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边燕语/肉券一 中华文库

　　歇洛克者，犹太硕腹贾也，恒用母金取子，以居积得橐金无数。然如期要索，未偿假借，人多恨之。仇家曰安东尼，罗马人也，与歇同客于微臬司。其人伉侠好友，有通缓者，必释之金勿问。歇洛克以为相形以败其业，憎之次骨。安东尼见辄肆詈，歇洛克静默弗较，至引以为恨。安东尼居微臬司，微臬司匪不尊安东尼为长者，而巴散奴者昵之，尤款款有情愫。巴固微臬司贵胄，家不中资，竟以挥霍罄其蓄，时与安东尼通缓急者数矣。一日巴散奴走诉安东尼，言：“城中巨家有弱息一，国色也，其父新丧，悉产赐其女，女娘则挟产与俱。顾其父生时，余亦时造其门，女昵我，将订婚嫁，顾吾家式微矣。今更伸前约者，必得三千圜，或足具礼，君其能为我将伯耶？”安东尼曰：“海贾未归，仓卒不可得资，君必需此者，吾当称贷之犹太人，即以吾海舶质之。”于是同造歇洛克，许告贷三千圜子金，听所划海贾归，即并子母归君。歇洛克自念，彼罗马人视吾犹太遗黎直狗耳，今幸见贷，非重窘之不足泄吾愤。方夷犹间，安东尼觉状，即曰：“歇洛克，尔吝假吾金耶？”歇洛克曰：“先生向在广众中唾吾衣，蹴吾身，以为犹太者狗耳，吾狗又安从出此三千圜者？”安东尼怒曰：“尔今且勿视为朋友告贷也，视以资假仇敌，届期不能完其金者，讼詈由君，我不更较。”歇洛克曰：“先生怒乎？吾宁忆前隙者，苟念我贷金，宁复计其息。”安东尼素俊侠忼爽，以为犹太遗孽，乃变调如此，信之。歇洛克复笑曰：“吾必假金，然必同赴律师定约，果如期而金不完者为约爽，请剜先生肉一镑为偿。此戏约也，先生其哂笑而从我耶？”安东尼曰：“易耳。”复私叹人嗤犹太人者，殆过当也。巴散奴骇曰：“此何如事，君乃诺之！”安东尼曰：“约中日月，视我归舶为后，吾舶一归，举所有盖数十倍于此，吾肉岂遽劙者！”歇洛克闻二人言，呼曰：“阿伯拉罕乎！〈此犹太始祖，犹太人动辄呼之者。〉不图基督教中人乃亦妄测平人至此乎？”因谓巴散奴曰：“君试念之，吾得安东尼肉，能甘之如牛羊耶，何益于口腹？君不允者，我亦不复相强。”安东尼亦谓然，遂弗听巴散奴，允其署约。

　　巴散奴所图聘妻曰“鲍梯霞”，贝而孟德人也，举国艳其色，顾莫能聘。巴散奴既得圜，乃盛饰其车马，过鲍梯霞，从健奴曰“格来替”，气概甚盛，鲍梯霞果悦而嫁之。巴散奴从容语鲍曰：“余门望虽高，顾所业乃不如中人。”鲍梯霞曰：“以君才调，即得甚美于吾，甚高于吾者，事君犹恐不获当。顾乃以蒲柳之质相耦，又遭悯凶，未尝学问，事君已愧，君反自引以为病耶！且吾未事君，连阡之田，累万之金，吾主之，今既委身君子，则君为府主矣，请以吾戒指一奉饷，如饷君以权，足以主此产者。”巴散奴感激至于无言，乃即戒指誓曰：“吾永不背此戒指。”鲍有侍儿曰“聂里莎”，见主妇笃事主翁，亦与来奴格来替订婚约。格来替以情白主人，巴散奴与鲍梯霞咸允，遂成礼。方合卺间，家书突至，巴散奴读之色变。鲍梯霞以为丧书也，叩之，巴散奴疾首言曰：“实告君，吾家罄矣。前之略能具礼者，实贷于安东尼，安东尼又转贷之歇洛克。署约以爽期不偿金，当劙安氏之肉。”言已，又读其书曰：“吾亲爱之巴散奴，吾海舶受飓没矣。犹太人诺责之期至矣。若照约行事，吾去死至迩，故必得君于吾临命之前视我。若君必不能至者，即可勿至。”鲍梯霞闻言大悲，曰：“安东尼为我夫妇故至此，吾请以二十倍偿责，语犹太人不能动吾安君一发也。君趣行救长者。顾大礼未成，无以正名；礼成君行，吾憾亦滋释。”于是巴散奴遂挟其仆归微臬司。既至，安东尼已下狱，且为期已过，巴散奴出母金，歇洛克弗受，必欲得肉，且立期请微臬司公爵定谳。巴散奴术穷，拟坐候鞠期，与安东尼同命。先是，巴散奴别其新妇时，妇言曰：“谳定，宜与安君同枉我。”

　　既而鲍梯霞自念，犹太人凶狡，安君必无全理，吾前约万事悉禀承巴散奴号令，无敢专决，今事急当同行，因治任趣微臬司。鲍梯霞有戚畹曰“贝拉略”，精于刑律者也，鲍梯霞以书请托名以往，且假其衣饰一行。书既报闻，鲍梯霞果变服为律师，并饰其侍儿为书记状，驰至微臬司。时公爵方临鞠此狱，鲍梯霞出贝氏上公爵书，书云：“吾夙计自来为安君平反狱事，顾病莫至，今请以忘年友贝而莎临鞠，为安氏辨曲直。”公爵允之。然堂之上下见律师貌美，恒奇骇。时二造咸上，鲍梯霞四瞩，见犹太人意气绝张，其夫巴散奴侍安东尼之侧，惨然不能为容，顾巴散奴实莫知辨质法堂者之为其妇也。鲍梯霞语歇洛克曰：“以律意申之，安东尼负责当如约。顾为人须尚慈爱，君不过欲得钱耳，即索彼多金为子者，于法亦善，何为𬣳𬣳争此块肉？”反复伸理至数百次，歇洛克屹然不为动，坚请如约。鲍梯霞曰：“君以为安东尼终不能出此金，故甘其肉乎？”语未竟，巴散奴捧三千圆上，且曰：“金固在，即多索子金至数倍者，当不敢较，并乞律师于法外行恕，拯吾良友。”鲍梯霞怒曰：“国家定律，安可恕者。”歇洛克乐而呼曰：“但尼而来平亭吾谳矣。”但尼而者，犹太良有司也，律师妙年鞠谳，乃老练至此。鲍梯霞趣取约，读竟曰：“约甚明审，据律安东尼当剜却心头肉矣，然以吾决之，得金为优，曷碎此约！”歇洛克坚勿承。语既，出利刃，即其靴上磨拭，且下。鲍梯霞曰：“安东尼，尔尔到此尚何言？”安东尼语巴散奴曰：“我死不置念，唯求速死，请以手授我，执之为别。君归，勿以我故鞅鞅不自聊，唯告夫人，道老友爱君夫妇仅此耳。”巴散奴悲哽言曰：“我之重视吾妻，甚于吾命，今见君惨状，似吾命及此爱妻均瞠乎后矣。苟能出君于死者，吾命即非所惜。”鲍梯霞忍痛语巴散奴曰：“设君妻在是者，能允汝所言耶？”格来替见主人如是，亦以语慰安东尼曰：“吾有妻，亦甚爱之，然较其轻重，尚望吾妻诉之天帝，得从危难中逭君死。”聂里莎侍侧，作书记诘问曰：“此言若亦第背尔妻言耳，果如是者，尔讵能安？”犹太人久候不得当，因请曰：“律师当趣下断语，吾责须还久矣，何久絮絮作儿女语！”堂上下人咸为安东尼哀惧。鲍梯霞曰：“尔曾具天平称肉来乎，尔曾以医士补创者来乎？吾意镑肉一出，此人殊矣。”歇洛克曰：“律师言，约中无之。”鲍梯霞曰：“约固无之，然得医，彼人可毋死。”歇洛克曰：“约中所无，吾何所恤！”鲍梯霞曰：“安东尼身上镑肉归汝，国家律法许汝，堂上下人亦不复驳诘妆。”歇洛克复呼曰：“但尼而来平亭吾狱矣。”语已出刀，语安东尼曰：“君于此归矣。”鲍梯霞曰：“止，吾尚有言。条约之上言得肉而止，未言流血，流血者国律所忌，尔剂肉能不流血，于律既无背，不尔，籍尔家矣。”堂上下哗然，称律师公明，声哄如沸。格来替拊歇洛克之背曰：“犹太人，但尼而平亭汝疑狱矣。”歇洛克语塞，颤声言曰：“吾愿受圜。”巴散奴大悦，奉银圜与之，鲍梯霞曰：“止。歇洛克，在律无受金之责，且律忌流血固矣。然约中大署得肉一镑而止，歇洛克刀下重逾一镑之外，在律亦不逭，籍产且兼抵其命。尔狱既负，产宜归公，唯合抵与否，则权在公爵，尔曷不哀请？”公爵曰：“尔命可恕。然尔产半归安东尼，半入大藏，狱即是决。”安东尼曰：“吾无须此。彼犹太人有女嫁基督教人，歇洛克怒不予以奁具，吾今请舍此产，俟歇死时授其女，吾无须此也。”歇洛克俯而署犊，嗒然而归。

　　公爵既释安东尼，心殊服律师之明决有急智，延饮于内。鲍梯霞弗欲，欲趁此归贝而孟德，乘其夫抚慰安东尼时，得间行也。公爵复语安东尼曰：“尔谢此律师，性命彼再造耳。”巴散奴语鲍梯霞曰：“吾二人命如属丝，均先生所惠，请即以三千圜为先生寿。”鲍梯霞弗许。巴散奴坚请所欲，鲍梯霞曰：“得君手套为记足矣，他无所欲。”鲍梯霞意欲得其戒指，以试巴散奴，去其套即所以见戒指也。见戒指时，即曰：“此良佳，曷以见惠。”巴散奴再三言曰：“此吾贤妻所予者，殊不敢奉饷，然必于微臬司中得十倍于此者，勿惮重值。”律师愤然曰：“君言大似愚乞儿者。”怫然而去。安东尼咎曰：“君何惜此戋戋者？即夫人有言，亦足申辩，奈何开罪律师。”巴散奴不欲重拂朋友之意，因出戒指授格来替追律师。聂里莎见格来替至，亦与索信物。格来替见主人出戒指勿惜，因亦出聂里莎所授之戒指奉聂里莎。主仆狂笑而去，以为彼二人归时，得讨罪之檄矣。二人归家易装。

　　顷，巴散奴与安东尼亦同至​​贝而孟德，鲍梯霞见而贺谳直。语次，闻聂里莎与格来替大扰，声达于外，鲍梯霞曰：“彼新婚乃反目，是果何事？”格来替曰：“为戋戋一戒指耳。”聂里莎曰：“主妇，彼受吾戒指时，坚誓勿更他赠，今云乃付律师一书记，脾子意必不然，乃用吾物赠荡妇耳。”格来替曰：“安有是者！吾出此时，书记态度乃与尔同，吾主人亦见之，奈何诬我！”鲍梯霞曰：“格来替误也。夫妇定情之物，乃复授人。余前此亦授主翁以戒指，主翁文明，誓不他赠，安如汝蠢蠢者。”格来替大震，即曰：“吾主人戒指亦赠律师矣。”意攀主人，欲以逃责于其妻。鲍梯霞亦佯怒作色，咎巴散奴，以为是主仆者，均有外妇。巴散奴力辩。安东尼叹曰：“吾为朋友故，几杀其身，彼亦为我亡其戒指，以天理言之，皆义也。吾决巴散奴信人，必不遽背夫人，夫人请勿怒巴散奴。”鲍梯霞曰：“君能保巴散奴勿负我，我犹有一戒指奉饷。”巴散奴见故戒指大骇，鲍梯霞始一一语巴散奴以状。安东尼、巴散奴大喜欲踣，乃觉性命呼吸中均恃此一美人之力，同谢鲍梯霞不已。

　　俄传安东尼之海舶搁礁耳，今乘潮复归，于是安氏仍享其素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