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五 论物有真值与市价异 原富 部甲
篇六 论物价之析分
篇七 论经价时价之不同 

民始合群,无占田亦无积聚,交易之事,舍功力则差率无由见。譬诸游猎之部,其杀一鼹鼠,方之杀一鹿者,其难倍之,则一鼹鼠应易两鹿;事之资二日作苦而后成者,其值倍于一日作苦之所成者,自然之势也。又设彼事之作苦,其费精力过于此事,当其为易,以是费力,是以可贵。故有一时之功,可以当他人之两时者,又自然之势也。又设彼事之成,所资巧习过于此事,以是巧习,相易以多。盖巧习非人而能也,或以天分之独优,或以学久而后至,则其相易之所多,适以偿其前劳而已。故事以巧力兼至而交易优者,又自然之势也。群治既进,事之以巧力至而交易优者,于其廪饩庸钱而见之,此文明之世然。而草昧之世,分功虽简,势亦不得不然也。

盖生民之始,百产登成,皆资人力,是以酬庸享实,皆归肆力之家。物既以功力之多寡第其贵贱矣,则其相易之率,亦以功力为差,舍此而外,无可论者。浸假乃有积聚矣,而生民之业,自耕稼陶渔以往,皆力作居先,食报居后,二者不能同时。方其力作,非先有以赡其口体,固不可也,则必仰于积聚者之家。积聚者斥其财实,以饬材庀工,是之谓母财。力作者被其巧力于材,以成器而为天下利,转而售之,所得溢于前费者,是之谓赢利。方其斥以相易也,或以泉货焉,或以材物焉,或以力役焉,蔑不可也。顾一转之馀,其所收者必有以当原材之值,与夫力作者之饩廪。二者既得,又必有赢焉,乃为前斥母财者之息利,夫而后积聚之家,利其业而劝为之也。是故天生品物,得人力以成熟货,由生转熟,其值乃赢。其所赢者,当分为二,一资力庸,—为本息。而原材之值,与夫力役之庸,皆斥积聚者所前给者矣。故使发贮兴业之家,为其事而无赢利,则工贾之业皆不行。使所赢与前斥者之多寡无比例,彼将常为其少而不为其多。

驳者曰:发贮治生者之赢利,非赢利也,特庸之异其名而已。盖其人权责交重而顾虑者多,有督阅之勤焉,有指麾之略然,故其得利也,惟其功力,功力所得,则固庸也。谓之赢利,异名而已。应之曰:不然。赢之与庸,其物绝异,制其消长,不关人力。夫督阅之勤惰,指麾之巧拙,固有攸殊,而制赢利之消长者,则别有物,不关二者。夫赢利者,视母财为高下者也。今设有市,其中常赢,岁百得十,治生之众,以此为期。甲乙二厂,甲产粗功,乙造细货,厂各雇工二十人,其庸率岁十五镑,如是则年各出庸钱三百镑也。又甲之粗货,出者年值七百镑,乙之细货,年值七千,故甲厂岁需母财一千,而乙需者七千三百。以什一赢率计之,甲之所赢,岁可望百,而乙则七百三十。二厂赢利不齐如此,而问其所为督阅指麾之事,甲与乙不相悬也。此与运筹之烦,往往任之以一司计而已足。夫司计者之食则固庸耳,彼固以督阅指麾会计之勤而得之,即主人不仅酬其功力,以付托之重,或别有加,然是所加者,从未尝视所斥母财之多寡而与为高下也。且斥财为母者,既与人以庸矣,其所期之赢利,固计母以责子。是故物价之中,有一分然,当为母财之赢利。母财之赢利,非庸而异名。而赢利之所待为消长,与庸所待为消长者,亦绝非同物也。

是故篇首所云交易以功力为差率者,必如合群之初,无占田亦无积聚之世。洎乎合群稍久,物产登成,非劳力者所得全而有之。彼既藉积聚之家以受材受庸矣,则施功成货,肆今享实,必有起而与之分利者焉,否则发贮食功之事莫之肯为。发贮食功之事莫之肯为,则物产之登微而隘矣。故于此而课物之值,不得独以功力为差,谓酬是则已足也,其中必有一分焉,为出母财者之所应得。施力成货者之所应得,是谓庸钱;出母财者之所应得,是谓息利。

案:赢别可以兼庸而言,息利不能兼庸而言也。

然而未已也。合群之先,地无所专属也,草昧建侯,分民分土,而天下之地皆私财矣。如是者谓之地主,地主不必用地也,而常分用地者所收之实。山麓之材木,牧场之刍茭,薮泽原隰之动植,凡其地之所自生者,当其未私,其有待于劳力者,不外采之、撷之、畋之、渔之而已,及其既私,则呆撷畋渔者,不得劳其力而全有之也,将必有一分焉献之私是地者,而后可采可撷可畋可渔也,如是者谓之租赋。万物皆出于地,故物价亦常有一分焉,析之则租赋也。租赋者,因地之私而有,犹庸钱之因于功力,息利之起于母财。

今夫计学之于物价,犹化学之于物质也,必析之至尽而后其物之情可知,而公例可以立。租、庸、息者,物价之原行也,即一物之价而论之,将见或此或彼,或仅一焉,或兼三焉,而皆统于是三物者。方民群之初合,物价一有所甚,一有所亡。至质散文滋,则物产或兼三而成价,其大较也。顾租、庸、息虽不同物,而其始则皆功力之所出,故皆可以功力为权度。

合三成价,观于谷价最明。其中必有田亩之租赋,必有长年佃者之庸钱,与牛马田畜之所食,凡皆庸也。二者之馀,则有农人所斥母财之息利。总是三者,而后谷价成焉。或将谓牛马田器积岁用之,必稍稍耗,不有以弥,势不可久,当其评价,是在其中,则三者之外尚有物也,三乌足以尽之乎?不知此牛马田器之价,亦乃合三而成。如畜养之场,必有场租,攻牧之夫,必资饔食,而农家先斥其财以赡是二,岁终会计,亦望赢息。是则谷价之内,虽有小分以为买生备器之需,顾确而言之,仍归三物,于吾前说,何能撼耶?

麦转为面,则价增乎前,以磨者之庸与坊主之息利故。面转为饵,则价增乎前,以饼师之庸与号主之息利故。且麦不能自行也,由庾而坊,由坊而𧇼,皆必有转运者之庸,与夫畜是转运者之利息,故前二之外,又且有增焉而后可也。食既如此,衣亦有然。麻之为物,合三成价,与麦等也。而麻布之价,则必增沤者、湅者、纺者、织者之庸,与夫各养其工者之利息。是故其货弥熟,其积功弥多,以积功之多也,故其价之中,庸与息累焉而常居其大分,所谓租者,相形渺矣。且方其积制造之功也,不仅斥本求息之家众也,后之所息,必巨于其前。何以知其然也?盖息之微巨视母,后母大于前母故也。譬诸麻业,畜织者之母财,必大于畜纺者之母财,畜织者之斥本也,必有以酬畜纺者之本息矣,又有以食其业之织工,夫而后能取其既纺之麻而织之,故曰其母财大也。母大者子亦大,故曰后之所息,巨乎前也。

案:前说必分功既细,其理乃明。假如群治来恢,分功不细,则斯密氏所指以磨工饼师,与夫沤湅纺织之业,昔一家事耳。母子层累递增之征,虽其事具存,难以见矣。

前谓质散文滋,则价兼三物固然。即在文物极优之国,必有价焉不能兼三,或得二而无租,或去二而得庸,此质国文国之所同也。譬诸海鱼,其价之中,独函二物。盖渔者之庸,与夫庀船网养渔者之息利,海无租也。至于梁谿洿池,水常有主,则赋税兴焉,如欧洲各国渔鲂之业是已。苏格兰小民,于潮落时争循海堧拾怪石,其石有文章,任刻镂,美而难觏者,往往得善价,此则独以庸言矣。

案:今日海亦有有租者。

虽然,是不足以黜吾合三成价之说也。恒业之民,斥所产者以与人为易,私其土者则得租,生者为者转者则得庸,二者既偿,必有人焉得其馀为赢利。分而论之,凡物之值,终归是三;合而言之,通一国之所产,亦舍是三者无馀物。裒其国财,最其岁入,而区其民之所分,或得一焉,或兼二三焉,不异乎此,此其所以为养也。是租、庸、息三者,国富之源也,民生之本也,而凡邦用财贿莫不资者也。

民之能以三物自养者,谓之自立之民,国之桢干也。奋手足耳目心思之烈,食其报者,贵贱异而皆庸也。其次则发贮鬻财,以殖其货,则赢利矣。治生者徒财不足以为赢也,将必有其经营之勤,与夫得失不齐之虑。赢利之中,所以报其勤虑者为庸,所以报其废居者乃为息耳。民之独以息利自养者,则子钱家是已。借财于人谓之貣,以财借人谓之贷。贷者拥赀而不自殖其货,貣者受之以为殖货之资,而酬贷者以息。故息者,所以市用财之权者也。而业之成败利钝,貣者当之,于贷者无与也。独以租自养者,古有采地之君,与今之以田宅僦人者是已。南亩之民,田不己属,所得赢利,兼息与庸。其受田也,犹贾者之貣财,而报之以租。租者,所以市用地之权者也,而岁之丰歉,受田者当之,于名田者无与也。凡国之俸禄饩廪饷糈,自君公将相,以至抱关之隶,执戟之士,贵贱有异等。所受于国,于吾计学,皆名庸钱。小民固劳其肢体,而圣人亦竭其心思,以功力食于其群,一而已矣。是故一国之度支,所以为俸禄饩廪饷糈,以至振贫之粟,养老之粮,工程之所费,国债之息财,或远或近,亦皆于前三物者是取,外是无所于取也。

案:国之分三物以赋于其民者,唐之租庸调是已。汉舟车之算,则豫征于赢利者。而杨可告缗,则兼三物而取之。他如孔仅之盐铁,桑羊之均输,则以天子为工商。如王莽所称周官之赊贷,宋王安石之青苗,又以天子为子钱家,非食租衣税之事矣。

三物各有专属,则显而易别,三物同归一业,则微而难分,故其所称往往相乱。今如新占地亩,自垦自耕,如是而收,廪食之馀,皆其所有,此租与赢合也,而人悉曰赢利,忘其中之有租。北美古巴垦荒之人,斥母财,庀田器,饲其僮奴马牛,以耕已所分地,于其岁入,皆计赢而止。常农之于田事也,督耕矣,而扶犁播耔耘获之事,皆与庸者共力作,如是而收,纳租雇佃之馀,息与庸合,而彼悉曰息利,忘其中之挟庸。故前事租与赢混,后事庸与息混。此之相乱,不独农也,虽工亦有之。斥其母财,以具其业之材与器,方其力作,资前储之财以供日食,如是成货,寘于市以售之,其所得者息与庸合,而俗通曰赢利,是息与庸无辨也。种果者治隙地以艺树焉,一人之身,为园丁,为艺者,为果主人,是其产兼三物也,然其得利,通谓之曰吾之庸钱,是三者混也。

治化既进,则物价全出于功力者少,而兼之以租与息利者多。故通国之所岁登,较之原用之功力,所赢倍蓰。继乃更以所赢,食工役,垦荒地,转滞财,交相资以殖其货,则岁岁之出皆进乎前,数稔之间,法宜大富,而民生大舒。然而不能者,则害富之事众也。国有无名之费,而积畜者不尽为母财,有呰惰游手之民,而食积畜者不尽有所出,而奇邪虚耗,一切无所赢之为作,又无论已。此天下之所以富国少而贫国多也。大抵勤惰愚智之民相待之比例率,国财之盈不足与物产之廉贵恒视之。