辟异端先去其甚者耳何则圣贤君子之卫道莫先于恶似而非者也杨朱墨翟之害窃吾道之仁义以自名最易于惑人之耳目而壊人之心术焉向使杨墨自为一家人皆知为异端则于吾道乎奚病惟夫杨氏之为我似义而非义墨氏之兼爱似仁而非仁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杨墨之言夫程子尝论杨氏为我疑于义墨氏兼爱疑于仁故孟子只辟杨墨为其惑世之甚也即此而论则当时异端为吾道害固不止于杨墨而未有如杨墨之甚者孟子特举其距杨墨以承三圣者固宜不寜惟是他日孟子辟陈相从许行之道亦举鲁颂膺惩之说而言周公之事盖孟子卫道之功无往不以承三圣自任也孟子救时忧世之心亦劳矣
  以心论大人者二同乎异乎
  自古圣贤之论心有指心之体言者有指心之用言者夫寂然不动心之体也感而遂通心之用也惟能全其体于寂然不动之中故能尽其用于感而遂通之际使徒寂然而无感则吾心岂诚若死灰而已哉孟子以心而论大人者二初言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诚若澹然无所为也及论心之官则思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此为大人而已矣是则又以思为之主得无先后之异㫖欤吁大人之为大人一而已矣前言不失赤子之心者以心之体言也后言心之官则思而先立其大者以心之用言也先儒尝谓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是以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只此数语自可贯两章而通释之矣夫所谓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者此正是心之官则思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弗能夺也扩而充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正为其心之能思故尔合而言之不失其赤子之心者存其体也先立乎其大者充其用也二章大㫖不失其为互相补未见其为两相戾也或曰二章之论析体用言之可也然心之官专以思言似非大人气象岂知思曰睿睿作圣思者实为圣功之本无思而无不通固为圣人然无不通生于通㣲通㣲生于思自思通而至于无思则大人其圣人矣方其大而未化此正思通时也论者安得以思为之疑





  四书疑节卷八
<经部,四书类,四书疑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